结束
我是一个“好学生”,也是一个抑郁症患者。无论是在家人、老师还是同学的眼里,我都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他们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努力过,就有着比大部分拼命学习的人好得多的成绩,我应该更努力一点。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期待。他们希望我好起来,希望我变得正常,希望我能有一个好的未来。他们希望我能作为同学的榜样,希望我能获得更好的成绩。他们希望我能坚持下去,继续学习下去。 我知道,他们那样期待我,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值得被期待。我应该是舞台上那个最光鲜亮丽的演员,完美地演绎他们眼里的我;真实的自己就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展现出来。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该做的事情——收了钱,就要让观众满意。 但是我难以做到这些事了。我恐惧着人类,我害怕人的无知,因为无知会释放人的恶意且不以之为恶。我从来不敢低估人心中的恶意。我想结束这一切,我想逃离那个我完全无法理解和融入的世界,于是我忍着刺鼻的气味,喝了一杯84消毒液。灼烧感从口中向下侵蚀着,直到胃里。我的胃筋挛着,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我不明白,明明我是想死的,为什么我的身体不让我去死。我知道世界上有着美好,我看到小猫小狗小花小草蓝天白云雨天清爽,但我对人的恐惧超过了对自然的留恋。我在医院里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牛奶洗胃的感觉令我恶心,直到现在都不想喝牛奶。人活了,但食道受伤了。 我去精神医院,查有抑郁和焦虑。他们说这不应该,因为我一直都是他们心目中很优秀的人。他们不愿承认我的问题,我知道的。他们怎么能接受,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孩子、学生,是这样的一个残次品呢。 我知道我是一个残次品。社会是一个工厂,人是工具,也是工件。我被制造出来,于是我就要接受检验:若我合格,就作为工厂的零部件被放到流水线上工作;否则就毁掉。是的,我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我不符合社会对我的要求,那我就是无用的废品。所以我应该被毁掉。无论我多么留恋那些美好的事物,我都应该被毁掉。 于是,我在那个阳光明朗的上午喝下了那口消毒液。被救回来只能让我更加愧疚,因为我又一次浪费了资源。我对人最后的关怀,就是我不想在舞台上浪费资源和空间。 西塞罗曾说,教育的目的是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而非适应现实。我看到,我若不把自己套到那样的模版里,就失去了价值。我的存在是对无意义的反抗,是追求意义的象征,然而我要以什么形式存在着?我怎么可以把我活成某个价值观的本身或是它的反面? 我追求不被定义的生命,追求不被过度消费的生命,追求完美的表演和真实的自我,但是那一切都不是我能达到的。 于是我想去死。我学会降低期望,以奢求不再失望,但我发现丧失期望的我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对人失去期望,于是对人心失去兴趣;对生命失去希望,于是对呼吸失去兴趣;对美的存在失去幻想,于是对挣扎失去兴趣。我肆无忌惮地向下沉沦。 我渴求结束。即使不喜欢二元论,天平仍只有两端:一者为死亡的渴求,另一者为我心中仍支撑着的光。天平长久地向前者倾斜着,等到触地,就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