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宫春日的直观】《鹤屋学姐的挑战》关于推理小说的讨论 校对+注释

(写在前面:去年11月发售的凉宫春日系列小说新作《凉宫春日的直观》,尤其是其中的《鹤屋学姐的挑战》这一篇章,为我们理解整个凉宫春日系列的故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提示。然而,无论是台湾角川的繁体中文版还是天闻角川的简体中文版,都有很多翻译错误和细节遗漏,使得对文本的细致分析成为了不可能。有鉴于此,我以繁体中文版为底、结合简体中文版,对照日文原文进行了一些校对和重译,并增加了必要的注释,希望能为爱好者们提供帮助。由于时间仓促,可能尚有错误未能改正,欢迎批评指正。)
鹤屋学姐的挑战
事情是最近发生的。这几天放学以后,在县立北高文艺部部室一角,不时有人在谈些危险的事。
从「不在场证明诡计」、「不可能的犯罪」、「啥啥的杀人事件」、「什么什么的惨剧」、「某某某的恐怖[1]」等充满负面观感的字眼,到「碘酒瓶」、「伯尔斯通开局[2]」、「红鲱鱼[3]」、「Y的曼陀林[4]」、「艾克罗伊德[5]的那个」等一般人不会懂的行话,在并不特别宽敞的部室里漫天飞舞。
对话主要由三人构成,处于中心的是长门,不过这只是因为她坐在文艺部部室角落里的折叠椅上默默地读着手中摊开的书、如用石蜡固定住一般一动不动,所以其余两人只得特意站在她身边说话,而她只是字面意义上位于三人的正中间而已。说话的主要是古泉和一头蜜金色头发的稀客,长门只以极为稀少的频率小声说几句最低限度的话。
另外,除了以扑克脸作为绝对基本表情的长门,其余两人都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聊着前面那些字眼,不得不说这个画面实在诡异得可以。对话里夹杂着杀人事件、猎奇犯罪、无头尸体等危险词汇还说得一脸笑呵呵的样子,被当作狂热分子或是精神病患也是自找的。
而视线一转,眼前就是个可爱的女侍。
SOS团中盛开的洋甘菊——朝比奈学姐身穿春季女仆装坐在座位上,注视着长桌上的棋盘。四乘四的圆形框框里,排列着几个像木块一样的、不同种类的棋子,她手上也握着一个。
「唔……唔~?」
已经长思五分钟的她不时发出如此可爱的声音,又不时歪头、皱眉、用睫毛扇动空气、从各种角度观察盘面——这位根本不像是学姐的女仆学姐的表情真是怎么看也看不腻,甚至有看小猫咪睡觉一般的疗愈效果。不过这也使得她替我们冲的热抹茶的残渣都已经在杯底凉透了。
「对两位来说——」
古泉对长门与客人说道:
「至今看过的本格推理小说里,觉得最棒的是哪本呢?」
「你是要我当场决定all-time best 1 in my life吗?」
推理研的女生T摇摆金发,捏着下巴问道。
「目标范围太广,很难筛选耶。And,我必须先说一句,我对Japanese本格推理小说并不熟。」
长门继续默默看书。
「…………」
「那么,就说说国外的吧。我想想,就先从约翰·迪克森·卡尔开始好了,他的作品中你最喜欢的是哪本呢?不过,有种说法是《三口棺材》、《犹大之窗》和《瘟疫庄谋杀案》都已经是殿堂级的作品,所以希望你能尽量挑这三本以外的。」
到底是谁决定的殿堂啊。
听了古泉的建议,T像是习惯性的一般拨了拨刘海。
其实她平常都是任由金发遮盖额头,唯有今天夹了个朴素的发夹。她弹了弹从发夹钻出来的乱发,说道:
「我喜欢这种simple的问题。当然,他的作品我并没有全部都看过,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最喜欢的是《The Emperor's Snuff-Box》。」
「哦,《皇帝的鼻烟壶》啊,有点意外又不会太意外呢。」
「你想说那是very right吗?我无法违背『喜欢』这种感情。古泉,轮到你了。」
「只能挑一个的话,那当然是《燃烧的法庭》。无论是最后一章某人的独白冲击力之巨大,还是它巧妙混合恐怖与推理的杰出手法,都让它整个作品的完成度高出一个层级。」
「Woof,无法反驳呢。」
T的视线落在长门的头上。
「长门同学,你呢?」
「……《绿胶囊之谜》。」
来自低处的细小平声如此回答。
「啊。」古泉说。
「诶。」T说。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我就有点意外了。是哪个部分……难道是那个时代的那个诡计,还是那个?」
「不对,应该是那个才对。一定是如此。是那个的那个。」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他们这样还能沟通,怪可怕的。
老实说,面对不是SOS团相关人员的第三者的提问,长门竟然老实地做出了回答,我觉得这点才是更为悬疑[6]的,只是我的想法似乎得不到站着说话的另两人的赞同。
「那么,换我问喽。」T高兴地说,「安东尼·伯克莱的作品,你们觉得哪本最好?不过只限以安东尼·伯克莱为笔名出版的书。当然你们应该全都看过了吧?」
「《毒巧克力命案》。」古泉秒答。「你呢?」
「《毒巧克力命案》。长门同学呢?」
「……《毒巧克力》。」
古泉和T同时「嗯」起来。
「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应该的吧。挑其他的作品的话……《顶楼谋杀案》,喔不,《第二声枪响》吧。」
「《Trial and Error》和《维奇福德毒杀案》也难已割舍,两本都很humorous。不过——」
隔着坐在折叠椅上的长门,站着的两人沉思了片刻。
「伯克莱就聊到这里吧。他的代表作实在太过出众,就像太阳之于行星一般,在知名度和存在感上和其他作品拉开了极大的差距。」
「嗯,是可以同时推荐给mania跟beginner的rare的推理小说。」
T说着像是会写在书店的店头广告上的话,用手指摸了摸刘海上的发夹。
「接下来轮到谁发言?」
「…………」
长门轻轻翻动腿上的书。
「那就再让我问一次吧。那么,提到本格推理就会想到的人——埃勒里·奎因的作品中你最喜欢的一本,来,请说吧。」
「我有一个提议,请你先听听看。」
T轻举右手说:
「我希望把范围限定在日本所谓的name-of-a-country series。老实说除此以外的作品我都没怎么看过,这让我觉得很丢人啊。《X》和《Y》姑且不论。」
「《Y的悲剧》去掉了吗?」
古泉虽这么说,却显得有点愉快。
「这也没什么不好,国名系列可是名作的宝库呢。」
「就我自己觉得,最好的是《埃及十字架之谜》。Simple is elegant。」
「我的话,绝对是《暹罗连体人之谜》。没关系,我懂,有意见很正常,这本书的确有几个可以吐槽的地方。可是故事最高潮,埃勒里在众角色处于极限状态时进行推理并揭露犯人的场面,以及绝望的状况下在让人感到“已经到此为止了吗”的那一瞬间所发生的,那个奇迹。然后是行云流水一般到来的最后一行,故事以奎因警长短短一句说明事实的台词而收尾,这样的闭幕方式美得我打从心底感动啊。」
「你不是从本格推理的角度,而是从entertainment的角度来看的吗。怎么品味是个人自由,不过,看重last scene是你的习惯吗?I see……长门同学,我也想听听你的答案。」
「……《希腊棺材之谜》。」
长门淡淡地说。
「居然是《希腊棺材》。以你来说,这个choice还蛮平庸的嘛!」
长门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定住了。
古泉苦笑道:
「我倒觉得这很像是长门同学会选的书,它是这系列中最厚的呢。」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在打圆场。
「嘛,毕竟是与《荷兰鞋》和《埃及十字架》它们齐名的名作,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话说回来一树·古泉,很少人会推荐《暹罗连体人》吧?」
「是吗?至少比《中国橘子》多吧。」
「啊,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暹罗连体人》,它没有『给读者的挑战』这点也很出名呢。其他系列在解答篇之前都一定会有呢。这会不会是表示作者自己也对它的逻辑性没什么信心呢?应该不会单纯是忘记写了吧?」
古泉得意地点点头,扫视着社团教室的书柜说:
「只有《暹罗连体人》没有『给读者的挑战』,这当然是作者奎因刻意而为。但是,并不是因为它的推理逻辑不够严谨。关于其中的缘由,在北村薰模仿埃勒里·奎因而写作的小说《日本硬币之谜 埃勒里·奎因的最后一案》中有详细说明。这里正好有一本。」
他取下应是长门私有的书,翻动起来。
「我引述一段不会泄漏剧情的部分。这是从小说角色的对白中间节录下来,有点没头没尾,请多包涵——
『因此,每揪出一次犯人就要准备一套逻辑,剧情变成了逻辑的变色糖[7];颜色的变化会停在哪里、又会去向哪里,则是吸引读者兴致的核心。于是乎,在途中插入「给读者的挑战」就会违反剧情的根本精神。在目录中明摆出「挑战」二字,便是事先点破「这之前的解谜都是白搭」。』
然后还有这一段——
『在《暹罗连体人》中,锁定真凶的最后的决定性证据,乃是犯人的行动。当然,其中也有逻辑上的线索,但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以逻辑的方式得到的——所以不是《暹罗连体人》缺少「给读者的挑战」,而是本来就不能这么做。』
怎么样呢?请你仔细品味这一段话,再重新咀嚼《暹罗连体人》的整个剧情脉络。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呀?」
古泉看向长门。长门的视线指向腿上的书,但她的头以毫米为单位比平时倾斜了一点点。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大概是以高速思考得出了某种结论,又回去啃书了。
T举手投降,说道:
「我的头脑已经很接近那五里雾中[8]的center position了。一树·古泉,请你再做点说明吧。更dolce,更adagio一点。」
那些是烹饪用词吗[9]。
「北村薰还曾经利用排除法和圆环法等词汇加以说明,我在此就冒犯一下,用非常简略的方式来解释——对于锁定犯人的过程而言,要想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效果,反而没必要加入『给读者的挑战』,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根本不应该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可不是T,简直一点也听不懂。
「关于这一点,不去看就理解不了。不如说,想要理解,就得从一开始带着『国名系列中为何唯独《暹罗连体人之谜》没有给读者的挑战』这个疑问,一边思考一边阅读。只要将《日本硬币的秘密》作为补充读物,我相信一定会有新的发现。还没读过这两本的人,我强烈推荐。」
我何必挑那么麻烦的方式来看,书本来就是喜欢才去看的啊。
「您说得对。」
古泉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柜,并说:
「但说了那么多,我认为《暹罗连体人》没有挑战读者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Oh,什么原因?」
SOS团头号暖男对T微笑道:
「《暹罗》的舞台是被山林大火包围的山顶公馆,是国名系列唯一的封闭空间[10]喔。」
「是这样没错啦,所以你想说什么?」
「想想封闭空间的好处吧。故事人物去不了其他地方,也不会有别人进来,也就是犯人不会扩大到不特定多数,嫌疑人必然会被限制在这个限定空间中的角色之内。」
「能少放一点角色呢。」
「这也是优点之一。登场人物太多容易招致混乱,尤其是外国姓名不好记。」
「我倒是更不会记日本人的name。不过,封闭空间跟没有『给读者的挑战』有什么relation?」
「既然嫌疑人只限于这个封闭了的空间里的人物,那么读者的推理就不需要超出这个范围。以《暹罗连体人》而言,犯人肯定是这个无法逃离的公馆里的人物。所以我猜,说不定是从奎因的角度来看,这根本简单到不想去加入『给读者的挑战』。」
「原来如此。你是想说,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都是用来制造气氛的place,能够发挥作为减少登场人物、对plot进行simplify的device的效果吗?」
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我们都经历过呢。拜托你们严加挑选对话内容,不要又让春日想到新的封闭空间。虽然那家伙现在不在这里。
「话说回来。」
古泉向T微笑。
「说到底,『给读者的挑战』是为何而存在的呢?」
「是在说『只要仔细看到这里就会真相大白,你们好好想想。不过你们这些oil sardine head恐怕没办法把我编织出来的妙计巨细靡遗地全部解开吧,WAHAHAHA』这样,向读者高调地transmit他的从容不迫吧?」
「会向读者下战书还把人瞧得这么扁的推理小说作家应该很少。」
「不然是怎样?」
「我觉得正好相反。」
「相反?」
古泉没有直接回答,忽而开始了回忆:
「其实这个想法,是我前不久看了一本本格推理小说以后有感而发。」
有得扯了。
「有得扯了。」T说。
「那本推理小说有很重的Puzzler[11]要素,是一本走重视逻辑的本格推理王道路线的名作。」
古泉望向书架。
「故事里,侦探列举出犯人满足的五项条件,而所有登场人物里只有A全部符合,于是犯人就是A。也就是用奎因式的排除法找出了犯人。但是……」
他的眼睛似乎在扫视书架上放着的「长门文库」书目的书脊。
「我们读者当然会知道除了A以外没有任何人符合这五项条件,因为书中没有提到其他符合的人。可是,侦探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嗯哼~」
T笑了起来,说:
「读者可以重翻cover的折口处的登场人物一览,不过作为登场人物之一的侦探就做不到了呢。」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现场并不是封闭空间,因此登场人物并非有限。或许有个不曾叙述过的第三者符合这五项条件啊,侦探要如何排除这种可能性呢?」
「他是怎么做到的?」
「书中并没有特别说明,所以让我留下很强烈的印象。除了登场人物之外,并没有其他不特定多数人符合犯人的条件——但小说里的角色不是作者也不是读者,不过是一介登场人物而已,本该不知道这一点才对,可为什么却能知道呢?」
「Hmm,那就是so-called的后期奎因问题吧。」
「嗯。」
古泉深深颔首,但我还是一头雾水。
「那么,这里正好有本书用最为简洁的方式归结了后期奎因问题,我就引用他的说法吧。」
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
「冰川透的《倒数第二个真相》中,作为侦探的书中人物冰川透是这么说的——
『(前略)国名系列中的「给读者的挑战」,与江户川乱步说的骑士精神根本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从逻辑公理中诞生的。
长话短说就是,对作品而言,作者处在meta[12]层级,也就是拥有任意建构任何鬼扯淡的自由度,可是这样的自由度会瓦解公平性。因此,「给读者的挑战」就是用来限制自由度的装置——不,更准确地说,是宣告自己已经自制了的装置。』
还有——
『(前略)某条线索,让侦探推导出犯人为A,然而这条线索会不会其实是犯人B预料到侦探会如何推理而留下的假线索呢——能在逻辑上否定这点的方法,只存在于作品之外。毕竟身为书中人的侦探根本无从否定。那么,由此就立刻可以得出——在作品之内的世界,「逻辑上唯一可能的犯人」这种人,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法月先生,或者说奎因所得到的破坏性结论。』
怎么样,是不是一目了然了呢?」
这个fayue先生又是谁啊。
「法月纶太郎,堪称现代埃勒里·奎因的推理作家,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评论家,被认为是后期奎因问题之父。」
古泉放回手上的书,又新拿了一本下来。
「详细内容请参考这本《法月纶太郎推理教室 海外篇 复杂的杀人艺术》所收录的《初期奎因论》。」
这个书柜什么都有耶,该不会是用未来世界的四次元材料制成的吧。
「『给读者的挑战』实际上不是只用来束缚作者,对读者也有作用。法月认为,『给读者的挑战』具有禁止读者的『臆测』的效果——也就是禁止读者在面对作者建构的逻辑上的『猜犯人』谜题时,让赌博式的直感介入其中。书里写道:『在这样的互相禁止之下,从一开始就封闭起来的形式系统[13],就成了一个自洽的解谜游戏空间』。」
就不能讲得浅白一点吗。
「总之就是,读者总会在阅读过程中隐约感到某人是凶手,而就算真是如此,作者也不会觉得败给读者,根本不痛不痒。作者只是希望读者以合逻辑且优雅的方式解明真相并揪出凶手而已。」
我是不晓得这种决胜负到底有什么意义啦,只觉得这中间有种对某个形式的强烈偏好在作祟。
「有这样的了解就十二分地足够了。」
古泉又挑出另一本书。
「后期奎因问题引起很多回响,例如有栖川有栖《江神二郎的洞察》中的短篇《漫步除夕夜》中,文中人物有栖川有栖和江神前辈有过这样的对话——
『如果假线索会让「侦探的完美推理变成不可能」,那不是很糟糕吗?』
『在不知有何种信息尚未揭晓的状况下,不可能有完美的推理或推断。推理小说外的世界不也是这样吗?或者说,由于小说里的信息可以设为有限,推理的不可能性不如说是属于现实世界这边。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即使一样会遭遇难题,但还是有日常生活要过;警察与司法机构做不到完美无缺,但仍发挥着一定的功能。我不认为推理小说算是我的问题、应当由我去担负(后略)。』
也就是『不需要太过深究』的意思吧。」
推理作家除了诡计和逻辑之外,还需要考虑这些让人搞不懂的理论吗?真够辛苦的。
古泉急忙又换了一本书。
「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总结这个江神前辈的想法。石崎幸二的《记录中的杀人事件》中,有一个依循奇特规则犯案的连续杀人魔。替凶手作侧写[14]时,有过这样的对白——
『可是啊,如果犯人知道侧写是怎么回事的话怎么办?要是犯人的行动和现场的痕迹都是他故意留下,想误导警方侧写出另一个人的话怎么办?侦办人员应该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吧?』
听了这话,书中人物石崎幸二回答道:
『这是哥德尔问题[15]啊,也就是本格推理的死胡同。一样的道理。』
然后另一个人物是这么回应的:
『就是因为开始采用侧写以后才会造成哥德尔问题吧?这么说来,既然现实案件一样会产生哥德尔问题,那么本格推理会有哥德尔问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里的看法与江神前辈几乎相同。由于举了侧写的例子,应该更容易理解。就算是虚构的故事,只要是以现实为根基,那个世界的规则就得始终符合现实。听起来是理所当然,可是没有按照这条路走的作品其实很多很多,所以这样明讲出来并不是没有意义。」
从话题脉络来看,可以推出哥德尔大概等于后期奎因。
话说回来,作者作为书中人物出现好像很普遍,难道本格推理也是私小说[16]的一种吗?
「关于与作者同名的角色,请容后再述。」
古泉如此预告后,将小说放回书柜,然后抽出了一本B6大小的杂志。
「若要举个更极端的例子,二阶堂黎人在《逻辑的圣剑》这篇短评中提到——
『探讨名侦探有何种特权的「后期奎因问题」,说穿了不过是作家或侦探偷懒的借口,和为了让名侦探进行推理这一思考活动的推理体裁专用装置而已。根本就是个假议题。』
直接把它给一刀两断了。」
虽然有点太直接,不过切割得这么干净,倒也颇有神清气爽之感。与其费心在那边钻牛角尖,不如干脆什么也别想,直接走出下一步棋——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比如朝比奈学姐的对手就是如此。
「是叫奥卡姆剃刀[17]吧。在某些时候,这样做是能得到很高的成效,可是钻牛角尖对某些体裁的读者而言也是一种益智游戏。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对于这圈子以外的人来说,这种思考活动其实无关紧要。」
有自觉还算好,所以无所谓的意思吗。
「挑一个比较不同的看法的话,深水黎一郎《大癋见警部的事件簿》的第七章《河豚毒素连续毒杀事件》中的刑警有这样的感叹——
『所以说以后推理小说的角色也必须灵活思考才行!为了避免陷入后期奎因问题,我们就得时时怀疑自己所得的信息完不完整,正不正确,还得不时设法去跳脱自己的思考框架啊!』
说成这样,已经算是一种玩笑就是了。这个刑警知道自己是小说世界里的角色,所以可以说出完全把meta层级无视掉的发言。反过来说,对不具备这种条件的作品中的角色而言,这样的发言是不被允许的。」
该怎么说呢,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才行吗。难道本格推理作家这个人种,都是一群乐于以苦行僧那种方式谋生的怪咖吗。
「不过,后期奎因问题是从数学命题『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衍生而来的。所以也有一种意见认为,这样的东西用在哲学论究上也就算了,恐怕不太适合拿来构筑小说。」
古泉将拿来引用的书放回原位。
「至此,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原本是在讲什么?
「『给读者的挑战』的raison d'être[18]吧?」
T好像还记得。
「Herr[19]古泉,在并非封闭空间的状况下,无法将嫌犯缩限为不特定多数人,这种逻辑跟『给读者的挑战』有关吗?」
「就是对这样的推理小说特别有效。想将嫌犯限制在故事人物中,却因为现场状况或时空背景而做不到,搞不好还会一口气扩大到全世界的人都有嫌疑。这下该怎么办呢——」
「把『给读者的挑战』insert进去就好了吗。这样写就more better了呢。就像秉持fair play的精神一样,很亲切地说『犯人就在至今出现过的人物里』。」
「其实也不用写得那么明,只要插入『给读者的挑战』,读者自然会在不经意间受到诱导。犯人该不会是此前没有被提及也没有出过场的第三者吧?不,根据常识来说作者不会把这么含混的人物设为犯人。那么,会不会是作者故意要读者这么想呢?这也不太可能。如果要玩这种犯人不存在于角色之中的变格手法,那么『给读者的挑战』反而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所以是反过来利用了作者和读者之间本该有的默契吗。」
「以这种方式限定角色范围并不会给作者本人带来不利,单纯是防止嫌疑扩大而已。就像在说『很抱歉,因为一些缘故,我无法完全排除犯人不会是无名第三者的可能,敬请见谅』。」
这样就不像挑战,而是辩解了呢。
「我是不打算说成这样啦。」古泉说道,
「还有一点,含有『给读者的挑战』的推理小说,需要一个与作者同名的登场人物。挑战必须是以这个角色的名义发起。」
「叙事者的名字与作者笔名相同,有奎因version和范·达因[20]version两种喔?」
T吐槽道。
「是哪种都无所谓。」
古泉大方地答道:
「附有挑战书的本格推理小说,无疑是作者与读者间的益智游戏。由于问题当然是作者提出的,所以『给读者的挑战』必定要以作者的名义为之。然而,倘若作者中途冒出来说些meta层级上的意见,不管怎样都会削减读者的代入感,将他们拉回现实。但如果是以登场人物的名义来做的话会怎么样呢,不就可以自然地读下去了吗?与作者同名的侦探角色或是华生角色[21]的存在,可以让现实与书中世界无缝接轨,或者说产生这样的错觉。」
经过一段沉思默考的时间——
「Mr.古泉,你的mind里印着对于『给读者的挑战』的serious的obsession,这点我充分理解了。」
T似笑非笑地说:
「可是,我就不一定会这样想。『给读者的挑战』的有无我并不怎么在意。就算读的是straight的whodunit[22],比如埃勒里·奎因的作品也是如此。」
「毕竟奎因特别去挑战读者的作品也只有国名系列和《半途之屋》嘛。」
古泉耸耸肩。
「不过我倒是主张,像这种含有给读者的挑战书的硬核谜题,才是本格推理的首要条件就是了。」
「甚至还做出这种结论啊,感觉像原教旨主义者一样,a little难以just so耶。」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just so转换成接受。
T视线一转,问道:
「长门同学,你觉得本格推理需要什么条件?」
「没有不公平。」
长门答得又快又短。
「那是要公平的意思吗?」
给古泉的回答,是沉默。
「…………」
「啊,我好像懂了。『没有不公平』和『要公平』并不equal。」
T一脸破解了长门想法的表情。
「也就是说,她的意思是只要不在文中说谎就行。喔不,应该说就算说谎,只要是怎么想都能识破的那种谎言就无所谓。」
古泉对推理研部员摊开右掌问:
「如果是第一人称的小说,即使叙事者有时夹杂几句谎言、不能完全信任,也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小说,这么做就不合适了吧?」
「以长门同学's statement来说,这样也没关系。就算第三人称的叙述中出现假信息,她也能看穿的吧。」
「这想法还真是激进啊。要是本格推理界有类似教廷的组织,肯定会认定你是异端呢。」
「要是能达到长门同学的程度的话,从字里行间reading出作者的意图,一定是比对三岁小孩的arm做扭转腕法[23]还要easy的technique。」
T换口气说: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说到底其实是一样的东西。第一人称是以角色的视角来叙述,第三人称则是作者视角的第一人称,只是省略了主语而已。」
「那么第一人称是作者、角色和读者的三方会谈,第三人称则是作者与读者的对谈吧。」
「不如说,」T继续说道,「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文体,简单来说就相当于作者的第一人称,所以怎么叙述都是作者的自由,有些人就会把谎言也mixture进去。」
「这样也太自由了吧。如果有一个登峰造极的叙述性诡计,说不定就是那样的东西。」
差不多了吧。
朝比奈学姐表情变得很认真,似乎总算拿定主意。
「嘿!」
短短一个吆喝,她将棋子轻轻地摆在棋盘上。然后她把手伸向装棋子的纸板盖,将里头东倒西歪的木块一般的棋子抓了几个起来,上下左右看了三轮以后——
「来,给你。」
才以决一死战的表情拿了一个给我。我将这个留有她些许体温的木制棋子握在手里约三分钟左右,但棋局就快结束,没法再拖下去了。于是我没有想太多,把棋子往十六个格子的棋盘的空位摆下去,完成了非常规的四子连线[24]。
「啊!」
朝比奈学姐探出上半身,眼睛睁得像高级厨师煎的充满格调的太阳蛋的蛋黄那样圆。
「对喔,还有这个『朋友』啊。我又输了。」
她那带着些许悲伤的微笑打动了我的心。游戏要到我做出宣言时才算结束,于是——
「Quarto[25]。」
我如此说道。
[1] 以上三者应该都是推理小说的书名(如下文出现的奎因的《Y的悲剧》)。
[2] the Birlstone Gambit,指《恐怖谷》(福尔摩斯系列小说之一)中的核心诡计。
[3] 代指推理小说中误导读者思路的诱饵,亦即障眼法。
[4] 曼陀林是艾勒里・奎因名作《Y的悲剧》中所使用的凶器。
[5] 可能是出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作《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即《罗杰疑案》)。
[6] 原文为ミステリ,与“推理(小说)”是同一个词。
[7] 一种在口中融化后颜色会变化的点心。
[8] 出自《后汉书·张楷传》,比喻模糊恍惚、不明真相的境界。
[9] 上面的两个词都是音乐术语,dolce意为“轻柔的”,adaigo意为“柔板”。
[10] closed circle,指小说发生场景与外界完全隔离。
[11] 指以逻辑解谜为核心的推理小说,与“本格”意思相近。
[12] 指“超越于……之上的”,常见的翻译有“元”“后设”等。
[13] Formal system,由一些符号(它们按照一定规则构成符号串)、公理和推理规则组成,其中的一切推理完全根据已给定的(形式上的)推理规则来进行,而不依赖于符号特定的意义和具体的性质。
[14] profiling,一种侦查技术,又译为“犯罪心理画像”,主要通过对犯罪嫌疑人在犯罪现场遗留的所有反映其独有的犯罪心理的各种表象或者信息的汇总,来刻画表现作案人犯罪心理进而服务于侦查工作。
[15] 哥德尔第二不完全性定理指出:任何包含算术系统的形式系统都不能证明它自身的一致性。《竹叶狂想曲》中也出现过这个定理。
[16] 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一种特有体裁,特点为取材于作者自身经验,采取自我暴露的叙述法。
[17]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Non sunt multiplicanda entia sine necessitate)”,最早是中世纪经院哲学中的一个(本体论上的)原则,后来也被引申到其他各种领域中。
[18] 法语,意为“存在意义”。
[19] 德语,意为“先生”。
[20] 美国推理小说家,与奎因同为“推理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作家。在奎因的小说中,叙述者奎因是侦探;而在范·达因的小说中,叙述者范·达因则是助手。关于这两人的异同,另可参见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5295551。
[21] 指侦探身边的助手角色。“华生”指福尔摩斯的助手约翰·H·华生医生。
[22] who done it(谁干的)的缩写,指以找出犯人为核心的推理小说。
[23] 小手捻り,相扑、合气道等项目的术语。
[24] 见下文“Quarto”的注释。
[25] 四连棋,又叫大同棋,一款双人桌面游戏,由十六个棋子组成,每个棋子有不同的特征(白/黑、高/矮、方/圆、中空/实心)。每一方完成一次落子后,需要指定对方接下来下哪个棋子。先将四个至少拥有一个相同特征的棋子连成一线并喊出“Quarto”的玩家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