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华沧雕·其一
东来酒家的老板娘重新挑起了那头皂色酒帘。
这酒家原是柴桑府最有名的客栈之一,虽仅是一间城门口的小栈,但装饰净雅,杯盏考究,大堂更是依着古籍,用毛竹水车做了一副九曲流觞曲水,与寻常喧哗的客栈大有不同。自从狂士华沧雕在此酒诗琴韵勇斗燕北三才后,各路耆宿名士便慕名而来,在此抚弦弄琴,饮酒赋诗。每年中秋前后更是必有一场盛大的诗酒大会在此大开。宋人雅文,此刻各路达官显贵也多来附庸风雅,一时摩肩接踵,堪称柴桑府一绝。
老板娘亲酿的“姮娥桂花酿”是柴桑府的另一绝,却是开店以来便传开了的。这酒酿入口极柔,更复浓冽桂花甜香,使人不住贪杯。然醇度也是极高,偏偏发作地慢,待得喝上十五六杯后,突然发力,不胜酒力者当即遍倒。当年金国大典,随行的燕北三才无意间闯入该店,看罢店内摆设便大肆讥嘲南人酸腐,才学虚浮。恰逢华沧雕与老板娘聊笑,当即立下以一敌三的挑战状。待得与燕北三才饮酒对韵时,老板娘端来了此酒,三才之首不慎过饮,一句下阕对了一半仰头便倒。只听华沧雕大笑不绝中,接过狼毫,一句一杯,将与三才对韵的残句补齐了,挥洒在粉墙上,端的是入木三分,尤其是“和风善解红烛意”一句的“风”字,更是力劈华山,一捺一勾直如飞到天上,引得一座皆惊。
这首五言绝句恰逢七夕佳节,后来口耳相传,引得柴桑府极大轰动,许多官家公子将其抄录在自己的折扇上,一开扇,一个“风”字大咧咧地霸在扇心上,一时传为潮流。酒家的生意也日渐好了起来。
此后华沧雕只要在店里,老板娘便会撑起一头皂色的酒帘,初时尚有许多名士才俊慕名而来,然而华沧雕之所以称为狂士,便是因为他虽然文章清雅谦冲,但脾气却太过丑怪,任你是脱颖后生还是硕才耆宿,与人聊几句若不投机,便极尽挖苦鄙视,一条巧舌把人辩得羞愤恚怒,拍案而走。久而久之,老板娘若撑起皂旗,这一天的生意却是定要打烊了的。
华沧雕不禁笑道:“先前我还道你要以我为名,招徕顾客,却被我一股脑儿轰了出去,你可又何必还挑那旗儿?”
老板娘淡淡一笑,道:“我自挑我的旗,便是要这一刻清闲。你上次那么一闹,店里自然是生意兴隆多了,可毁了我流觞曲水的雅致。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把这帮附庸风雅的宵小一个个再赶走的,求之不得。”
华沧雕哈哈大笑,一口饮干了杯中酒,道:“店家生意哪有你这么做的,假以时日,你这店就得被我耽得收不抵支了。看来,华某赶尽了闲人,最后说不得只能赶走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老板娘指着华沧雕挥毫的墙壁道:“那么相烦你走时把这墙面给我粉了。张牙舞爪地,看得人可烦。”
华沧雕道:“你不喜欢?”
老板娘咬了咬嘴唇,忽道:“罢了,写都写了,都传开了去了,刮得掉我这面墙,可刮不了天下人口耳相传呐。”
华沧雕只好讪讪道:“那……那么我此后便只为你写,不让他们看了,可……可否……?”
一代狂生华沧雕,今天已是饮了一坛姮娥桂花酿,此刻两眼通红,舌头也转不灵了。
老板娘道:“你可骄傲得紧,岂会为我做这等折辱你自己名号的事情。”
华沧雕沉吟一会,道:“也是,我原是做不来的。再拿一坛酒来。”
老板娘拿箸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你当我这酒是什么玩物事,再这么喝下去,一会全都得吐了,暴殄天物。”说罢拿了一杯清水,递到华沧雕面前。
只不过华沧雕并未接过水杯,兀自涎着喝干了的酒坛子,也不理睬老板娘。
老板娘被他这一涎脸逗得有点忍俊不禁,道:“你可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今天这酒都多得能腐了铜钱烂了铁剑,信不信也能醉死了你。”
“我第一次喝这酒就醉了,一醉就是现在,不也没死。说与你听你也不信而已。”华沧雕道。
老板娘听了,双颊微微一红,但转念一想他今日的确喝得太多了,于身不好。于是思索片刻,抓了一把桂花洒在铜壶里,熬炼片刻,盛了一杯温热的桂花水,却是倒在酒杯中,递给了华沧雕。
华沧雕闻到桂花香味,迫不及待地张口就喝,但不到片刻便即喷吐而出,道:“这不是酒。”
老板娘耐心劝慰道:“你可喝了太多啦,你知不知道这酒用的可是雨露雪花,寒霜凝雾,又用的腌渍桂花提味,性子极寒,男子喝多了可大大的不益。再者说,再贪杯,这酒喝多了人也会发癫的。我知道你善饮,要不你等腊月再来,我酿了新酒再……”
华沧雕怒道,“我便是实在贪你这杯,连总兵也瞒过了来寻你,你却拿杯白水糊我,还骗我这是酒?”
说着将手里一只白玉盏重重一磕,啪的一声把盏沿磕出了一道裂纹。
老板娘被吓了一跳,柔声道:“华大哥,你喝多了,我娘亲说醉酒自需饮姜茶,我熬点姜茶你喝,好不好?”
华沧雕双眼越来越红,直欲喷出火来,讥道:“那燕北三才的老大,被这酒迷得昏死过去,你也不曾熬那姜茶,我此刻灵台清明得很,你倒要熬姜茶我喝,嘿,也忒小看人。”
老板娘惊怒交集,与他相识四载来,还从未见他如此歇斯底里,怒道:“你这人今天洒什么酒疯,我好心关怀你身体,你却……你却……”说罢把一壶桂花水倒了个干净。道:
“我这小店只邀有缘雅士,须容你这野夫不得,你走罢,什么时候想通了,你背了蔷薇枝来给我赔罪,不然我……。”
只听得华沧雕忽而大笑两声,竟颇有萧索之意,道:
“好,那我走。”提了长剑,转身便走。
老板娘撇开脑袋,不愿回头看他,耳听得这狂士拔剑龙吟,一如当年挥毫时一样一句一顿,将那首诗又念了一遍。待到最后一字,声音已被剑鸣完全掩盖,此后突然听得一声入鞘,再无一点声音。
老板娘转头看去,见华沧雕面朝那面墙壁,墙上字迹已被划得稀烂,完全不可辨识,漫天的墙粉还在空中飞扬,一如粉雪一般,给他的头上肩膀铺了一层细细的白色。
“你……你这……你这疯子!”她怒不可遏,抄起酒坛子一把甩向他,哐当一声,正中脑门,酒坛碎了一地,而一汩鲜血也从他眼角滑落下来。然而他还是没动,看着被划花的诗墙,一如当时看着酒坛一般。
她见到鲜血时,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悔恨和怜惜,连忙跑上前去,要为他擦拭清理。
耳听得他喃喃道,“姮娥岂是有情人,自顾阴晴圆缺。我要去打仗了,我要去打仗了。”轻轻挣脱了她的双手,踱步出门。
这一去,便是三年。宋军连连败退,关外尸横遍野。
东来酒家的皂旗亮了出来。宋人与蒙古鏖战,兵粮空虚,每年便加紧征收赋税,进而也带动了一些商人往返。柴桑府上,越来越多的黄淮以北人士川流往返,东来酒家的客人们,也渐渐说起了北方官话。
只不过所有客人都知道,每当皂旗拉起时,店里会多出一种酒,唤作姮娥桂花酿,桂香浓冽,入口极柔,却总在十数杯后忽然发力,醉人于无形。而且这酒细细品下,竟能品出一丝甜腥气味。
北方豪客们喝不惯这种酒,笑道这甜酒是给小孩女人喝的,说罢端起烧酒大呼小叫,划拳劝酒。那副流觞曲水早已干涸,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竟没人理会得。
但今天,东来酒家的皂旗依然被高高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