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阶试炼】若能重回,

“嘟……滴——滴——嘟。”
“真的要看看吗?”
“嗯。”
“前面那个台子,登上去,你就能看见了。”
2020年1月25日,00:01,农历初一。
“过年喽!!!”整栋楼都在欢呼。然而街道上没有人,外面也没有鞭炮声。
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靠着他,发出轻轻的鼾声,然而眉头微皱。弟弟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着,他睡得找不着北。
我看向父亲,父亲回看。
“今年还贴春联吗?”我问父亲。
“贴。”语气斩钉截铁。我看向父亲的脸,铁一般的面孔。
“好。”
母亲的头滑了一下,她醒了过来,揉了揉眼。“唔……我刚才睡着了?”她说着看了看时间,“这么晚了,我去给你们做点东西吃吧。”
“依楠。”父亲轻轻喊住母亲。母亲回过头,对上了父亲的眼神。母亲意识到了什么。
“算了,我不饿。”我站起来,把弟弟抱到屋里。“对了,爸,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小宇!”
“嗯,新年快乐。”
1月27日,公路上。
我今天终于出来了,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出来。
偌大的公交车上,除了我和司机以外空无一人。我们两个都带着白的口罩,默默坐着,一言不发。
看上去很黑色幽默。
司机几次掏出烟来,又放回口袋里。他通过反光镜不时瞟我一眼。我知道,因为我也这样做。
没有人影人声的城市,不过是一具失了灵魂的空的躯壳。我看着外面分外明媚的阳光照过空的街道,在大厦的玻璃上反射出金的光,映在商铺门口的春联上,不知为何竟笑出声来。
我看见司机向我投来一道惊诧的目光,我回礼过去。
那目光却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到站了,我将走下车门的时候,背后穿来一道声音:“大妹子,祝你平安。”
这个站点,离医院只需走三分钟。
2月27日,医院。
住院已经一个月了,我跟护士小林姐已经相当熟悉了。医院里工作很忙,这个时候尤其忙,但是还不至于让人一直连轴转。小林姐她一有空闲就会过来找我聊天。她的笑声很清澈,我总能透过那厚厚的防护服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这一天她又过来找我闲聊,语气透着激动:“婧宇婧宇,我家那位回我微信了!喏,你看!”我接过小林姐的手机。
“喂,你在那边怎么样啊?”这一条还是27天前发的消息。小林姐的那位是个医师,他去了武汉。
“诶呦喂,我的个姑奶奶啊,我这才一个月没看手机,你咋就揪着我打呢?”这一条则是今天刚发的。
“你还好意思说!这一个月你去干啥去了,嗯?”
“诶呦,您可别问了,我这一个月除了手术就是手术,连个吃饭蹲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你翻翻我微信步数,天天过万,都快累死我了。”
“说什么呢你,你怎么会累死呢?不许你乱说。”
“行行行,我不说了。”
“行,那你歇着吧。注意身体哈!”
我把手机还给小林姐。“你们两口子还挺美满的嘛。”
我看见小林姐眼里放着光。“嗐,别提了。就前几天他忙晕了,穿着白大褂就上街去买肥宅快乐水了。结果你猜怎么样?快乐水他没买到,小迷妹他倒是收获了一堆!好多小女生都围着他转要送他东西呢!”小林姐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就在病床上听着,不时插几句嘴。
我想,如果没有小林姐每天过来闲聊,我怕是会精神崩溃吧。
晚上,我们家里进行了视频通话。
“小宇,这么多天没见到了,可想死妈了!欸,我给你说,…………”母亲故意喋喋不休。
“小宇,你要坚强。会好起来的。”父亲总是沉默寡言。
“姐姐,等你回来了,你要给我买大蛋糕吃!就是咱们家对面那家的,可好吃啦!”弟弟还是幼嫩天真。
3月6日,医院。
今天,我拜托小林姐帮我点了一份外卖。小林姐皱了皱眉:“你现在的状况只能吃流食,不可以点外卖的。”
“我不是要自己吃……我是点给小哥的……我觉得外卖小哥挺辛苦的,想请他们吃顿饭。”
小林姐看着我。
“行,我明白了。”
等到了中午,小林姐给我带进来一个小盒子。“喏,这是别人放在医院门口的,打开看看吧。”
里面是一包口罩,上面别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谢谢你的款待!明天会更好!”
4月2日,病房。
“滴——滴——滴——嘟……”
“Clear!”
“除颤260J!”
“肾上腺素2mg,多巴胺3mg静推,快!”
…………
“嘟……滴——滴——嘟。”
“……通知病人家属……”
心脏开始剧痛,抽搐,身体的虚脱感越发明显,呼吸也更加困难。一阵麻木感开始在全身上下蔓延。渐渐的,心脏处的疼痛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空虚,连意识也开始沉浸在这份空虚之中。对身体的控制愈发艰难,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呼吸更加困难,急促,但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我这是……要死了吗……
所有的声音,画面,思考,统统消失。
彻底进入漆黑的沉寂。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知道了我的一生。从腹中胎儿,到呱呱坠地。第一口新鲜空气灌入我的肺中,吃到第一口奶,手术室中妈妈的慈祥目光。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细节都涌入我的脑海之中。
我成为了比我更加“我”存在。
不是以任何形式。不是图像,不是声音,不是感觉。
仅是一种纯粹的知道。那些记忆,那些感受。
随后,我超越了“我”。
我在几乎没有的时间里,成为了我身边的医师。
我感知到他的一切。我成为了他。
或者说,我比他更“他”。
第一次见到雪的欣喜,第一次向父母撒谎的着慌,甚至他自己的淡忘……
我在几乎没有的时间里全部知道。
纯粹的知道。
然而这一切并未结束。
我成为了医院里的所有人。
他们的一切,她们的一切,我尽收眼底。
包括医生通知后我父亲的勉强站起而又颤抖着倒下。包括我母亲含着泪安抚我的弟弟。包括医生的叹息。包括小林姐的痛哭。
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
桎梏继续打破。
我是流浪的乞丐,是流芳的画家。
我是疯子,是政客,是凶手,是被害。
我是中国人,外国人。黄种人,白种人。
我是所有人。各种各样的人。
然后更广袤的世界出现。
我变成了一只蝴蝶,感受到了破茧的痛与喜,消亡的伤与悦。
我是一只蚊子,吸过作为人类的我的血。
通过吸血,进而孵化出的那些小蚊子,也是我。
我是第一只蚊子,也是最后一只蚊子。生而亡,亡而生。
我是生命的最初,也是生命的最终。
我是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接受生命的绽放,感受时间的侵蚀。
我也是恐龙,是猛犸象,是地球上第一个单细胞生物。灭亡,又生。
出生,成长,衰老,凋亡。
众生相杀,那是我。
众生相爱,那是我。
桎梏继续突破。
我是山,每一座山,养育山之生灵。
我是水,每一滴水,滋润水之圣洁。
我是土,每一寸土,承载陆之沉重。
俯视生,承载亡,托起岁月轮回。
我是曾是山的海。我是曾是海的山。
继续跨越。
在没有的时间里,我成为了星,行星,恒星,中子星,每一种,每一颗。
星系旋转破碎,星河纵横泯灭。
我即是宇宙。孕育,毁灭。
宇宙又坍缩在我的瞳孔里。
我于我的瞳孔里看见无穷宇宙。
我的瞳孔于我望着它的瞳孔里看见无穷宇宙。
无穷大,无穷小,既膨胀,也坍缩。
太极一般,无尽循环。
时间以外的,空间以外的,无尽的循环。
深渊。
当我从深渊中苏醒过来,一切又已消失不见。
“看完了吗?”
“看完了。”
“看完了,就走吧。”
“不用喝汤了吗?”
“……假如你能重走人生,你可有后悔之事?”
“没有后悔之事。”
“为什么?”
“生而不悔。”
“……”
我将那孟婆汤一饮而尽。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若能重来?何须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