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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奔鲁(第四章)(4-2)(转载)

2022-10-18 11:49 作者:SciTechSports  | 我要投稿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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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石?那一夜的异象,居然是一颗陨石从天而降!


见到此情此景,扶苏的意识猛烈地翻腾起来,两股斗争的力量像两头巨兽闯入海中,激起惊涛骇浪。扶苏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痛楚,不得不强行中断了吟唱。耳边合诵的群声戛然而止,天空一下子变回成彤云滚滚的黑暗。张苍远远看到扶苏的身体摇摆了一下,朝台下跌去。


张苍本以为皇长子再度晕倒,正要冲上去搀扶。却见扶苏从地上勉强趴起来,先拔出豪曹,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强行保持住清醒。然后他拧着双眉,扑向那尊饕餮纹大鼎,“咣当”一声把它踢翻在地。


鼎里沿着高台斜面往下滚了十几个台阶,一直到第二层方台才停住。鼎口淌出一些油乎乎的粘稠黑液,但不是特别多。不知赵高放了几条东海鲛人在里面,恐怕连骨头都已经熬化了。扶苏紧跟着追下来,用豪曹剑在鼎内乱戳,后来干脆俯身伸手去那一滩汤油里乱摸,衣袍上溅满了污点。张苍强忍着恶心凑过去,问殿下您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扶苏头也不回道:“你记不记得赵高刚才说的,吸引畸人来需要什么东西?”


“东海鲛人啊。”张苍有点不解。


“还有!他还说了一样!”


张苍的记忆力超群,略一回想便记起来了:“我们找到一种脂膏,它与陨铁一起焚烧时的腥臭味道,对那些畸人有致命的吸引力——陨铁?”


扶苏沙哑着嗓子喊道:“我在幻觉里看到了!戊戌那一夜,不止是荧惑守心,还有一枚流星,还有一枚巨大耀眼的流星从心宿正中直直划过!把天王和太子割裂开来!”


张苍手里一颤,灯笼差点跌落于地。古书有云:慧、孛、流、飞四种星象,象征着人间的灾厄祸乱。这流星从心宿正中穿过去,会是什么寓意?刺客逾王廷?朝堂分离乱?


“还有!那流星并未消磨于半空,而是化为陨石,落在了东方!”扶苏挥动长剑,努力模仿出陨石坠落的轨迹。


我的天,一个荧惑守心不够,还要加上一个飞星穿心?飞星穿心还不够,偏偏还化成陨石,砸到了大秦境内?张苍觉得脑子快要炸裂开来,这戊戌之夜的不祥天象,未免也太密集了吧?就好像天帝把所有的恶毒诅咒都聚合在一块,一次性泼洒到天空。


扶苏高高站在鼎旁,面色苍白地看向张苍:“你明白了吗?”


张苍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很显然,那枚陨石是戊戌夜那一诡谲天象在人间的孑遗,也是吸引畸人来拜的关键物品。中车府拿来与东海鲛人一同熬煮的,一定是这块陨石。


一想到中车府居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张苍变得比扶苏还急躁。可惜两个人在鼎内翻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即使这里真有陨石,想来也已在刚才的大火里被烧熔了吧?


“快,快去把赵高叫回来!”扶苏急躁地下了命令。


张苍虽觉尴尬,可这时候也顾不得脸面了。他跑下高台,朝山下观望。好在中车府下撤时都提着灯笼,远远可以看到一条亮蛇徐行。张苍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扶苏一屁股坐在了大鼎旁边,大口喘息起来。刚才在灵宪台上那一场追溯时空的幻觉,给扶苏带来了太多痛苦。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剧痛,浑身虚脱像刚被救起的溺水者,看来楚巫的血脉,并不是那么好承受的。至于那股来自星辰之间的可怖力量,仅仅只是追溯观望,便已让扶苏心悸不已,如果有可能,他根本不想再去回顾。


焚尸堆的火焰还在燃烧着,照出一圈昏黄的光亮。在这光圈之外,依旧是沈沈如高墙的山中夜色。这夜色太黑,黑到任何辞藻都无法形容其浩然,黑到任何光亮都无法穿透其帷幕。那一点点小火苗,不过是精卫填海的一块小石子罢了。扶苏孤独地斜靠在大鼎旁边,忽然理解了父皇在琅琊海边那一夜的惶恐。


当一个渺小的人类面对着巨大的黑暗时,绝不会兴起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光是想象黑幕之后所涌动的未知之物的形貌,便足以让人心旌动摇,迫不及待地缩回到有限的光亮中,求得片刻的心安。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暗就像是蒙恬将军修建的长城,它以恐惧拒阻的方式,从外域那不可知的危险中保护着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我们。


像张苍说的那样,对于星象,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火堆渐渐黯淡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扶苏再次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满头大汗的张苍和面无表情的赵高并肩站在前面。


“赵府令,辛苦你折返一趟。”扶苏决定开门见山,“你适才在鼎内与东海鲛人合煮的陨铁,是否用的是在二月戊戌掉下来的那一枚?”


“是。”赵高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呃……它现在哪里?”


“此事涉及到陛下秘旨,恕臣不便透露。”


张苍眉头一振,正要说什么,扶苏伸手拦住,从袖中取出那封把他从北地召回的诏书,递给赵高:“不知这封是否可以代表陛下的意志。”赵高接过去扫了一眼,冷淡中带着点困惑:“这只是召殿下归咸阳的敕命而已。”


“赵府令常在父皇身边,想必对他近一年的变化比我更有了解,难道你就没有迷惑吗?”


这次赵高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这不是中车府应该关心的事。”扶苏的声音陡然提高:“可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就像七年前那样。”


这句质问,一下子令赵高脸上的蛇疤昂然而起。张苍熟知朝中典故,知道扶苏说的是哪件事。七年之前,皇帝途径博浪沙,刺客从一个沙丘上掷下铁椎,要将御辇砸得粉碎。皇帝的护卫们都没反应过来,只有时任奉车郎的赵高挺身而出,驱动副车挡在了御辇之前。刺客的图谋就此破产,而赵高的代价则是濒死重伤,虽然后来侥幸伤愈,可脸上却留下一道疤痕。


赵高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不受控制了:“为人臣者,自然要为君尽忠。但这与殿下您说的事有何关系?”

“博浪沙时,陛下可曾让你挡在御辇之前吗?没有!是你觉察有危机临近,主动上前护驾。其时并无敕令诏书,难道你也要说一句这不是奉车郎该关心的事,然后继续埋头驾车?主君有难,臣下便该危身奉上,即便是自作主张,又有什么可责难的?”


扶苏的词锋滔滔,赵高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赵府令,我可以告诉你,父皇昨日已召见了我,吩咐我去寻找山鬼。碍于钦命,我没法向你解释这一切前因后果,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一枚陨铁关乎山鬼下落,关乎陛下性命,关乎大秦社稷。陛下急召我归咸阳,正是希望我能救他——你该明白,陛下是何等骄傲之人,若非事至凶险,岂会千里迢迢向他被贬走的儿子求救?如今局势,比博浪沙的铁椎更加危险,你这次挡还是不挡?”


扶苏越说声音越高,说到后来几乎贴到了赵高的面前。张苍原以为这位殿下是敦厚儒士,没想到口才却是地道的纵横家一流,心中暗暗赞叹殿下舌头真是“可箝而纵,可箝而横”。这八个字出自《鬼谷子》,十分贴切精妙,只可惜此地无人赏识他的用典精妙。


赵高沉默了片刻,方才不疾不徐道:“若诚如殿下所说,臣自当知无不言。”扶苏大喜,正要开口,赵高却双手一揖:“可臣有两点需要事先明言。”


“嗯?”


“一则中车府乃陛下专驭,臣所知消息,可以分说一二,但中车府一应力量,殿下却无权动用。”


扶苏笑道:“这是自然。若我胆敢调动中车府,那便迹同谋反了。”


“二则殿下适才之言,臣不能尽信。接下来殿下的行止,臣要求随侍左右,以防殿下有夸大欺瞒乃至不臣之举。”


这个要求,真是相当有赵高特色。张苍大急,这事是丞相府在安排的,赵高这么干,分明是在李斯的布局里硬插一杠。中车府令的级别太高了,有他在,自己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可张苍还没来得及劝谏,扶苏已挺直胸膛:“我答应你,你可以随时跟在左右,看我是否为一己之私。”


张苍暗自叹了口气,木已成舟,只能想办法尽快通知李丞相。他计议已定,迈前一步道:“既然如此,你快说吧,戊戌陨铁到底在哪?”


他随口就给陨石做了命名,赵高冷冷瞥了他一眼:“此地才焚完畸人,恶念太甚,不宜久居。若殿下办完了事,不妨移步山下,容后告禀。”


赵高只是性格古怪,却并不愚蠢,即使要说出内情,也要把握主动权,绝不会被一个小小柱下史牵着鼻子走。


于是三人离开一团漆黑的灵宪台,在两百名中车弩士的护卫下抵达半山腰的驻车之处。赵高毫不客气地抓住绥绳,和扶苏一起钻进双驾輂车的车厢,把张苍留在了御夫的位置。至于其他弩士,则被派在百步之远随行,以防止无意中听到车厢内的对话。


张苍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给中车府的人驾车,握住缰绳一脸郁闷。好在扶苏把车厢帘子留了一半,张苍虽然位置尴尬,至少能旁听两人的对话。


队伍缓缓开始朝山下开去。在晃动的车厢里,赵高正襟危坐,讲述起中车府所掌握的事情:


“三十六年三月庚申,东郡白马县传来一份奏报,说二月戊戌当夜,有一枚流星坠于东郡白马县境内,留下牛犊大小的陨铁一块。县内哄传有天书示现,因为其上刻有七个篆字。”赵高伸出纤细的右手食指,蘸了一点茱萸水,在厢案面上写了起来。


扶苏脸色“唰“地一变。赵高的字写得极漂亮,即使是以指蘸水,也能看出笔画之俊逸。可这七个篆字组合到一起,却渗透出浓浓的恶意——始皇帝死而地分。


这是何等大胆的诅咒啊,扶苏带着怒意道:“这一定是有反贼故意在陨石上刻字,借此造谣生事!”


赵高袖子一拂,把水渍抹去:“是的,东郡郡守给这件事定性为妄造谣诼,不敢专断,将这封奏报经过当地的中车府,送到了陛下手里。”


车厢外的张苍不由“哼”了一声。各地的民生军政,是丞相府统管总抓,而若涉及巫蛊谣谶之事,一般则由中车府处理。不过像陨铁落于白马这么大事,丞相府居然全然不知情,李丞相知道又要骂人了。


赵高继续道:“多年以来,伪造天书、图谶事件层出不清,不足为奇。可陛下唯独对这件事极其愤怒,他直接给中车府下达了严令,要求立刻赶去白马县,毁掉一切痕迹。于是我派出了我最得力的助手,在白马大索十日,将陨铁坠地附近三个村子的人都抓了起来,全数坑堕,那一块陨铁则被当场燔销。”


赵高说得轻描淡写,扶苏却是嘴角一抽。为了抓一个反贼,用得着屠掉那么多村子吗?虽说是来自于皇帝的命令,可中车府这冷酷无情的劲,令他很不舒服。这时张苍忍不住插嘴道:“那块陨铁呢?就这么烧没了?”


赵高道:“陨铁燔销三日之后,仍残存有拳头那么大的一块。使者决定亲自携带这一块残陨,先行返回咸阳,进献给陛下——而一件诡异的事,就发生了他返回咸阳的路上。”


扶苏和张苍不由得都坐直了身体。赵高都说诡异,得诡异到什么地步?


“使者的返回路线是从白马北渡黄河,过函谷关入华阴县。当时他算了一下归期,怕略有耽搁,决定连夜赶路,从华阴县西北的平舒道直趋关中。当天中夜二刻,使者走到了平舒道中途的一处隘口,忽然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挡住去路。”


“这个人全身用一块白麻布斗篷罩着,站在平舒道的正中央,别说样貌,就连形体都无法看清。据使者后来描述,他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因为对面一直有山风吹过来,并无任何遮挡。使者警惕地抽出长剑,喝令其退开。麻布下却发出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好似蜂群鏖集。”


扶苏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是和刚才畸人们在大鼎旁发出的嗡嗡声一样吗?”


赵高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据使者描述,他被这嗡嗡声搅得心烦意乱,差点想挺剑直刺。这时对方却从麻布下伸出一只手里,手里托着一块玉璧,似要递给使者。而在那奇怪的嗡嗡声里,浮现出了一句话:今年祖龙死。”


什么?!


扶苏霍然从车厢里站起来,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上缘。与此同时,马车也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因为张苍扯错了缰绳。


李斯之前讲过,三十六年有一位使者返回咸阳时,在半路被神秘人截住,送还了蓬莱玉璧,但当时他讲述时在细节上语焉不详,轻轻带过。原来这个使者,居然是中车府的人,而且整件事背后还牵扯到了星象异动。


面对有些失神的两个人,赵高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使者听到这句话,大为恚怒。他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挺剑刺去。结果剑尖抵达那个神秘人之前,对方就化掉了。”


“化掉?”


赵高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个词的准确程度:“是的,使者说的就是化掉。那一大块麻布慢慢坍塌下去,平铺于地,就像里面盖了一块徐徐融化的冰。使者用剑尖挑开麻布斗篷,土地上多了一滩脓绿色的腥臭液体,还有一些类似蛆虫的东西在蠕动。使者说一闻到那种味道,就感觉自己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向血管里喷射污秽的脓液,浑身极不舒服。他勉强打起精神,在这滩液体中间拣起了那一块玉璧。”


讲到这里,赵高拍了拍膝盖,难得发出一声轻叹:“等到使者赶回咸阳,把玉璧和陨铁交到我手里,留下一段证言,随后自尽。经狱史检查,发现正如他临终前描述的那样,浑身的血管都已被脓液灌满。自尽,大概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痛苦。”


扶苏呆跪在原地,久久不能做声。


“玉璧我直接上交给了皇帝,陨铁则放入中车府库中。接下来的事情,殿下都看到了:中车府接手围剿畸人之事,用这块残存的陨铁和东海鲛人一起熬成诱饵,将山中畸人全数诱来,聚而歼之。所以现在我手里也没有陨铁,它已经彻底消失了。”


赵高说到这里,双袖一摆,上半身微微前俯,表示没有其他要说的了。扶苏觉得自己比听之前更加迷惑,他相信赵高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信息,那毫无必要,可这距离他想触及到的答案,还差得很远。


扶苏想起登山途中回忆起的《天问》新的片段,仿佛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呢喃:“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九天的边际,到底延伸何处归属何方?


九重宇宙之间的重叠交角,又有谁能知道具体数量?


天地交汇于何处?时辰如何划分?


日月是什么力量在推动?星辰又是如何陈列?


回味着这些玄妙的句子。突然,一个灵感像棘尖一样刺入扶苏的太阳穴,让他浑身一颤。


列星安陈?列星安陈?列星安陈?列星安陈?列星安陈?列星安陈?


天象恒久,本该是万世不易,那么三闾大夫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日月星辰的位置产生疑惑?怎么会问起列星安陈这样的问题?——那当然是因为天象变了,而且变得极其剧烈,令他的整个天地观都为之动摇崩塌。三闾大夫才会如此急切而惊愕地发出一系列直指本源的疑问,因为九天已不复可信。


换句话说,三十六年二月戊戌的星象异变,可能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一次恰好被屈原所目击,整篇《天问》,说不定正是他濒临崩溃时留下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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