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奔鲁(第四章)(4-1)(转载)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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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一个意外的变化,令两人瞠目惊舌。
畸人为何这么多?他们为何对两人视而不见,反而拼命奔向火焰?那灵宪台上的火焰是谁放的?
这一连串疑问,根本没有思考的余裕。张苍一扯扶苏的袖子:“快撤!”可扶苏却挣开他的拉拽,握剑朝反方向冲去。
“殿下!?”张苍惊骇地喊道,肥胖的身体差一点被绊倒。可扶苏仿佛没听到似的,双足交替踏着石阶,几下呼吸间便登上数十级。如果不是他身着短袍,动作简直和畸人没什么区别。
扶苏此时已经顾不得张苍,他刚才分明听到,从火光的方位传来沉沉的低吟。那低吟声含混不清,既不是清丽圆润的周室雅音,也不是南蛮鴃舌的楚音,严格来说,它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方言。扶苏听在耳中,感觉到极度的厌恶,迫不及待想要斩杀那声音的来源。
扶苏手提豪曹剑,飞速地攀爬着石阶。在两旁的黑暗中,嘈嘈声依然不绝,不知多少畸人朝高台奔去。两者仿佛在做一场滑稽的赛跑比赛,你追我赶,却对彼此视而不见。
不过三、四个水刻的光景,扶苏已经攀完了最后一段距离。他的汗水已浸透衣襟,大腿酸疼至极,可精神却亢奋到了顶点。熊熊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映出战士即将冲撞敌阵的昂扬杀意。
当皮鞋踏上最后一阶时,扶苏眼前出现一座高大庄严的畤台。台体高约七丈,最底层为圜丘,再上为一大一小两层方台。这里正是观星用的灵宪台,可此时在正中央的高顶之上,却多了一尊饕餮纹的青铜大鼎,巨大的火焰从鼎口汹涌扑出,直撩天际。
已经抵达山巅的畸人们,爬满了第一层和第二层方台,后继赶到的畸人只好蚁聚在第三层圜丘和更外围。它们似乎对火光极为厌恶,可对大鼎却又充满渴望,只好不停地把身子探近,然后倏然远离。无数畸人同时做着一进一退的动作,节奏惊人地相似,远远看起来就像是群尸八佾舞于庭。
畸人在“舞动”身躯的同时,浑浊的声音从它们空无一物的嘴巴里发出来,那正是令扶苏厌恶不已的怪声来源。
随着火焰烧灼,大鼎里有刺鼻的腥臭味飘散开来,不知道里面投放了什么动物的脂膏。常人不堪忍受,畸人们却兴奋不已,它们一边摆动身躯避开火焰烤灼,一边昂头用鼻子去拼命吸嗅。火光闪动,人影散乱,畸人的颀长肢体像狂风中的树枝一样乱舞着,充满了邪魅疯狂之感,把整座方台覆盖成一丛满是肉芽的肉太岁。
扶苏再也无法忍受,他大喝一声,挥动豪曹向着畤台冲去。反正畸人们完全被火光吸引,根本不会理睬周围的变化。这时张苍才刚刚大汗淋漓地攀上山巅。他未及捕捉扶苏的动向,耳中先钻进一缕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是洪亮,内容只有一个字:“放!”
张苍眉头一皱,旋即瞳孔骤缩,面色大变。他追不及扶苏的步伐,便把嵌着铁皮的剑鞘飞快地解下来,狠狠朝前砸去,然后抱着脑袋噗通一下趴在地上。扶苏哪料到张苍会突然发起袭击,他后脑勺一阵剧痛,整个人一下子前仆倒地。
下一个瞬间,四周传来筋弦弹动的啪啪声与破空的咻咻声,频繁而密集。那些围绕大鼎舞动的畸人们,动作一时僵住了,它们的脊背上出现了许多缀着雉尾的弩箭尾杆,尖镞已深深钉进了肌肤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畸人歪歪斜斜地跌落台边。
这只是攻击的开始。黑暗之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弩手。弩箭烈风持续不断,飞蝗般地从四面八方射向灵宪台。张苍和扶苏趴在地上,不时感觉头皮被什么东西擦过,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至少有一半的弩箭涂了油脂,它们一旦击中畸人,就会被大鼎的火焰引燃,把目标变成一团火球。畸人对火焰极为恐惧,又舍不得离开大鼎,一只被烧下台去,另一只会迅速补上去。射手们根本无须瞄准,只要始终对准大鼎射击就是了。
攻击持续了许久,直到灵宪台上没有一只畸人还能动弹,才告结束。大鼎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豪猪一样的焦尸,弩箭如野草覆地,血污涂满了整个台体。只有那腥臭的火焰依旧跳动着,仿佛尘世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张苍试探着抬起手来,发现射击已经结束。他第一件事是直起身子,用恐惧到变了形的声音尖叫道:“公子扶苏在此!束手!都给我束手!”
这时左近一只幸存的畸人昂起脑袋,裂开大嘴,朝着黑暗发出呼呼的威胁。“咻”的一声,一支弩箭擦过张苍的耳朵,正中它的大嘴,从后脑勺透出来。张苍吓得跳了起来,随后大怒:“贼子敢尔!是谁敢谋刺堂堂御史!”
黑暗中恢复了寂静。扶苏此时也从地面爬起来,面色古怪。
刚才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只可能是秦弩。扶苏在北地见识过很多次匈奴人在秦军的密集攒射下崩溃,可他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这种攻击的恐怖。
一个、两个、三个……几十支火把同时亮起,把灵宪台的周围照得一片通明。这时扶苏才发现,灵宪台并非是这座山巅的最高处,它附近竖立着几柱参差不齐的山峰,像手指一样拢在周围。这些山峰太细小了,容纳不下一座石台,但埋伏下几十名弩手还是绰绰有余。
扶苏久在军中,立刻估算出这附近至少藏着两百名弩手,也就是两个率的编制。从箭杆的长度可以判断,他们携带的是大骆轻弩,这种弩的射程与威力都极有限,但三个呼吸就能射击一次,显然是为近距离射击大量无甲目标而准备——换句话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伏击。
那些弩手已经从山峰上纷纷站起身来,扶苏的疑虑更重了。他们的披膊是波纹状的鲛革,前胸甲片是山陵纹的犀皮。内史畿内,哪支军队能有如此豪奢的装备?
忽然一面重明鸟旗从暗处飘扬而起,随后从旗后步出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他头戴高山冠,面容清俊,但美感却被从左眼角到鼻孔的一条粗大疤痕破坏掉了。男子压根没看张苍,径直走到扶苏面前,伏下身子,手额贴地:“臣中车府令赵高,不知殿下驾临,昧死请罪。”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并没有多少请罪的意味。
赵高这个人,算得上是咸阳城的一个传奇。他本是个出身隐宫的洒扫臣隶,因为精通书法与律令,得以跻身官吏之列。这人性子十分古怪孤僻,从不与人交往,一切依律法行事。以至于咸阳城传说,他其实是公输班造的一具傀儡。皇帝对赵高这个脾性颇为欣赏,屡次破格拔擢,一直做到了中车府的府令。
中车府这个地方,名义上负责宫中的车舆诸事,实际上是一支只听命于皇帝的隐秘力量,专门执行各种秘旨。它在朝中地位超然,除皇帝之外,其他任何人——包括丞相、御史中丞与诸位公子——都无法调动。赵高执掌中车府,可谓正得其人。
说实话,当扶苏在咸阳得知要去调查山鬼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不叫中车府去?赵高才是最适合执行这种隐秘任务的。扶苏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种场合与赵高撞见,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府令,你们中车府是疯了吗?竟然敢对公子放弩?”张苍走到扶苏身边,挺起胸膛,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赵高缓缓抬起身子,双眸不见任何波动:“中车府奉陛下谕令行事,绝无冲撞殿下之意。”张苍冷笑:“弩箭逾冠而过,还说没有冲撞之意?若不是我反应及时,殿下……殿下只怕会有吴起、齐庄之忧!”
吴起伏于楚悼王尸前,被世卿攒射而死;齐庄公被崔杼的门客射杀。张苍不敢直言扶苏生死,只好借两个典故来表示不满。
赵高脸上的疤痕似乎动了动,像一条冬眠将醒的蛇:“中车府从未收到过殿下驾临九嵕山的消息,为何不事先报备?”张苍忍不住啐了一口:“我堂堂一位咸阳都官,禄受于宰执,功录于御史,用得着向你们中车府报备?”
“既无报备,中车府如何得知殿下夜登灵宪?如何得知你行事不谨,引着贵人轻蹈险地?”
言语如刀子一样,狠狠地刺了张苍一下。中车府素来独立运作,跟李斯为首的丞相府向来不睦,两边的对抗意识特别强烈。
这时扶苏轻咳了一声:“赵府令,那些畸人……就是你要执行的任务?”他的眼神望向灵宪台,少说数百头畸人躺在方台左右,它们堆砌成一座惨白色的尸山,反衬出大鼎那阴沉沉的黑亮铜色。鼎里散发出的腥臭味更加浓郁,仿佛盛满了沤烂的鲍鱼。
赵高面无表情:“想必殿下已经知道。去岁二月灵宪台发生奇变,官吏化为畸人。内史禁军虽然几经围剿,将这批畸人全数诛杀。可随后发现,有大批山民,亦化为畸人,散于九嵕山中。”
扶苏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说这畸人之变会传染?这若是扩散到咸阳,绝对是灭国之厄啊。赵高继续道:“九嵕茫茫,不可能一一把畸人寻出来,于是内史把剿畸之任,移交给了中车府。”
“那个臭气熏天的大鼎,就是你们的办法?”张苍问。
赵高似乎对腥臭味一点都没感觉:“中车府寻得一种脂膏,与陨铁一起焚烧时会有异味。这异味对那些畸人有致命的吸引力,一闻即来,趋之如骛。所以今夜中车府以此为饵,周围伏以强弩,可竟全功。”
“这是什么脂膏?”
“鼎中乃是东海所产的鲛人。此物稀少狡黠,捕捞不易,所以才会拖到今日才实行围剿。”赵高淡淡回答。
扶苏猛然想起来,他觐见父皇时,旁边就立着两只被做成灯柱的东海鲛人,其中一只还滚到自己脚面旁,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批被抓来的鲛人。鲛人这种生物的样貌实在是太恶心了,扶苏一想到它们在鼎中被活活烹死,心中居然略有快意。
“为何山民也会变成畸人?为何对火焰如此畏怯?它们那种恶心的嗡嗡声到底什么意思?”扶苏的心中有一连串问题。
赵高恭敬而冷淡地答道:“中车府只是奉命围剿畸人,余事不在奉诏之内。”扶苏碰了一个软钉子,尴尬地“呃”了一声。他忘了,中车府只是一把刀,刀从不问情由,只管砍下去,问他们简直就是问道于盲。
“若殿下无事,请容臣继续去做事了。”
赵高身后的重明鸟旗摆了三摆,中车府的弩士们从埋伏处走下来,用袍襟捂住口鼻,前往灵宪台前去清理畸人的尸体。在重明鸟旗的指挥下,他们两人一组,沉默地把畸人的尸体们堆叠到一处,很快垒成一个大尸丘。
张苍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对扶苏解释道:“重明鸟是上古神兽,能搏杀熊豹虎狼,驱逐妖灾群恶,有澄清人间之德——中车府老爱用这面旗帜往脸上贴金。”扶苏没言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当所有的畸人都抛入尸堆以后,弩士们用事先准备好的大瓢,从鼎里舀出浑浊黏稠的暗黄色液体,泼浇在尸堆之上。那是东海鲛人还没熬完的脂膏,一经点火,又散发出无比腥腻的味道,裹着畸人熊熊燃烧起来。畸人既然对火焰这么厌恶,那么火葬将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在焚烧期间,弩士们拿起大骆弩,紧张地监视着四周。不过这一次,再没有畸人从外围跑过来,看来经此一役九嵕畸人基本上被肃清了。
望着畸人们可怖的面孔在火中扭曲、熔消,扶苏心中浮现出一股快感,可随即又有伤感流露。这些畸人本来是些朴实无辜的山民,却因为星辰的莫名变化,要遭受火焚之刑。他三年前曾经目睹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当时焚的是诗、书、百家之类的简牍书卷。巧的是,焚书的建议者是李斯,而执行者正是中车府。
那一次扶苏还不敢忤逆父亲的权威,可悲伤的情绪却遮掩不住。父皇注意到他的情绪,训斥说这是妇人之仁,你过于柔弱,缺少作为一位统治者的决断与无情。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父皇对这位继承人的期待如沙垒一般缓缓崩解。
那一双眼神在脑海中再一次缓缓浮现,扶苏摇摇头,拼命把它忘掉,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中来。
目前他接触到的线索越来越多,可真相也越发扑朔迷离:二月戊戌的奇异天象,导致灵宪台成员化身畸人;畸人闻到远在东海之滨的鲛人脂膏,便会兴奋到不行;父皇身上佩戴的玉璧,恰好是蓬莱号自东海送来,他寝宫里面,还摆着鲛人灯具;父皇反复强调,星辰变化超出凡人理解该如何是好——而这个问题,三闾大夫在《天问》里早已问过。
扶苏觉得,这一切之间,隐隐都有联系,只缺少一根串起这些珠子的线绳。想到这里,他把豪曹剑插回到剑鞘里,迈步朝灵宪台上走去。
通向高台的阶梯之上,还残留有许多未及打扫的血污与脂迹,扶苏不得不谨慎地迈起步子,小心不要滑倒在这里。无论是畸人还是鲛人的残迹,他都不想沾染。高台顶上的鼎火已然熄灭,不过鼎身仍微微散发着热气。饕餮纹饰上沾着一层滑腻的油脂,随着温度变化在青铜表面颤动,双眼似是活过来一样。
扶苏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鼎内的鲛人被熬成什么样子,小心地绕过这尊散发着腥臭的重器,径直来到高台正中央的枢位。
这座灵宪高台的顶端,是用长条青石拼成的平地。地上刻着纵横交错的玄奥线段,用来模仿周天星空。所有的线条,都最终交汇到平台的正中央,这里是枢位,是太史令观测星空的正位所在。此前无数畸人在此咏唱舞动,至今还能在石头表面感觉到一层淡淡的恶腻。
扶苏没有费心思去检查平台。这里已经被朝廷各路人马搜了很多遍,如果有什么古怪的物品、案牍记录或图画,早就被发现了。他一脚踏在枢位之上,调整呼吸,举头望向彤云密布的天空,努力想象着云层之上的璀璨星空,揣摩着那一夜太史令的心情。
赵高双手笼于袖中,漠然地看着扶苏一步步走向高台,脸上那条蛇疤蜷曲不动。张苍凑过去道:“赵府令,殿下与我今夜到此,亦是奉了皇命。”
赵高听出张苍这是下了逐客令,他一言不发,只是漠然地比了一个手势。弩士们加快速度,把最后几瓢油脂泼上火堆,然后退到黑暗中。过不多时,重明鸟旗迎风一卷,伴随着赵高和弩士们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焚尸堆旁,只留下张苍一个人。火光摇曳之中,他畏怯地瞥了一眼扭曲熔化的畸尸们,心里有点后悔太早赶赵高走。
这时,张苍听到在灵宪台上有缥缈的吟唱之声。那是扶苏的声音,他正在用笨拙的荆音腔调在唱着《天问》的开头几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对扶苏来说,这是母亲留给他童年的唯一记忆,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探查手段。虽然歌喉荒腔走板,可扶苏明显能感觉到,随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诵,周围的气氛开始有了微妙的改变。意念化为无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涤着灵宪台。扶苏的耳边,相继响起了无数个声音,或高或低,或嘹亮或沙哑,与他齐声念诵应和:
远古初始之旧日,究竟是谁传承着至理?
那天地还未成形的往昔,又是存于何处?
那明暗混沌不分之渊,谁能探索到尽头?
那无质无实的气机中凝显出的形象,谁又能认得出来?
果然,张苍推测得不错,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接受刺激,扶苏的血脉才会觉醒。而灵宪台显然是其中之一。
随着吟唱声一阵高过一阵,扶苏浑身开始发热,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流淌,如河伯发怒的大河。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扶苏恍惚间看到彤云在迅速消散,显露出一片璀璨的星空。星辰之间,一股阴沉而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降临在灵宪台上,与合诵之声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扶苏一瞬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一瞬又体验到至上的愉悦。
在两股力量撕扯意识的剧痛中,他的瞳孔映出了三十六年二月戊戌的夜空:心宿之间,血红色的荧惑在熠熠生辉。忽然有一道流星猛然划过天际,它的光芒有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被夸父高擎着穿过黯淡的群星。那长长如帚的银白尾迹,似是刑天奋力挥动长戈,在玄色天幕上割开一条明亮的裂隙。它在天空的停留时间并不长,很快便朝着东方的地平线跌落。
陨石?那一夜的异象,居然是一颗陨石从天而降!
见到此情此景,扶苏的意识猛烈地翻腾起来,两股斗争的力量像两头巨兽闯入海中,激起惊涛骇浪。扶苏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痛楚,不得不强行中断了吟唱。耳边合诵的群声戛然而止,天空一下子变回成彤云滚滚的黑暗。张苍远远看到扶苏的身体摇摆了一下,朝台下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