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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悲

2020-03-01 13:23 作者:UG_len  | 我要投稿

我出生在一个靠海的村庄。

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是一座悬崖,而悬崖之下,则是无边无际的海浪。

如果有人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的话,哪怕水性再好,都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因此,在很久之前,为了防止村子里四处嬉闹的孩子们发生意外,通往悬崖的路被人们用栅栏给封了起来。这一封,就是几十年。

——然而现在,我亲眼看着村子里的几个壮年人,正一点一点拆掉那道已经有些老化的栅栏。没有一个人开口讲话,也没有一个人作出什么反对的表示。不断响起的,只有斧子砍在木头上那不再清脆的钝响,和远方悬崖下一阵接着一阵的涛声罢了。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年夏天,村里头一次遭了水灾,地里的庄稼涝死了小半。虽然损失不少,但好在各家各户都存下来不少余粮,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因此,包括村长在内,整个村庄几乎都没怎么在意这次的水灾,没过多久就被人们给淡忘了。

没想到来年,又是一场大水。

村长是个敦厚且固执的人,平日很少讲话,几乎没人见过他脸上露出过什么担忧的表情。但在第二场大水过后,不止一次有人见到他坐在那道栅栏旁,一边抽烟一边盯着不远处的海浪,眉头紧锁。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毫无疑问,这两场大水着实给他肩上添了不少担子。我也曾见过村长在那道栅栏旁发呆的模样,确是让人不敢去打扰的。

那年秋天,村子里来了一个神婆。令很多人惊讶的是,一向对神道迷信不感兴趣的村长这次居然一反常态,向那个神婆提了有关村子的不少问题。神婆自然也不敢怠慢,在一顿神神道道的作法之后,她对村长说了一番令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话——

“啊呀,村长大人,我看啊,这个村子年年发大水的原因,是被水神给诅咒啰!”

村长默默听着,眉头紧锁。良久之后,他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

“解决办法呢?”

那个神婆又是一顿作法,随后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

“不是老朽有意为难……村长啊,如果没有给水神的祭品,这事情怕是做不好咯。”

“祭品是指?如果是粮食或牲畜之类的东西,虽然我们村子不是很富裕,但咬咬牙总归能挤出来。”

神婆摇了摇头。“这事情非同小可哩。水神的愤怒已经积攒了很长时间,如果不在每年春天,用大活人作祭品去讨好水神的话,只怕他老人家不肯就此作罢哩。”

村长僵住了。

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村长最后让人送走了神婆。那年冬天,虽然粮食欠收,但是村长愣是从十几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子弄来了足够的粮食。自然,对于神婆给他的那份建议,他从来闭口不谈——是啊,潮涨潮落本来就是自然之理,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个神婆的话?况且,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又怎么肯以百姓乡亲为祭品,随随便便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然而,事情向来是不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

去年夏天,大水。

这次,全村几乎颗粒无收。冬春交接之时,村子里终于有几位老人没能熬过寒冷和饥饿的侵袭。与此同时,村子里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位神婆,村长也不例外。越来越多的人见到他坐在那道栅栏旁发呆,但从来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因此,在这个料峭的早春时节,村长下令拆掉那道栅栏的时候,全村人几乎都长出了一口气。大家都很清楚,村子再也经不起哪怕一场天灾的袭击了。那道栅栏的消失,也就意味着村长的妥协,对这些淳朴且愚直的村民来讲,几乎就等同于一年的和平。

但是问题来了,祭品要怎么决定?

村长略一沉思,很快地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所有人都站到了村中心的广场上,很快地数出了全村的人数。之后他叫儿子从家里拿了一尺布,裁成了很小的几十块,放在一个不透光的箱子里。

随后,他把箱子顶部锯开了一个洞。在做完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他拿过一只毛笔,伸进箱子里轻轻划了一下。

大家几乎在同一时间明白了村长的意思。

“乡亲们,这箱子里只有一块布是黑的。我实在没法为难大家,所以咱们就抓阄决定吧。现在,二十岁以上的人排好队,一人抽一块布。如果有谁抽到黑布的话……”

村长顿住了,没有再往下说,但是也不需要继续往下说了。于是大伙很快的排成了四五列,一个接一个地从箱子里抽布。

我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自然,越靠后被抽到的几率越小,而说巧不巧,除了几个六岁七岁的小小孩之外,我正是队伍里年龄最小的人。因此,虽然这样似乎有些不够厚道,但也没人说我什么。

决定命运的抓阄开始了。

隔壁的二叔,白布。

隔壁的二婶,白布。

村那头年龄最大的张爷,白布。

村长的儿子,白布。

白布。

白布。

白布。

好几列的队变成了两列,又变成了一列,最后变成了五六个人。一条接一条的白布在我的眼前展开,但那决定命运的一抹黑色,却迟迟没有出现。

四个人,三个人,两个人。最后,我的身前只剩下了那个箱子。

村长坐在桌子前面,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几十个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的前额早已冒出好几层细密的汗珠,双手止不住的发抖。

我把右手伸到了箱子里。在指尖的触感发生变化的一刹那,我仿佛触电一般打了个激灵。

箱子里还剩下最后两块布,其中一块肯定是白的。我只要抓到那块白布,我就安全了。可惜我没有透视眼,不知道到底该拿哪一块,所以我的手迟迟没有提上来。

几十秒过去了。我依然没能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我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个决定,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来。我太胆小了,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选项。

“随便选一块布就好,孩子。”

村长开口了。我抬头看向他的脸,却完全无法从他的眉宇之中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紧张和慌乱。他脸上带着一股我完全无法理解的释然,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够冷静如斯。也许……这就是他能够当村长的原因吧。

不知为何,我的右手突然没有那么沉了。

我抓住了一块布,一点一点往上抬。但是就在它即将抬到洞口的时候,我却又没有了继续提升胳膊的勇气。最终,还是村长抓住了我的手臂,慢慢的把我的右手提了上来。

我的心脏疯狂的抖动着。

“孩子,松开手吧。没事的。”

我死死闭上眼睛,缓缓卸去施加在右手掌心的力量。我意识到我的全身都在抖,也清楚现在我的样子简直狼狈极了,肯定会被其他人笑话。

但是所有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在意手上那块布到底是不是黑的。

几秒后,那块布从我手上掉了下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周围的人群似乎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

我心里一颤,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掉在桌子上的那块布。

干净得很。

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力量,往后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我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但是却抽走了倒数第二个签。现在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布条了,这也就意味着最后一个抽签的人没有任何选项,只能去面对那个悲惨的结局——但是还剩下谁没抽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村长一直坐在那里,从来没把手伸进箱子里过。

很明显,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只有我一个人。于是大家的目光渐渐从我的身上移开,转到了仍然端坐在桌子之前的村长那里。毫无疑问,村长此时比谁都要明白如今的情况,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他根本不曾置身事内一般。

没有一个人讲话。村长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那个不透光的箱子,依旧显得无比镇定。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走过我的身边,随后停在了广场的正中心,缓缓开口。

“大伙儿们,下周一,选个新的村长出来吧。”

他这句话的声音不响,但是足够有力。

有力到能让人记一辈子。



秋天,村子里大丰收。

没人愿意再开口提起村长的事情,但是每家每户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家最好的收成放到了村长的墓前,即便那个墓是空的。

村长的儿子当选了下一任的村长。其实,如果论资排辈正常选拔的话,村中比他更胜任这个职位的人并不少,但是大伙都是率直且重情的人,乃至于最后选举的时候,全村竟无一人不是投他的。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这其实也算是乘了父荫,但他也并非无能之辈,做的事情相当有模有样,这一点倒也不坏。村里的老人与他交谈时,总会夸他“颇有乃父之风”,但他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从不多言。

他变得和他父亲越来越像了。只是在一点上,他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他从来不去悬崖边,甚至对于那些早已成为装饰品的栅栏,他也不想多去看一眼。他常常坐在村中心的广场上,一边盯着父亲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一边发呆。大家自然知道个中缘由,也从不去打搅他。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春天。

大家自觉地站在了广场上,等着村长的儿子裁布画黑——去年夏天过后,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反对这件事情。于是大家又像往年一样,排队抽起布来。

村长的儿子,白布。

隔壁的二叔,白布。

隔壁的二婶,白布。

村那头年龄最大的张爷,白布。

我,白布。

……

……

当我爷爷把那块涂黑的布举起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做人更是本分至极,怎么就选到他身上了呢?

我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我爷爷。无论谁摊上这种事情都可以说是运气差到了极点,但我爷爷脸上的神态似乎不像是倒了血霉,而是中了彩票。

“哎哟,这有啥事嘛!我这把老骨头丢掉就丢掉咯,可不能让后生们白白送死!”

我爷爷表现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任务一般。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得很,阎王已经把爷爷的名字提上了生死簿,而这个结果是没有谁能改变的。

此后几天,爷爷依然有说有笑,表现的和平常别无二致。但是,就在三天后的早晨,我推开爷爷的房门之后,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爷爷不见了。

……



夏天,村子里一切如常。

村民们总是淳朴且敦厚的。我的父母很早离世,这些年来都是爷爷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唯一能让我感到些许慰藉的是,爷爷走后,村里时不时会有长辈带着口粮衣服之类的东西来到我家,跟我聊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家常。当然,我如今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农活一类的事情自然做得来,虽然会辛苦些,但是至少不会有什么温饱上的问题。不过,我肯定也没道理拂了长辈们的好意,因此不管是谁来家里,我都会尽量摆出一副热情的姿态来招待他们。

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没办法埋怨那个神婆,因为虽然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她说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错的;我更没办法埋怨村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难为我,而且他自己也因为祭祀水神的事情丢掉了性命,我们全村人感谢他都还来不及呢。我也没法去埋怨村长的儿子,他只是在依托父亲的规矩办事而已,而且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我唯一可以埋怨的对象,似乎只剩下了水神。

但是有什么用呢?埋怨水神,他就能把我爷爷还回来,把村长还回来吗?都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并不怀疑神的存在,但是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随随便便产生信仰的人。与其说是“祭神”,我内心里更倾向于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为了安抚凶兽所做出的牺牲罢了。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地前进,很快就到了秋冬之交。村长的儿子十分谨慎,虽然各家各户的口粮已经足够,他依旧派人前往其他村子采购了些粮食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就在那时,一个不知来源的传言开始在村中四处传播——我爷爷并没有死。

我自然是最在意这个传言的人,因此几乎逢人便问。有些人讲,他们似乎在出村的时候见过我爷爷的身影,但是见得并不真切;又有人讲,他在子时起夜的时候,似乎听见过我爷爷独一无二的嗓音,但也不能够确认。再问下去,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说法,不能够相互统一了。

传言毕竟就是这样。村长的儿子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他又让几个人出村打探了不少关于我爷爷的消息——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几个人所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爷爷的消息,还有几年前曾经来过村子,预言过大水的那个神婆。

——为什么她又会来到这里?

村长的儿子自然不敢怠慢,把神婆请到了自己的住处,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村长的儿子究竟问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是神婆走的时候似乎显得非常慌张,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此后,村子里的传言变成了确切的消息——我爷爷确实没有死。

我算是宽慰了很多。至于为什么我爷爷还活着,以及他为什么不回村子看我们这件事,我虽然很想弄明白,但是并不会有谁来主动告诉我。当然,爷爷算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知道他还活着,我肯定比谁都开心。至于原因……爷爷他并不是个性格怪癖的人,之所以不回村子,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除此之外,我发觉大家对我的态度似乎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我倒也没在意什么,毕竟这些东西跟爷爷还活着的消息相比,都只能算是小事。

管他呢,日子总归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春天没过多久就到了。大家如同往年一样聚在广场上,继续着传统的抓阄仪式。

白布。白布。

白布。白布。

白……不对,这块布是黑的。结束了。

——今年抽到黑布的,是村长的一个近亲。

他手里拿着那块黑布,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两眼一翻晕倒在了地上。大家忙不迭的把他扶起来,有掐人中的,有摁脉搏的,有撒腿往回跑准备提水壶过来的,也有提着胳膊架着腿准备把他抬到桌子上的……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对抓阄的结果有什么意见。

箱子里的那块布,就是自己的命。抓白还是抓黑,全看自己,也怪不得谁。

我叹了口气,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突然,我的视线对上了村长儿子的视线——他眉头紧锁,看向我的眼神极其复杂,甚至让我有些头皮发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样看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我加快步伐离开了广场,留下一个人事不省的倒霉鬼和一堆幸运儿在那里忙前忙后。

今年,村子里又少了一个人。这不是多么有趣的话题,但是几乎已经很难再让人感觉到悲伤了。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多久,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村子里本就没多少人,真这样下去的话,恐怕最终毁灭村子的东西,不是大水,而是……

我不愿再往下想。

愈发的,我开始厌恶起想象之中的水神来。既畏惧,又恨得切齿。也就是在这时起,我夜里睡觉常常觉得不安稳,时常在半夜惊醒。然而,环顾四周之后,我往往又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只得无奈地再度睡去。


——今年夏天,大水。

这次村民们是真的害怕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水神会再次发怒,但也正因为如此,各种不知出处不详原因的传言,很快地传遍了整个村落。村长的儿子也着了慌,他再次派了几个人去邻近的村落找寻那位神婆,但是最终也没能再找到她。

没有了这一根精神支柱,村民们的精神愈发的低落下来。而关于这次大水的原因,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偏信其中一种说法——我爷爷在去年的夏天,并没有真正成为水神的祭品,而是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偷偷逃走了,瞒过了水神,水神因此才会再次发怒,招来大水淹没农田。

最初,我是绝不信这个话的——我爷爷绝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更何况,那天我确确实实的在悬崖附近看到了一行脚印,而平时是绝不会有人轻易到那里去的。

但是,我信不信是一回事,其他人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既然无法得到真相,那就把最接近真相的事情当作真相去对待,很多人都乐意如此。长此以往,甚至连我自己都有几分动摇——我那天只是发现爷爷不见了,并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悬崖旁的栅栏早就拆掉了,任谁都能走到那附近留下一串脚印;我的爷爷确实是没有死去的,但是没人知道个中缘由……这些可怕的事情常常占据我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我的睡眠质量也因为这些繁杂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差了。

这一年,几乎没什么人再愿意到我家里来坐一坐。好在家家户户都再次屯储了不少粮食,因此今年的冬天虽不如往年那样安适,但也并不难熬。不同的是,我走出家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村里人看向我的眼光,似乎也总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在里面。



村长的儿子和那个神婆坐在屋子里,屋子周围站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人。除了两个坐着的人之外,我看不清大家的脸,但却又觉得所有模糊的脸,都是无比熟悉的面庞。

那神婆点起两根蜡烛,以一种无比奇怪的姿势舞动着双手。两根蜡烛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两根蜡烛终于禁不住神婆的折腾,不甘的熄灭了下来。

“这是什么征兆?”村长的儿子紧盯着那两截蜡烛。

“这是天机,我且写与你看……”

村长的儿子拿来纸笔,那神婆立刻在上面写画。我看不到她写了些什么,只听到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相互之间窃窃私语起来。我使劲向前挤,但围着看的人却越来越多,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挡了回去。最终我横下心来,死命朝着身前一撞,这才挤穿了围着的人群,挪到了两个人的面前。

我看到了那神婆写的东西。她不识字,拿笔也没有章法,因此那几个字相当歪扭,但却意外地没有一点辨认上的障碍。我一见到那张纸上的字,霎时怔在当场,说不出一句话。

“人逆天理,父债子还。”

村长的儿子立刻认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围观的人似乎都多了起来,大家都认出了我,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一开始只是小声的议论,随后变成了正常声调的讲话,最后甚至变成了大声的嘲笑,奚落以及讽刺。我浑身都在发抖,转头想离开这个狭窄的地方,但是我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却始终无法逃脱。最终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次狠下心来闭上眼睛往前一撞,想要突破这道带着恶意的人墙。

但是我撞了个空。

我惊恐的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猛地回头一望,发现身后的屋子和人群在一瞬之间,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笔直的掉向那足以把人吞噬的万丈波涛。


我惊恐的睁开眼睛,看向挂在床边的台历。

——今天是立春。

我艰难的在床上坐起身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有一丝温度的朝阳从窗外照到我的房间里,亮得很,但也冷得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湿的很,但也冷得很。



抓阄的日子被推迟了。村长的儿媳正好在这一天临产,连接生婆都提前喊来了,大家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其他的事。不久,一阵响亮的哭声传来——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村子终于又添了一个新的生命。大家都兴奋得很,但我却实实在在没有什么感觉。

“是个男娃。”过了一阵子,接生婆从里屋走出来,冲着人群说道。

村长家有后了。

自然,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祭祀的事情。整个村子上上下下笼罩在一片喜悦的氛围里,似乎大家都选择性地把某些东西暂时忘记了。一个月以后,我很难得地出了一次家门,去村长家吃满月酒。村长的儿子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地朝我露出笑容来;但在宴会进行的时候,他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终于,在快要散席的时候,他喊住了大伙。

“各位乡亲们,我本不想在这种时候说些其他事情,但是……对于水神的孝敬,是我们实在不能够再耽搁的。如果大家伙没有什么意见的话,一周之后,我们就开始抓阄。”

他的话语里似乎含着十二分的无奈。大家也都明白他的难处,没人反对。只是,有一点我是不能不在意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我。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是日,大家如同往年一样站在广场上,等待着仪式的开始。俄而,村长的儿子双手抱着一个箱子走来,人群中立刻响起不大不小的议论声——那个箱子是老村长用过的,因为睹物思情的缘故,村长的儿子一直把它压在家里,绝不轻易拿出;就连前两年抓阄所用的箱子,也是他让村中木匠新造的。这一年他又把这个箱子拿出来,不知是何用意。

村长的儿子把那个箱子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他从布袋里数出四根布条放在一边,随后把其他的布条一股脑的倒进箱子里。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些布条正是几年前老村长用来抓阄的,于是大家便议论的愈发热烈了。

“乡亲们!”

村长的儿子终于开口,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想必大家都清楚得很,虽然去年我们孝敬了水神,但是村子依然遭受了涝灾……因此,今年我才会拿出先父的遗物,来做这次抓阄。今回,大家就按照年岁顺序排好,也让水神他老人家,看一看我们的诚意!”

人们照做了。我再一次站到了队伍的最末尾,而村长的儿子则排在了我前面。我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不免有些诧异。

他这次没有再看我。

于是大家再一次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抽起布来。

村那头住着的张奶,白布。

隔壁的二婶,白布。

隔壁的二叔,白布。

白布。

白布。

白布。

好几列的队变成了两列,又变成了一列,最后又变成了六七个人。一条接一条的白布在我的眼前展开,但那决定命运的一抹黑色,却仍然迟迟没有出现。

五个人,四个人,三个人。我的心再一次疯狂的跳动起来。

最后,队伍里还剩下两个人,箱子里还剩下两块布。仿佛轮回一般,三年前的事情再一次重新发生在了这个广场上。只不过,这次做出选择的人,并不是我。

现场的空气似乎僵住了,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村长的儿子走近桌子,毫不迟疑的把右手伸进箱子里。

我死死盯着他的动作。一秒后,他轻轻的抬起右臂,让掌心里的那块布落了下来。

干净得很。



瞬间,我如同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死死瞪大眼睛。

村长的儿子之所以会如此气定神闲,绝不是因为他真能够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相反,他故意用那种动作揭开答案,似乎就像是做给我看的一般。

我在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

——箱子里的那块布,其实也是白色的。整个箱子里的布,全都是白色的。

我站到了队伍的末尾,也就意味着我最终拿到的,一定是所有人都认为的那块“黑”布。如果我想要推翻大家都这个想法,其实只需要上前一步把箱子翻过来,让最后的那块白布露出来就可以了。

……但是……

这些布全都是第一次抓阄的时候用的。

也就是说,老村长当初做这些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涂黑哪怕任何一块。

理所当然,如果箱子里没有黑布,那么最后一个抽签的人一定会得到那个唯一的错误答案。

“——随便选一块布就好,孩子。”

我终于明白,老村长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早就安排好了整个事情的结果,也早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总要有人牺牲,所以就选择牺牲自己吗?

那他到底……为什么,能表现的那样平静呢?

我无法想象。我只知道,村长的儿子肯定也发现了第一次抓阄的秘密,正因此,他才会在平时一直有意无意的盯着我看。这次的抓阄,恐怕也是他故意给我设的局吧。

……为什么要这样?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知道,我只需要向前一步,把箱子里的最后那块白布翻出来,就还能抓住一丝希望。但是这样一来,老村长当年埋下的秘密,就会被在场的所有人知道。

他本不该死。

他是替别人去死的。

我无法想象,这件事如果被大家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

我太胆小了,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选项。而且,如果去年大水的原因,正是我爷爷欺骗了水神的话……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大家没有说话,村长的儿子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的双腿似乎被死死的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这是命吗?

没人该死。因为饥寒没熬过冬天的那些人们不该死,老村长不该死,村长的那个近亲不该死。

村长的儿子更不该死,他是有了家室的人,而且他确实能够领导整个村子。

没人该死,只是必须有人死罢了。

我抬起头。

太阳的光芒并不温暖,明得很,但也冷得很。

我又看向四周的人们。他们眼里的神情大相径庭,杂的很,但也冷得很。

真冷。



三天后的凌晨,没等朝阳升起,我就早早的离开了家。

我从来没靠近过那座悬崖,但此刻,我却孤身一人站在了悬崖边上。这里的风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令人觉得无比美好。远处水天一色的接线上泛起并不炫目的艳红色光芒,而在那片光芒之下,则是不断翻卷着的海浪。

不知为何,此刻我的心中无比平静,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就算我继续呆在村子里,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给我好脸色看吧。

一切都是不是我的错,但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又想起了今年立春做的那个梦。人逆天理,父债子还,倘若真是我爷爷犯下的错,那么即便报应轮回到我头上来,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我不再惧怕水神,也不再怨恨水神。

我只觉得有些悲伤。


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笔直的掉向那足以把人吞噬的万丈波涛。

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碧蓝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在这个瞬间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发自内心的解脱感。

我从未像这一刻那么轻松过。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色。

蓝色。蓝色。蓝色。蓝色。我下意识地挥动手臂,却挥了个空。

“水……没有吗?”

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现在的情况。我不是应该……掉到水里了吗?

眼前的景象不免让我有些错愕。毫无疑问,我现在是在水下没错,但是究竟为什么,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竟然一滴水都没有?

“我……这是在做梦吗?”

“非也。”

一个无比深邃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头一看,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个影子比我高出许多,周身淡淡环绕着一层蓝色的光芒。

我不禁心里一颤。“你……你是……?”

“……我是水神。此番前来,为的是救你离开这里。”

我心里一颤。

霎时,许多话都涌到了嘴边,我恨不得能同时问他十数个问题。但是,我硬生生地压下了这份念头,把许多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那个影子叹了口气。“先随我来吧,我把你领到岸上去。”

语毕,我看到那个身影慢慢动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脚下所踩着的并不是水底的石头,而是紧密聚集在一起的水流。我仍然不能够理解现在的处境,但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

没过多久,他把我领到了崖底的一处礁石上。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他的相貌——虽然他的面容与常人几乎别无二致,但他的额头上却实打实的长有两只龙角。而且,环绕在他身周的那层光芒仍然没有消逝,也正是在这时我才明白,他确是水神无疑了。

“你可看到那条窄径了么?顺着那路一直走,只需五六个时辰便能走到另一个村子。”

我点了点头。

“看到了便去吧。记住,若有人问你生平经历,万不可说曾遇见我一事。切记。”

水神丝毫没有要留我的意思,转过头去。

“……等等!我能向你问些问题么?”

他顿住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些什么。随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

“别太聒噪就是了。”


我的爷爷确实没有死。

几年前人们所见到的,确确实实是我爷爷本人。

村长的那个近亲也没有死。水神如同救我一样,把他们两人也救了下来。

那个神婆说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村子里之所以三年大水,根本不是什么水神发怒的缘故,只是无比自然的潮水规律罢了,怨不得谁。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水神没能在三年前及时救下村长。而那个神婆,在去年就被大水淹死了。

“潮生潮落乃自然之理,我等小神只是监看罢了。”

水神说道。


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我突然觉得,这几年,我们村子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可笑。

无比可笑。

……为什么?

为什么村长会那样白白丢掉性命?

为什么我会被乡民们议论,误解,厌恶,甚至痛恨?

又是为什么,村长的儿子要把我算计到那种程度,甚至要逼着我去死呢?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空虚。望着眼前的水神,我似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水神似乎也读懂了我的意思,长叹一声。

“你命不该绝。我知你是被人所设计的,不要在意那些,只管今后活着便够了。”

“我……”

我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

虽然相距不过百余步,但我清楚得很——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无家可归。



“今年……还会发大水么?”

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水神默不作声,只是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座村庄。

朝阳破晓。金黄色的巨轮从东方升起,把整个海面染成金色,壮美无比。村子里的雄鸡开始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有力。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

不管今年会不会有大水,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那个不透光的箱子里仍然有一块黑布,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是白布和黑布的悲哀,是箱子的悲哀,被砍倒的栅栏的悲哀,是悬崖的悲哀,是村庄的悲哀,是水神的悲哀,更是这片大海的悲哀。

水神从来都没有诅咒过谁,只是人们自己信服了那个诅咒而已。

而这个诅咒,会一直持续下去。整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背负起这个极黑极恶的诅咒,一代接着一代,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

人逆天理,父债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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