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煎熊掌(连载2)
“林子回来就去机场,一天一夜就到了,仙儿你早点睡。”
“我去接你吧?”
孟思特没有回答。这两年,我和孟思特之间的对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我从原来的暗自委屈,到冷处理较劲,现在,已经适应了。因为,我知道他。他每一天都有可能会遇到极危险的状况,丛林里的温度无常。冬天极其寒冷,零下67度,如果衣服穿得不对,搭配有失误,要么送死,要么截肢。所以,他需要满腹注意力在工作上,这不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我的钢琴万一教得不好,扣个钱就过去,孟思特遇到危险找任何借口没有意义,“和女朋友吵架了”这样的事,比起葬送了我亲爱的人,选择是不由分说的。
他常说:“我不喜欢现在网友动不动就说敬畏大自然,我用的是恐惧,自然,要懂得害怕才是对的!”
电话那头,这样的“自然”仿佛是叶甫根尼·基辛弹的贝尔格《第一钢琴奏鸣曲》,不集中、不连贯,甚至不通顺,状况百出,但仍然有浑然一体的那种美,还有随之而来的危险。
他每天要遇到在生命边缘的动物,譬如被三四千只蜱虫叮咬的鹿。在野外,生死被放大,他坦诚说过:“我的苦恼不会来自女朋友、异地恋,是不是戴帽子,不在生活考虑范围内。”对这都市普通情侣看起来的忽冷忽热,我也只能,不在考虑范围内。
可是,他真的好久没说“我爱你”了。连我说了,他都没有正面接过。他的爱,有时候像暖冬的西北风一样透明,但有时候像火炉又裹挟着月光的影子,明明感受到温度,看起来却是冷冷的。抑或是,他把感情都保管在灰色的云里,只是不懂表达。我盼望着索性来场暴雨,哪怕冰雹,但在一切之前,我只有等。
我摸着枕边小熊柔软蓬松的毛,捏着它翻翘起的耳朵问,“你爱不爱我呀?”那是孟思特去年从加拿大寄来的生日礼物。
“你每天见的小熊应该也很可爱吧?”收到的时候我这样问他,熊几乎是孟思特在森林里朝夕相处的动物。
可是问完,我就后悔了。他在野外作业,看到动物很多,那种长时间的近距离观察,让他的眼睛有了明显不同于城市人的虹膜反光,没有弧度带来的彩虹色,只有直和白。
“亲爱的仙儿,动物保护,我觉得大家处在一种很美好幻觉中,迪士尼那样的故事,现实是不存在的。公母熊不会带着小熊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公黑熊会毫不犹豫杀死母熊身边的小熊,这样2周后就可以重新发情交配。”
“黑熊自己的孩子呢?”
“照样会杀死,地球上就是这么设计的!头一年让母熊怀孕生了三个宝宝,下一年都杀了,重新让它发情受孕。至少,这样能保证当年的孩子100%是自己的。”
“这让我想起莫泊桑的《一个儿子》,法兰西学院院士意外和一个女仆有了私生子,多年后这孩子长成一个令院士恶心的马夫,院士已经白发苍苍。当年他才25岁,这院士回忆起,‘她扑进我的怀里,充满激情地搂抱着我。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拥吻我,爱抚我,同时不断在哭泣、呜咽。她无法用法语向我倾诉她的爱情与绝望,就用尽了一个女人所能献出的一切情爱方式来进行表达。一个星期以后,我早把这次逢场作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类艳遇,在我们这些人的旅途中太司空见惯了。’还历历在目。只剩下对眼前马夫的无限怜悯和痛苦:“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
“哈哈,你记得可真清楚!人和动物真的都差不多。”
“雄性不会都这样吧?你就是那种很认真的熊,对吗?”
孟思特仍然没有回答,我们的谈话遇到了一座小小的拱桥,他在坡的另一面,我看不见他。
“可是如果公熊能确定是自己的孩子,恐怕不会那么残忍吧。”我几乎迟疑了十秒钟,“即使自然残酷,可是它们多自由啊,还是快乐的。”那天是我生日,我只是尽力让谈话不再长皱褶。
“我以前也有这样的刻板印象,幻想动物园里动物没精打采,野外动物多好。实际上几乎再差的动物园,都比野外好。野生动物随时要考虑今天会不会被弄死,甚至包括被同类。我经常看到小熊被大熊抓得血淋淋的,身上生蛆。”
“熊妈妈一定很心疼吧?”
“是啊,动物世界里几乎只有妈妈。野生动物之间除了群居动物,大部分没有爱情。”
“我见过野生动物细腻情感都是妈妈对孩子,或者孩子对妈妈。地球的森林法则就是,公的把母的赶走,把小的踩死,重新获取交配权。动物世界没有警察维护社会秩序,也没有医院看医生。熊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头几年,因为小熊宝宝被熊妈妈生出来后,会呵护,带一段时间,两年左右,极其幸福。后面就会被母熊赶出家门。”
“赶出来?可能想逼它胆子大一点,早点独立。”
“小熊什么都不懂,之前熊妈妈会教他们爬树,怎么样保护自己,冬天怎么挖雪洞冬眠,头一年都会教。有次我看见兄弟两个,不知道性别,这一年刚被赶出家门,第二年,妈妈在前面走,兄弟俩跟着妈妈,舍不得妈妈,我坐在架子上看着会掉眼泪。第一年死亡率很高,即使第一年熬下来,未来两三年内被干掉的几率仍然很高,而且死得很惨。再侥幸的,四五年也被大自然干掉。饿死、病死、冬天冬眠脂肪不够...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好可怜!”我感觉手边小熊眼睛里的光都凄楚起来。
“是啊,还有小小的刚会走路的小玩意,不知道怎么回事落单了。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孤儿小熊,不确定是妈妈死了,还是被抛弃了,一个小家伙孤苦伶仃,大概毛球这么大,在我的营地翻点面包吃,然后自个在树顶上。没有大熊教过技能,太小了,只懂得爬树是安全的。它孤苦伶仃,就想办法睡觉,特别可怜,一个野外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帮助它。”
“你帮帮它呀!”
“我能帮就帮。在它们栖息的那个地方我尽量多放点食物,希望它能找安全的地方多睡一会儿,活下来。有一定的几率熬过冬天,加拿大法律规定我不能养,如果允许我一定会养大送出去。”
房间里的灯是黑的,脑海里是他的声音,百叶窗外有微光偷跑进来看我一眼,那么温柔。我把小熊搂进我的胸口。丝绸睡衣上,那朵玫瑰的花蕊微突着,我让小熊的鼻子闻闻花香,电流一丝勾着一丝,藤蔓一样从海底长出来,长到我的乳沟、锁骨、嘴唇,到整个头皮。连内裤,也被海风吹湿了。
我的夜,半睡半醒,连着白天,半醒半睡,做了一天一夜的梦。
直到,手机里出现:“亲爱的,我回来了,公司安排了餐厅请客户吃饭,客户只有这个晚餐时间有空。可是我等不及想见你。你来查令大街84号。”
“我虽然做了一天一夜的心理准备,可是还是很激动!听起来像《查令十字街84号》,确定吗?”
“是的,这家餐厅就叫查令大街84号,我和客户谈事,只能和他一桌吃。你看到我也不要和我打招呼,毕竟公务场合。我给你定了另外一桌。辛苦你一个人吃,但我至少可以先看到你,不是吗?”
“然后呢?”我的快乐赶在了迟疑前面,还是脱口而出。
“饭后,我们一起啊。”
没敢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过。这次,换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