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布洛妮娅

“我就在这里，看着叶子落下，听它们在狂风中的叹息，逐渐腐坏，不见身影。 可每次竟都有新芽绽放，我于是又在这里，看着叶子长大，听它们在阳光下的欢歌，愈发青绿，引人注目。 你须知那新生的芽从不曾忘记凋落的叶，这便是世间长存的真理，生命的意义全在于此。” —————————————————— 『时间空域·万物本初』 布洛妮娅捡起路旁的一块石子，将它投向溪流，水面因此出现了一朵小水花，并泛起几圈涟漪。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感到十分陌生，忍不住想要用手去触碰。 不久前，布洛妮娅还在北极山上，突然间她听到不远处有流水声，而在她能够想起的关于北极山的记忆中，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她于是就循着那声音走去，看到了一条小溪，只有两米多宽，轻轻一跃便能跨过去。 布洛妮娅有些奇怪，这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条溪流?疑惑之际，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要她顺着这水流走下去。 …… “我的面前出现了这样一条河” “她的源头埋葬着我的过去” “她的水中流淌着我的记忆” “最终将一切带到了我的面前” 布洛妮娅的指尖点破了水中的自己，在那朝各个方向扩散的波纹中，她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倒影。布洛妮娅抬起头，小溪的对面伫立着他，正朝着布洛妮娅微笑。 那笑容她在哪儿看到过，她努力地回忆想了起来。 “哦，对了，是那时。” 那一天的深夜，她手中紧抓着某个人在两年前写给她的信。那时在她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这样一张笑脸。 说到信，布洛妮娅还记得那信在两年前曾让她哭得如泪人一般，但现在她不能理解那时的情绪了。不过她还记得信的内容，感觉那人是在写自己的一生，就像悼词一样。 信中文字依旧，但她只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而已，毕竟信里所记述的那些事情，都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 现在，布洛妮娅同样笑着看向小男孩。 “你好，小朋友，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呵呵......在告诉你之前，先说说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是那个......舰长吗?” 说完，布洛妮娅自己都笑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小孩子，而且他也不像是会写出那些话的人。 “舰长，嗯.....那舰长又是谁?” “......抱歉，我不知道。” 小男孩摇摇头，但依然微笑着。 “已经足够了，至少你还能记得有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都是一片空白吧。没想到‘天慧之心’还有这样的效果......啊，我该走了。” “等等，你还没有......！” 布洛妮娅想追过去，刚准备跨过这条溪流，身体就被一股力量扯回此岸，重重地摔在地面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将她压制住，丝毫动弹不得，这让她喘不过气来。 布洛妮娅勉强将头转向小男孩离开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像是...... 她昏了过去。 …… …… …… 她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身处林海雪原之中。 布洛妮娅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她拍拍昏沉的脑袋，站起身来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按压了几下太阳穴，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 不远处，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朝她走来。那人双手撑着一杆狙击步枪，在雪地中艰难地走着，布洛妮娅认出了来人。 但是，受伤的人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布洛妮娅，径直从她身边经过，也并未看她一眼。布洛妮娅看着这人走过的地方，洁白的雪地染上了散乱的血污。 布洛妮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回过头去，想朝那人喊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又尽力试了两次，可无论怎么努力，喉咙里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并未注意到，就在这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开始，布洛妮娅确实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仍是幻境。于是，深吸一口气，她朝那个人走的方向追去。 …… 沿着地上的血迹，布洛妮娅很快就追上了“自己”。她走在“她”的身后，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肩膀，却抓了个空。手从“布洛妮娅”的身体里划过，但“布洛妮娅”却没有停下蹒跚的脚步 “这......”布洛妮娅心想，难道自己是个幻影? 她又跑到“布洛妮娅”的面前，只见“她”头也不抬，盯着脚下的地面，直接穿过了她。 布洛妮娅突然感到，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很多事。所有尘封往事涌上心间，仿佛有一根丝线将这些记忆串起，而丝线本身正朝着意识深处的那个被掩埋的人延伸，几乎就要触及了。 但还差一点，或者说，布洛妮娅自己认为还差一点。 记忆碎片的最后一块拼图还未出现。 …… “布洛妮娅”还是撑不住了，正如她记忆中的那样，眼前这个女孩最终倒在了一棵树下。“她”的右腿有一处枪伤。 布洛妮娅坐在了女孩的旁边，看着十七年前这个不省人事的自己。 周围并非一片寂静，偶尔也能听到从林中传来的鸟啼声，还有风声。有风吹到她的脸上，并不是刺骨的寒风，西伯利亚并不只有寒冷。 布洛妮娅并不在意女孩，她在意也没有用。她知道这个世界让她以见证者的身份而存在。 她用心感受着这风，风是一种很奇怪的事物，它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人们的生活中，又总是不留痕迹地离开，似乎这样，人们就会将其忘得一干二净。可事实上，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一阵风吹过他们的脸庞。 有些人也是这样，明明已经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但总是在分别时云淡风轻。更多时候，他们会选择不辞而别，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对方的生命中一样。 …… 布洛妮娅的思绪随风飘散，最后又落回到了女孩的身上。她望向“她”， 望向十七年前的自己。这时，布洛妮娅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朝“她们”跑来，是一个男孩。 在这十七年前的记忆中 ，她看见了男孩，于是便看见了他的一生。 布洛妮娅看到，男孩在滔天洪水中幸存，独自一人四处流浪...... 布洛妮娅看到，男孩在夜深人静之时逃出营地，带着背上的伤痕...... 布洛妮娅看到，男孩把一个昏厥的女孩带回木屋，把捡到的崭新的棉袄盖在她的身上，自己却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衣服...... 布洛妮娅看到，在和女孩相处的时候，男孩那发自内心的笑容......

…… 后来，女孩离开了他，男孩仍是孤单一人，行走在那充斥着无边灰暗的世界中。在看着女孩逐渐远去的身影时，他便向自己许下了一个关于守护的誓言，不曾想，从天而降的菩提叶改变了他的一生...... …… 后来，被天命治好的他为了实现承诺，毅然加入了这个组织。在无数套汗水浸透的作训服被收回的同时，他也如愿以偿的被选入了第一梯队。可是“黄金血型”却成了他与承诺之间的壁垒...... …… 后来，在那次与奥托主教的会谈中，他受到那人的高度评价，因此被调往休伯利安号担任舰长。虽然对于那人来说，这只是为自己的计划增添一个可利用的棋子而已，但也正是在这阴差阳错之中，他有了与她相见的机会...... …… 后来，在春季报道的那一天，少年于登记处再次遇见了她。尽管那对毫不遮掩的由钢铁制成的义肢让他心头一震 ，但他仍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女孩并未察觉，也没有认出他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少年递来的信息表，在姓名那一栏写下—— “布洛妮娅·扎伊切克” …… 后来，在每一天的早晨...... …… 后来，在北极山上的黄昏...... …… 后来，在终焉前夕的告白...... …… 当这些飘零于时间之外的记忆，以这样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布洛妮娅的眼前时，那扇阻隔了她与他之间的大门便轰然倒塌。 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于眼前 ，布洛妮娅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在无声中忍受着这一切。其已知晓，“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日子已经过去，接下来等待着他和她的将是什么...... …… 这一次，她被丢进了一间手术室中。手术室里有三个人——十年前的自己正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而舰长正和梅比乌斯交谈着。 布洛妮娅听不到对话，却很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拼了命的想要接下来阻止即将发生的事，但在这里，她只是个幻影，什么都做不到的幻影。 布洛妮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舰长躺上另一张手术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他的胸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颗残破不堪的心脏填入他那血色的空洞之中...... 如果在十年前，布洛妮娅知道舰长要和自己做心脏移植的话，她宁愿就那样死去。而现在，她不得不直面那段痛苦的回忆。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但眼泪依旧不断涌出。身后不时传来金属碰撞声，布洛妮娅知道，那意味着刀、钳、夹正在不断地被拿起又放下，这间手术室中只剩下那些尖锐的声音和她的哭声，压抑的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 手术结束后，布洛妮娅整个人已经木然了。“半个小时”后，正如之前梅比乌斯告诉她的那样，舰长醒了过来。 她只是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尽管在此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但真正亲眼看着其再次上演还是让她崩溃了。 舰长最后看了“布洛妮娅”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手术室。 在现实中，这一别，就是十年。 …… 布洛妮娅跟在舰长的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直到现在，她仍然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舰长”。她只想拉住他的手，把未来的一切告诉他，让他打消出走的念头。 但布洛妮娅也知道这毕竟不可能。这些都是早已被刻在时间定域中的过去，她现在所见证的，不过是那个人的记忆残影。 一路上，舰长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查看自己的胸口。布洛妮娅也没有说话，也根本说不出话。走出第十研究所的大门后，布洛妮娅惊讶地发现，舰长正朝着休伯利安走去。 在她自己的记忆中，决战时，休伯利安号上应该只留下来了几个总部的工作人员和逆熵的科学家们。舰长登上战舰，小心避开那些人，最后来到了布洛妮娅的房间。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了笑容。 “......” 布洛妮娅并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在门外等候。仅仅一分钟后，舰长就出来了 ，手里还拿着一个崭新的日记本。 在那以后，他便离开了这里。 …… 之后，舰长十年间的经历，犹如一片瀑布，在布洛妮娅面前倾泻而下，卷杂着他的思念、彷徨、迷茫、痛苦、绝望......一并流入布洛妮娅的脑海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但，纵使寻得，与谁言说?十年的追寻，只换来了一刻的重逢。不仅再次失去了他，甚至连记忆都只剩下一个苍白的称呼。 最后的最后，二人在时间紊域中的那短短“几十分钟”的相处也浮现在了布洛妮娅面前。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从今往后他就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 她走过了他的一生，知晓了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却不得不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她看到舰长对着那时已离开紊域的“她”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话。这一次，她听的很清楚。 “这样就好......真是个傻瓜呢.....” “布洛妮娅......” …… “......够了......” 明明泪水已经决了堤，她却仍是笑着。 “傻瓜......是啊，布洛妮娅真是个傻瓜......” 她看到舰长转身朝着那片空白走去。 她看到自己眼前又出现溪流和遍地的红花。 她看到舰长已经到了彼岸，朝着他命运的终墓走去。 “......既然是傻瓜，无论多么任性，你都能接受的吧......” 说着，布洛妮娅便也朝着对岸走去，而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且这次似乎要置她于死地。 越是接近那溪流，那股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就越发沉重。每朝前走一步，布洛妮娅的脚就一次次深深陷进泥壤之中，身体各处也传来了阵阵撕裂感，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揪着，只需轻轻一捏就会碎成血块。 布洛妮娅感觉嘴里有股铜腥味，甜腻腻的，而且越来越浓。但她并不在乎。 眼睛根本无法睁开，急促地小口喘气，只要打个趔趄就都结束了。 但布洛妮娅仍在前进着，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彼岸的身影终是消失了，而她也倒了下去...... …… 醒来时，布洛妮娅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身体上的所有不适感都已消失，那朵被摘下的花，此刻就在她的手中。 关于舰长的记忆已经回到了她的意识里，但...... “...... “他真的走了...... “好......好，就这样吧.....” “......布洛妮娅?”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布洛妮娅心中一惊，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是你吗，布洛妮娅......” 她的眼角闪着泪光，几乎要哭出来，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于是，布洛妮娅回过头去， 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是欣慰与释然的笑。 “来，布洛妮娅，陪我去个地方。” …… 布洛妮娅和舰长并排走在小溪边上，她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 路旁的花都变成了白莲。 “布洛妮娅，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吗?” 她欲言而止。 “没事，我只是想知道......呵，没什么。” “我看见了很多事情， 以前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现在都知道了。舰长......”布洛妮娅顿了一下， 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 “能和布洛妮娅一起回家吗?”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回答。 舰长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拍了拍布洛妮娅的脑袋，轻轻地摇头。 “没，没关系的，布洛妮娅早就......早就知道了.......” 她哭了，但仍然想做出一幅轻松的样子。但在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能做到呢?舰长看着身旁这个强装镇定的女孩，感到心如刀绞，他停了下来，为布洛妮娅拭去眼泪。 “布洛妮娅，抱歉......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告别吗......呵呵......那就走吧，舰长。” …… 路的尽头是北极山，布洛妮娅并不感到惊讶，她一开始就是从那里来的。 现在，他们的面前刚好有着一轮落日。 “之前我没来得及说，不好意思，布洛妮娅，刚刚在那条小溪边上，我也看到了你的记忆，所以才会想着你会不会也看到了我的。 “话说回来，布洛妮娅还有很多心愿想要实现呢......只可惜，我现在只能帮你实现这一个了，陪你再到北极山上看一次夕阳......” 布洛妮娅没有回应，现在的她只希望能再多听一听他的声音。 “抱歉，布洛妮娅，我的时间不多了，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 “舰长，你说吧，布洛妮娅会记在心里的......”她轻声说道。 “就是，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你总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不按时吃饭，或者就吃方便面解决。总是那样子怎么对得起你的身体啊，以后不要这样了，饭一定要按时吃。 “还有，工作忙碌之余也要记得好好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该放松的时候就要好好放松。 “对了，布洛妮娅应该知道孤儿院的事吧，如果可以的话，那边的孩子我想拜托天命照料一下，我放心不下他们。 “最后，这个世界上除了布洛妮娅你之外，应该没人再记得我了。以后，你也不用太在意我的事情，过好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舰长有些哽咽。 “真的很抱歉......布洛妮娅，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但我怕说了之后会更难过......” 他侧过身，看向远方的夕阳。 “舰长，其实......布洛妮娅也是呢......布洛妮娅看到了舰长的过去，知道了你为布洛妮娅做的一切，这些......布洛妮娅会一直记得......所以，不用担心布洛妮娅，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是吗......那就好......布洛妮娅，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和我说吗?” 听到这话，布洛妮娅走到舰长的面前，在夕阳的辉映下，她眼角的泪珠就像二人头顶苍穹上已经显露微光的繁星，熠熠闪烁。 布洛妮娅笑了，那是决心坦然接受一切后，发自内心的释怀的笑。 “舰长......能给布洛妮娅一个拥抱吗?” 一如昨日，亦如从前。 …… …… …… 『神州华清市北极山』 一年后。 布洛妮娅站起身，看着眼前沉入西天的太阳，叹了一口气。 往事如昨，令她流连忘返。布洛妮娅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曾经在这里，爱上了一个少年，从此心甘情愿在世间有了羁绊。 现在，布洛妮娅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遥远的梦。 但，是梦就会有尽头。 是时候了，该走啦。她心想。 她把手机开机，打开后，看到了几十条未接来电，笑了笑。 今天是她的生日，以前也都是这样，芽衣她们知道，从十年前开始，她就不过生日了，也因此只好以电话的方式表达祝福，虽然她基本上每次关了机。 最上面一条是德丽莎的，布洛妮娅正打算回拨，这时，突然有个电话打了过来，她接通了电话。 “真是的，布洛妮娅啊，你说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大家都到齐了，就等你了。” 她有些惊讶。 “大家......?” “是这样，因为你之前十年都没有好好过一个生日嘛，我就想着这次要给你好好准备，也提前跟大家说了，一开始她们都还有些不相信，但很快就投入其中了。 “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会去山上看看的，所以我们就趁这个时候......好啦，你快点下来吧，我就在山下等你呢。 “布洛妮娅，我们回家。” “嗯......舰长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