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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明】春华秋实(12)

2022-08-02 19:08 作者:羊驼废品仓储  | 我要投稿


二十八岁的郭旺田,迄今为止,生命中只经历过一次死亡。

那是六年前的春天,院子里的杏花树开得正旺盛,风一吹花瓣就如雨落下,如此良辰美景,却伴随着死亡。

他成亲不到一年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的妻子,被子下不断涌出鲜血,浸湿了半张床。接生的李家嫂子在一旁不断落泪,让旺田最后和妻子再说两句话。

妻子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嗫喏着唇,直直地看着旺田,眼角落下一滴泪。

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由生到死,是温热的身体逐渐冰冷,是亲切的话语消失不见,是灵动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是每天站在院中等他回家的人,从此被埋入黄土,除非挖开坟墓,否则此生此世,再不可相见。

“你胡说!你胡说……他,他刚刚还有气息,他还是热的。”

旺田不肯相信老大夫说的话,低头去摸小陆的脸,想要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匆忙之中不小心扯掉了小陆的头巾,柔顺的红发露了出来。旺田赶忙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不敢让路人看见。可在路人看来,这男人是为了死去的妻子失魂落魄,甚至有些疯癫了。

可怜,可叹。

医馆二楼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条缝,窗户后一个黑长发,红眼睛的男人懒洋洋地倚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每年都会上演无数次的生离死别,而在小陆的红发落出来时,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康伯,让他进来。”

清冷的男性声音从二楼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说话人的身影。

旺田喜出望外,赶忙抱着怀里的人跟在小厮后面进了医馆。他刚把人放在竹榻上,半透的轻纱花纹屏风后再度传来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

“无关人等都回家去。”

“回家——?”旺田有些犹豫地看着床上的小陆,“我在外面等,绝对不打扰大夫看诊,劳烦大夫全力救治,我就在门外头等消息。”

“若是信不过,现在把人带回去也行。”对方语气明显不悦起来,冷冷地说,“反正都是死人了,我倒省得劳心劳力。”

旺田还想说什么,被阿牛拉住了胳膊。阿牛摇了摇头,又对着屏风后的人拱手行了个礼:“那就劳烦裴大夫,我和我哥在家中等消息。”

阿牛伸手拉着旺田往外走,旺田最后看了面色惨白的小陆一眼,只希望,只希望……

医馆的小厮将二人送到门口,准备关上大门,阿牛未雨绸缪,多问了一句:“不知裴大夫这次如何收费,若是较高,我和我兄弟也好趁着这几日去筹借一二。”

小厮摇了摇头:“不好说,起死回生,最是费力,恐怕不便宜。”

旺田脑袋里快速盘算着家里的钱财,言语诚恳地说道:“不管多少钱我都会去凑,还请裴大夫一定尽心尽力。”

小厮笑了笑:“若要黄金万两,你如何去凑?”

见眼前的男人僵硬在原地,小厮收起笑容,低声道:“裴大夫行事一向难以揣摩,不过这次似乎对病人很感兴趣,想必收费应该不会很贵。不必担心钱财,只需担心这病人以后还要遭多少罪吧。裴大夫手下可没有好过的病人啊……”

小厮说完话,对着二人鞠了一躬,关上了医馆大门。

旺田脸上没有血色,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门,直到阿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你我身上都是血,会吓到别人,况且站在这里干等也是无济于事,先去我家洗漱一番吧。”阿牛宽慰道,“小渔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别让他担心你。”

话已至此,旺田也明白自己干等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阿牛回了家。

两人在院子里洗漱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阿牛挑了两坛酒,连碗都没拿,一人一坛,坐在院子里沉默地喝着。

半坛子酒下了肚,旺田才把乱糟糟的思绪稍微理顺了些。他不知道小陆什么时候能有好消息,至少在脱离危险前,他都只想守在这里,得给李家捎个口信,除了小麦,还有田里的农活关照一二。对了,还有钱……这次的意外让小陆伤上加伤,必然要花很多钱。得去打听下如今市场的行情,家里的猪羊,还有最值钱的牛,说不定都得卖掉,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旺田一直在脑子里算账,偶尔掰着手指头记下数,口中一直在絮絮叨叨地低语着,旁边的阿牛听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推了旺田一把,旺田转过头看着他。

“为了一个陌生人,值得吗?”阿牛问他。

旺田愣了一下,低下头,半晌才开口。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旺田吞了口酒,垂着眼睛。

“刚开始只是想着,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也不费事。后来……后来觉得,家里有了他,小渔高兴。”他咧着嘴角浅笑了一下。“我也高兴。”

“可纵使你倾家荡产,他也只是个过客,除非——”

沈阿牛话没说完,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冲过来,扑进郭旺田的怀里。正是郭小渔。

郭小渔紧紧抱着旺田的腰,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哭。凤夕牵着沈荷随后跟来,先是看了阿牛一眼,确认对方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来的路上遇到了衙门的李哥,说是已经从活捉的水贼嘴中获得了有用的消息,已经带着一些人去剿匪了,也给县里递了消息,想来最近会安全一些,不必太担心。”凤夕和沈阿牛互通了下情况,见院子里似乎还少个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小陆他……?”

阿牛摇了摇头,看了旺田一眼,抱起妹妹岔开话题:“孩子们今天考试都辛苦了,我去做饭,凤先生,你也来帮下我吧。”

“好。”凤夕点点头,知道这是为了给旺田父子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便跟着阿牛进屋去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小渔轻轻的啜泣声。

“是不是吓坏了?别怕,已经没事了。”旺田抱着小渔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父亲的手又大又温暖,郭小渔渐渐停止了抽泣,可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小溪一样地淌在旺田胸口。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给表姑添麻烦了。他本来是不同意我今天跟来的,是我、是我非要去学堂考试。”郭小渔小声说道,微微抬起头看着旺田,“爹爹,表姑呢?表姑他为什么不在这?大夫给他看病了吗?他没事吧?受伤了吗?”

“他……”旺田喉咙发干,原本想好的说辞被卡在嗓子眼,泛起一阵干呕,“他没事,大夫说他的病得静养,所以先留在医馆了。表姑说等你这段时间学堂课业结束了再去看他,不然过了病气,就得向凤先生请假,总不好让凤先生给你补小课吧?”

郭小渔一向听话,对旺田的话深信不疑,旺田擦掉小渔脸上的泪,亲了亲,把孩子抱紧了轻轻晃着,反复说着宽慰的话语。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做个骗子。

厨房内,根本帮不上忙的凤先生坐在凳子上,听阿牛讲今天发生的事,听完后也是一阵唏嘘。

“早上小渔被送到我那去,一脸惶恐,一看就是吓得不轻,我安慰了半天想让他不那么担心,他乖巧懂事,不愿意给我添麻烦,一天都强忍着。”凤夕叹了口气,“希望小陆能没事吧,如果需要钱财,我就写信给家里,多少也能帮下忙。”

阿牛摇了摇头:“小陆于你也没什么关系,不需要做到这份上的,你已经帮忙够多了,再多,旺田哥反倒会心里过意不去的。”

凤夕杵着下巴,看着阿牛弯腰添柴准备煮粥:“其实算是为了小渔。那孩子早熟得让人心疼。你也早就发现了吧,他和小陆在一起很开心,小陆也是真心对小渔好。”

阿牛转过身看着凤夕,眼神深沉。

凤夕笑着继续说道:“有时候亲情不以血缘和相处时间来论的,不是吗?就像你和沈荷一样。”

看着凤先生亮晶晶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阿牛心里一阵温暖。

“你说的对。”

镇中心,裴家医馆。

闲杂人士已离开,医馆内的气氛突然忙碌起来。小厮熟练地关好门窗,在房间的角落点了草药,让烟雾充满整个房间。白胡子老头精神抖擞,手里拿着剪子减掉小陆身上潮湿带血的衣服,让带着伤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方便用清水药汁清理伤口。

老头子上下查验了一番,眯着眼说道:“身体多处淤青,左小腿骨折。右臂,前胸,腹部,右大腿,四处刀伤。其中右臂和大腿伤势较轻,钩藤,你来包扎,小腿的骨折也处理下。”

叫做钩藤的小厮应了一声,净了手后拿着纱布药膏过来,开始熟练处理伤口。

“皮外伤倒是好处理,内伤也还能治,”老头捋着胡子又号了一次脉,“只是这横冲直撞的内力稳不下来,不过也多亏了这股内力,反倒吊着他一口气呢。你来处理吧?”

老头子目光一偏,看向站在一旁的裴殷。

裴殷正用手指玩着小陆红色的头发,闻言点点头。

“康伯,去拿钢钉。”

“几枚?”

“五……八枚吧。”裴殷淡定说道。

康伯在后面的柜子上摸索了一番,端过来一个金丝楠木盒子,盖子打开后,内有十根拇指长,筷子宽的钢钉,在烛光下泛着寒光。

裴殷捏开小陆的嘴,往舌头下塞了个药丸,又在口中横了块干净软布。

小厮钩藤跟着裴殷这么久了,如今还是不敢看,闷头包扎,可钢钉刺穿皮肉的声音却让人无法忽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钩藤正准备给病人绑好木板的小腿缠最后一圈纱布,病人却突然挣扎起来,虽然咬着软布,但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哀痛呻吟依然让人揪心。

“按住了!”裴殷厉声呵斥,钩藤和康伯赶紧分别按住了病人手脚,让对方不乱挣扎。

片刻后,裴殷长长出了一口气,病人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钩藤抬眼看了看,不见钢钉,只有八个缓缓流着血的血洞。那病人似乎恢复了意识,但气息依然微弱,只是目光看向裴殷,睫毛微微颤抖。

裴殷笑得春风和煦,可钩藤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匆匆弄完手里的活,端着污水和脏布拿出去丢。康伯也松了一口气,捋着胡子去给病人配药去了。

房间内只剩下裴殷和小陆。

裴殷坐在床边,一手撑在小陆脸庞,另一手用干净的湿布擦干小陆脸上的泪水和冷汗。小陆昏昏沉沉,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觉得那双红的吓人的眼睛,似乎十分熟悉。

“看来,你认出我了。”裴殷又忍不住去摸了摸小陆的头发,声音温柔,“好久不见啊小猫咪,头发,长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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