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故事•烟火人间】漩涡

本文灵感来自于《岂不怀归》

男孩醒了。

眼前依旧是斑驳的，长满霉菌的白墙，黄色和绿色的霉斑纵横交错，互相纠缠，时而又泾渭分明，分列两边，不那么仔细地看，竟是看出那浓墨重彩的印象派油画的韵味来。

翕动鼻翼，发臭并带着大量灰尘的空气冲入肺部，令男孩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也清醒了几分。微微低头，伸长手臂，拉开裤子，酸臭的气味飘出，但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把手伸了进去，摸索起来。

万幸，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依旧安然夹在两腿之间，还带着几丝他晚间热出的汗水。男孩悄悄地把零钱抽出，放在眼前，对着床头那烂窗透过来的光线，清点一番。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元，看来今天要去找工作了。

下定决心以后，男孩收起纸币，拉上裤子，翻身下床。生锈的双层铁床发出尖锐的响声，或许是他下床动静太大，对面床位的青年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声。

但男孩并无抱歉之意，也不会有，他清楚的明白，十五块钱一晚的床位，哪有这么多舒服可言？能有个栖身之所，已是万幸。

迅速穿过改造后仅容两人通过的狭小走廊，男孩推开公共卫生间的门，又重重关上，拉上代替朽坏门锁的小铁棍，拧开生锈的水龙头，用清凉的水擦拭面部，而后站起身，在布满裂纹的旧镜前细细端详起自己来。

胡子已经布满下巴，估计两三星期未刮。头发长到遮住眼睛，被头油结成一团团硬块，随意垂在头侧。两颊早已凹陷下去，布满污垢，颈上红点却是比昨天少了两个，看来昨晚臭虫们的战绩不佳。

说实话。若是不认识男孩的人见了他，估计会以为最近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间流行如他一样的狰狞面目。

端详片刻，几分饥饿感袭来，男孩擦掉脸上的水，快步下楼，寻觅有无他负担得起的廉价早餐。

。。

可能是时间尚早，男孩走到街上时，天穹依旧是深蓝色，天边的紫意也才刚刚露头，湿气砭人肌肤，似乎下一刻就要化成水滴滴落下来。街上并无行人，此时此刻估计大多数人仍在熟睡。偶尔几只流浪猫经过，茫然的驻足，扫两眼无所事事站立于旅馆门口的男孩，又踏着无声的脚步离开。

直到那浸染天球的深蓝色逐渐褪尽，几束明黄色的光线透过厚云洒向街面，一个中年男人才推着装满食物的推车从巷子深处悠悠踱出，朝男孩这边走过来。

男孩搓搓手，吐掉一口为了打发时间而酝酿已久的浓痰，朝着那餐车走去。

“靓仔，要咩？”男人的口音很重，只能勉强听懂。

“有饼吗？”

“有，刚做的，三蚊一张。”

男孩思索一番，觉得价钱还算合理，掏出在裤兜里被挤得皱巴巴的纸币，数出三张一手递给男人，用另一只手接过已经装好的，热气腾腾的面饼。

餐车走远，男孩才发觉这面饼如果干吃，同嚼煤块并无太大差别，斟酌一番后，狠下心来，从旁边的商店买了一瓶两块钱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水，开盖猛饮，那水却是一股报纸油墨味。

但男孩并不在意，填饱肚子才是第一选择。

吃完简陋的早餐，也差不多到了人力市场开门的时间，男孩擦擦嘴，朝着人力市场的方向开始迈步。人逐渐多了起来，他小心的穿行在汹涌的人流当中，避免让自己的身体撞到别人，引起纠纷。千万句言语从各个方向传来，嘈杂的噪声把男孩紧紧包围，但他并无太大反应。似乎有无形的隔膜包裹了他的全身，使得那千万句各种含义的言语在流入他耳洞的前一刻，被薄膜分解成毫无意义的发音。然而不单单只是声音，就连街边广告牌上的信息，公交站牌上的温馨提示，以及诸如此类的文字信息，在此时此刻的男孩眼里，都被解构成了毫无意义的字符组合。

“快递日结，16一小时，包一餐，包接送。”

走过两三个路口，在人力市场的角落，男孩终于发现了对他来说有意义的文字。

“是不是找工作啊，最后两个啦，来不来啊，来就交证件啦。”

招工的中介身材微胖，看上去平时吃的不错。

男孩却迟疑了，来到这个地方一年，他也曾听闻不少青年被招工者骗走证件的消息。那些青年正是轻信了招工者给出的优厚条件，心甘情愿的交出证件，而后辛苦劳作却拿不到应有的工资，证件也被骗走，最终陷入身无分文，露宿街头的境地之中。

“没事，你看旁边这么多人等着呢，不会骗你的。就剩两个位子了，快点决定啦。”中介看出了男孩的忧虑，温言安慰。

男孩迟疑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早已消了磁的旧身份证，递了过去。

“你这衣服太脏了，兜里应该还有钱吧，去老太婆那买件衣服换了再来吧，还有半小时出发，我在这里等你。”

男孩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已经交了证件的青年，转头快步朝着老太婆的二手衣服摊跑去。

“近日，科学家在我国南海海域发现大型漩涡，详细消息会在今晚的节目中播出。。。”

隔壁大排档里的旧电视开的很大声，男孩也自然听到了电视里的新闻。此时的他正拿着一件洗的发白，带着淡淡霉味的旧t恤，放在身前比较尺寸。那有关漩涡的消息令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毕竟漩涡什么的，和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阿婆，几多钱？”

“十五。”

男孩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忍不住心疼起来，因为自己口袋里的钱也就只剩下十五块。但他依然是狠下心来，把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随后当场脱下已经发黑发臭的旧衬衣，套上T恤，急急忙忙的赶回人力市场。

在奔跑的过程中，男孩的心里久违的泛起一丝欣喜，因为他清楚，只要做好了今天的工作，拿到钱，往后的一两天就可以过上更舒服的生活了。

。。。

在如机械一般的重复工作中是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当男孩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下了接送的旧中巴，站在了人力市场的地面上。

“发工资了啊，排好队，第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男孩闻声望去，发现朝他们走来的中介并不是早上的那一个，而是换成了一个瘦削的冷酷青年，嘴上还叼着一根皱巴巴的廉价香烟。

“XXX，到你了。”那中介喊出了男孩交的身份证件上的名字。男孩顿时激动起来，他马上就可以拿到应得的报酬了。

“这是你的，拿好了。”那中介从一手的红票子里抽出一张，连同证件，递给了男孩。

但这明显不够数。

“怎么才这么一点，我做了十个钟！”男孩惊讶的看了中介一眼，随后质问起来。

“就这么多，要就拿，不要就滚。”那中介脾气并不好，语气也是充满了厌恶。

男孩愣住了，名叫愤怒的情绪迅速顺着血管传遍全身，他走前两步，扬起双手，用力的抓住了那中介的衣领。

“把钱给我！”男孩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大吼。

可那中介也不是什么善茬，双手一抖，挣脱了男孩的手。两人开始推搡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了。但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站出来制止两人，反而是看着两人的叫骂和推搡低声说笑，时不时还骂上几句，或者是起哄喊上一句“打起来”。

“警察来啦！”不知道是哪个青年大喊一声，围观的人如同受到惊吓的鸭群，在眨眼间朝着各个方向散开，男孩也似被冷水从头浇下一般瞬间冷静，用力推开依旧骂骂咧咧的中介，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证件和那一百块钱，在巡警发现他的前一刻冲进了汹涌的人群，如水滴流入大海一般杳无踪影。

。。。

男孩拖着已经占满灰尘的裤子和身体，慢悠悠的沿着嘈杂的马路踱步，走了不久，第三次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仔细的数了一遍。

五块钱，交完三天的房租和饱餐一顿之后，这是男孩最后的剩下的，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额。

男孩起初不知道可以用这五块钱干什么，直到他沿着马路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看见了一家彩票店。

“买张彩票吧，万一中奖了呢。。”男孩如是想到。

这里的彩票店基本上只要开门，每时每刻都是挤满了人，想要买彩票的人每次都排到了门外，虽然不是人人都怀着中大奖一夜暴富的发财梦，但靠几块钱和一点运气就可以换回来两三顿饱饭的机会，对于和男孩一样在附近打工的青年来说，诱惑仍是极大的。

大概排了十几分钟，男孩递出兜里最后的五块钱，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张带着油墨气味的彩票，默默地站到一边，眼睛却不经意间瞟向了角落的电视。

电视上播送着新闻节目，内容正是和上午那发现漩涡的新闻有关。此刻，电视里的画面显示科学家们已经乘坐直升机来到了漩涡的上空，准备往漩涡里投放探测仪器。男孩也自然看到了那硕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有着深不见底的空洞，黝黑的连直升机上的强力探照灯照上去时也透不出一丝光亮，四周的水流呈逆时针方向朝中心，还伴随着巨大的响声。

“众所周知，漩涡的四周有着一条死线，只要是任何东西越过死线，若是没有外力帮助，几乎不可能脱离。。。。”电视上的科学家正在讲解漩涡的相关知识，男孩自然也是听得入迷了，身子也不经意间往前倾。

。。

忽然之间，周围的环境暗了下来，男孩被吓了一跳，连忙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水流包围。周身冰冷刺骨。他已经置身于漩涡之中。

四周都是近乎三十度倾斜的水墙，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皱，自上而下逐渐弯曲，一直弯到脚下。男孩不经意间往下瞟了一眼，惊觉下方竟是那漩涡中心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彻底慌了，开始拼命往上方游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都无法越过那条被称作死线的，泛着泡沫的分界线，每一次将要越过时，都会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拉回漩涡。

。。。

“喂，你不看结果就让开，别挡着我。”不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把男孩的思绪从那奇妙的想象之中拉出。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身处彩票店内，并且自己的身体体完完全全的挡住了公布中奖结果的电视。他连忙让开几步，眼睛却是再次瞟向电视机，不过，发现漩涡的报道已经结束了。

“靓仔，你兑不兑奖啊，我看见你中奖了。”男孩正欲走时，彩票店的老板却是叫住了他。他低头看向彩票，再看看中奖的号码，忍不住微笑起来。

男孩运气不错，居然中了二十块钱，可以买包好烟，喝瓶饮料了。

。。。

夜深了，就连深夜开张的大排档也已经关门休息，但男孩依旧是睁着眼睛，望着霉斑斑驳的天花板。

他失眠了，自从到了这里之后，这是第三次。

即使尝试了各种办法来迫使自己入睡，但男孩依旧是毫无睡意。距离天亮还早，这段时间一直躺在床上也是无事可干，于是翻身下床，准备去阳台抽根烟——他把那二十块钱中的四分之三，买了一整包平时都舍不得买的好烟。

阳台上自然是没有人，旅馆的老板晚上不会住在这里，别的青年也不会和他一样有闲情逸致在这种时间来到阳台吸烟。他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来，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烟，取出一根，拿出火机点燃。

烟雾进入肺部，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的呢？好像是和父母置气吧。——他开始回忆。

男孩其实很聪明，在家里小孩里年纪最小。从小学到初中，成绩都不算差，最后还考上了镇里面的高中，家里人都高兴了好一阵子。不过，上了高中之后，面对镇里面的那些从小就上补习班的小孩，自己那略微要聪明一些的脑子就不够用了。他也曾和父母提出，要去补课，但要同时抚养三个孩子的父母哪有多余的钱去给他上补习班。于是，在他去和父母提出要求的时候，得到的只有父亲的责骂，以及认为他不好好学习的妄加指责。

于是，他和父亲大吵一架，甚至差点大打出手，在旁人的劝阻下才停下来。过后，他便偷偷收拾行囊，离开了家，在朋友的指点下，来到了这里，准备自己打拼。

“他估计已经把我忘了吧。。”男孩默默地想着。此时，烟燃尽了，男孩看了看燃尽的烟头，又丢到脚下，仔细的踩了踩。再从烟盒里，取出那最后一根好烟，迟疑一下，最终还是用火机点燃。

“我在这个地方得到了什么呢？”男孩继续想到。——起初男孩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满怀着希望的。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网吧包夜打游戏的过程中，没有藏好自己的东西，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所有的钱财还有各种证件，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要不是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不知道从哪捡来一张旧身份证给他，让他可以去做日结工，他可能已经饿死了。

日结工资自然是只能满足日常消费的需求，存钱什么的，是不太可能的。男孩也尝试过很多办法来让自己走出这种困境，但是无论是怎么努力，自己依旧在身无分文和勉强吃饱的状态来回切换。

“和掉进漩涡里一样呢，那科学家说的对，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出不去的。”男孩想起了方才经历的奇妙幻象，苦笑起来。

与此同时，最后一根烟也燃尽了，若有若无的火光，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与热，最终依旧被黑暗吞噬。

男孩站起身，把最后一根燃尽的烟头丢在脚下，用脚踩了两下，确认熄灭以后，缓缓走回房间，爬上床铺，放平身子，如铅一般的睡意径直压来。

男孩渐渐的睡着了，睡得很沉，耳边是轻柔的，从漩涡深处传来的阵阵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