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唐宋传奇集》卷六至卷七 鲁迅全集
《鲁迅全集》——唐宋传奇集
目录
卷六
34、 隋遗录卷上 颜师古撰
35、 隋遗录卷下 颜师古撰
36、 隋炀帝海山记上
37、 隋炀帝海山记下
38、 迷楼记
39、 开河记
卷七
40、 绿珠传
41、 杨太真外传卷上 乐史撰
42、 杨太真外传卷下 史官 乐史撰
卷八
43、 流红记 魏陵张实子京撰
44、 赵飞燕别传 谯川秦醇子复撰
45、 谭意歌传 谯郡秦醇子复撰
46、 王幼玉记 淇上柳师尹撰
47、 王榭传
48、 梅妃传
49、 李师师外传
卷末
50、 稗边小缀 鲁迅纂
卷六隋遗录卷上 颜师古撰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惜,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以帛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别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衔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水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 皮秘反 下,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焉 车名见《何妥传》 。自都抵汴郡,日进御车女。车 许偃反 垂鲛绡网,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翼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冶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浓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帝命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上大悦,至汴,上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择国所进,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妍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镂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将身倚轻楫,知是渡江来。”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曰:“禹穴三千一开。汝所得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他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妃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族小蛾。幸好留依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载轻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诗词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驹,拥万甲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粱新醞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拒,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寄碧玉》云:“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愁云若飞散,凭仗一相招。”丽华拜帝,求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日:“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帝强为之操觚曰:“见面无多事,闻名亦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丽华捧诗,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讯我邪?”随叱声恍然不见。
隋遗录卷下 颜师古撰
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起临前轩。帘掩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支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知止。帝问曰:“往年私幸妥娘时,情态正如此。此时虽有性命,不复惜矣。后得月宾,被伊作意态不彻。是时侬怜心,不减今日对萧娘情态。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常念与妃。妃记之否?”萧妃承问,即念云:“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珮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又云:“忆起时,投籤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帝听之,咨嗟云:“日月遄逝,今来已是几年事矣。”妃因言:“闻说外方群盗不少,幸帝图之。”帝曰:“侬家事,一切已托杨素了。人生能几何?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作长城公。汝无言外事也!”帝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微风东来,宫娥衣被风绰,直拍肩项。帝睹之,色荒愈炽。因此乃建迷楼,择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轻罗单裳,倚槛望之,势若飞举。又爇名香于四隅,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曰碎忘归,三曰夜酣香,四曰延秋月。妆奁寝衣,帐各异制。帝自达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顿四体,或歌吹齐鼓,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帝意,每寝必召,命振耸支节,然后成寝,别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尝密讯俊娥曰:“帝常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畏威,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见帝常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女态自摇。帝就摇怡悦。妾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寝帐下,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非他媚也。”他日,萧后诬罪去之,帝不能止。暇日登迷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又云:“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私恩,附红笺小简上进曰:“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何来辞怨之深也?”黄门惧,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帝意不解,因言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耶?”于是奸蠹起于内,盗贼生于外,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勤等,引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诏云:“门下!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劳之节。咨尔髡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翻从便。噫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事!”是有焚草之变。
右《大业拾遗记》者,上元县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阁。阁南隅有双阁,闭之,忘记岁月。会昌中,诏拆浮图,因开之。得荀笔千余头,中藏书一帙,虽皆随手靡溃,而文字可纪者,乃《隋书》遗藁也。中有生白藤纸数幅,题为《南部烟花录》,僧志彻得之。及焚释氏群经,僧人惜其香轴,争取纸尾拆去。视轴,皆有鲁郡文忠颜公名,题云手写。是录即前之荀笔,可不举而知也。志彻得录前事,及取《隋书》校之,多隐文,特有符会,而事颇简脱。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公不欲华靡前迹,因而削乎?今尧风已还,德车斯驾。独惜斯文湮没,不得为辞人才子谈柄,故编云《大业拾遗记》。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从而补之矣。
隋炀帝海山记上
余家世好蓄古书器,惟炀帝事详备,皆他书不载之文。乃编以成记,传诸好事者,使闻其所未闻故也。
炀帝生于仁寿二年,有红光竟天,宫中甚惊,是时牛马皆鸣。帝母先是梦龙出身中,飞高十余里,龙坠地,尾辄断。以其事奏于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名勇,三岁,戏于文帝前。文帝抱之临轩爱玩,亲之甚久,曰:“是儿极贵,恐破吾家。”文帝自兹虽爱而不意于勇。帝十岁,好观书,古今书传,至于药方天文地理伎艺术数,无不通晓。然而性偏忍,阴默疑忌,好用钩赜人情深浅焉。时杨素有战功,方贵用,帝倾意结之。文帝得疾,内外莫有知者。时后亦不安,旬余日不通两宫安否。帝坐便室,召素谋曰:“君国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执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终身报公。”素曰:“待之。当自有谋。”素入问疾,文帝见素,起坐,谓素曰:“吾常亲锋刃,冒矢石,出入死生,与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贵。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临天下。倘吾不讳,汝立吾儿勇为帝。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杀汝。此事吾不语人,汝立吾族中人,吾之死目不合。”帝因愤懑,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儿勇来!”力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素乃出语帝曰:“事未可,更待之。”有顷,左右出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不足。”帝拜素:“愿以终身累公。”素急入,帝已崩已,乃不发。明日,素袖遗诏立帝。时百官犹未知,素执圭谓百官日:“文帝遗诏立帝。有不从者,戮于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执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素归,谓家人辈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当得否?”素恃有功,见帝多呼为郎君。侍宴内殿,宫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殿,加挞焉。帝颇恶之,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池,与素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色。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堂堂然。帝大疑忌。帝多欲,有所不谐,为素请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素欲入朝,出,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日:“此贼!吾不欲立勇,汝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素惊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语之曰:“吾必死,以见文帝出语也。”不移时,素死。帝自素死,益无惮,乃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数。苑内为十六院,聚土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
铜台进梨十六种:
黄色梨 紫色梨 玉乳梨 脸色梨 甘棠梨 轻消梨 蜜味梨
堕水梨 圆 梨 木唐梨 坐国梨 天下梨 水全梨 玉沙梨
沙味梨 火色梨
陈留进十色桃
金色桃 油光桃 银 桃 乌蜜桃 饼 桃 粉红桃 胭脂桃
迎冬桃 昆仑桃 脱核锦纹桃
青州进十色枣
三心枣 紫纹枣 圆爱枣 三寸枣 金槌枣 牙美枣 凤眼枣 酸味枣 蜜波枣 缺
南留进五色樱桃:
粉樱桃 蜡樱桃 紫樱桃 朱樱桃 大小木樱桃
蔡州进三种栗:
巨栗 紫栗 小栗
酸枣进十色李:
玉 李 横枝李 蜜甘李 牛心李 缘纹李 半斤李 红垂李
麦熟李 紫色李 不知熟李
杨州进:
杨梅 枇杷
江南进:
银杏 榧子
湖南进三色梅:
红纹梅 弄黄梅 二圆成梅
闽中进五色荔枝:
绿荔枝 紫纹荔枝 赭色荔枝 丁香荔枝 浅黄荔枝
广南进八般木:
龙眼木 梭木 榕木 橘木 胭脂木 桂木 枨木
柑木
易州进二十四相牡丹:
赭红 赭木 鞓红 坏红 浅红 飞来红 袁家红
起州红 醉妃红 起台红 云红 天外黄 一拂黄 软条黄 冠子黄 延安黄
先春红 颤风娇
天下共进花卉草木鸟兽鱼虫,莫知其数,此不具载。诏起西苑十六院:
景明一 迎晖二 栖鸾三 晨光四 明霞五 翠华六 文安七
积珍八 影纹九 仪风十 仁智十一 清修十二 宝林十三 和
明十四 绮阴十五 绛阳十六
皆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择宫中嫔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每一院,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市易,又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
南曰迎阳湖 东曰翠光湖 西曰金明湖 北曰洁水湖 中曰广明湖
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曲屈盘旋广袤数千间,皆穷极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上皆台榭回廓。水深数丈,开沟通五湖四海。沟尽通行龙凤舸。帝常泛东湖。帝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阙: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象簟,浪摇睛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垂。宿露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烟水玉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尊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绶,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葩。浸蓓水边匀玉粉,浓苑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微冷艳,玉轩清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宜身。轻恨昨离金殿侣,相将今是采莲人。清唱满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琯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是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线暖,醅浮春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晓,仙艳奉杯盘。湖上风烟光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缓众纹红。萍末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舟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此曲。
隋炀帝海山记下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幸苑中,无时,宿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宫人数十辈。帝升海山殿,是时月初朦胧,晚风轻软,浮浪无声,万籁俱息。俄水上有一小舟,只容两人。帝谓十六院中美人。洎至,有一人先登赞道,唱:“陈后主谒帝。”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后主再拜,帝亦鞠躬劳谢。既坐,后主曰:“忆昔与帝同队戏,情爱甚于同气。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钦服。始者谓帝将致理于三王之上,今乃甚取当时乐以快平生,亦甚美事。闻陛下已开隋渠,引洪河之水,东游维扬,因作诗来奏。”乃探怀出诗,上帝。诗曰: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太奢。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
水殿不复反,龙舟兴已遐。鹢流催白浪,触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遡,三月柳飞花。日脚沉云外,榆梢噪暝鸦。
如今投子欲,异日便无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汉上槎。
东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帝观书,拂然愠曰:“死生,命也。兴亡,数也。尔安知吾开河为后人之利?”帝怒叱之。后主曰:“子之壮气,能得几日?其终始更不若吾。”帝乃起而逐之。后主走,曰:“且去且去。后一年,吴公台下相见。”乃投于水际。帝方悟其死。帝兀坐不自知,惊悸移时。一日,明霞院美人杨夫人喜报帝曰:“酸枣邑所进玉李,一夕忽长,阴横数亩。”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闻空中若有千百人,语言切切,云‘李木当茂’。洎晓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来助之应也。”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来奏云:“杨梅一夕忽尔繁盛。”帝喜,问曰:“杨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帝自于两院观之,亦自见玉李至繁茂。后梅李同时结实,院妃来献。帝问二果孰胜,院妃曰:“杨梅虽好,味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叹曰:“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后帝将崩扬州,一日,院妃报杨梅已枯死。帝果崩于扬州。异乎!一日,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赤尾,鲜明可爱。帝问渔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笔于鱼额书“解生”字以记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鲤已长丈余,浮水见帝,其鱼不没。帝时与萧院妃同看,鱼之额朱字犹存,惟解字无半,尚隐隐角字存焉。萧后曰:“鲤有角,乃龙也。”帝曰:“朕为人主,岂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鱼乃沉。大业四年,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甚敏。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帝曰:“尔非宫中物。”义乃自宫。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帝卧内寝,义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义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牛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颇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苦如此?”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妾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帝性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共中,得威者也。”大业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应也。龙舟为杨玄感所烧。后勒扬州刺史再造,制度又华丽,仍长广于前舟。舟初来进,帝东幸维扬,后宫十六院皆随行。西苑令马守忠别帝曰:“愿陛下早还都辇,臣整顿西苑以待乘舆之来。西苑风景台殿如此,陛下岂不思恋,舍之而远游也?”又泣下。帝亦怆然,谓守忠曰:“为吾好看西苑,无令后人笑吾不解装景趣也!”左右亦疑讶。帝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惋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闺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悯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回徨,通夕不寝。扬州朝百官,天下朝使无一人至。有来者在路,乃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帝未遇害前数日,帝亦微识玄象,多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太恶,贼星逼帝坐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帝不乐,乃起,入便殿挽膝俯首不语。乃顾王义曰:“汝知天下将乱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恩,自入深宫,久膺圣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来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义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帝乃泣下,曰:“卿为我陈成败之理。朕贵知也。”翌日,义上书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金马,积有岁华,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肇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自。还往民间,颇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谏诤莫从,独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于万艘,宫阙偏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没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踊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兵士时从,常逾万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百姓之赋,存者可计。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嵩,兵尸如岳,饿殍盈郊,狗彘厌人之肉,乌鸢食人之余。闻臭千里,骨积高山,膏血野草,狐鼠尽肥,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残民削落,莫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饥荒尤甚。乱罹方始,生死孰知。人主爱人,一何如此?陵下情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又令赐死,臣下相顾,钤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上位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过恶,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方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幸永嘉,坐延岁月。神武威严,一何消烁?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侍卫莫从。帝当此时,如何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将颠,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忽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平日,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其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帝乃泣下,再三加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也。天下方乱,陛下自爱。”少选,报云:“义已自刎矣。”帝不胜悲伤,特命厚葬焉。不数日,帝遇害。时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戡携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负我!”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旁,谓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薄衣小寒,有诏:宫人悉絮袍裤。帝自临视之。数千袍两日毕工。前日赐公。第岂不知也?尔等何敢逼胁乘舆?”乃大骂戡。戡曰:“臣实负陛下,但目今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路,臣死亦无门。臣已萌逆节,虽欲复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乃携剑上殿。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尚大旱,况人主乎?”戡进帛。帝入内阁自绝。贵儿犹大骂不息,为乱兵所杀耳。
迷楼记
炀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顾谓近侍曰:“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今天下安富无外事,此吾得以遂其乐也。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若得此,则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召而问之。升曰:“臣先乞奏图。”后数日,进图。帝披览,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其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云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帛千疋赏之。召选后宫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每一幸,有经月不出。是月,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处于其中,以机碍女子手足,纤毫不能动。帝以处女试之,极喜。召何稠语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赠之,旌其巧也。何稠出,为人言车之机巧。有识者曰:“此非盛德之器也。”稠又进转关车,用挽之,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帝语稠曰:“此车何名也?”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帝赐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名任意车也。”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画工绘士女会合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铸乌铜扉八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鉴,为屏,可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于其中,纤毫皆入于鉴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画万倍矣。”又以千金赐上官时。帝日夕沉荒于迷楼,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顾谓近侍曰:“朕忆初登极日,多辛苦无睡,得妇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梦,则又觉。今睡则冥冥不知返,近女色则惫,何也?”它日,矮民王义上奏曰:“臣田野废民,作事皆不胜人。生于恩薄绝远之域,幸因入贡,得备后宫扫除之役。陛下特加爱遇,臣尝一自宫以侍陛下。自兹出入卧内,周旋宫室,方今亲信,无如臣者。臣由是窃览殿中简编,反覆玩味,微有所得。臣闻精气为人之聪明。陛下当龙潜日,先帝勤俭,陛下鲜亲声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实于内,神清于外,故日夕无寝。陛下自数年声色无数,盈满后宫,陛下日夕游宴于其中。非元日大辰,陛下何尝御前殿?其余多不受朝。设或引见远人,非时庆贺,亦日宴坐朝,曾未移刻,则圣躬起入后宫。夫以有限之体而投无尽之欲,臣固知其惫也。臣闻古者有野叟独歌舞于盘石之上。人询之曰:‘子何独乐之多也?’叟曰:“吾有三乐,子知之乎?’‘何也?’叟曰:‘人生难遇太平世。吾今不见兵革,此一乐也。人生难得支体全完。吾今不残疾,此二乐也。人生难得老寿。吾今年八十矣,此三乐也。’其人叹赏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贵,圣貌轩逸,章龙姿凤,而不自爱重,其思虑固出于野叟之外。臣蕞尔微躯,难图报效,罔知忌讳,上逆天颜。”因俯伏泣涕。帝乃命引起。翌日,召义语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极有深理。汝真爱我者也。”乃命义后宫择一静室,而帝居其中,宫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安能悒悒居此乎?若此,虽寿千万岁,将安用也。”乃复入迷楼。宫女无数,后宫不得进御者亦极众。后宫女侯夫人有美色,一日,自经于栋下。臂悬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进帝,乃诗也。《自感》三首云:“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科。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柳,翻承雨露多。”《看梅》二首云:“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香清寒艳好,谁识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妆成》云:“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遣意》云:“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自伤》云:“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春寒人骨清,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帝见其诗,反覆伤感。帝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李。”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朕向遣汝入后宫择女入迷楼,何故独弃此人也?”乃令廷辅就狱,赐自尽,厚礼葬侯夫人。帝日诵诗,酷好其文,乃令乐府歌之。帝又于后宫亲择女百人入迷楼。大业八年,方士□千进大丹,帝服之,荡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数十人。入夏,帝烦躁,日引饮数百杯,而渴不止。医丞莫君锡上奏曰:“帝心脉烦盛,真元太虚,多引饮,即大疾生焉。”因进剂治之。仍乞置冰盘于前,俾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烦躁之一术也。自兹诸院美人各市冰以为盘,望行幸,京师冰为之踊贵,藏冰之家,皆获千金。大业九年,帝将再幸江都。有迷楼宫人静夜抗歌云:“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去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帝闻其歌,披衣起听,召宫女问之云:“孰使汝歌也?汝自歌之耶?”宫女曰:“臣有弟,民间得此歌,曰‘道途儿童多唱此歌。’”帝默然久之,曰:“天启之也,人启之也!”帝因索酒,自歌云:“宫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它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变红辉。”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悲,又歌,臣皆不晓。”帝曰:“休问。它日自知也。”后帝幸江都。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前谣前诗皆见矣。方知世代兴亡,非偶然也。
开河记
睢阳有王气出,占天耿纯臣奏后五百年当有天子兴。炀帝已昏淫,不以为信。时游木兰庭,命袁宝儿歌《柳枝词》。因观殿壁上有《广陵图》,帝瞪目视之,移时不能举步。时萧后在侧,谓帝曰:“知他是甚图画,何消皇帝如此挂意。”帝曰:“朕不爱此画,只为思旧游之处。”于是帝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历历皆如目前。谓后曰:“朕为陈王时,守镇广陵,旦夕游赏。当此之时,以云烟为美景,视荣贵若深冤。岂期久有临轩,万机在务,使不得豁于怀抱也。”言讫,圣容惨然。后曰:“帝意欲在广陵,何如一幸?”帝闻,心中豁然。翌日与大臣议,欲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方至广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有不测。时有谏议大夫萧怀静 乃萧后弟 奏曰:“臣闻秦始皇时,金陵有王气,始皇使人凿断砥柱,王气遂绝。今睢阳有王气,又陛下意在东南,欲泛孟津,又虑危险。况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将王离畎水灌大梁之处,欲乞陛下广集兵夫,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口,放孟津水出。此间地不过千里,况于睢阳境内过,一则路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帝闻奏大喜,群臣皆默。帝乃出敕,朝堂如有谏朕不开河者,斩之。诏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副使。渊称疾不赴,即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辛达代李渊为开渠副使都督。自大梁起首,于乐台之北建修渠新所署,命之为卞渠 古只有此卞字,开封城乃卞邑 ,因名其府署为卞渠上源传舍也。 传舍,驿名。因卞渠此处起首,故号卞渠上源也。 诏发天下丁夫,男年十五已上者至,如有隐匿者斩三族。帝以河水经于卞,乃赐卞字加水。丁夫计三百六十万人。乃更五家出一人,或老,或少,或妇人等供馈饮食。又令少年骁卒五万人,各执杖为督工夫,如节级队长之类,共五百四十三万余人。叔谋乃令三分中取一分人,自上源而西至河阴,通连古河道 乃王离浸城处 ,迄逦趋愁思台而至北去。又令二分丁夫,自上源驿而东去。其年乃隋大业五年,八月上旬建功。畚锸既集,东西横布数千里。才开断未及丈余,得古堂室,可数间,莹然肃净。漆灯晶煌,照耀如昼。四壁皆有彩画花竹龙鬼之像,中有棺枢,如豪家之葬。其促工吏闻于叔谋。命启棺,一人容貌如生,肌肤洁白如玉而肥。其发自头而出,覆其面,过腹胸下裹其足,倒生而上,及其背下而方止。搜得一石铭,上有字如苍颉鸟迹之篆。乃召夫中有识者免其役。有一下邳民,读曰:“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叔谋乃自备棺榇,葬于城西隅之地 今大佛寺是也 。次开掘陈留。帝遣使持御署玉祝,并白璧一双,具少牢之奠,祭于留侯庙以假道。祭讫,忽有大风,出于殿内窗牖间,吹铄人面。使者退。自陈留果开掘东去,往来负担拖锹者,风驰电激。远近之人,蹂践如蜂屯蚁聚。数日,达雍邱。时有一夫,乃中牟人,偶患伛偻之疾,不能前进,堕于队后,伶仃而行。是夜月色澄静,闻呵殿声甚严。夫鞠躬俟道左,良久,见清道继至,仪卫莫述。一贵人戴侯冠,衣王者衣,乘白马。命左右呼夫至前,谓曰:“与吾言你十二郎,还白璧一双。尔当宾于天 炀帝有天下十二年 。”言毕,取璧以授。夫跪受讫,欲再拜,贵人跃马西去。届雍邱,以献于麻都护,熟视,乃帝献留侯物也。诘其夫,夫具道。叔谋性贪,乃匿璧。又不晓其言,卢夫泄于外,乃斩以灭口。然后于雍邱起工。至大林,林中有小祠庙。叔谋访问村叟。曰:“古老相传,呼为隐士墓,其神甚灵。”叔谋不以为信,将茔域发掘。数尺,忽凿一窍嵌空,群夫下窥,有灯火荧荧。无人敢入者。乃指使将官武平郎将狄去邪者,请入探之。叔谋喜曰:“真荆聂之辈也。”命系去邪腰,下钓,约数十丈,方及地。去邪解其索,行约百步,入一石室。东北各有四石柱,铁索二条系一兽,大如牛。熟视之,一巨鼠也。须臾,石室之西有一石门洞开。一童子出,曰:“子非狄去邪乎?”曰:“然也。”童子曰:“皇甫君坐来已久。”乃引入。见一人朱衣,顶云冠,居高堂之上。去邪再拜。其人不言,亦不答拜。绿衣吏引去邪立于堂之西阶下。良久,堂上人呼力士牵取阿来 阿,炀帝小字。 武夫数人,形貌丑异魁奇,控所见大鼠至。去邪本乃廷臣,知帝小字,莫究其事,但屏气而立。堂上人责鼠曰:“吾遣尔暂脱毛皮,为国中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鼠但点头摇尾而已。堂上人益怒,令武士以大棒挝其脑。一击,捽然有声如墙崩,其鼠大叫若雷吼。方欲举杖再击,俄一童子捧天符而下。堂上惊跃,降阶俯伏听命。童子乃宣言曰:“阿数本一纪,今已七年。更候五年,当以练巾系颈死。”童子去,堂上人复令击鼠于旧室中。堂上人谓去邪曰:“与吾语麻叔谋:‘谢你不伐吾域,来岁奉尔二金刀,勿谓轻酬也。’”言讫,绿衣吏引去邪于他门出。约行十数里,入一林,蹑石攀藤而行。回顾,已失使者。又行三里余,见草舍,一老父坐土榻上。去邪访其处。老父曰:“此乃嵩阳少室山下也。”老父问去邪所至之处。去邪一一具言。老父遂细解去邪。去邪知炀帝不永之事。且曰:“子能免官,即脱身于虎口也。”去邪东行,回视茅屋,已失所在。时麻都护已至宁阳县。去邪见叔谋,具言其事。元来去邪入墓后,其墓自崩。将谓去邪已死,今日却来。叔谋不信,将谓狂人。去邪乃托狂疾,隐终南山。时炀帝以患脑痛,月余不视朝。访其因,皆言帝梦中为人挝其脑,遂发痛数日。乃是去邪见鼠之日也。叔谋既至宁陵县,患风痒,起坐不得。帝令太医令巢元方往治之。曰:“风入腠理,病在胸臆。须用嫩羊肥者蒸熟,糁药食之,则瘥。”叔谋取半年羊羔,杀而取腔,以和药,药未尽而病已痊。自后每令杀羊羔,日数枚。同杏酪五味蒸之,置其腔盘中,自以手脔擘而食之,谓曰含酥脔。乡村献羊羔者日数千人,皆厚酬其直。宁陵下马村民陶郎儿,家中巨富,兄弟皆凶狠。以祖父茔域傍河道二丈余,虑其发掘。乃盗他人孩儿年三四岁者,杀之,去头足,蒸熟,献叔谋。咀嚼香美,迥异于羊羔,爱慕不已。召诘郎儿,郎儿乘醉泄其事。及醒,叔谋乃以金十两与郎儿,又令役夫置一河曲以护其茔域。郎儿兄弟自后每盗以献,所获甚厚。贫民有知者,竞窃人家子以献,求赐。襄邑宁陵睢阳所失孩儿数百,冤痛哀声,旦夕不辍。虎贲郎将段达为中门使,掌四方表奏事,叔谋令家奴黄金窟将金一埒赠与。凡有上表及讼食子者,不讯其词理,并令笞背四十,押出洛阳。道中死者,十有七八。时令狐辛达知之,潜令人收孩骨,未及数日,已盈车。于是城市村坊之民有孩儿者,家做木柜,铁里其缝。每夜,置母子于柜中,锁之,全家秉烛围守。至天明,开柜见子,即长幼皆贺。既达睢阳界,有濠寨使陈伯恭言此河道若取直路,径穿透睢阳城,如要回护,即取令旨。叔谋怒其言回护,令推出腰斩。令狐辛达救之。时睢阳坊市豪民一百八十户,皆恐掘穿其宅并茔域,乃以醵金三千两,将献叔谋,未有梯媒可达。忽穿至一大林,中有墓,故老相传云宋司马华元墓。掘透一石室,室中漆灯棺柩帐幕之类,遇风皆化成灰烬。得一石铭,曰:“睢阳土地高,汴水可为濠。若也不回避,奉赠二金刀。”叔谋曰:“此乃诈也。不足信。”是日,叔谋梦使者召至一宫殿上,一人衣绛绡,戴进贤冠。叔谋再拜,王亦答拜。拜毕,曰:“寡人宋襄公也。上帝明镇此方,二千年矣。倘将军借其方便,回护此城,即一城老幼皆荷恩德也。”叔谋不允。又曰:“适来护城之事,盖非寡人之意。况奉上帝之命,言此地候五百年间,当有王者建万世之基。岂可偶为逸游,致使掘穿王气。”叔谋亦不允。良久,有使者入奏云:“大司马华元至矣。”左右引一人,紫衣,戴进贤冠,拜觐于王前。王乃叙护城这事。其人勃然大怒日:“上帝有命,臣等无心。叔谋愚昧之夫,不晓天命。”大呼左右,令置拷讯之物。王曰:“拷讯之事,何法最苦?”紫衣人曰:“铜汁灌之口,烂其肠胃,此为第一。”王许之。乃有数武夫拽叔谋,脱去其衣,惟留犊鼻,缚铁柱上,欲以铜汁灌之。叔谋魂胆俱丧。殿上人连止之曰:“护城之事如何?”叔谋连声言:“谨依上命。”遂令解缚。与本衣冠。王令引去,将行,紫衣人曰:“上帝赐叔谋金三千两,取于民间。”叔谋性贪,谓使者曰:“上帝赐金,此何言也?”使者曰:“有睢阳百姓献与将军,此阴注阳受也。”忽如梦觉,但觉神不住体。睢阳民果赂黄金窟而献金三千两。叔谋思梦中事,乃收之。立召陈伯恭,令自睢阳西穿渠,南北回屈,东行过刘赵村,连延而去。令狐辛达知之,累上表,亦为段达抑而不献。至彭城,路经大林中,有偃王墓。掘数尺,不可掘,乃铜铁也。四面掘去其土,唯见铁。墓旁安石门,扃锁甚严。用阳民计,撞开墓门。叔谋自入墓中,行百余步,二童子当前云:“偃王颙候久矣。”乃随而入。见宫殿,一人戴通天冠,衣绛绡衣,坐殿上。叔谋拜,王亦拜,曰:“寡人茔域,当于河道。今奉与将军玉宝,遣君当有天下。倘然护之,丘山之幸也。”叔谋许之。王乃令使者持一玉印与叔谋。又视之,印文乃“百代帝王受命玉印”也。叔谋大喜。王又曰:“再三保惜,乃刀刀之兆也。” 刀刀者,隐语,亦二金刀之意也。 叔谋出,令兵夫日护其墓。时炀帝在洛阳,忽失国宝,搜访宫闱,莫知所在,隐而不宣。帝督功甚急。叔谋乃自徐州,朝夕无暇,所役之夫已少一百五十余万,下寨之处,死尸满野。帝在观文殿读书,因览《史记》,见秦始皇筑长城之事,谓宰相宇文述曰:“始皇时至此已及千年,料长城已应摧毁。”宇文述顺帝意,奏曰:“陛下偶然续秦皇之事,建万世之业,莫若修其城,坚其壁。”帝大喜。乃诏以舒国公贺若弼为修城都护,以谏议大夫高熲为副使,以江淮吴楚襄邓陈蔡并开拓诸州丁夫一百二十万修长城。诏下,弼谏曰:“臣闻始皇筑亡秦于绝塞,连延一万里,男死女旷,妇寡子孤,其城未就,父子俱死。陛下欲听狂夫之言,学亡秦之事,但恐社稷崩离,有同秦世。”帝大怒,未发其言。宇文述在侧,乃掇曰:“尔武夫狂卒,有何知,而乱其大谋?”弼怒,以象简击宇文述。帝怒,令囚若弼于家,是夜饮鸩死。高熲亦不行。宇文述乃举司农卿宇文弼为修城都护,以民部侍郎宇文恺为副使。时叔谋开卞渠盈灌口,点检丁夫,约折二百五十万人。其部役兵士旧五万人,折二万三千人。工既毕,上言于帝。遣决汴口,注水入汴渠。帝自洛阳迁驾大渠。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使命至,急如星火。民间有配盖造船一只者,家产破用皆尽,犹有不足,枷项笞背,然后鬻货男女,以供官用。龙舟既成,泛江沿淮而下。至大梁,又别加修饰,砌以七宝金玉之类。于吴越间取民间女年十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于龙舟御舰,即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脚女与羊相间而行,牵之。时恐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乃牵船之人,护其阴凉;三则率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有柳一株,赏一缣。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种,方及百姓。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然后万姓栽。”栽毕,帝御笔写赐垂杨柳姓杨,曰杨柳也。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千里。既过雍邱,渐达宁陵界。水势渐紧,龙舟阻碍,牵驾之人,费力转甚。时有虎贲郎将鲜于俱罗为护缆使,上言水浅河窄,行舟甚难。上以问虞世基。曰:“请为铁脚木鹅,长一丈二尺,上流放下,如木鹅住,即是浅。”帝依其言,乃令右翊将军刘岑验其水浅之处。自雍邱至灌口,得一百二十九处。帝大怒,令根究本处人吏姓名。应是木鹅住处,两岸地分之人皆缚之,倒埋于岸下,曰:“令教生为开河夫,死作抱沙鬼。”又埋却五万余人。既达睢阳,帝问叔谋曰:“坊市人烟,所掘几何?”叔谋曰:“睢阳地灵,不可干犯。若掘之,必有不祥。臣已回护其城。”帝怒,令刘岑乘小舟根访屈曲之处,比直路较二十里。帝益怒,乃令擒出叔谋,囚于后狱。急使宣令狐辛达询问其由,辛达奏:自宁陵便为不法,初食羊脔,后啖婴儿;养贼陶郎儿,盗人之子;受金三千两,于睢阳擅易河道。乃取小儿骨进呈。帝曰:“何不达奏?”辛达曰:“表章数上,为段达扼而不进。”帝令人搜叔谋囊橐间,得睢阳民所献金,又得留侯所还白璧及受命宝玉印。上惊异,谓宇文述曰:“金与璧皆微物。寡人之宝,何自而得乎?”文述曰:“必是遣贼窃取之矣。”帝瞪目而言曰:“叔谋今日窃吾宝,明日盗吾首矣。”辛达在侧,奏曰:“叔谋常遣陶郎儿盗人之子,恐国宝郎儿所盗也。”上益怒,遣荣国公来护儿,内使李百药,太仆卿杨羲臣推鞠叔谋,置台署于睢阳。并收陶郎儿全家,令郎儿具招入内盗宝事。郎儿不胜其苦,乃具事招款。又责段达所收令狐达奏章即不奏之罪。案成进上,帝问丞相宇文述。述曰:“叔谋有大罪四条:食人之子,受人之金,遣贼盗宝,擅移开河道。请用峻法诛之。其子孙取圣旨。”帝曰:“叔谋有大罪。为开河有功,免其子孙。”只令腰斩叔谋于河侧。时来护儿受敕未至间,叔谋梦一童子自天而降,谓曰:“宋襄公与大司马华元遣我来,感将军护城之惠意,往年所许二金刀,今日奉还。”叔谋觉,曰:“据此先兆,不祥。我腰领难存矣。”言未毕,护儿至,驱于河之北岸,斩为三段。郎儿兄弟五人,并家奴黄金窟并鞭死。中门使段达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令。
卷七绿珠传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 明君,昭君也。避晋文帝讳,改昭为明。 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伫于穹庐,加我阏 于连切 氏 音支 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妆饰一等,使忽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倒龙佩,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彀。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正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伟,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尔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牛僧孺《周秦行记》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鬓窄衫具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商。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至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庾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操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志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性,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杨太真外传卷上 乐史撰
杨贵妃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人也。后徙居蒲州永乐之独头村。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司户。贵妃生于蜀。尝误坠池中,后人呼为落妃池。池在导江县前。 亦如王昭君生于峡州,今有昭君村;绿珠生于白州,今有绿珠江。 妃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玄璬家。开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 自天宝六载十月,复改为华清宫。 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天宝四载七月,册左卫中郎将韦昭训女配寿邸。是月,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半后服用。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 《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乡驿,望女几山所作也。故刘禹锡诗有云:“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又《逸史》云:“罗公远天宝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宫中玩月,曰:‘陛下能从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枝桂,向空掷之,化为一桥,其色如银。请上同登,约行数十里,遂至大城阙。公远曰:‘此月宫也。’有仙女数百,素练宽衣,舞于广庭。上前问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密记其声调,遂回桥,却顾,随步而灭。旦谕伶官,象其声调,作《霓裳羽衣曲》。”以二说不同,乃备录于此。 是夕,授金钗钿合。上又自执丽水镇紫库磨金琢成步摇,至妆阁,亲与插鬓。上喜甚,谓后宫人曰:“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乃制曲子曰《得宝子》,又曰《得 方孔反 子》。先是,开元初,玄宗有武惠妃王皇后。后无子。妃生子,又美丽,宠倾后宫。至十三年,皇后废,妃嫔无得与惠妃比。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后庭虽有良家子,无悦上目者,上心凄然。至是得贵妃,又宠甚于惠妃。有姊三人,皆丰硕修整,工于谑浪,巧会旨趣,每入宫中,移晷方出。宫中呼贵妃为娘子,礼数同于皇后。册妃日赠其父玄琰济阴太守,母李氏陇西郡夫人。又赠玄琰兵部尚书,李氏凉国夫人。叔玄珪为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再从兄钊拜为侍郎,兼数使。兄铦又居朝列。堂弟锜尚太华公主。是武惠妃生,以母,见遇过于诸女,赐第连于宫禁。自此杨氏权倾天下,每有嘱请,台省府县,若奉诏敕。四方奇货,僮仆,驼马,日输其门。时安禄山为范阳节度,恩遇最深,上呼之为儿。尝于便殿与贵妃同宴乐,禄山每就坐,不拜上而拜贵妃。上顾而问之:“胡不拜我而拜妃子,意者何也?”禄山奏云:“胡家不知其父,只知其母。”上笑而赦之。又命杨铦以下,约禄山为兄弟姊妹,往来必相宴饯,初虽结义颇深,后亦权敌,不叶。五载七月,妃子以妒悍忤旨。乘单车,令高力士送还杨铦宅。及亭午,上思之不食,举动发怒。力士探旨,奏请载还,送院中宫人衣物及司农米面酒馔百余车。诸姊及铦初则惧祸聚哭,及恩赐浸广,御馔兼至,乃稍宽慰。妃初出,上无聊,中宫趋过者,或笞挞之。至有惊怖而亡者。力士因请就召,既夜,遂开安兴坊,从太华宅以入。及晓,玄宗见之内殿,大悦。贵妃拜泣谢过。因召两市杂戏以娱贵妃。贵妃诸姊进食作乐。自兹恩遇日深,后宫无得进幸矣。七载,加钊御史大夫,权京兆尹,赐名国忠。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然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当时杜甫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又赐虢国照夜玑,秦国七叶冠,国忠巢子帐,盖希代之珍,其恩宠如此。铦授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卿,列棨戟,特授上柱国,一日三诏。与国忠五家于宣阳里,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从,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造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己者,则毁之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上赐御食,及外方进献,皆颁赐五宅。开元已来,豪贵荣盛,未之比也。上起动必与贵妃同行,将乘马,则力士执辔授鞭。宫中掌贵妃刺绣织锦七百人,雕镂器物又数百人,供生日及时节庆。续命杨益往岭南。长吏日求新奇以进奉。岭南节度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以端午进贵妃珍玩衣服,异于他郡,九章加银青光禄大夫,翼擢为户部侍郎。九载二月,上旧置五王帐,长枕大被,与兄弟共处其间。妃子无何窃宁王紫玉笛吹。故诗人张祐诗云:“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因此又忤旨,放出。时吉温多与中贵人善,国忠惧,请计于温。遂入奏曰:“妃,妇人,无智识。有忤圣颜,罪当死。既尝蒙恩宠,只合死于宫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于外乎?”上曰:“朕用卿,盖不缘妃也。”初,令中使张韬光送妃至宅,妃泣谓韬光曰:“请奏:妾罪合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唯发肤是父母所生。今当即死,无以谢上。”乃引刀剪其发一缭,附韬光以献。妃既出,上怃然。至是,韬光以发搭于肩上以奏。上大惊惋,遽使力士就召以归,自后益嬖焉。又加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十载上元节,杨氏五宅夜游,遂与广宁公主骑从争西市门。杨氏奴挥鞭误及公主衣,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数挝。公主泣奏之,上令决杀杨家奴一人,昌裔停官,不许朝谒。于是杨家转横,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是门楣。”其天下人心羡慕如此。上一旦御勤政楼,大张声乐。时教坊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上施木山,状瀛州方丈,令小儿持绛节,出入其间,而舞不辍。时刘晏以神童为秘书省正字,十岁,惠悟过人。上召于楼中,贵妃坐于膝上,为施粉黛,与之巾栉。贵妃令咏王大娘戴竿,晏应声曰:“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谁谓骑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上与妃及嫔御皆欢笑移时,声闻于外,因命牙笏黄纹袍赐之。上又宴诸王于木兰殿,时木兰花发,皇情不悦。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方知回雪流风,可以回天转地。上尝梦十仙子,乃制《紫云回》 玄宗尝梦仙子十余辈,御卿云而下,各执乐器,悬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之音。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云回》。今传授陛下,为正始之音。”上喜而传受。寤后,余响犹在。旦,命玉笛习之,尽得其节奏也。 并《梦龙女》,又制《凌波曲》。 玄宗在东都,梦一女,容貌艳异,梳交心髻,大袖宽衣,拜于床前。上问:“汝何人?”曰:“妾是陛下凌波池中龙女。卫宫护驾,妾实有功,今陛下洞晓钧天之音,乞赐一曲以光族类。”上于梦中为鼓胡琴,拾新旧之曲声,为《凌波曲》。龙女再拜而去。及觉,尽记之。会禁乐,自御琵琶,习而翻之。与文武臣僚,于凌波宫临池奏新曲,池中波涛涌起。复有神女出池心,乃所梦之女也。上大悦,语于宰相,因于池上置庙,每岁命祀之。 二曲既成,遂赐宜春院及梨园弟子并诸王。时新丰初进女伶谢阿蛮,善舞。上与妃子钟念,因而受焉。就按于清元小殿,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蹙篥,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自旦至午,欢洽异常。时唯妃女弟秦国夫人端坐观之。曲罢,上戏曰:“阿瞒 上在禁中,多自称也。 乐籍,今日幸得供养夫人。请一缠头!”秦国曰:“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用耶?”遂出三百万为一局焉。乐器皆非世有者,才奏而清风习习,声出天表。妃子琵琶逻逤檀,寺人白季贞使蜀还献。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有金镂红文,蹙成双凤。弦乃末诃弥罗国永泰元年所贡者,渌水蚕丝也,光莹如贯珠瑟瑟。紫玉笛乃姮娥所得也。禄山进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为之。诸王,郡主,妃之姊妹,皆师妃,为琵琶弟子。每一曲彻,广有献遗。妃子是日问阿蛮曰:‘尔贫,无可献师长,待我与尔为。”命侍儿红桃娘取红粟玉臂支赐阿蛮。妃善击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妓,莫能及之。上命采蓝田绿玉,琢成磬;上方造簴,流苏之属,以金钿珠翠饰之,铸金为二狮子,以为趺,采缯缛丽,一时无比。先,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 《开元天宝花木记》云:“禁中呼木芍药为牡丹”也。 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承旨,犹苦宿酲,因援笔赋之。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龟年捧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妃饮罢,敛绣巾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会力士终以脱靴为耻,异日,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始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惊曰:“何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览《汉成帝内传》,时妃子后至,以手整上衣领,曰:“看何文书?”上笑曰:“莫问。知则又殢人。”觅去,乃是“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昌盘,令官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宝避风台,间以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尔则任吹多少。”盖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语戏妃。妃曰:“《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上曰:“我才弄,尔便欲嗔乎?忆有一屏风,合在,待访得,以赐尔。”屏风乃虹霓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长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杂厕而成。水精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络以珍珠珠瑟瑟。间缀精妙,迨非人力所制。此乃隋文帝所造,赐义成公主,随在北胡。贞观初,灭胡,与萧后同归中国,因而赐焉。 妃归卫公家,遂持去。安于高楼上,未及将归。国忠日午偃息楼上,至床,睹屏风在焉。才就枕,而屏风诸女悉皆下床前,各通所号,曰:“裂缯人也。”“定陶人也。”“穹庐人也。”“当垆人也。”“亡吴人也。”“步莲人也。”“桃源人也。”“班竹人也。”“奉五官人也。”“温肌人也。”“曹氏投波人也。”“吴宫无双返香人也。”“拾翠人也。”“窃香人也。”“金屋人也。”“解佩人也。”“为云人也。”“董双成也。”“为烟人也。”“画眉人也。”“吹箫人也。”“笑躄人也。”“垓中人也。”“许飞琼也。”“赵飞燕也。”“金谷人也。”“小鬓人也。”“光发人也。”“薛夜来也。”“结绮人也。”“临春阁人也。”“扶风女也。”国忠虽开目,历历见之,而身体不能动,口不能发声。诸女各以物列坐。俄有纤腰妓人近十余辈,曰:“楚章华踏谣娘也。”乃连臂而歌之,曰:“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杨造得小杨收。”复有二三妓,又曰:“楚宫弓腰也。何不见《楚辞别序》云:‘绰约花态,弓身玉肌?’”俄而递为本艺。将呈讫,一一复归屏上。国忠方醒,惶惧甚,遽走下楼,急令封之。贵妃知之,亦不欲见焉。禄山乱后,其物犹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后不知所在。
杨太真外传卷下 史官 乐史撰
初,开元末,江陵进乳柑橘,上以十枚种于蓬莱宫。至天宝十载九月秋,结实。宣赐宰臣,曰:“朕近于宫内种柑子树数株,今秋结实一百五十余颗,乃与江南及蜀道所进无别,亦可谓稍异者。”宰臣表贺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旷古所无者乃可谓非常之感。是知圣人御物,以元气布和,大道乘时,则殊方叶致,且橘柚所植,南北异名,实造化之有初,匪阴阳之有革。陛下玄风真纪,六合一家,雨露所均,混天区而齐被,草木有性,凭地气以潜通。故兹江外之珍果,为禁中之佳实,绿蒂含霜,芳流绮殿,金衣烂日,色丽彤庭。云云。”乃颁赐大臣,外有一合欢实,上与妃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与卿固同一体,所以合欢。”于是促坐,同食焉。因令画图,传之于后。妃子既生于蜀,嗜荔枝。南海荔枝,胜于蜀者,故每岁驰驿以进。然方暑热而熟,经宿则无味。后人不能知也。上与妃采戏,将北,唯重四转败为胜。连叱之,骰子宛转而成重四,遂命高力士赐绯,风俗因而不易。广南进白鹦鹉,洞晓言词,呼为雪衣女。一朝飞上妃镜台上,自语:“雪衣女昨夜梦为鸷鸟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经》,记诵精熟。后上与妃游别殿,置雪衣女于步辇竿上同去。瞥有鹰至,搏之而毙。上与妃叹息久之,遂瘗于苑中,呼为鹦鹉冢。交趾贡龙脑香,有蝉蚕之状,五十枚。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赐妃十枚。妃私发明驼使, 明驼使腹下有毛,夜能明,日驰五百里, 持三枚遗禄山。妃又常遗禄山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十一载,李林甫死。又以国忠为相,带四十余使。十二载,加国忠司空。长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兼户部侍郎。小男朏,尚万春公主。贵妃堂弟秘书少监鉴,尚承荣郡主。一门一贵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二载,重赠玄琰太尉,齐国公。母重封梁国夫人。官为造庙;御制碑,及书。叔玄珪又拜工部尚书。韩国婿秘书少监崔珣女为代宗妃;虢国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为让帝男妻;秦国婿柳澄男钧尚长清县主,澄弟潭尚肃宗女和政公主。上每年冬十月,幸华清宫,常经冬还宫阙,去即与妃同辇。华清宫有端正楼,即贵妃梳洗之所;有莲花汤,即贵妃澡沐之室。国忠赐第在宫东门之南,虢国相对。韩国秦国,甍栋相接。天子幸其第,必过五家,赏赐燕乐。扈从之时,每家为一队,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相映,如百花之焕发。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灿于路岐,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窥其车,香气数日不绝。驼马千余头匹。以剑南旌节器仗前驱。出有饯饮,还有软脚。远近饷遗珍玩狗马,阉侍歌儿,相望于道。及秦国先死,独虢国韩国国忠转盛。虢国又与国忠乱焉。略无仪检,每入朝谒,国忠与韩虢连辔,挥鞭骤马,以为谐谑。从官妪百余骑。秉烛如昼,鲜装服而行,亦无蒙蔽。衢路观者如堵,无不骇叹。十宅诸王男女婚嫁,皆资韩虢绍介;每一人约一千贯,上乃许之。十四载六月一日,上幸华清宫,乃贵妃生日。上命小部音声, 小部者,梨园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已下。 于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海进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欢呼,声动山谷。其年十一月,禄山反幽陵, 禄山本名轧荦山,杂种胡人也。母本巫师。禄山晚年益肥,垂肚过膝,自秤得三百五十斤。于上前胡旋舞,疾如风焉。上尝于勤政楼东间设大金鸡障,施一大榻,卷去帘,令禄山坐。其下设百戏,与禄山看焉。肃宗谏曰:“历观今古,未闻臣下与君上同坐阅戏。”上私曰:“渠有异相,我禳之故耳。”又尝与夜燕,禄山醉卧,化为一猪而龙首。左右遽告帝。帝曰:“此猪龙,无能为。”终不杀。卒乱中国。 以诛国忠为名。咸言国忠虢国贵妃三罪,莫敢上闻。上欲以皇太子监国,盖欲传位,自亲征。谋于国忠,国忠大惧,归谓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东宫临国,当与娘子等并命矣。”姊妹哭诉于贵妃。妃衔土请命,事乃寝。十五载六月,潼关失守,上幸巴蜀,贵妃从。至马嵬,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惧兵乱,乃谓军士曰:“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甿庶,以至于此。若不诛之,何以谢天下。”众曰:“念之久矣。”会吐蕃和好使在驿门遮国忠诉事。军士呼曰:“杨国忠与蕃人谋叛!”诸军乃围驿四合,杀国忠,并男暄等。 国忠旧名钊,本张易之子也。天授中,易之恩幸莫比。每归私第,诏令居楼,仍去其梯,围以束棘,无复女奴侍立。母恐张氏绝嗣,乃置女奴嫔妹于楼复壁中。遂有娠,而生国忠。后嫁于杨氏。 上乃出驿门劳六军。六军不解围,上顾左右责其故。高力士对曰:“国忠负罪,诸将讨之。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伏乞圣虑裁断。” 一本云:“贼根犹在,何敢散乎?”盖斥贵妃也。 上回入驿,驿门内傍有小巷,上不忍归行宫,于巷中倚杖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进。京兆司录韦锷 见素男也 进曰:“乞陛下割恩忍断,以宁国家。”逡巡,上入行宫。抚妃子出于厅门,至马道北墙口而别之,使力士赐死。妃泣涕呜咽,语不胜情,乃曰:“愿大家好住。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乞容礼佛。”帝曰:“愿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缢于佛堂前之梨树下。才绝,而南方进荔枝至。上睹之,长号数息,使力士曰:“与我祭之。”祭后,六军尚未解围。以绣衾覆床,置驿庭中,勅玄礼等入驿视之。玄礼抬其首,知其死,曰:“是矣。”而围解。瘗于西郭之外一里许道北坎下。妃时年三十八。上持荔枝于马上谓张野狐曰:“此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初,上在华清宫日,乘马出宫门,欲幸虢国夫人之宅。玄礼曰:“未宣勅报臣,天子不可轻去就。”上为之回辔。他年,在华清宫,逼上元,欲夜游。玄礼奏曰:“宫外即是旷野,须有预备,若欲夜游,愿归城阙。”上又不能违谏。及此马嵬之诛,皆是敢言之有便也。先是,术士李遐周有诗曰:“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燕市人皆去,禄山即蓟门之士而来。函关马不归,哥舒翰之败潼关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贵妃小字玉环,及其死也,力士以罗巾缢焉。又妃常以假髻为首饰,而好服黄裙。天宝末,京师童谣曰:“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至此应矣。初,禄山尝于上前应对,杂以谐谑。妃常在座,禄山心动。及闻马嵬之死,数日叹惋。虽林甫养育之,国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是时虢国夫人先至陈仓之官店。国忠诛问至,县令薛景仙率吏人迫之。走入竹林下,以为贼军至,虢国先杀其男徽,次杀其女。国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借我方便乎?”遂并其女杀之。已而自刎,不死。载于狱中,犹问人曰:“国家乎?贼乎?”狱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遂并坎于东郭十余步道北杨树下。上发马嵬,行至扶风道。道傍有花,寺畔见石楠树团圆,爱玩之,因呼为端正树,盖有所思也。又至斜谷口,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隔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至德二年,既收复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还,使祭之。后欲改葬,李辅国等不从。时礼部侍郎李揆奏曰:“龙武将士以杨国忠反,故诛之。今改葬故妃,恐龙武将士疑惧。”肃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潜移葬之于他所。妃之初瘗,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肤已消释矣。胸前犹有锦香囊在焉。中官葬毕以献,上皇置之怀袖。又令画工写妃形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歔欷焉。上皇既居南内,夜阑登勤政楼,凭栏南望,烟月满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歌歇,闻里中隐隐如有歌声者。顾力士曰:“得非梨园旧人乎?迟明,为我访来。”翌日,力士潜求于里中,因召与同去,果梨园弟子也。其后,上复与妃侍者红桃在焉。歌《凉州》之词,贵妃所制也。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视,无不掩泣。上因广其曲。今《凉州》留传者益加焉。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雨霖铃曲》。曲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左右亦为感伤。新丰有女伶谢阿蛮,善舞《凌波曲》,旧出入宫禁,贵妃厚焉。是日,诏令舞。舞罢,阿蛮因进金粟装臂环,曰:“此贵妃所赐。”上持之,凄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丽,获二宝:一紫金带,一红玉支。朕以岐王所进《龙池篇》,赐之金带。红玉支赐妃子。后高丽知此宝归我,乃上言‘本国因失此宝,风雨时,民离兵弱。’朕寻以为得此不足为贵,乃命还其紫金带。唯此不还。汝既得之于妃子,朕今再睹之,但兴悲念矣。”言讫,又涕零。至乾元元年,贺怀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与亲王棋,令臣独弹琵琶, 其琵琶以石为槽,鹍鸡筋为弦,用铁拨弹之, 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抨子将输,贵妃放康国子上局乱之,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归,觉满身香气。乃卸头,贮于锦囊中。今辄进所贮幞头。”上皇发囊,且曰:“此瑞龙脑香也。吾曾施于暖池玉莲朵,再幸尚有香气宛然。况乎丝缕润腻之物哉。”遂凄怆不已。自是圣怀耿耿,但吟:“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有道士杨通幽自蜀来,知上皇念杨贵妃,自云:“有李少君之术。”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绝大海,跨蓬壶。忽见最高山,上多楼阁,洎至,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额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扉,有双鬟童女出应门。方士造次未及言,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诘其所从来。方士因称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之。”逾时,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冠金莲,帨紫绡,佩红玉,拽凤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以还。言讫悯然,指碧衣女取金钗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士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乃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闻于他人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金钩钿合,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上凭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唯自爱,无自苦耳。”使者还,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及至移入大内甘露殿,悲悼妃子,无日无之。遂辟谷服气,张皇后进樱桃蔗浆,圣皇并不食。常玩一紫玉笛,因吹数声,有双鹤下于庭,徘徊而去。圣皇语侍儿宫爱曰:“吾奉上帝所命,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会妃子耳,笛非尔所宝,可送大收。” 大收,代宗小字。 即令具汤沐。“我若就枕,慎勿惊我。”宫爱闻睡中有声,骇而视之,已崩矣。妃子死日,马嵬媪得锦袎袜一只。相传过客一玩百钱,前后获钱无数。悲夫,玄宗在位久,倦于万机,常以大臣接对拘检,难徇私欲。自得李林甫,一以委成。故绝逆耳之言,恣行燕乐。衽席无别,不以为耻,由林甫之赞成矣。乘舆迁播,朝廷陷没,百僚系颈,妃王被戮,兵满天下,毒流四海,皆国忠之召祸也。
史臣曰:夫礼者,定尊卑,理家国。君不君,何以享国?父不父,何以正家?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唐明皇之一误,贻天下之羞,所以禄山叛乱,指罪三人。今为外传,非徒拾杨妃之故事,且惩祸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