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实录 | 无意的“微歧视”比恶意攻击更可怕 (一)
无论在哪个社会,歧视与偏见都不少见。毕竟,怀有偏见是人类的通病。
在一个全美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城市、一所著名的象牙塔里生活学习了四个月之后,我意识到,虽然在美国我们很少遇到露骨的攻击和歧视,但是许多美国人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偏见依然存在。有学者称之为“微歧视(Microaggression)”。然而,施展“微歧视”的人往往出于善意,在行为与言语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对特定群体的轻蔑,甚至侮辱,却不自知。
接下来,我将与大家分享我在美国所见所闻的那些“微歧视”。我相信,只有通过讲述这些故事,让大家意识到社会中那些无形的歧视,我们才能找到解决办法。文章共分三部分,定期更新。
第一部分
种族“微歧视”

电视报道老师曾在古巴做过十年的国际记者,在枪林弹雨的游行示威中拍摄都没有退缩过。在波士顿大学,做过国际记者的老师屈指可数。这位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随时随地回复学生任何问题,每一份作业字字批改,在选题与采访中有任何问题她都能想出机智的点子并鼓励学生去解决。但是,就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而且值得尊敬的老师,依然摆脱不了“白人至上”的视角。
刚开学不久,她给我们上了一堂关于新闻多元化的课。主流媒体记者大多数为白人,少数族裔非常少。美国社会结构的不公在新闻机构的人员组成以及报道题材方面充分体现出来。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大媒体的报道内容与小媒体进行比较,能发现大媒体机构倾向于美国中上白人阶层的视角,小媒体才能够照顾到工人阶级、少数族裔等。在美国社会,言论的确自由,但是少数族裔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那些既得利者毫无动力改变现状。
我们的电视报道课
接近期末时,我们班同学爆发了,纷纷吐槽对这位老师的不满,嘴上说着要促进多元化,却存在对有色人种的歧视,而且她自己毫无意识。当我听到他们的吐槽时,我很纳闷。因为我没有经历过美国学生的成长环境,即使遭遇了细微的歧视,我也不知道。
这位老师一直分不清班上的亚洲学生和美国黑人学生。老师每次都会将我和另一位中国女生弄混,虽然我们长得不像,身高也不同。其他几位中国学生的名字,她也经常弄混。老师曾跟我们说:“不好意思,我从小没有和亚裔人一起成长的经历,真的分不清。”
有一次老师陪学生去 Somerville 市政厅报道,政府人员提到一名死者,全场都安静下来,一位中国学生没有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还在和同伴说笑。老师很尴尬。市政厅的人认识我们老师,于是她为学生辩护:国际生嘛,还不了解这里的文化,体谅一下。后来,老师和同学们挨个私下吐槽那位同学的事。有一天,她面前的同学说:“老师,我就是那位同学。”尴尬。因为老师脸盲,没认出来。
我觉得这也挺正常,白人经常无法识别亚洲人面孔。脸盲嘛,没事儿。支付宝人脸识别系统都不能识别出我的脸,更何况肉眼呢?有同学向老师反应过名字总被弄混的问题,她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我说:“咱们老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怪她。”但是,美国学生们包括白人、拉丁裔、黑人们不这么想。
美国同学说:“都一个学期了,老师还会把班里两位黑人女生弄混。两人长相、打扮、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啊。这老师没有表现出对少数族裔应有的尊重。”
我说:“她从小只和白人一起长大。我相信她不是有意的。”
美国同学:“你记得吗?有一次老师说,我们班很多元,有 blacks。随后,她又改口说 black people。”
我:“记得。”
美国同学:“你知道吗?在美国,我们已经不用blacks来形容黑人了,这个词是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时期才用的,带有贬低意味。我感到很失望。”
另外,这位老师在上课时不小心给拉丁裔同学取了个外号(具体什么词我忘记了,反正是个贬义词),又立马改口。同学们说,就是这样一次次针扎一般的小刺痛,让他们很失望。
如果不是听同学们讨论,我真的不会将这类事联想到歧视。对于种族问题,美国孩子们比我敏感、敏锐多了。
在如今的美国,种族主义依然存在,但不像上世纪那样暴力、直白,而是隐藏在日常琐碎的言语与行为里,造成无意识的侮辱与伤害,不断累积。
我能理解同学们的感受,也能理解老师完全没有恶意,她所成长的时代赋予了她如今的世界观。
同学们很在意老师表达的方式,而我更在意她表达的初衷。
许多社会学家认为,最好的消除偏见与歧视的方法是通过教育。但是,在这样一所世界名校里,教育工作者自身都持有这样的社会偏见,我们又怎能期待教育能够有效解决种族问题呢?或许,基础教育能够改变现状,因为人的世界观在儿童时期就基本成型。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成人持有的偏见都或多或少影响着儿童的世界观,代代相传。
我觉得,短期内最好的办法还是交流,即使不一定奏效。接触的人越多,我越发现,年龄与人的开明程度、善解人意程度没有直接关系。我见过七老八十的人愿意倾听,理解年轻人的观点,哪怕文化背景不同;我也见过一些年轻人,耳朵仿佛积了厚厚的耳屎,频率再高的声音都无法穿透,只愿听符合自己固有偏见的声音。说真的,人若能学会“掏耳屎”,真正听进去对方的观点,再做判断,很多误会都能化解。
每个学期,学校都要求学生填写对老师的评价表,许多同学给予了反馈。相信这样的反馈会帮助老师理解学生的心情,也能帮助学校提高这方面的意识。
我认为,长期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要从社会框架着手。这就是个大命题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观念的改变的确能够带动社会的改革,但是当社会框架已经过于僵硬,恐怕社会人群观念的改变也很难推动吧。美国知识分子也经常呼吁体制改革,认为种族问题只是阶级分化、资源分布不均的幌子,不能将问题归咎于个人偏见,而忽略了真正的深层社会结构问题。
预告:下一期,我们聊一聊地域“微歧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