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存留纪元(3) 抱薪救火
饥饿,犹如永远掩不灭的火焰。
苹果卷。李鑫望着小桌台上的精致银盘,银盘里有一顶钟形状的玻璃罩子,“或许里面有‘肉桂’吧。”
医生吞了口口水,他已经尽力避免被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看笑话了。但是,那股奇妙的香气,经面包空隙中泌出的黄油煎烤过的,那大概名为“肉桂粉”的香料,闻上去似乎有苦甜的底味,木香激发的微微苦味让烤糖冒失的腻口得以踏实落地,让医生又吞了几大口涎水,他仅是想舌头搅动时,摩擦面包粗糙的烤壳,麦香混合苹果与激烈的肉桂香气溢出流淌,他就难以抑制吞咽的欲望,食道的黏膜在呼唤食物团子剐蹭时的抚摸,胃也盼望营养落袋的那一刻安全和满足。
他们怎么搞到这玩意儿的?
李鑫医生大约有将近十年没见过“苹果卷”了。战争开始的那一年,东城区由于承担津港城大量基础设施的运营,遭受利昂最多的炮弹袭击,那些从盘踞在港口,出海口航道正中的巨舰发射的炮弹,几乎摧毁了津港中心城区的所有建筑。断垣残壁下被压瘪的面包,被津港人捡来,作为他们逃难途中的口粮。后来,热武器的战争结束,津港区进入重建时期,李鑫去津港卫星城镇出差的时候,还偶尔碰到两家从城市逃亡到乡下的面包店,从那里买过两回面包。至于再之后,一直到今天,无数起天灾人祸叠加,人类文明甚至已经脆弱到,无法负担大规模农业活动,曾经地球上的农田如今已过九成退还至荒野,沼泽,雨林。尤其加之三年前的那场机械暴乱后,疯狂的信息生命控制机械肆意杀戮幸存者和破坏仅存的工业体系,大量流水线被毁,人类主要聚居城市控制系统遭到攻击瘫痪,精加工品的缺失、鲜储运输体系崩溃,面粉,黄油几乎绝迹,只有经营农耕生存的小型人类部落,还有青壮年负责生产,而他们都藏于深山密谷,外人难觅行踪。
人类早已承受不起深度加工的食品和工艺品制造的代价。
玲珑罩子下苹果卷溢出香气,李鑫医生才从震惊中晃神过来,右手扶在隔离墙的透明塑胶,感慨食物诱惑力量之强,而他左侧的肘上绷着一条止血带。
他叹了口气,看舱外一张张忧心,惊惶到恐惧的脸。
希望舱房够密封,别像泄露苹果卷香甜烘烤气的玻璃罩子,把实验在我身上的病毒传染给他们。
罩子至少隔音性是良好的,李鑫的小房间里很安静。
洛川不知道宣布了什么,见她还是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举起胳膊在天空中摇动,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笃定,毫不迟疑于宣讲自己的宏伟蓝图。可听众的表情却平息了,凝固了,变色了,直到一个前排坐席的小个子男人暴跳起来,把手里的半瓶水甩到台上,斯文的人群暴动了,他们沸腾起来,像在议论?不,也不是争吵,他们在诅咒,他们排山倒海的愤怒只向讲台中央那一人,
恶魔!
疯女人!
医生读出他们嘴型。
她笑得真开心呐。而梅洛川这里,会堂天穹大洞外,恰巧位于中天的启明星照耀着她澄澈的身体。
她叫飞上来的《天体物理》中了额头,创处肿胀,炎症反应紧急激发,梅教授不意识地溢出眼角泪液一滴。
迂腐。
她用嘴唇念叨着,掩手抹鬓角滑下的血。
“开始吧。”
她冲手边的对讲机低声念道,这次,有声音传导到李鑫所在的隔离舱。
医生额头泌满了汗,他左臂的乌黑静脉已经泵出,唐突亘在他尺桡骨内侧皮肤上,催促他把针头斜着插进,注入“鼠咬”毒株!
打过针就可以吃苹果卷了,
打过针就能吃到苹果卷啦!
不自知间,针筒已下一半,李鑫注入的手指无法自制的颤动着,他感觉身体被侵入的感觉,胃带倏地冰凉,从幽门往上涌寒气,他所知这是恐惧。急促地大口吸气,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手握住,一只拳头从里往外地堵住他的气门,自那沿血管注入处流淌,沿途融毁组织坏死般炸裂的疼痛从肢端一步步,一段段,随心管搏动,瓣膜滞涌,奔心脏而去,
死!
他不敢呼喊,也呼喊不出,他肺中最后的气也将要耗尽,肺泡树丛干瘪,周遭毛细血管爆裂,他只空咳,干呕些血腥的气味。他痛苦地跪倒在台上,在众人面前,面对全人类最后的科学精英们,他无比狼狈地把脑袋叩在台板上,诡异地扭动身体,打滚,寻找某个让气门通畅的角度。
终于,他冷静下来了。
当他发现全场归于寂静,每个听众死灰一样的面容,嘴唇畏缩着颤抖,那些跳上桌子的像是风消蚀的石膏像,舜得倾頽,落入各自座椅;他才发现,卡住他喉咙的,只是恐惧而已。
那些人面对洛川背后屏幕中的某物 ,露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病菌清除。
扫描的是李鑫的身体,此时,已看不到标记病菌分子的荧光信号。换句话说,李鑫利用自己的自愈力战胜了癌症。
远处,是梅洛川嬉皮笑脸地跟他挥手,示意想跟他隔空击个掌。
缓了许久,李鑫才感觉意识回到这个世界的躯体。面对爱人击掌的邀请,他甚至一时忘记人类对此回复的方式。一旁的香气勾起他的欲望,欲望催动行为,他指指眼前的面包,征求同意似的对上梅教授的眼光,木偶般移动手脚,指了指自己的嘴。
吃吧,吃吧。
梅教授大笑着摆摆手,示意准许。
梅的开朗被林德伯格拉开而结束,他看上去忧心忡忡,附耳梅说了几句,便请安保护送她回位置,他又招手请来几位安保,围住李鑫的隔离舱。
主席的麦克风线路接全场的音响。
“为防护夜晚机械狂派分子的入侵,在今天的18点46分,我们需要用一分钟时间接通网络,以启动防卫系统。但由于会场局域网接入津港城网会暴露会场坐标,将遭受狂派分子的追踪,所以会场需要暂时熄灯,会场的防御工事会保护诸位的安全,请大家放心,同时尽量保持安静。”
现在已经18点43分,李鑫的隔离舱来不及撤下,所以林德伯格派安保守在他的周遭。
李医生倒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自顾自塞他的肉桂苹果卷。
18点45分。
“物理防护工事启动。”
播报是一个机械女声,几十年过去了,人类还是喜欢雇佣这阴森森的东西。
同时,讲台左右侧门,以及会场后门外响起“刚朗朗”钢齿轮撞击的声音,一扇厚重的大门升起。
“会场内城际网络屏蔽。”
“会场熄灯准备
5,4,3,2,
…1”
“岔”。白炽灯同时关闭的声音。
会场陷入光与声音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那些今天会议位置的主人,都是在会议前一周,全世界各地自己的实验室中遭遇机械狂派分子的暗杀。
门外有窸窸窣窣极细激光切割的声音。
李鑫还在咀嚼,他根本不在意外面的情况,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只沿墙脚蹿上台的诡秘黑影。
“还有几秒钟。”
小林熊三教授蜷缩在桌子底,好在意外来临时防护柱自己的要害。
他一旁的教授黑暗里分不出是谁,只是看他牙齿的反光,猜他正拼命的摇头。
“原来你听不懂日语啊,”小林教授嘀咕着,“日式英语能接受吗?哦,接受不能啊。”
“乒”
会场一声很清脆声响,类似玉环坠地崩碎之音,众人面面相觑,声音经过会场环形墙壁的反射,使它很难被分辨源头。
“好像是升Fa。”
跪在波兰人旁边,几近要向什么神明祈祷的学者睁开眼睛,像看鬼一样看待身边的这位科学家,和他的音乐爱好。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还有五秒钟。
可,可那是什么?
顺着黑暗中指路的手指,众人注意到标识着紧急出口的标牌,红光光柱照亮的一小片空间中,有一团雾气正在向上升腾,闪着诡秘的荧荧绿光。
“光照恢复,会场区夜间防护系统已启动。”
当光亮重新回归,众人面面相觑,发现自己和身边的邻座都安然无恙以后,悠闲地四下打量起来。
“喔,我好像又感染了一次。”
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台前传来,这声音与会者都感觉陌生。
是李鑫医生的声音!可……众人定睛一看,嚯!原来他背后那面的隔离墙不知何时被烧出一口半人高的大洞。
众人顿感不妙,却莫名其妙于其不妙,于是再定睛一看,好家伙,
原来刚刚黑暗中摔碎的,是隔离舱里,注射实验备用的“鼠咬”毒株胶囊,要不要猜猜那诡异的绿光从何而来?
作鸟兽散!会场霎时坠入混乱。
“这下子,他们总该同意我的计划了吧。”梅洛川在后台等医生找来,一见到他,便笑着拥抱上去。医生感受到爱人躯体的颤抖,是极端的兴奋尚未平息的悸动。此刻,她终于可以把身心暂时委托他人。
“毕竟是救命的道理,……
也是时候把小梅子从那个世界救回来了,这些年,她独自承受了太多。”
梅听上去有点哽咽,忙把脸埋进医生的衣领里,平复一会,才挽了他胳膊,转身要开后台的小门。
“要不要顺路去看望一下张秘书……”
门外不知何时斜倚着一只旧洗衣机,门一开,便向屋里倾倒,两人从没预见这种特情,被洗衣机背后竖直绑着的两根锈马刀洞穿。
(2020夏,甜品店爆炸后)
快救那孩子。
李医生抹开瓦砾,见一旁墙角的小废墟抖动起来,张医生从里面趴坐起来,但魂儿好像还被挡在体外,半天楞在原地。
“那女孩还活着。”张医生扣在半张脸上的海碗揭下来,好奇碗底的杨枝甘露店家究竟加了什么违反食品安全法的科技,居然在刚才的爆炸里还留了半碗。
他转头见李医生正焦躁地要把被压住的脚踝从圆桌板下扭出来。
“老李,你别着急!咱是医生,看得出来。那姑娘从刚刚就一直在勾我的裤腿……”
张医生跪着爬到女孩旁边,听了听女孩的呼吸和心跳,又简单验了一下体表,没有外伤。
“真是奇迹,第一次的爆炸掀起的桌子那板挡在她和第二次爆炸中间,桌子被撕得粉碎,这女孩一点外伤都没受,具体内伤一会咱抬她去医院再验验伤。”
李医生狠心一拔,但还是没忍住脚踝脱臼的剧痛,边怪叫连滚带爬赶过来,把手罩在女孩的脑袋两侧,屏息静听。
“血管应该没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
“我说吧。”张医生嘿嘿一笑,起身拍拍身体,在发现自己的零件具在,只是多了几处擦伤,大难不死,他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见得死活人多了,咱医生多少还有点科学之外的玄学经验,照我说,这女孩儿命硬着呢,早没到该死的时候。”
“也是新鲜,没想到活这么大还给碰上次煤气罐爆炸。老板娘,老板娘!你要是还能动的话给我递下你的营业执照,我今天就是要代市场监管局灭灭你违规经营的嚣张气焰。
哦,看来是够呛了。狡猾的老板娘脚底板板打滑溜掉了。”
后厨里空无一人,煤气罐安然无恙,只有原本是窗的位置,多出一个可怕的黑色空洞。
“瞧窗外这黑烟,是哪家倒霉孩子放炮仗把下水道给点了!”张医生下意识抽抽鼻子。
没味儿?
怎么回事,这黑烟是……煤灰?地球开始造蒸汽机走复古流行了?
……
淦!李鑫快回屋!
李医生正抱着小梅,臂弯小心护住她的后颈部,他俩半只身子已经踏入那迷雾。
李医生也从未见过这等污染程度的空气,狐疑地嗅了嗅,又抬头望望天空。
厚重的云团这会儿笼罩大地,沉沉地迫近,近地气压低得可怕。
大地和大地的生灵急切地呼唤晴空和透彻的呼吸。一粒种子从云层之上扎下来,代表它曾自由沐浴的阳光,回应万物的呼唤。
“回来!那是利昂的迪特珍粉!”
这倒霉的迪特珍粉是利昂国军方研发的特种材料,呈纳米级颗粒态,极高度易燃,暴露空气中即以一立方公里每秒的速度极速扩散。它是利昂研发针对敌对实力城市实施打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另有一个黑色幽默的产品优势,如果配合燃烧弹使用的话,它将造成极其清洁的燃烧。
那粒种子坠落,萌发瞬间,燃起意味光和火的勃勃生机。津港市的每一团冷空气,汲取爆燃核心的热量极速膨胀,热风进一步将太阳种子的光与热,跟随乌亮迪特珍粉末的指引,分享给被粉尘感染每一处,老少妇孺,商旅走贩。
低气压的津港城再承受不住膨胀的热火,飞秒级闪爆扩散,云层再困不住扭曲的压强,破裂瞬间被撕得粉碎,人世间炽光一炬,晴空万里长。
夕阳,血色的夕阳光,夕阳光涂满城市门墙。
电影里总会出现用头说话的狼人和吸血鬼,我还嘲笑过他们不借助胸廓肌群牵拉和完整的肺组成的气流通道就能带动气门和声带发出赛博弹响。
李医生笑自己。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用眼神将张医生的注意力往脑袋后面引了引,最后,在瞳孔散光前,强捻着最后的气力,落到滚落自己身前不远的小梅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