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35)
小鲛人正在不远处的大缸中欢快地游动,缸底沉着数以万记的珍珠,小鲛人玩着那些珍珠,吐着和珍珠一样的泡泡,跟一般活泼的小孩并无二致。
十二重楼的尽头,阴离贞坐在栏杆上,吹着一管洞箫,素衣飞扬。
便是那首《忘忧》,莲珈最喜欢的、百听不厌的《忘忧》,他以洞箫奏来别有一股空寂之意,仿佛篱落灯影中一个鬓发霜白的男人浅吟低唱。他背后的楼阁中,站着修长的黑影,长身玉立,长裙在夜风中荡开涟漪般的纹路。
曲终,阴离贞放下洞箫,尾音如鸟儿般飞去。
“那个商博良为什么要教你星相呢?这岛上的人里,只有他懂星相,这本是他保命的本事,他却要教给你。”阴离贞轻声问,“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你学到的真的够辨明方向么?”
“我已经背熟了他教给我的星图,从昨夜起他开始给我讲来时观测到的洋流,只要记住星图和洋流,能简单推演,我一定能找到回大陆的方向。”黑影盈盈下拜,是莲珈的声音。
“就是说再过几日我们就用不着那个商博良咯?”
“是的,等我掌握了辨别方向的观星术,即便没有商博良,我们也能回到大陆。”
阴离贞沉默了很久,“他把星相之术教给你,是想让我们不得不带上你,对么?他喜欢你,担心我因为你跟他的关系而厌弃你,不带你上船。”
“我猜应该是如此。”莲珈轻声说。
“这样船上就有两个通星相的人了,他不再是不可替代的,”阴离贞幽幽地说,“这样即便我们把他扔下海他也不要紧了,他却不在乎……这种喜欢,我该怎么面对呢?”
莲珈沉默了。
阴离贞长叹,“开始我忍心让你去诱惑他,无非是‘迫不得已’四个字。他纵然要对你做什么,我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心中愁苦而已。可他居然丝毫没有侵犯你的意思,还把活命的办法都教给你,按说我赚到了,什么都不必付出便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航路,可我心里反而更加郁结。”他仰头望着夜空中明月皎皎,“他若是唉你的美色,爱你的身体,爱你的舞蹈……我都能忍,天下几个男人能不被你这样的女孩打动呢?可他若是爱你的心,跟我便没有什么区别了啊。”
“可我此生,只是属于大人的,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区别?大人让我去笼络他,我便不惜一切去笼络他,大人让我杀了他,我便一刀杀了他。”一缕月光照在莲珈的脸上,美如净玉琉璃,眸子中仿佛含着静静的春水。
阴离贞点点头,“辛苦你了,要做这种违心的事情。”
莲珈微笑,“为自己的大人做他喜欢的事,有什么违心可言呢?”
“好,好。”阴离贞轻声说,“你去吧,跟着他继续学星相之学,有了这门学问,我们就能从牢笼里逃出去了……太久了,我都快不记得尘世的样子了,只隐隐约约记得那里满是肮脏的、有腐臭味的小街,落日时候街上飘着烧肉的香味,和腐臭味混在一起,青楼上丑陋的女人对往来的客人挥舞手帕,男人喝着没有滤干净的烈酒和那些丑陋的女人调情……可我偏偏那么想回去,就像一只出生在淤泥中的龟,最终还是想回到泥里快乐地打滚啊。”
“必将如大人所愿!”莲珈低头,声若凛冽。
“保护好自己,商博良不会伤害你,但未必牟中流不会对你有疑心,牟中流那个人我还看不透,”阴离贞说,“既然是跟商博良做戏,就要入戏,让他以为你是真的倾情于他吧。一个旅人,总是难免寂寞的,就算他不爱女色,能不爱女人的温暖?”
“莲珈必将全力以赴!”
“你去吧。”阴离贞挥挥衣袖,也不回头,“等我们站在大陆的码头上,我再为你吹这首《忘忧》。”
“是。”莲珈起身,悄无声息的离去。
“对了,哪个黑衣仵作,商博良对他了解多少?”阴离贞忽然说。
莲珈停下脚步,“我试探过,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黑衣仵作的背景来历,他那个人对有些事完全没有好奇心,只说总共见过的次数也不多,在船上就像个影子。”
“能用往世莲华的,必然是天罗的后人。和一个对天罗了解极深的牟中流来此,只是简单的要把这个远在天边的海岛收归王化么?”阴离贞微微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你去吧,小心照顾自己。”
莲珈对着他消瘦的背影凝望片刻,盈盈一拜,没入了黑暗中。
阴离贞默默地坐在那里,对着远处的洪波大海,似乎在沉思,很快,黑暗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低声,如同脚步声,又如蛇行。
“她真美啊,又那么年轻……看不见她的时候,想想也不觉得她有什么特殊……亲眼看到才惊觉她的无与伦比。”老妇龙麝低声叹息,“难怪主人会那么喜欢她。”
“他就像我收藏的珍宝,你就像我用旧的佩剑,不能相比的。”阴离贞温言安慰。
“我看他和那个叫商博良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情谊不像是伪装的,我从未见一个女人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能伪装得那么鲜活,变化莫测。”龙麝说,“我们可以信她么?”
“你对我的依恋,和她对我的依恋,并无二致,你应该明白。”阴离贞说,“我能信你,也就能相信她,我能信你么?”
龙麝不说话了,躬身长拜。
“那个叫阿大的孩子怎么样了?”阴离贞问。
“这些天都跟那个鲛女在一起,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回去跟那些水手待一阵子便有匆匆地往鲛女住的洞里跑,只怕泄露了行踪。”龙麝说,“防备万一,还是把洞口封起来为好。”
“不用,”阴离贞摆手,“这样不是很好么?此刻他们就如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只靠对方吐出来的那点泡沫活下去,再过三天,到了劈尾的日子,他们就再也离开彼此了。”他看着龙麝,轻声说,“就像你和我这样。”
白云边,商博良和莲珈并肩坐在岩石上,漫天星空,脚下画着巨大的沙盘。海涛拍打着万丈高崖下的岩石,商博良在火上烤着一条鱼。
“现在是什么时间?”商博良问。
莲珈仰望天空,心算着那些起伏在地平线上的星辰,在沙盘上做着记录,“午夜过了三刻四分。”
“很好,你已经能精确地掌握时间,决定天空星图的无非是时间、位置和方向三个因素,只要你掌握两个因素,仰望星空就能推出第三个。”商博良把烤鱼递给莲珈,“在船上,水手们用滴漏来确定时间,用海图确定位置,仰望星空,你就能辨别方向。”
“你已经出师了,可以带着影流号回大陆去了。”他摸了摸莲珈的头,就像对待一个小女孩儿。
“你不准备和我们一起走了,对吧?”莲珈咬着烤鱼说。
“你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商博亮微笑,“我来这里是找归墟的啊,归墟在南方,影流号要回北方。”
“哦,要我回去给你立一块墓碑么?”莲珈漫不经心地说,“上面写什么‘商君博良葬所’之类的话。”
商博良不说话,盯着她那双水映星辰般的眼睛看。
“看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觉得悲伤么?”莲珈回瞪他,“别痴心妄想了!我就是为了逃出这里才讨好你,献身给你也不算什么,现在我已经学会了观星辨位的本事,就算阴离贞恨我不忠于他也会带上我以防万一,我还讨好你干什么?我就恨不得你死了,这样只有我一个人懂星相,他就更离不了我了。”
“我是想,”商博良挠挠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墓碑什么的就算了,你能帮我别的忙么?”
“什么忙?”莲珈一愣,这个男人的淡定真是可恶,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撅起嘴来,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跟我来。”商博良拉起她的手。
他们沿着山路往下摸索,这是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树林,长着参天的红色古木,如松桦般高挺,树冠却稀疏,叶子泛着枫红色,砍伐的话树皮中会流出红色的、血一般的液体。
商博良领着莲珈来到林中一片空地上,莲珈看见那东西的时候,嘴张得几乎能把整条鲨鱼都吞下去。
一条船,一条红色的船,它有着影流号一样修长如刀的船首,但远比影流号小,龙骨和船板都用这种红色古木制作,不用一枚铁钉,直接用木楔衔接而成,木板之间涂抹着厚厚的鱼胶来防止渗水。
“我做的。”商博良笑笑,“用了十一天,但现在有个重要的事情我没法自己做好,我得把桅杆竖起来,我要一个人帮我看着竖桅杆,桅杆要是歪了的话,船行的方向就很难控制了。”
“你一个人做的?”莲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我曾经去过洛族聚居的地方,你知道洛族么?他们只有我们一半高,但他们是这世上罕见的能工巧匠,他们在地下挖出山一般巨大的空穴,修建蛛网般复杂的通道,用一种索轨连接每条通道,矿车可以在索轨上滑行,珍稀的矿石从地底极深出被挖取出来,在炼炉中化为铁浆,铸造出各种稀奇的东西。从一种叫哈巴尔沁的百尺巨弩到只有指甲盖一般大的金属飞虫,他们都能做出来,我学过一些他们的技术,都用在这条船上了。”商博良说,“要是他们还能做出铁船来,但这里只有木板可以做我的材料。”
他跳到这条红色的小船上,对着莲珈张开一张巨幕,那是用绝好的丝绸缝制的,滑得就像年轻女孩的肌肤。显然商博良是从瀛县收藏的珍稀绣品中得到了这些丝绸,这些和黄金等价的东西根本没有上船的价格,在仓库中被随意地弃置在地。那是一张帆,挂着风带商博良去往归墟的大帆。
“你教给我星相学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回去?”莲珈喃喃地说。
“嗯。”商博良认真的点头,“你已经能带着大家回去了。”
“你要用这样的小船去归墟?”莲珈呆呆地看着这个疯了的男人,大声说,“这东西只够你在浅海捕鱼!根本经不住深海的风浪!你还没有到深海就被大浪吞没了!你都不知道海里的浪有多大!海浪高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大山!海浪里还藏着无数可以一口把鲸鱼都吞掉的东西!”
商博良不说话,盯着她那双水映星辰般的眼睛看。
莲珈凶凶的眼神被他的目光逼退了。她那么骄傲那么固执那么无所顾忌,从未被什么人这么简单的逼退过。无论多么自负的女孩,天下间总有一种男人能让你寸步不能进也无路可退,因为他对你无欲无求。在你以为他对你魂牵梦绕能为你舍弃一切的时候,你忽然发现让他心心念念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归墟!归墟!归墟!归墟就这般好么?那坠落之地简直就是海中的地狱啊!掉下去的人永远不能到底啊!你所见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往事啊!往事就这般好么?让你连如花美眷都不想要,让你连肌肤之亲都可以放弃,让你连命都不想留……
莲珈想在这个男人面前使劲地跳脚,对他大吼大叫。
可她知道这些都没有用,无论你怎么跳,他不过看你是个固执的孩子,眼神淡然湛然,带着不染尘埃的微笑。
“我不是关心你的死活,我只是……”莲珈用尽自己的别扭说。
“你能帮我保密么?”商博良说,“要是将军知道我不想跟船走,大概会震怒吧?没准会杀了我。”
“不,他可能会杀了你,但不是震怒,是给你弄疯了。”莲珈无力地说。
“总之到走前再告诉他吧。”商博良说,“这样我也会开心一些,让我看着多数人死了,自己却上船逃生,总会觉得不忍心。”
“你根本就是个疯子,哪有什么不忍心?”莲珈叹气,“你这船怎么下海?”
“旁边就是滑道,”商博良指向不远处被雨水冲刷出来的一条坡道,“我已经仔细观察了,每当冥川大潮来的时候,便如狂风暴雨,雨水汇集在岛的高处,沿着山势下流,那会形成山洪,冲出一条路。那时候我只要把船推到山洪里,就能沿着山洪一直滑入大海。”
“山洪往下走会变成一条高崖瀑布!”莲珈大声说,“别忘了整个瀛县周围都是壁立的高崖!要不然也不需要白云边那样建在半空中的港口!你要随着瀑布下坠百丈才能到达海面!到达海面的时候没准你的船都开裂了!”
“不会,这些红色的木材非常结实。”商博良显得很有信心。
“要是你的船在半空翻了呢?你就会被扣进水里!”莲珈抚额。
“那就看运气了。”
“你把命赌在运气上?”
商博良点点头,“其实我还做过比这更冒险的事,不过也活了下来,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运气太好了些。”
“好运气总会用完的!”莲珈跳着脚,她还是忍不住跳脚了。
“那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我本来就是要去归墟的。”商博良说。
“那样你就永远看不到归墟了!”莲珈说,“永远!”
商博良抚摸着自己亲手做的小船:“其实我想去归墟也不是为了回忆什么的,只是有一天在书上看到了这个传说,觉得那是一切旅程的终点,要是你像我这样,一个人走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你也会像我这样,当找到能够留下来的终点时欣喜万分。一个人旅行,总会越来越累的……”
“你的终点……就是死么?”
“其实我也想一个能活下去的终点,”商博良轻声说,“可是再也没找到过……”
他笑了笑,一扫颓靡,一跃而起,抱起削好的木桅,“现在你帮我看着,我把桅杆竖起来!看见天顶中央的那颗六芒赤星了么?让我的桅杆顶对准那颗星就好,偏了就告诉我。”
莲珈呆呆要看着他忙活着把桅杆插入船身中央预留的孔洞中,再用棕绳捆好,那般十足的劲头就像一个即将面对海阔天空的孩子。
月光照进她的眼瞳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