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烟

我家里开烟酒门市,每次放假,我就少不了要帮家里看店。
今年正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栏柜后坐着看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包在一身深色大衣里,黑压压地走到栏柜前面。
他俯下身对着栏柜里码放的一盒盒的烟看了一会儿。他满头银发,但是精神极佳,眼神锐利。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您这个真的是鹤发童颜啊。”听到这句话,他猛地把头抬起来,瞪着我,我心里甚至惊了一下,不过还是强装平静。
他笑了笑说:“吼吼,是吗。”
我揣摩不出他的喜恶,没说话。
他接着说:“想买个稀罕烟。”
这个要求很好玩,我就问他:“您有什么偏好吗?”
他说:“没有。”
我想了想,指着其中一个烟说:“这个买的人很少,我妈跟我说的。”
他很干脆地说:“有点意思,就这个吧。”
我把那盒烟拿出来放在柜台上,他拿起来看了看放下,一边掏手机,一边说:“跟兄弟喝酒个呀,抽个稀罕的,过年嘛。”
我听完,伸手盖住那盒烟,对他说:“您是要和别人一起抽吗?”
他看到我的行为,声调突然提高,说:“是啊。”半是回答,半是疑问。
我很直接地说:“不好。这个烟是样品烟,放很久了,我看有没有没拆封的。”
他听到我这句话,刚拿出手机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愣住了。
我当时没注意什么异样,只是回头叫我妈妈下来,看有没有库存。
但是就在我妈应我和下楼的一分钟里,我面前这个男人忽然开始全身发抖,眼睛都开始翻红,似乎非常愤怒。
他声音尖利地问我:“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有点害怕,但还是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这个烟倒是稀罕,但是买的人少,放久了可能会干,就不好抽了。”
他甚至没等我说完,浑身颤抖着大声说:“这无所谓,我拿了。”说着要从我手下面把那盒烟拿走。
我把烟往我这侧收了一下。他瞪着我,伸出来的手在半空中微微抖着。我也看着他,他这样,我更不敢卖给他了。
正僵持着,妈妈走到了我身边。
我妈立刻热情地打招呼:“诶,今天才初几啊,就上班了吗?”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非常紧张。
我对面的男人立刻又看向我妈,没有任何表示认识的意思,相反,他特别激动地说:“这是你大儿?”我妈说是。
他猛地拍了拍手,有点癫狂地笑起来。他块头很大,两臂鼓动,高亢洪亮地笑起来,像一个发怒的黑熊。
我站在原地有点蒙,但是我妈非常淡定,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笑了几声以后,那个男人浑身颤抖着,像吵架一样对我妈说:“你这儿子,你这儿子!你这儿子!”
我妈两个手握在一起,看着他说,“咋了?”似乎饶有兴趣。
男人接着说:“啊!啊!实在是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
我想买这个烟,他说这个烟放的久了,怕干,不卖给我。”
妈妈说:“是,这个烟放了好久了。”
我说:“有新的没拆封的吗?”
妈妈说:“没了,就剩这一盒。”
我想尽快平复一下眼前这个人,就说:“我们再挑个别的吧。”这时候他一直看着我,似乎非常高兴,又似乎非常愤怒,嘴唇不停地颤动,眼睛四处扫视,不断眨着,和他刚走进来时从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接着说:“不是不卖给您,如果您是自己抽个稀罕,您就拿去尝鲜,要是不好抽,您拿回来,我们换别的。但是您说要和弟兄们一起,大家开开心心吃着饭,您把这烟分享给他们,要是不好抽,太扫兴了。”
听完我的话,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诡异地笑起来,他像个外星人刚变成人类,语言能力不健全,只能一组一组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了接着说:“对!对!对!哎呀,对!”
我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发毛,但是我妈慢条斯理地说:“换XX吧,这也是个稀罕烟。”说着拿了两盒递给他。
他也很自然地接过去,一边说:“你这儿子,你这儿子!哎呀,有意思!有意思!”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心里很开心,他好像冷静了一些。
我妈算了算说:“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吧。”
男人抬起手机扫了一下,很不客气地说:“一百二?由你呀!我看不是你想要多少就多少!”
嫌贵?我莫名其妙,零卖的烟很少直接减两块的。正要说话,收款音响叮了一声:“到账,一百二十六。”
我又惊又喜,看来他先前不是出于愤怒,但是我在家里帮忙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故意多给钱的。我和妈妈立刻制止:“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男人探过身子抓住我的手说:“你能管问我要多少,还能管我给多少吗?”
这话掷地有声,反让我更加不安。我说:“那更不行,您可以这样做顾客,我们不能这样做生意。”
他又癫狂地笑了,似乎见到一件大奇事。我妈此时拍了拍我,大概意思是,算了。
我还是不好意思,拿了两个打火机递给他,说:“您拿着这个吧。”我妈也在一旁表示认可。
男人呆立了一会儿,看着我摊开的手。我又递过去一些,他这才伸手过来,那只手甚至有点胆怯,拿了其中一个,随后,猛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看他,就像看到一个打火机上跳跃的火焰,瞬间被吹灭了。
妈妈绕出栏柜,送他到店门口,我也赶紧跟上。
推门的时候他回头说:“唐姐,回去吧,冷。”
我妈站在门口,没头没脑地说:“你弟也算是解脱了。”
可能看到了我的疑惑,我妈对我说:“他弟是咱们汽车站站长,年前得了胃癌,没了。”
我心口上感觉像是挨了一拳,结结巴巴地说:“您要节哀啊。”
我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人就是,说没就没了,活好个人吧。”我给了我妈一个眼神,想让她不要说了。男人看着我,淡淡地说:“没事儿。你妈说的对,你妈说的对。”然后轻轻合上门走了。
我脸凑到玻璃上望过去,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