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乱的行进步伐——评《阿赫德的膝盖》

在查看导演那达夫·拉皮德的作品轨迹时,会发现其从处女作《警察》于耶路撒冷电影节首映,到《教师》入围戛纳次级单元的一种关注,柏林主竞赛的《同义词》并获得金熊奖,再到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的《阿赫德的膝盖》,其发展是一步一个脚印向更高的平台迈进的过程。欧洲电影节系统对于拉皮德的“提携”和褒奖鼓励是不能被简单忽视的,他的影片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也许在他最新的作品《阿赫德的膝盖》中有着极好的体现。
相对于前作《同义词》对法国社会状况的深度剖析,在《阿赫德的膝盖》中,拉皮德又重新将镜头对准自己的祖国——以色列,通过一位导演的影片放映经历折射出拉皮德本人对于当代以色列状况的看法与思考。而在极具激进斗争姿态的政治性表达以外,拉皮德的镜头调度方式和影片组织形式也又更进一步,冒进、诡异、狂躁的景别选择和镜头运动,连带着跳跃的内容拼贴组织,让影片的解读方向格外丰富,但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无法捉摸的极端癫狂的调度组织方法中,内容本身的表现甚至都被这种极度外显的形式所掩盖,就如同说话语气的重要性压过了话语内容一般。拉皮德打破了我们常规认知的影像调度组织理念,他影片的破坏和组合方式没有一个规则说法可以一以贯之,于是这种非常规的具有破坏性的电影形态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了这部影片最为重要的意义所在。
在前作《警察》和《教师》中,拉皮德选取了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最为具有代表性的职业——警察和教师——来相对隐晦地表达其对国家现状的不满。在《阿赫德的膝盖》中,主角则成为了和现实中他本人身份具有直接指涉关系的“导演”,而拉皮德对于以色列各方面的不满和批判也就从这位“导演”Y的新片在以色列的一座小城市阿拉瓦进行放映的前后经历中来展开。令人诧异的是,片中对于以色列政府各方面的攻击话语和行为相较以往显得格外的直接,主角Y从一出场就以愤怒与不屑的姿态面对代表主办方的女性图书馆司官员雅哈龙。在这里我们得知,身为管理国家艺术的官员对于爱森斯坦一无所知,电影放映活动的参与人员都是官员的家属朋友,而为了能够得到放映的报酬,主角还需要填写一张定义自己影片放映活动的表格,在对自己活动类型的选择中,也就将创作者个人的主题自由全部框定,所以在影片的高潮部分,Y开始歇斯底里地在镜头面前向雅哈龙愤怒地控诉这个国家的腐朽、保守与罪恶,雅哈龙作为被控诉对象简化成了政权的象征,其在Y密集的言语攻势下,也从开始自信干练的职业女性形象,逐渐颤抖出现裂痕。在直白的言语输出中,Y也逐渐失去了理智,话语开始变得散乱而偏离中心,由此,讨论批判中心也不再是稳定的单一对象,拉皮德在语焉不详中让影片不再只是对以色列政治的攻击,因为在此之外,形式的狂放早已宣告自己独立的存在。
在影片的一开场,摄影机仰角拍摄雨中的城市景观,雨水滴落在镜头之上,而后在无法捉摸完整空间的景别中,摄影机被人物所撞倒,宣告了摄影机的同步在场与自主性。摄影机在《阿赫德的膝盖》中不再只是一个演员假装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记录场面发生的画外运作机器,而是不断参与还原人物视线甚至自有其生命力的“角色”。在很多场戏中,人物的主观镜头总会突然兀自地出现,它不自然、无规则且地摇晃,提醒所有人处于主角眼中的世界和其内心世界的波动不安,而在这些镜头的运行中,拉皮德又会突然让主角回到画面中使得镜头开始脱离人物任意游移,成为在场参与内容和情绪运动的一份子。在Y第一次与雅哈龙聊天时,每当她聊到令人厌烦的陈词滥调的话题内容之时,化为主角Y主观视角的镜头便开始随意摆动自己的“脑袋”,或是看向天空漂浮的灰尘做“发呆状”,变焦镜头的使用也完全还原了人眼聚焦观察某一细小事物的视觉运作机制;在Y戴上耳机在沙漠随着音乐跳舞时,镜头脱离了Y的身体,也跟随着Y的巨大特写脸庞摇晃前进,之后更是飞向了空中自由旋转;Y与司机前往放映地时,镜头也是车中的“第三人”,自由并好奇地看向当前发出言语和做出动作的人物场面细节;在高潮部分Y的直接控诉中,传统的电影语言似乎“失效”了,镜头完全抓不住场面呈现的重点,与Y猛烈语言攻击相搭配的画面是晃动之中贴近或是拉远的Y的脸庞,他脸部上下左右的方位被任意呈现,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匹配的形式内容组合。
于是,影片整体的创新革命之处即在于对传统影片规则的蔑视与破坏,甚至这种破坏方法本身是完全没有规则可言的,出人意料的剧情片镜头运动位置和轨迹,任意打破常规影片的内容连接、组合方式,如果梳理影片几段不同的时空及影像,会发生虽然影片整体故事是简单的,但时空的跳跃的组合异常丰富,从开场的雨中骑车、试镜现场、官员的咒骂、网络视频到中段的室内场景与茫茫沙漠,再到话语描述中的前线军队画面,幻想画面,手机拍摄画面等,这些非连续时空的影像内容连带人物的具体位置被任意跳跃组合,多段时间、空间、对话语言、人物、动作、媒介、新闻内容被剪辑在一起,在看似连续的时空中剪碎了时间连接,影片大量、多元的元素内容让每个镜头本身都可以成为此时此刻可以奏效的电影内容的文字注解,《阿赫德的膝盖》进行内容形式破坏的整体构成很难用统一的理念方法去概括,其本身也就成为了一出“反叛、革命”的宣言。甚至在知晓影片内容如此具有攻击性的前提下,连意义推导和追寻这种行为都会变得愚蠢,镜头文本的结合解读方式会陷入一种由因导果、有因必有果的简单逻辑推理思维,这样无疑也是在扼杀《阿赫德的膝盖》电影形态的多元构成。
《阿赫德的膝盖》的激进形态势必是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和理解的,但回顾所有带有实验性质的影片,它们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了探索电影媒介本身所能企及的更高的高度,它们的表现手段可以打破在某个时间段停滞不前的电影呈现思路和方法,而作为观众,当不再预设“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以开放的心态看待和包容每个可能令自己感到费解的形式内容,也是对电影表现可能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