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下雪（九十三）

九十三

 

板野友美跟着川崎家到达神奈川已经许多天了。相聚难得，川崎希虽然事务繁忙，仍然极力挽留板野多住几日。前辈盛情难却，友美又是个随意的性子，加上没什么急切要去的地方，也就多留了数日。等到终于准备起行，已是七月末八月初。

 

“真是抱歉，这些天都没有怎么好好招待友美。”川崎希和板野友美各背一个包裹穿行在神奈川的市町中。川崎家初到贵境，免不了诸多琐事，也属正常；反倒是川崎希，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父母也均在堂，却真的独力挑起偌大一个家族的重担，让板野友美暗暗称奇。

“前辈太客气了，到了神奈川之后锦衣玉食，我还从来没过过如此优裕的日子，都变胖了呢。”板野笑道。

“那你又不肯留下来帮我。”川崎佯责道。她当然知道板野喜欢自由自在，只是良朋难得，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已经保护川崎家平安到达神奈川了啊～应该说到了神奈川之后我也出了力呢，明明就不在职责范围内的。”板野也玩笑着回应前辈。川崎家家大业大，搬到神奈川算是猛龙过江，当地豪商不愿有人来分利益，明里暗里多有刁难。有一次某家地头蛇更是雇了无赖武士来砸川崎家新开的店铺，恰好被板野友美撞见，结果显而易见。

“所以说友美愿意帮我的话，我是倒履相迎。”川崎希道。川崎家出身水户，有不少老伙计故土难离，现在她身边确实没什么得力的帮手。

板野友美笑而不答，转而问道：“说起来，我也有个疑问，但是之前在前辈家里，又不不方便问。”两人边聊边走，已到城外，行人渐渐稀少了。

“问吧，是什么？”川崎希今日特意推掉了所有的事务，专程来送板野，此时自然不用拘束。

“在佐仓藩遇到前辈时，见到前辈指挥车队，还没怎么注意，只以为前辈是家中继承人，又是七叶高手，遇到浪人打劫，当然由前辈处理。”板野友美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到了神奈川之后发现，原来前辈真的是家主，可是您的长辈明明还健在啊。”

 

川崎希微露怅然之色，招呼板野到一旁坐下，取出饭团分给后辈，轻叹道：“我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不过我更愿意将之引申为——时代的特殊性。”

板野友美暗自惊讶，这和时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前辈显然有话要说，她静待下文。

“士农工商四民等级森严，世代传袭。我家是商人之家，我却是武士，友美不觉得奇怪吗？”川崎希道。

板野友美挠挠头道：“确实没想到前辈是出身商人家族。不过改变身份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比如我家原是农人，我被老师收养之后就变成武士了。”

“总归是少数，而且如果在一百年前，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即便有秋元老师这样善心的武士，也绝不敢挑战幕府定下的秩序。不过近些年，身份改变的事情倒是多起来了。”川崎希道，“友美周游天下，应该见过不少。”

板野点头道：“四民之壁早已不再坚不可摧，多有武士迫于生计放下武士刀去谋生；商人虽然不能用钱买到武士身份，但不乏收养养子或者通婚晋身武士阶层的，啊——”

川崎举目远眺道：“正是如此。我父亲是武士，我外祖是水户有名的富豪——说是‘有名’，却连个姓也不能有，因为不是武士。后来招赘了我父亲，外祖家才有了家名‘川崎’；至于我父亲这边，和商人通婚在身份上是降格，但是‘川崎’家从此变得有财有势。想来各地也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幕府统治的基石，四民等级的壁垒，已经动摇了。”

前辈的话语以小见大，板野颇受震动，追问道：“所以由前辈提前继承家业，让名望和财富合二为一吗？”

“并不全是。”川崎希神色有些复杂，“做女儿的本不该议论父亲——我父亲是个性情温和、很有修养的男人。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父亲才会被外祖选中，而他也愿意和商人之家通婚。虽然敬爱着父亲，但是说到才能，平心而论，他并不出众。所以我学成归藩后，外祖便直接安排我逐渐接手家族事务。当然，友美说的也对，家主之位，本来就内定是由外祖直接传给我的。”

“前辈很辛苦呢，要管理这么大的家业。”板野感慨道。

川崎希却笑道：“不愧是温柔的友美啊，虽然看起来我行我素，实际上还是很会关心人的嘛。”

板野友美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答话。

“大多数人见我继承家业都是一片羡慕，也有些见我年轻又是女儿身便冷言冷语的。像友美一样不被钱财晃眼、看重人的感受的，实在是少得很了。”川崎希起身负手道，“但是世界始终是大多数人的世界，你我能做的，只有不忘初心、贯彻始终。”

板野友美也跟着站起，想起当年救助自己的先师，想起两年来被自己救助的可怜人，一时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