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飘落
冰花飘落,河边的小道上留着一条条浅浅的脚印。杨独自一人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妈妈和弟弟还在等着他回家吃饭。
“喂!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踏着雪层发出了“沙沙沙沙”的声音。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正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水汽化在通红的脸颊上,牵住了几根发丝。那姑娘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紧缩着,两手揣在袖子里。她是同杨一个工厂的工人,名叫苏米拉。两人家住的很近,下午常一起回家。
两人打过招呼,并排走着,看着路边日光的碎片在十一月的依什那河中闪烁,聊着平日工厂里的琐事。
晚上,妈妈把一封信递给了杨,说是爸爸寄来的。杨的父亲是一名军人,常常是好几个月不回家,只能通过书信与家里联系。
“儿子,你近来可好?你现在在工厂安定下来了,可一定要好好工作,别让你妈操心。还有你弟弟,你一定要看好他,别让他再和别人打架了。部队里都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
“爱你的爸爸。”信的结尾如此写道。
回信里,杨也同父亲一样,问问生活,问问工作,告诉父亲家中一切都好。可是在信的最后一段,杨咬着笔想了很久,还是写下了他很早之前就想说的话:“爸爸,我觉得您还是早些退伍吧。您年纪也大了,有家庭有孩子,还是要多为自己家里考虑啊。”
“您的儿子。”
二月的柳布森林如同一幅幽静的素描。没有鸟儿歌唱,没有花儿绽放,只有高大的树木排排挺立着。四条脚印延伸向林子深处。
今天苏米拉邀着杨一起去森林里散步。
一路上,杨一直在摆弄他的手风琴——琴是爸爸送的,拉琴则是跟着厂里的一个大爷学的。杨拉得不是很好,但他拉得很认真。苏米拉走在前面,跟着调子轻声哼唱。走累了,两人便找了一根倒地的长木坐下。杨依旧拉着他的手风琴,让双手随着旋律舞蹈。他的身子随音符不自觉地左右摆动着,如同那树枝在空中摇曳。女孩手扶着脸颊,痴痴地望着男孩,傻笑着,怕被看到,又忙看向别处。
一曲结束,苏米拉说要和杨比一比谁能先跑回镇子上。还没等杨站起来,苏米拉就先一步冲到了前面,结果还没跑几步,“扑哧”一声,滚到了沟里。杨忙上前去扶着苏米拉站起来,帮她拍掉身上的雪。看着女孩脸被气得通红,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苏米拉还要再比,却发现脚崴了,只好一脸不情愿得让杨扶着她慢慢走回家。
小道旁,杨扶着苏米拉到了家门口。道过别,苏米拉开门进了屋。透过门缝,杨看到了苏米拉家里的墙上挂着的两枚金闪闪的勋章。
撒着夕阳的家门口,杨正准备开门进屋,邮差拦住了他,把一封信和一本泛黄的书递到了他手里。杨进了屋,看了眼那书,放到一边,又把信拆开来看。
“儿子,你近来可好?”信的开头依旧是那些寒暄与叮嘱的话。母亲和弟弟,工作和生活。
“关于你上次提到的问题,”杨心里一紧。“我还是同样的回答,以后也是,所以不用再问了。等你有了你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时,你就会理解我了。”杨叹了口气。“我给你寄了本书,你收到了吗?有很多问题,她会给你答案。”
“爱你的爸爸。”信的结尾如此写道。
杨又拿起那书,想着也许是政治思想一类的书。他看了眼书名——《麦穗童话》。随便翻了几页,就是普通的童话,不长的故事,四处画着插画,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着以后有时间再看,他就把书塞进了手边的斜挎包里,开始想怎么回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杨便把这本天天随身背着的书给忘了。
盛夏,苏米拉拉着杨又回到了柳布森林,说这次必须比出个胜负。这次是比谁先跑到林子中央的空地上。一开跑,苏米拉就一头冲进了林子里,左拐右绕,窜进了路边的小道,杨没跟上,又不知道小道怎么走,只好顺着大路继续跑。等杨到了终点,苏米拉正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假装轻松地等着他。
两人靠在一棵大树上坐下,大口大口地揣着粗气。
许久,杨想着从包里翻点儿东西来吃,无意间看到了夹层里那本被他忘了的书。他把那书拿出来,仔细端详着:米黄的封面,正上方写着书名——《麦穗童话》。书的背面还有一些没刮掉的霉点,焦黄的纸张没有一点折损。翻开扉页,是一幅素描——晨光照耀下的麦穗,套在一枚齿轮里。再翻过几页,书中每个空的地方都画着一些不同的素描,有些甚至直接画在了字的上面,当作背景。
苏米拉好奇的凑了上来,盯着这书看了一会儿,突然嚷嚷着要杨给他读这本书。杨说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杨翻到扉页,看了眼那幅素描下的几行小字:“献给同志们,还有孩子们。你们要记住:美好的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总有人要赴死,我或者我所爱的人。”
杨翻到正文,开始读道:“那是一九一七年的冬天……”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做丽丝的小姑娘。一九一七年的冬天,她在森林里走路时发现了一个树洞。树很粗,要四五个人才能抱下;树洞更大,几乎有一栋楼那么大。丽丝壮着胆子向里走去,突然掉进了一个坑里。坑里是一口冰棺,丽丝一头撞在冰棺上,昏了过去。
杨突然感觉肩膀上一沉,他没去看,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讲着故事。
丽丝再次醒来是在一张病床上。她忙问一旁的护士这是哪里,护士只告诉她是在医院。她又问今天是几号了,护士的回答让她一惊:现在已经是二〇二二年的秋天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睡了一个世纪!
丽丝忙向窗外看去,窗外是数不清的高楼,如森林一样。她忙扯住护士的衣角求护士带她出去看看。
杨笑了笑,轻轻地翻到下一页,继续读着。
下午,丽丝坐在郊外的马路旁,看着千里麦浪,万里稻田。晚风吹过,摇动着麦穗,也摇动着少女的心。那和高粱一般高的稻田里,还有一个老人正躺着乘凉。丽丝吃着她一生中吃过的最可口的面包,感受着松脆的面包皮和软糯的面包芯与舌头的触感,以及那清香中带着的点点甜味。丽丝和护士一边吃着面包,喝着牛奶,一边谈论着现在与过去。
苏米拉的头发被清风扬起,如麦芒般扫过杨的脸庞。
护士名叫柳德米拉。她知道丽丝来自一百多年之前后很是惊讶,因为现在坐在她旁边的少女看面相也才十六七岁。但更为惊讶的还是丽丝。柳德米拉告诉她现在的世界已经大变样了:工业和科技在这些年里突飞猛进,现在每个人都不用再为吃饭而发愁了。
夜里,柳德米拉带着丽丝到了中央博物馆。吊灯照着四周静雅的大理石,长廊回响着空旷的脚步声。两人边聊边走着,回望着这动荡而漫长的一百多年。当丽丝问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柳德米拉笑着告诉她,战争早就成了历史。没有皇帝和“绅士”再为了什么“日不落”的美名而打的鼻青脸肿,因为他们的宝座和礼帽都被从政府大楼扔了出去,锁在了博物馆里。现在的军队只能天天跟着消防队去救灾。柳德米拉还告诉丽丝,现在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国籍或肤色而远离你。德国人不再天天想着扩张,日本人也不再天天想着吞下中国。世界各国的人天天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未来。
清晨的工厂,空广而寂静。晨光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透过,铺在排排机床上。柳德米拉说,现在一个人每天只需要工作八个小时,没有人会要求你加班。没人会在意你从事的职业或高等或普通,工人之间也不再分三六九等,人们只会讨厌偷懒的无赖。
以后的几天柳德米拉带着丽丝四处参观。坐太空电梯飞上太空,从千米高楼俯瞰全城,看经济文化中心表演,看科技园成果展出,看巨大的植物工厂……
“致二〇二二年的同志们:共祝我们的联盟一百岁快乐!——1922-12-30”杨念完了最后一句话。
故事讲完时已经到了傍晚。杨把书轻轻放到一旁,揉了揉眼,望向远方。苏米拉从包里取出了一根硬梆梆的面包,扯了一半递给杨,问他:“如果到了未来,你想干些什么呢?”
杨接过面包咬了一口,打了个哈欠,答道:“不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去上两年学,然后当个发明家,自己造些机器什么的?”杨看了女孩一眼,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那眼里还闪着点点的光。没忍住,又多看了两眼。杨问她:“你呢?”
苏米拉笑着说:“我嘛……我要去当厨师,自己给自己做蛋糕吃!”虽然她没有吃过蛋糕。
远方的地平线上,日光摇动着。不时有群鸟从林中惊起,扑腾着翅膀四散开来。
“没有战争的世界,多好啊……”苏米拉长叹一口气,也抬头望着远方。杨想起来苏米拉曾经说过她的父母也是军人,但杨从没见过她的父母。
一天,正当杨准备回家时,邮差突然叫住了他,把一封信塞到了他怀里,扶着斜挎包又跑到别处去了。
拿到那信的一瞬间,杨就愣住了。那信皱巴巴的,沾满了火药末和土渣子,信的右下角还有几滴干了的血渍。
打开信,只有三句话:
“侵略者打过来了,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儿子,记住:‘美好的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总得有人要赴死,我或者我所爱的人。’”
“爱你的爸爸。”
第二天,小镇的街头,杨站在一张征兵海报前看了很久,那拿着征兵令的红衣女人手高举过头顶,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她的背后是无数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海报上方写道:“祖国母亲需要你!”
那天晚上,苏米拉把脸洗了一遍又一遍,对着溪水打量着自己。她今天穿着她最漂亮的长裙,黑色的,两层,里层还带着花边。又试了好几件衣服来配这条裙子。好几种发型都被她换遍了。她把辫子扎好,感觉不好看,又解开,但最后还是扎了回去。其实她本来还想在耳边插一朵花的,但又觉得看起来太奇怪了。一切都准备好后,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纸团,把桌上的一封信拿起来读了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着,再三确认每个字都是排列整齐的。然后把信折好,慢慢地插入信封里。
她今天要向杨告白。
夜静悄悄的,郊外的草地不时有风吹过。苏米拉和杨坐在草坪上,听着远处的溪流,看着漫天的繁星。苏米拉的心中一直很忐忑。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可以先站起来,两人面对面,她再把信递给杨;也可以偷偷地把信塞进杨的包里,再骗他去翻包;先表达心意,再递信给他也不是不行;或者干脆直接把信塞到杨的手里……
“我要参军了。”杨说道,双眼依旧望着天空。“还有,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苏米拉没有说话,但杨能感觉到他的袖子被轻轻拽住了。那感觉让他回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为了留住爸爸不让爸爸回部队而死死扯着爸爸袖子的那天。那天吃饭时,他看到了爸爸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左手,那只手只剩了两根指头。
流星划过天空,划过女孩的脸颊,滴落在草地上。
女孩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犹豫了许久,只说出了三个字:“为什么?”虽然她知道答案。
杨说道:“侵略者马上就要打到这里了。如果我不上战场,这里的一切可能都会消失在战火中。所以……”
“那我们就一起逃走!”苏米拉的声音变得急切。 “逃到东方,逃到西伯利亚,再不行就出国,逃到美国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偷渡也好,乞讨也罢……”她不住地抽泣着。“别走……”
杨叹了口气,帮苏米拉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平静地回答道:“但这里还有我的妈妈,我的弟弟,还有你。我不想让你们变成难民,更不想你们去当乞丐,美国人也只会把我们当作敌人。这里还有我们那建立一个没有剥削的世界的理想。这里是我的一切。我要去结束战争。”
“可是你……”苏米拉还是拽着杨的袖口不放。
“‘美好的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总得有人要赴死,我或者我所爱的人。’”
“那就带我一起!我们一起上前线,一起出生入死!”苏米拉拽着杨的袖子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但杨只是摇摇头,说:
“等我回来。”
苏米拉已经没办法再把眼泪擦干了。她的一只袖子已经湿透了。她只是轻轻说着:“你跟他们一样,只会骗人……”她说的是她的父母。
杨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抬头看着天空,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与繁星。
至暗时刻,将要到来。
冰花飘落,河边的小道上留着一条条深深的脚印。杨随着部队的红旗快步向远方走去。他的家人和他心系的姑娘还在等着他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