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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美髯公》

2020-07-19 23:11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雷横的脖子上有一道红黑相间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是枷锁的痕迹。

刘唐等人认为这不是寻常的事情,马上带雷横乘上小船,前往梁山泊。晁盖、宋江、吴用都与雷横熟识。很快,大家便共聚一堂。

雷横看起来非常憔悴,他把刚开封的酒倒进杯里,连喝了两三杯,过一会儿,终于恢复了意识。

“感觉怎么样?”

雷横一抬头便看到了正担心地看着自己的脸的宋江。他眨巴着眼睛,猛地跳起大叫起来。

“救救我!”

“先冷静一下,你已经得救了。”

宋江按住雷旁边的肩膀,平静地说道。

“这里是梁山泊。你是来找我们的吧?已经没事了……”

“不行,妈妈还在森林里……快救救她!”

雷横紧紧抱住宋江。

晁盖立刻命令刘唐带手下去寻找雷横的母亲。听到晁盖的命令,雷横终于放下心来,开始讲述起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

————————————————————

那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事情。那天,雷横刚刚结束县衙里的工作,无所事事地走在街上。吃过饭后,正打算回到旅馆时,在途中遇到了一位旧识的男人。

“雷都头大人吗?好久没拜见您的尊容了!”

男人正是雷横经常出入的酒楼的老板李小二。回头一看,李小二正挠着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您已经忙完河岸的工作了吗?”

“哪有,现在的工作忙得很啊,连酒都喝不上了。”

“您的搭档朱都头先生,我也好久没见了。”

“朱仝出差去东京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

两人结伴走在大街上。

“怎么样,最近街里有什么变化吗?”

“有啊,前面直通广场的那条街道,雷都头大人应该也看见了吧?”

“什么啊?”

“哎呀,四五天前,从东京来了一位女艺人,在广场上建起了木屋。名字叫白秀英,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技艺也是一流。看到她歌舞的身姿,灵魂好像也消失在九天的彼方了……”

“这么厉害吗?”

“这个嘛,不是来自月亮的仙女,也一定是从西湖而来的女神!”

平时,雷横对女人的优雅技艺并无兴趣,但不知为何,今天他却被李小二的话打动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稍微看看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愿意陪您前去。只是今天酒馆里摆了宴席,恕不相陪……”

李小二遗憾地说着,把小屋的位置详细地告诉了雷横。

正如他所说,从广场的一角看去,有一座陌生而崭新的小屋,里面聚集了很多人。华丽的幔幕之间飘拂着对演员的赞美之声,偏门边的旗帜成排地迎风飘扬。雷横到达之时,前戏刚刚结束,郓城县步兵都头雷横的勇名无人不晓。观众们纷纷让出座位,为雷横腾出了舞台左手边最好的位置。

滑稽有趣的前戏结束后,艺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缩进了帐中,锣鼓声敲得很响。观众哄然大笑,也有人探出身子向里窥探。终于,主角儿登场了。

首先传来的是敲锣打鼓的声音,随后,一名身着鲜艳服装的老年男子走了出来。男人微微低头,发出浑厚的声音。

“我是东京人,名叫白玉乔。今天,我女儿秀英讲要表演她拙劣的技艺,我们就看大家的眼色行事了!”

全场的观众一齐发起热烈的掌声,等待着主角儿的到来。伴随着掌声缓缓出现的,是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

不知是花女还是仙子,忽闪忽闪的眼睛,嫣然微笑的薄唇。在浅葱色的主调上刺绣着百花的华丽服装,与她那张色泽分明的脸很是般配。

“今天要为大家表演的是——‘予章城双渐赶苏卿’。”

那声音凛然而响亮。

秀英轻轻拍动手中的象牙拍板,迈着轻快的步伐在舞台上绕了一圈。

观众的目光被那艳丽的脸庞与飘舞的七彩下摆所吸引。在安静的人群中,秀英的歌声袅袅响起。

演出节目是有关风流题材的故事,重要的地方也需要歌唱。对于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秀英巧妙地将优美华丽的技巧融于唱功之中。

人们都陶醉在秀英的美貌和技艺之中。雷横也毫不吝惜掌声,不禁赞叹起对方不愧是京城的艺人。

但是,在向纷纷前来围观的人们收取小费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节目的演出来到高潮的时候,铜锣声再次响起,老父亲白玉乔的身影在舞台上缓缓出现。

“那么谢谢各位捧场,请赏些杂钱……诶,女儿啊。”

“好——”

白秀英手里拿着一个盘子,缓缓走下舞台,首先站在雷横身旁,脸上浮现出娇媚的笑容。

“先生,请支持一些吧。”

樱桃般的薄唇边绽起笑容。

雷横把手伸进怀里,脸色骤变。

没带钱包。

秀英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雷横。人们也带着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雷都头到底会给多少。

雷横掏了掏怀里,掏了掏袖子,掏了掏腰带,可是一分钱也没有找到。

“真抱歉,我今天忘记带钱包了。不过我明天还会来,到时候和今天的一并给你吧。”

“嗯。”

秀英用白皙的手指抵住嘴唇笑了。

“您要是这么说的话,后面的人就没法继续了。您只要看自己的心情随便给点就好。”

“都说了没带钱了,明天一起给你。”

雷横因为尴尬,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你跟他说那些做什么。”

舞台上的父亲看不下去似的搭话道。

“姑娘,你可真没有看人的眼光啊!懂风流的人可多着呢。快继续去找真正懂得艺术的老爷们,让他们来给你赏钱吧!”

雷横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压着嗓子回答。

“我不是说了明天会给吗?”

“无论明天还是后天,乡下人都不懂得京都的艺术!”

“你说什么?”

雷横一脚踢开座位站起身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乡巴佬咯。?”

“一眼就能看出来。”

“白先生,别这样,他是都头雷横先生……”

虽然有人出面调解,但白玉乔仍然没有停止辱骂。

“出来看戏连钱包都不带,这是哪来的乡巴佬?不会是三家村里的放牛娃娃吧!”

“我都说了!”

雷横冲上舞台,一拳打向白玉乔。白玉乔的牙齿应声折断,血溅到了一旁的幔幕。

“父亲!”

秀英的惨叫声在会场上响起。

观众们也议论纷纷,拉架的人、逃跑的人、听到骚动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混乱不堪。

“害我出丑了!”

“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

雷横继续对白玉乔拳打脚踢,但认识他的男人们上前拦住了他。趁此机会,白秀英把父亲扶起,从乱作一团的戏院里逃了出来。

“父亲……”

与满身是血的老父打招呼时,白玉乔长开缺牙的嘴发出呻吟。

“没关系,别担心,我会替你报仇的!不就是都头吗……”

秀英的美丽的眼睛里浮现出冷漠的神色。

“我要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白秀英闯入郓城县知县宅邸。结束了三年任期的前任知县时文彬已经回到京城去了,上个月,信任的年轻知县姚知县刚刚上任。白秀英是他在京城时的老相识,白家父女能够在郓城县里开起勾栏,也是靠着他的偏心。

秀英在惊讶的姚知县面前流下了眼泪。

“雷横这个都头不仅欺辱我,还打了家父!”

这就是秀英的底牌。她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皱眉含泪,苦苦哀求,梨花带雨的样子直逼人心。

“小屋也被毁的乱七八糟,客人全都被吓跑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叫什么事!”

姚知县用拳头狠狠的敲打着桌子。

“就交给我吧!”

知县马上派遣手下找到了雷横,以伤人罪拘留了他。

知县通过了科举考试,这是他第一次被任命为官员。他终于得到了能够滥用的权力,女人也有了绝好的表现机会。

雷横连辩解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戴上手铐,关进了重罪犯所用的监狱。

但是白秀英不满足于此,请求判他死刑,不过知县并没有同意。

“殴打了人,还没有到死刑的地步。”

“那我就回京城去了!”

秀英扭过脸去。

“这样的乡下,我再也不想呆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雷横的罪刑,除了杖打之外,还应该在市场上示众。”

“如果这样,我或许还能考虑留下……”

“死刑什么的,做不到的。”

姚知县从秀英的脸上移开视线,尽可能地表现出威严。

眼看着秀英柳眉倒竖。话虽如此,秀英却丝毫不打算和知县断绝关系。毕竟年轻男人的长相也不算坏,何况他还家境殷实,早晚会出人头地。最终,白秀英还是选择了妥协。

“——我知道了。”

秀英露出妩媚的笑容,靠在知县的肩膀上。

“不管怎么说,知县还是不能违背法律的啊。但是,为了给我爸爸报仇。就把那家伙锁在我的勾栏门口示众吧……”

“这不算什么。”

最终,雷横挨了三十次杖打,被押送到秀英的木屋门口示众。秀英得意地回到小屋,俯瞰着雷横伤痕累累的脸。

“怎么样?”

秀英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鼻尖,端详着雷横悲惨的样子。但发现雷横没有被束缚时,她抿起了红色的嘴唇。

“这家伙为什么没有被绑起来啊?”

她把身边的小吏都叫了过来。

“我知道了。因为你们是他的同事,想网开一面吧?那么,我这就去给知县告状,处罚你们就开心咯!”

“夫人,饶了我们吧!”

“快把这家伙绑起来!”

在官府做事的小吏们,不得不拿来了绳子。

“雷都头,对不起,请让我们绑一下吧!”

“罪人还有什么值得怜悯的呢?”

雷横狠狠瞪了秀英一眼。然后阴郁地垂下了眼睛。

“没关系,绑吧!”

雷横的身体被固定在戏班子门口的门柱上。秀英把绳子又紧了紧,总算满意地丢下小吏们,坐回木屋对面的酒馆里。

因为勾栏需要修补,今天暂停营业,所以只能自己看着雷横悲惨的样子了。

「真是愚蠢的家伙——」

秀英伸出美丽的手指拈起豆子作为下酒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正享受着自己所拥有的权力的成果。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敢违逆自己的意愿行事。

店里正好坐着几名商人。他们的桌上堆满了高价的山珍海味。秀英冲着他们的餐桌嫣然一笑。那些男人们好像爱上了这样的表情。

他们可能会托自己找知县为他们的生意牵线搭桥。到了那时候,金镯子、珊瑚戒指、翡翠饰品什么的大概会要多少有多少吧……

但是,当秀英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雷横的老母亲正蹲在旁边。前来送便当的老母正在为雷横解开绳子。

“你们都害怕那个女人,我不怕!那好,我自己来!”

老婆婆不顾雷横同事们煞费苦心的解释。

秀英从店里走出来,挡在老婆面前。

“你要放走罪人?”

“你这狐狸精!”

她愤恨地指着白秀英骂道。

“我的儿子竟然被你糟蹋成了这样!”

老婆婆把饭盒向秀英扔去。粥粘到秀英的脸上,打湿了她的肩膀。

“好啊!”

秀英伸出手掌,狠狠地抽向雷横母亲的脸颊。老婆婆毫不退缩。很快便形成了人山人海。

“你这个老不死的乞丐婆啊!”

“**!母狗!”

“该死的东西!”

白秀英愤怒地殴打着老婆婆。

“杀人啦!杀人啦!”

秀英毫不留情地踢向老婆婆的后背,让她在泥水中翻滚。因为害怕秀英的势力,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半白的头发披散开来,粗糙的衣服被泥染脏。

“横儿——横儿啊……!!”

老婆婆的哭声传到了远方。

“妈妈!”

雷横大叫一声。

小屋门前的柱子摇晃起来。屋顶摇晃、舞台摇晃。帷幕、天花板和旗帜都发出吱吱的声音颤抖着。

“躺下吧……”

秀英继续踢打着老婆婆。老婆婆趴在泥水中,无力地哭喊着。

雷横扭断了镶嵌到肉里的绳子。胳膊和大腿都爆发着浑身的力气。然后以惊人的气势,撞击着屋前的门柱。

“会塌的!”

围观的群众发出了惨叫。

同时,轰响起如雷贯耳的咆哮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声,雷横终于撞断了小屋前的柱子。失去支撑的小屋轰然倒塌,溅起一片尘土。在卷起的沙尘中,雷横猛然飞了出来。

一步、两步,大步流星,用力弯下身体,踢向大地。

起风了。

人们屏住呼吸,停滞住动作,仰望天空。

他们看到了『插翅虎』——生出双翼的猛虎。

雷横带着枷锁,背着屋前的柱子跃过人墙。

秀英愣在原地,无声地瞪大了眼睛。

“呀!!”

下一个瞬间,沉重的枷锁敲中了秀英的脑门。头盖骨破碎的声音,在白昼的街道上回荡。秀英倒在路边。雷横跃过脚下的尸体,重新为自己戴上了枷锁。

秀英飞溅出的鲜血和脑浆染红了雷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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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姚县也毫不留情。

情人被杀的仇恨十分强烈,对牢内雷横的待遇更是苛责至极。雷横的牢房被铁锁紧紧锁住,不能进入,甚至不能和任何人见面。在衙门门前,雷横的老母亲连日带着饭盒跪地痛哭,但即便是同情,也没人敢上前搀扶。

姚知县认为,就算雷横死在监狱里也没关系。秀英被杀,就像失去了掌上明珠,就算赦免雷横,也会涉及到自己作为知县的名誉。

“一定要严厉追究!”

知县命令监牢的官员们。

就在这时,送前任知县时文彬前往东京的朱仝回来了。

时值酷暑,地下的牢房里沉重地淤塞着腐臭的味道。

“雷横。”

听到有人在呼唤着自己,雷横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已然浮肿,充血的视野变得浑浊,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到站在铁栏杆后面的男人的脸。

“……朱仝?”

“真倒霉啊。”

“……嗯。”

“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

“再忍耐一下。”

“朱仝……”

雷横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小心啊……搞不好会连累到你。”

“不必担心。”

朱仝这样回答着,微微一笑。那个表情,雷横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雷横为了再看一次朱仝的脸,睁大了眼睛。但朱仝已经转过身去,能看到的,只有他那乌黑的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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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牢房的朱仝,直奔县衙而去。

朱仝一回来就遇到了苦苦哀求的雷横母亲,但他已经尽力了。他在牢里。处处打点,为雷横请求良好的待遇。但作为公诉人的白玉乔,也通过手段向牢里贿赂俩人。巨款。虽然白玉乔收到了赔偿金,但他仍然坚决拒绝撤诉。从他的感触中,朱仝也感受到了老头子对雷横的憎恨,他自己被殴打,作为摇钱树的独生女也被打死。这次的事件绝不容易——朱仝这样判断着。剩下的,就只能交给知县了。

朱仝向知县申请会面后,很快便被带进了房间。

姚知县知道朱仝和雷横关系很好,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尽管如此,与朱仝见面时,知县的态度还是十分。热情。

姚知县到任后,朱仝与时文彬一同启程前往东京,其间有一段交接工作。虽然时间很短,但朱仝被时知县介绍为最值得信赖的部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他那秀丽的身姿便足以吸引任何上司。垂到腹部里的长须,是只在戏剧中见过的美丽之物。而且,知县对朱仝落落大方的举止也抱有好感。

虽然因为雷横的事被说三道四很麻烦,但知县仍然不想见到雷横。

“长途跋涉真是辛苦阁下了。时知县已经平安到达东京了吗?”

“是的,为此特来向姚知县问好。”

“嗯。”

知县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看到朱仝的脸,知县就有些出神。秀英原本鲜明的面貌,以及他对雷横的愤怒,都突然变得遥远,感觉就像被澄清的风所净化一样。

“你也累了,还是先休息一下为好。”

“您太客气了。”

朱仝深深地行了个礼。

知县对与朱仝谈吐到非常满意。这让他认为自己是具有仁慈之心的清廉官员。也正因为这种快感,朱仝说起雷横的事时,知县没能迅速地转移开话题。

“雷横所犯的罪,虽然确实难以原谅,但都是出自孝心……希望您为此抱有怜悯之心,并给予帮助。”

姚知县一时语塞。

他为难地回试朱仝的脸。

在艺人白秀英的影响下,姚知县对戏剧情有独钟。风流的戏剧固然是好,但不管怎么说,更加让人热血沸腾的还是天下三分——三国的故事。其中武勇与忠义兼备的关云长最为出名。与名将有着相同绰号『美髯公』的男人,年轻的知县自然对他情有独钟。这句话,是无法拒绝的。

“一定要明察。”

“嗯……”

姚知县挽着胳膊沉默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知县,打心里不愿让朱仝失望。但是,他也有自己不让步的原因。虽然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部下顾虑什么——但在朱仝面前,他也想像做出一副好官的姿态。不想被当做为了情妇而杀害部下的男人。

“我也不是木头嘛。”

知县威仪地回答。

“雷横的事,我也感到遗憾,救他也不算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但是雷横案的文件已经被白玉乔交到了济州府,明天也要把他送到济州府审讯。将由济州知府做出最公正的判决。”

知县觉得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法,于是窥探着朱仝的脸。文件上写着要判雷横死刑。如果这样说,杀死雷横的就不是他,而是济州知府。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朱仝沉默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

不久,朱仝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那么,我可以亲自护送吗?”

“嗯,没关系。”

“感谢您的特别关照。”

朱仝深深地行了一礼,退出了知县的房间。门一关上,知县便大呼一口气,躺在椅子上。

不知不间,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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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雷横再次被带上枷锁,踏上了前往济州的护送之路。押送的负责人是朱仝,带了十名官差。

东边的天空开始变成暗红色的时候,雷横便被拉到了衙门前。雷横朝着久违的光芒眯起了眼睛。朱仝提前贿赂了牢吏,雷横的伤口被处理了,还吃了药和饭,身体变得轻松了一些。

雷横的老母来到门前等候。

母亲看到儿子凄惨的样子,不禁失声痛哭。这几天,老婆婆的面容明显变得憔悴,一边痛哭一边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手臂。

“横儿,横儿,你怎么这么惨哟!”

她像对待年幼的孩子一样,用满是皱纹的老手抚摸着雷横的脸。然后,她把布包里仅有的钱塞进雷横的怀中,向朱仝诉苦。

“朱仝先生,你和横儿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可现在横儿有难,您能不能多帮他些……”

“好了,妈妈。”

“我把你养大多么的辛苦……”

老母亲用脏了的手巾擦了擦脸。

朱仝没有回话,拿着朴刀站在一旁。

“出发了。”

雷横一行人在母亲的哭声中离开了郓城县。

季节正是盛夏,一行人刚走了十里便觉得酷暑难耐。正好看到前方有一家小酒馆。店前种着柳树,有一片凉爽的树荫。店后有一条深深的溪涧,附近的空气散发着清凉的感觉。

“时间还很早,在这里吃午饭吧。”

朱仝领着大家进了酒店。一行人各自点了酒和饭。雷横也吃到了久违的热腾腾的饭菜。

之前的事,想也没有用,所以干脆放弃了。他现在只担心只身一人的老母亲。

丈夫早亡,一个女人家辛辛苦苦地把雷横抚养成人。身为妇道人家,只能找到一份辛苦的米捣短工的职务,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只要雷横有所成长,她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

雷横想起了在衙门前看到的母亲疲惫不堪的面容。刚要咽下的饭堵在了喉咙里。

「但是,朱仝一定会照顾好您的吧!」

雷横这样想着,勉强咽下了饭。

他从小力气就非常大,长大后找了个给铁匠压风箱的工作,以此赡养母亲。而把他带到都头这个职位上的人,正是青梅竹马之交的朱仝,他是母亲之前打零工的宅院主人家的儿子。

朱仝正在另一个座位上,一脸平静地喝着酒。

「他总是这样。」

雷横苦笑着。

尽管是多年的交往,但说起朱仝惊讶或者生气的表情,雷横从未见过。

“雷横,方便吗?”

可能是注意到了雷横的视线,朱仝缓缓开口问道。管差们都已吃完了饭,在店门外的树荫下开始午睡。

“啊,没关系。”

“可以的话,我们就解决一下吧。”

朱仝带着雷横绕到小酒馆后面。杂木林被笔直地劈开,林间有溪涧流过。银白色的水流蜿蜒地流淌在深邃而昏暗的涧底。悬崖的宽度大概有一丈多。

朱仝帮雷横解了枷锁,二人一同向溪涧里走去。

“可以了吗?”

“啊?”

“那么,走吧。”

雷横不明所以,一边勒紧腰带,一边回视着朱仝的脸。

“我们不去去济州了吗?”

“不去了。”

朱仝伸出手,指向溪涧的另一边。

“不要辜负了『插翅虎』之名啊!”

雷横怀疑自己的耳朵,更怀疑自己的眼睛。朱仝的意思很明显,要自己从这处断崖逃走。

“天黑后回家,带着母亲去梁山泊。”

“那你呢?”

“我家有土地,有充足的资产去贿赂。”

“朱仝啊——”

“走吧。”

朱仝微微一笑。

他直视着地盯着雷横,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脸颊。雷横仿佛看见了一个聪明的少年,正露出像大人一样的笑容。

雷横突然想了起来。

年少时,在朱仝家的宅子里玩,弄坏曾祖父心爱的坛子的时候。朱仝也是一副这样的表情,对雷横说——“快走!”

后来朱仝到底怎么样了,雷横始终都不知道。只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朱仝,等再见面时朱仝也没说什么。

“走吧!”

雷横在这句话的操纵下,助跑几步后冲向了悬崖悬崖。

然后和年少时一样,雷横跑了。

他想起了老人房间里寂静到发霉的空气。在那个总是拄着拐杖,一副难缠的表情的老人,眼看就要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雷横也是这样拼命地逃走了。

「朱仝——」

一瞬间,雷横转过头来,看向朱仝。

“飞吧!”

朱仝大叫一声。

悬崖就在眼前。

雷横将力量压到腹部,两脚深陷地中。

天空一片蔚蓝。

雷横面对苍穹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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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雷横再也没有回头。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一直躲在树林里,深夜时混在黑暗中逃回家里,背着惊恐的母亲,为了寻找梁山泊而逃了出去。

“救救我……”

雷横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

“救救——朱仝……”

放雷横逃走的朱仝,不可能就这样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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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放跑雷横后,等了一会儿,才通知手下的官差们。大家都慌忙地想追上去,可是溪涧上连桥都没有,很难渡过。朱仝也故意磨蹭了半天,直到傍晚才回到衙门。

“由于我的疏漏,被雷横逃掉了。至于他的行踪,我也不知道。但我愿意接受处分。”

姚知县立刻明白过来,朱仝是故意放跑雷横的,但他既没有感到不可思议,又不生气。不仅如此,他甚至对朱仝的友谊有一种感叹的心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以重罪了结此事。

世代地主的朱家,在城外拥有广阔的土地和宅院。朱家的门面在当天也显露出来。为了他,有好多当地熟悉的面孔来到了衙门。

如果是故意放跑,罪责固然很重,但如果是过失,并不算重罪。姚知县打算就这样稍作罚款应付过去。

但这次,白玉乔没有保持沉默。

如果朱仝的罪行不了了之的话,他就要亲自向济州知府递交诉状。济州知府是姚知县的直接上司。这是他好不容易才踏上的仕途。在这之后,还有无数的辉煌与荣达在等待着他,他绝不能这样不顾一切,让这种麻烦事发生。他要为自己未来的发展做考虑。无奈之下,姚知县决定对朱仝判以脊杖二十,并刺配沧州的刑罚。这是完全合理的判决。

带着雷横出发后不过几天,这次换做朱仝带着枷锁站在县城的城门前。

姚知县带着诸多财物为朱仝践行,但被朱仝谢辞。而白玉乔则因为担心遭到朱仝、雷横的同事们的报复,带着原本用于贿赂的钱回东京去了。

朱仝的送行,聚集了很多人。朱仝的妻子玉琴也带着孩子来了。她垂下湿润的眼睛,紧紧抿着嘴唇,强忍住泪水。为了让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抱着孩子站在一旁。从十六岁时嫁到朱家的那一天起,她一直是这个温柔而内敛的样子。

朱仝看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感到一阵心痛。

玉琴什么也没说。

“太太,来这边吧……”

人们把玉琴往推向朱仝。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这次送别,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尽管如此,玉琴还是沉默着,只是把孩子递进朱仝的怀里。

孩子用那双柔软的手抓住爸爸的胡须,睁开那双琉璃般清澈的双眸,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身前的父亲。

“爸爸、爸爸……”

那口齿不清而天真烂漫的声音,勾起了人们的眼泪。

不久,出发的时辰到了。

直到最后,玉琴也没说一句话。

————————————————————

沧州之旅,就这样安稳的结束。

到达沧州城的朱仝,首先被带到了知府面前。沧州知府是一位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被囚犯那堂堂的风采所吸引,不禁对这样的男人会犯下什么罪行而产生了兴趣。

“你的罪是放跑了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翻着送到济州府的文件,一边向跪在堂下的朱仝问道。

“在护送途中,囚犯趁我不注意逃跑了。”

“只是过失吗,那么判罚刺配有点重啊……”

知府诧异地问道。朱仝没有回答,只是深深低下了头。

“你该不是同情雷横这个男人,所以特意放他逃跑的吧?”

“没有那种轻视上司的事情。”

朱仝这样回答,但知府似乎认定了朱仝是因为雷横的孝心故意放他走的,对他的侠义之心很是喜欢。而且,他更喜欢朱仝这个很有分寸的回答。

沧州知府下令朱仝不必到牢城中服苦役,留在衙门中听用。

这样宣判的时候,州衙后堂传来了微小的脚步声。一个四岁左右、面相雪白可爱的孩子跑了出来。

“出阵!”

孩子跑到朱仝面前,用手中纸糊的蛇矛对着他摇了摇。

“一决胜负!!”

看来是在扮演三国的豪杰『燕人』张飞,打算以『美髯公』为目标发起一骑讨的挑战。

知府年过四十才终得一子,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一定十分疼爱这个孩子。

“孩子,爸爸还在工作呢。到那边去,和姐姐们一起玩吧……”

“不要,我想和这个叔叔玩!”

孩子抱住了朱仝的膝盖,将一双小手伸进了朱仝的胡须。

“你抱抱他吧。”

朱仝抱起了孩子,玩弄着胡须的小孩儿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妈妈说这世界上有长得像关王爷一样的人在,没想到是真的,真让人吃惊!”

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朱仝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好像我家的孩子啊……」

连相貌都有几分相似。

孩子高兴地趴在朱仝的怀里,知府怎么让他下来都不肯。

“可以的话,让我带他出门逛一圈吧?”

“真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朱仝让孩子骑上脖子,走到了衙门前的大街上。街上很热闹,其中有一家店正在售卖布制的动物玩具,五颜六色的龙和虎被吊在竹竿上,在夏日的微风中晃动着。

“叔叔的赤兔马在哪里?”

小男孩问道。关羽骑乘的一日千里的红色名马,名字叫做赤兔。朱仝在动物玩具中搜寻着,终于找出了全身红色的布马玩具。

“看,在这里哦!”

朱仝买下了布制的小红马,孩子开心地笑了。就这样回到府中,自豪地向父亲展示着小马。

“孩子,这马哪里来的?”

“叔叔买给我的!”

“朱仝,不好意思。你没有必要破费……”

“没什么,都是小事。”

知府看得出,朱仝看着孩子的眼神,和自己看孩子的目光是一样的,那是充满怜爱的父亲的眼神。知府再一次确信,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的。

“今后这孩子如果想出去玩,就麻烦你陪他了……”

知府这么说着,给朱仝在州衙内安顿了一个房间。从那天开始,朱仝每天都带着孩子出去散步,和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哄小孩儿高兴,就是朱仝最快乐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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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仝在沧州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不久就是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在祭祀祖先灵魂的盂兰盆节上,人们会摆上各式各样的供品,还会焚烧纸钱和纸衣服。另外,在横跨市区的河流上,举行了一年一度的放灯笼的活动。

这天傍晚,朱仝受到带太太的请求,说少爷想去看灯笼,希望朱仝陪同。朱仝已经得到了知府全家的信任。

不久,换上新装的孩子被乳母带了过来。她把头发梳成总角,用带珍珠的绳子绑了起来,身穿绿色纱衣,就像个木偶一样。

“快走吧,我想在桥上看流灯!”

孩子们抱住朱仝的膝盖,脸上闪耀着要看祭典的快乐。朱仝熟练地抱起孩子走到街上。因为过节,街上有很多人。朱仝背着孩子,走到城外可以看到灯笼的桥上,反复闲逛着。

“我最喜欢叔叔了!”

小少爷在朱仝的肩膀上嬉笑。

“除了姐姐和爸爸,我最喜欢你了!你要一直待在我家啊!”

“好啊……”

朱仝含糊地回答。

小朋友很可爱。但他还是想尽快回到故乡的妻子身边。

如果就这样认真工作的话,那并不是什么遥远的事情。如果帝室因为喜事而大赦天下的话,恐怕可以更早的回去。

在那之前,他只想竭尽全力宠爱这个孩子。

不知道朱仝的想法的男孩儿,开心地编了一首简单的歌谣,轻声哼唱着。

就在他们被人群挤到桥上的时候。朱仝被人从背后拉了袖子。回过头来,朱仝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那里的,毫无疑问是雷横。身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大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专门来找你的。”

雷横的目光停留在朱仝额上的金印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有话跟你说。”

话虽如此,旁边的人接踵摩肩而过,巡逻的士兵也经常路过。雷横现在是通缉犯,被见到的话也许会被盘问。想到这里,朱仝便把小男孩放在了桥墩上。

“孩子,叔叔现在有点事,马上就回来接你。你先在这里乖乖地待着,绝对不要乱跑哦!”

“嗯。那你快去快回呀。灯笼船马上就要开过来啦!”

“马上——”

朱仝在一边的糖果摊买了块糖,递到孩子手里。旁边的黑大汉凑过脸来。

“没事儿,有我在呢!”

对着这样说的男人的脸,男孩露出稀奇的神情仰望着着。

“你是谁呀?跟钟馗大人长得好像喔!”

“叫俺铁牛大人!”

朱仝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因为是雷横带来的,应该可以放心地委托。于是朱仝和雷横一起走进了一个人少的巷子里。

“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为了报答你放走我的恩情。”

“没有什么恩情,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当下你还在被通缉,被人看到就危险了。赶紧离开这条街吧!”

“当然要走……不过你跟我一起走吧!”

朱仝板住了脸。

“要我逃走吗?”

“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够忍受在这种地方当犯人的生活呢?到梁山泊去,不是能过上更加轻松快乐的生活吗?”

“我家里还有妻子和小孩。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不用担心,她们已经被送到梁山泊去了……”

“你说什么?”

朱仝回过头来,看向雷横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雷横的脸色有些为难。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那都是想当然的事情。

雷横在想什么,朱仝也明白了。

“雷横——”

朱仝的声音很严肃。但他看向雷横的目光更加严肃。

“你也太骄傲了吧,雷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帮别人决定命运是一件伟大的事情的?”

就算是和朱仝交往已久的雷横,也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

“你之所以去梁山泊,是因为你被判了死刑,你到梁山泊入伙就能心满意足的话,没问题。但是我想回家,我有家可回。为了这一点,我无论做多久囚犯也能忍受。所以,你怎么能用你的想法来为我做决定!!”

朱仝的声音很低,但却在雷横的内心深处回响着。朱仝真的很生气。

最近梁山泊的人员增加很多,晁盖、宋江都与朱仝是熟识。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把朱仝带到梁山上来。为了迎接久违的朋友,吴用早已准备好在监视放松时,派人接应朱仝从沧州逃脱。

雷横将心比心地替朱仝考虑了一下,梁山泊山清水秀,自己的母亲也在山上安度晚年,如果朱仝到梁山泊来,怎么也比当囚犯的生活自在的多,他一点也没有怀疑这样的想法。

没想到朱仝如此愤怒,雷横困扰地挠起了头。

“对不起,朱仝。我只是……”

“我不会去梁山泊的。带我家里人回原来的房子吧……”

“那个……房子已经,烧掉了……”

“雷横!!”

“对不起……”

“那就送我妻子回娘家。不要说,你们连那边也烧了!”

“还没那么夸张……”

“我要走了。以后别再来了——”

就在朱仝转过身,正要迈开步伐的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梁山泊上,有个黑大汉的传言。

“难道,那家伙就是『黑旋风』吗……”

传说那个挥舞着两把板斧的男人,杀人如同割麦子一样容易。

朱仝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浑身发起抖来。

“啊,那家伙就是李逵……”

话音尚未落地,朱仝就没命地跑了起来。像疾风一样奔回桥上。但是,到处也找不到孩子的身影。当然,李逵也不在了。

询问卖糖果的店家,得知李逵牵着孩子的手过了桥。桥的前方就是城门。朱仝再度奔跑,推开人群,飞一样地跑出了城门。

今晚有灯会祭典,出入州城的人很多。朱仝向周围的人打听,一路追着李逵和孩子而去。由于那两人的搭配太引人注目,所以很多人都有注意。不久,朱仝便跑出城门很远,来到了郊外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前方的森林里走出了一个人影。那巨大的身躯,毫无疑问就是李逵。

朱仝加快了脚步。

李逵好像发觉了什么,看向这边。这有他一个人。

“孩子呢!?”

朱仝叫道。

李逵笑了。双眼露出野兽的光芒笑着。

天空中出现了月牙。

微明的月光,照亮了李逵手中的斧子。

那对被漆黑的大手握住的板斧上,隐约浮现出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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