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我以为我的一生是个悲剧。现在来看,是个喜剧|——
清水为的不让人分神,故意将椅子移近那个方窗口。这间使用十年的审讯屋,只在那方正窗对面,靠着屋顶,开了个透气窗。窄垦的窗上镶了铁棂,栅栏后边一块模糊的玻璃,以便警局高层不时掌握审讯质量。清水往这边挪的时候,后身的俩人正处在互相较量的阶段,他得以抽空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目光向这长条玻璃看了看后,又转回面前闪耀不止的屏幕。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小时零十一分钟,却没感觉到日常坐久浑身骨痛的困扰。因为身后有一个人。她往这间终年混有凌厉与冷邃的房子走来时,清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边,悉心听取她的教导,知道哪些证词如果屏幕上给遗漏了,那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清水一路轻点头,耳际回响着她的鞋子声,不知不觉就坐到了这个角落。
期间,针对那个面貌清秀的犯人,他有过几次出离。她不止一回让其锋利的嘴驳得哑口无言,不得不从那间来的铁门走出去,迎接上司的责备,劈头盖脸砸过,她低头接受。清水这时虽隔墙,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时不知所措,如同自己做错的事,只是盯着屏幕刚才犯人说过的话,手冰凉冰凉。看着全部录完的字,想她一时回不来,他感到自己渺小。头不自觉移开,视线一经对了斜冲他方窗下边的人,马上生了严厉,对方恰巧仰头看到,只是鼻翼翕了翕,视线集中到布满木纹的条桌上来。
清水看看表,距上次电脑显示的,又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寂静中,前后又捋了遍方才的证词。现在就差一个点,若攻下这个彼此都心明的节,她就可以不必到那玻璃后方,领取本不该属于她的苛责。事实是,眼前这个犯人故意在绕,磅着她到底摸不清他的名字,他肆无忌怛,在某些可以搬动他老窝的地方兴奋地游戏,然后静看对桌她的窘态。
其实她几天前,单独去了这么个地方。刚下车站,空无一人的街区给她当头一棒,心底十分后悔不该说下大话。但既然已来,只能硬着头皮,随便找了条分岔的路,漫无目的地找某一个25年前可能在此活过的人。塞在她耳朵里的麦,循环播放夜的路途。这是首十五年前流传在坊间的音乐,单凭手头仅有的判断,一意孤行谁都不告诉的情况下来到陌生地,万一白搭路费人力,照样听着同一首曲子再回到警局,将要面对的一张张疑惑的脸,她不是没想过。
她已经没退路,犯人天一无缝的叙述,任她百般敲琢,前者都雷打不动,一点口风留不下。但是这个手机,由她亲自截获于抓捕犯人的手中,某天晚上,其他人分析一天,打熬不过,陆续回格子间暂息,她一人反复观看,总有种感觉,这个名为夜的一百条路途的歌似乎不那么简单。她花了三天,跑遍所有音乐工作室,终于在倒数第二人口中,回忆出了当年喜听音乐会的犯人曾经的名字。她当时振奋地坐下,才开始回想自己这三天是怎样渡过的。
清水一共回过三次头,每一次只看到桌沿立刻收回目光。20分钟后,她离开椅背,惊雷似的以绝对不可压倒的气势,高度概括,条分缕析,将犯人认为对老人的欺诈是种拯救的执意,以前者本人对亲人做过的忏悔为切点,不断揪提,使他终于痛悉自己的知道多么可笑,从而生生扭转回正道,让那个一直昂首的犯人,也有了悔之晚矣的迟悟。
然后她播放了那支曲子。
“……到底有多少路,通向黎明。
……还要有多少的夜,才可以“
“你叫加藤”
方窗投下一缕光,正落在深深低头啼泣的犯人眉间,清水感觉他不像之前那样狰狞。他的头从此不再抬起。
“其实我也很喜欢”。说完,她像是朝清水又像斜瞥前方,递了个眼光。
有如受到感召,清水缓缓回过的头,中途停顿几个卡,在本该攫取犯人心服的眼点,忘记了住,忧郁的情态,滑向那个熟悉但总在避开的侧脸。此刻,她像尊胜利的雕像,闪耀光芒。清水突然被空气刺了,辫不出是否对上了那对眸子,总之,自己扭了180度盯后墙的眼睛,像狂跳不止的心脏,看到的白粉渐渐生花,他有一刻想用手摸平。
他的头发不听话,动着。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头在动,极力保持体子不移的代价,就是手中捏着的笔是湿的。他要这样停留多久呢?
他叫清水寻也。他那天穿着平日不多见的黑色西装,里边是白棉衫子。他的脖子很细很长。他的肤色没有因为和她镇守窝点而有半点晒黑的迹象。他是位谦谦君子,即便同世间最肮脏的人始终在打交道,他仍是位雏。他每天还是有这样同她一起不出声默契合作的时候。
然后,她会有天猛然注意到这些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