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剑(7)
伍、火焰与黄昏 承元十四年 八月五日 上京
沈锋看着将军的铁盔从房门的阴影后消失,稍稍活动了自己业已僵硬的双腿,即便他曾经随军北征,但接见他的来客也耗尽了老人的精力。仆役把半开的房门轻轻掩上,大夫已经嘱咐他小心些风寒,陈年旧疾可是老人的头号敌人。墙上的挂钟滴滴作响,那称为时针的物什正一点点在表盘里举步维艰地跳动,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机件的咔哒声响——仆役们知道他们的主人最厌恶鸟雀一般的聒噪。
洋人的机巧物件,皇上在正旦时为每个开国老臣都发了一件。尚书轻轻敲着茶杯,不经意间的时针轻响更能触及他的思考。来客带来的不仅仅是坏消息,更是一个噩耗——触及他过去在那片冻土上残忍而血腥的梦魇。他不愿意去回想眼前的血迹或是记忆中的惨呼,但那群来自遥远冻土上的人已经在某人的接应下进入了上京,就在帝国的咽喉上抵着尖刀来达成他们的妄想。
时钟的咔哒声越来越响,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日光在老人面前投下最后一点光辉,让他能够勉强看清面前的那卷书卷。尽管看上去正是大乾的文字,但某些怪异的字形即使以沈尚书的广识也无法辨认,只能根据来客的旁注来了解大意。书卷上的污渍是融化而又冻结的冰雪,以及流淌而有干涸的血迹,来自北境边疆,那处停止挖掘的遗迹。沈尚书敲了敲白发丛生的头,努力回忆起十年前的风雪、鲜血与惨剧。
来访将军的危言实在令人震悚:城内即将爆发的叛军不是为了颠覆摇摇欲坠的大乾,他们是为了找一样东西、一个地方和一个人存留的记忆。他一向相信那位将军的判断,即使朝堂的同僚已经多次对他异想天开的决策表示极大的担忧,但每一次的冒险都给予大乾可观的回报。这一次他仍然相信那位曾在身侧的战友。
除了诡异的符号,扭曲的钢铁与明灭的灯光之外,从那隧道向前,还剩下什么?对了,还有那本“书”,不,那并不是书,杨乂将军甚至不知道方法把它带走。他绞尽脑汁也只想起了书里的一点点内容,但即使这回忆起的破碎片段也让沈锋从疑惑中恍然大悟。
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恍惚间仿佛恢复了年青的活力,从凌乱的书堆中找出那卷业已泛黄的地图。因为来客的信件特别标红了一段话,鲜红如流淌的血液刺激着尚书的回忆,那尚书亲手抄下的《践行者手记》第五、七卷。
那是沈尚书亲自在抄本上题的字,那本书完整的抄本,他仅仅只记得其中所谓“第五卷”的部分,文字指向大乾边境的那块辽阔的冻原。但沈锋的记忆仅停留在记载内提到的一处地点的方向,炭笔在地图上画出的箭头指向摄政府的疆域,叛军所寻找的秘藏就在这条黑色的细线上,跨过乾的边境通向苍白的雪原腹地。那么第七卷的内容就应当提到这个地点的确切位置——或是叛军拿到抄本的惨重后果。叛军在找能够记得书中内容的人和手记的抄本。
那遗迹中拿到抄本的人除了自己,还有现任的都督杨乂、几个已经战死的亲兵……还有杨都督的亲兵队长……
杨都督最后把抄本交给了他的亲兵队长。
沈锋把墙边的杂物扫到一边,从墙上取下了蒙尘许久的长剑——他庆幸自己的年纪还能挥动长剑。他知道杨乂的亲兵队长在哪里,越快拿到他手中的抄本,手中的筹码就加大一分。沈尚书取下门闩,准备推门前往前队长的驻地,那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就在——
沈锋停住了动作,因为门纹丝不动。两个仆役奋力地想要撬开紧闭的门扉,但沈锋已经知道那是徒劳,他透过门缝看见的是庭院中充作假山的巨石堵着他的去路。尚书扫视一圈,冲到窗棂面前,但一层窗户纸外面被钉上了几层木条,锁死了这件房内最后的出口。
时钟的咔哒响声中,钟楼的钟鸣从窗外传来,上京即将迈过一日的黄昏。沈锋借着最后的日光找到了他的椅子,把自己的姿势调整的舒服了些。他已经闻到了焦糊的臭味,烟雾从卧房缓缓地飘出,灰暗如暴雨的阴云。当叛徒出手之时,其势堪若雷霆,他知道现在的选择只剩下人生最后一时的休憩了。
希望那位将军能完成他最后的努力。
两个士兵靠着长矛站在府邸门口,懒散地看着残垣断壁上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除了难闻的焦臭外只剩下再夜空中渐渐飘散的几缕黑烟。
一个夜巡的衙役敲响了大门的门环,他的身后站着一整队队提着水盆的兵卒,“尚书大人的宅邸失火了吗?哨塔好像看到这里有火光。”
士兵把头探出大门:“是库房的下人不慎打翻了油灯,火势不甚大,我们已经把火扑灭了,真是多有劳烦了。”
衙役轻轻地掩上大门,大步走开,又敲起他的铜锣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