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第五十一章)
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五十一章 禁脔
硝烟,总有焚尽时。
画舫上一片沉寂。
慕容黎站在甲板上,望着青螺如黛的天山,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直到一艘小船靠近画舫船舷,船上之人朝他行礼,唤了一声王上,他才收回目光,隐去冷漠,脸上刻上悲悯:“方夜,在外不必多礼。”
“是,王上。”方夜忍不住抬起头望着慕容黎,眼底有淡淡的涟漪,月余未见,已是无限感慨。
慕容黎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恍兮惚兮之间,俨然乘云鹤而参玉京的仙人。
白衣胜雪,装点着王上的威严,宛如一副精致的名画。王上的风神俊逸较之以往竟高出了一个境界,方夜的目光渐渐痴迷,再也转移不开。
缓缓的,慕容黎嘴角扬起,聚起一个微笑:“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方夜几乎六神失魄,他,怎么能直视王上呢?还是一副垂涎三尺的痴迷状,就只差呆立傻笑了,他急忙垂首,有些结舌:“就……王上……今日,很好看,特别好看……像仙人,又像少侠,像画中走出来一般。”
方夜竟忘了他实际上没见过仙人,没见过少侠,如何做比?此刻只有语无伦次,只有唯一的赞叹与膜拜,他家王上就是从仙山琼阁中走出来的少侠。
“画中仙是吗?”见方夜如此举止,慕容黎神色也温和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上折煞属下,都是属下应尽之责。” 方夜目光抬起,取而代之的是担心与责备,“王上怎可以身犯险,方才凶险万分,若王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如何向满朝文武交待。”
慕容黎被围攻那一幕,方夜此时还是心有余悸。
慕容黎若在他面前死去,他万死莫赎。
几日前,收到庚辰飞鸽密信,他便按照指示在这场祭祀中布局,未避免伤及无辜,已提前将渔民百姓牵制隔开,由他带领精兵打扮成渔民在祭祀台下聆听祈福,破坏祭祀的目的,他不得而知,只用听命行事罢了。万万没料到他家王上竟驾临祭祀大典,若不是那空灵幽邃的箫声响起,就今日慕容黎这散漫仙侠风仪,在那样迅捷残忍的砍杀场面中,他是根本认不出来的。
若是伤及王上贵体,他方夜护主不力,不得自杀谢罪。
慕容黎淡淡道:“有阿巽在本王身边,你不用担心。”
方夜环视画舫,只见执明在不遗余力的给一人招魂,并未看到慕容黎口中的阿巽,脸上的忧惧半分未减:“那王上所中之毒?”
“已解。”慕容黎道,“伤亡如何,可留下活口?”
方夜垂首道:“对方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原本抓了几个活口,是属下无能,一番大意,他们就咬碎齿间毒药,自尽了。”
慕容黎看了他一眼,他不说慕容黎也知道,他分神大意时定是担忧自己,即便他全神贯注死盯对方不被外界所扰,这种亡命死徒也是撬不开嘴的。
慕容黎示意方夜不必自责,从袖中抽出一册帖子,递了过去,缓缓道:“这是本王的手谕,派人送去给天玑郡主,另传话给当地县主,祭祀开湖后日另行举行,只祭祀,不奉巫。清点伤亡士兵,重金抚恤,惊吓到的百姓也让县主好生安抚。”
“是,王上。”方夜不再多问,垂首接过帖子,领命乘舟而去。
就王上今日穿着扮相,想必是不想惊动当地县主与居民,反正王上做事自有王上的道理,听命行事就对了。
祭台下的杀戮很快也接近尾声。
县主领着府兵迟迟而来,看到满湖赤红,吓得方寸大乱,对于奉巫根深蒂固的天玑郡,朝廷所设立的各县主官衔除了传达朝廷下发的一些政令,实际上在当地权利是被架空的,百姓奉巫神,没了国师,自然又以祭司巫师为尊,故而请神祭祀这种场合县主是没有必要参与的,各县主自也乐得清闲,做甩手掌柜。
然而闹事杀戮死人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县主治理无方,一旦上达天听,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抄家问斩,今日这场厮杀,死的人手脚加起来也不够数,县主有十个头也不够砍,能不吓得快断气吗!
这位当地县主扶着脑袋,好怕一个不留神脑袋就搬家时见到了禁军大统领方夜,给他传达了几个命令,总之,没有责怪之词,更不是来要他命的,他感动得眼泪鼻涕一把,那是王上身边的大红人呀,那是官位甩他几条街的大人物呐,他今日有幸见之,简直修了十八辈福,烧了一条擎天柱香,祖坟蹭蹭冒着青烟,一个劲的跟在方夜后面谄媚,方夜似乎有些明白他家王上不暴露身份的真正原因了,这,热情得谁招架得住。
不过这位县主也不是酒囊饭袋,立刻借了祭司如何破坏神祭,如何斩破他们百年信仰,巫师滥用邪术等等为托词给百姓灌输一个祭祀宗祠,问天祭祖可取,一味求神庇佑,诚惶诚恐,甚至把疾病灾难奉为神怒而龚行天罚不可取,潜移默化将他们那愚昧无知的思想往正统上引。
方夜由衷的夸耀此县主孺子可教,这位县主得了赞赏,更是卖力,得意洋洋清扫这片修罗战场,安抚渔民,有序的进行着。
执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莫澜三魂七魄召唤回来,莫澜睁开眼睛,半晌,才算反应过来他还留在这个美好的人间,还能享受美酒佳肴,软榻温香,激动得立刻跳起,不想,又摔了下去。
是的,他双腿还在打颤,还需要人扶,就像那次在遖宿遇刺需要阿离扶着一样。
执明扶起莫澜,向慕容黎走去,一面埋怨:“本王一定是脑子进水,才会带你这滩烂泥出来。”
莫澜无比赞同:“王上所言甚是,微臣打小就胆小柔弱,碰不得兵刃刀剑,万万是不能离开嘉诚郡的。”
以后一定要龟缩侯府,永不出门,更不能出这么远的门。
执明放开莫澜,脸立马黑了下去。
莫澜趔趄两步,才稳住身子,委屈讨罚:“王上,微臣知错。”
微臣赞同的王上所言,是微臣本就是烂泥,而不是赞同王上脑子进水呀,王上怎就生气了呢,果然天威难测。
慕容黎还是望着那脉居于水中郁郁葱葱的天山,眸子冰冷淡漠。
无悲悯,无欣然,无喜怒哀乐,无七情六欲。
执明静静的走到慕容黎旁边,扫了莫澜一眼,将目光移向慕容黎,小心翼翼问:“阿离,莫澜方才惊吓过度,可否借寝宫让莫澜稍作休息?”
甲板下两层,只有一个精致缩小版的王府寝宫,并无多余的房间,执明觉得不经慕容黎同意擅自进入还是唐突无礼,毕竟曾经有那么一次,慕容黎清澈宁静的眸子中藏着神魔。
缓慢而坚定地,慕容黎摇了摇头:“不妥。”
不妥?
执明一怔。
先礼是出于礼教,并不代表慕容黎应该拒绝,他们不应该如此生分。就算一个陌生人受伤,非常时期大抵也不会顾虑太多而袖手旁观,断不该拒绝得如此干脆,何况莫澜与他应还算是毕生难忘的朋友。
他顾虑什么?
寝宫里有什么见不得人,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艘画舫就一个寝宫,两个人,难道他们……
执明看着慕容黎,心底深深的痛化成恼怒:“为何不妥?阿离不会这般小气,住都不让本王住下吧?”
咄咄逼人的语气,慕容黎心中不悦,看也不看执明:“本王已经不是过去的阿离,我是君王。”
君王的威仪,不容谛视,君王的居所,不容玷染。
四周寂静,唯有本王两字彻响在耳边,他从前,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自称本王的,他的这一声本王,已无情的切断他们以前的君臣之线。
执明猝然发觉,慕容黎已不再当自己为他的君,心底深深的痛楚抛之不开,他本不应该同他置气的,尖刻而残忍的话只会撞得自己千疮百孔,他上前一步,扶住慕容黎双肩,让他看着自己:“阿离,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不怨。”慕容黎清冷如卧雪峰。
执明腾起一股兴奋的光芒。
慕容黎的目光,越过执明,看望的,是远处的天山:“执明国主离国多日,天权纵有鲁相监国,也不能一日无君,还望执明国主早些回天权,瑶光并不太平,护不了国主一时安稳。”
执明升腾的兴奋被踏得粉碎,慕容黎,给他下逐客令,他何尝不明白,若是他在瑶光领土上出事,慕容黎难辞其咎,局时两国又将敌对,兴起兵戈,间接连累的当然是慕容黎,理智应尽快回天权,感情却不容许他这么走掉:“本王的安危本王自己负责,本王那些年从不批阅奏本,天权不也国泰民安,本王是以平定开阳之乱离朝的,朝臣知道如何办事,用不着本王坐镇。”
多么蹩脚的托词。
执明道:“再说了,刺杀本王的正主都没有抓到,本王可不能忍,本王要把佐奕拉出来大卸八块。”
慕容黎看着远方,轻描淡写道:“刺客的话你就不怀疑?或许他另有深意。”
执明肯定道:“本王从南陵撤走的兵力并未回天权,而是驻扎在开阳,佐奕回不了开阳,至今形迹全无,有那么几个为主子卖命赴死的属下也不足为奇。本王与佐奕之仇,何止这一桩。”
慕容黎未语,依旧看着远方。
“阿离,你看着我。”执明凝视着慕容黎,他感受到慕容黎虽是面对着他,可他眸中深处望的却是幽远的天山,他在看什么?担心什么?
慕容黎终于收回目光,注视着执明,曾经心中的疑惑,困扰多时,已成为过往,不再重要,他不再需要答案。
不知为何,就算慕容黎收回目光,看着的是自己,执明的心还是被轻轻一握,传来阵阵隐痛,他淡淡苦笑:“阿离,我不回天权,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向你弥补一二的,你连机会都不给我吗?如若非要本王回去,阿离同我一起回去。”
“你曾经问我,在本王心里,究竟是瑶光重要,毓骁重要还是你重要。”慕容黎静静道。
他清澈的眸子没有任何涟漪。
“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
执明的苦笑骤然凝结,双手放开慕容黎,身体痉挛般退了两步,他不要他说出来,曾经最想知道的答案此刻却宛如被魔魇束缚,他却不想挣开,他怕他说出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怕听到那个结局,与他背道而驰的结局。
剑光就像是一枚利箭,从天山深处燃起,直射苍天!一声清越的啸声横过长空,破碎苍穹。
“我们都是君王,一国之君,自当以国为先,何来本心。”
慕容黎看到那道剑光的时候,淡淡一笑,那一笑淡然苍远,宛如隐隐青山连绵在天际。
执明原本想问出,抛开一国之君,阿离的心里还是有本王的?
但那道剑光腾起,慕容黎淡淡一笑时,他霍然明白,慕容黎透过自己眺望,为之盈盈浅笑的是那个人。
他站在船舷边沿,抬眼望苍穹,一直在挂念那人。
他与他的因缘,早已终结,终结在灼影破天,横旦两人中间时。
慕容黎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龙首。
执明心中烦闷,一把拉住他:“若你心中没有本王,方才为何冒着船毁人亡的风险救本王上来,阿离,你明明就是有我的,为何不能遵从本心?若是……”
“执明国主不必多说了。”若我不是瑶光的王,就能随了你的意吗?慕容黎漆黑的瞳仁遥望沉沉湖面,似乎那里没有尽头。
“瑶光,是我的命,国在人在,国破人亡。”
他背负偷城灭国之恨,尝遍世间苦寒,算尽天下人心,担妖侫祸国之名,在刀尖中舔血,在波谲云诡里独行,不惜让中垣天地皓白,万亿哀哭,踩踏累累白骨才爬上云雾之峰,才能再度祭奠父王和阿煦那孱弱纤细的灵魂,让他们在祠堂里好好安歇,能有缕缕青香供奉。抚今追昔,怎能囿于感情,让垒垒辉煌付诸东流,让祠堂重入炼狱,沦为荒芜。
阿煦的纵身一跃,他活得满身赤红,他的一跃呢?
原本他就是那株攀爬在地狱的曼陀罗花,开出妖艳的复仇之火,又何来人间之情。
何以奢求两全?
执明五指拽得更紧:“阿离,我们若是好好的,瑶光又怎会亡,阿离要守护瑶光本王同你一起守护。”
倘若不好呢?是不是经人一句谗言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世间从来不缺阴险挑拨小人,若总云雾遮眼,管中窥豹,猜忌之情,要来何用,只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
慕容黎透过静湖,诉说永恒:“你我之间,信任全无。”
执明想要解释的冲动忽然冰冷,瞬间放手,只扯着一片洁白的衣袍,不敢松开,他怕一松开,这片洁白就飞了:“阿离此言,是代表我们永远回不去,终有一日还是要为敌吗?”
慕容黎的眼中,仿佛看到了那日漫天飞舞的雨水,还有执明不可一世的暴怒:“有没有那一日不是看执明国主的心情吗?王者一怒,伏尸百万,君心难测,毕竟无情最是帝王家。”
那日,他说,他可以为他放弃天下,也能毁掉天下。
他说,谁挡了他得到他的路,他就灭谁。
他说,他若不是瑶光的王,就能随他的意。
执明的心无尽惶惑起来,他想辩解,想告诉他,他只是太在乎他,太喜欢他,在乎到不能容忍,喜欢到无法自拔,才不容许别人染指,才会失了分寸暴怒失言,才会想占有他,禁锢他,蹂躏他,毁他的家。
禁脔!
但此刻他只想到这两个字,是的,他那样霸道而为,无异于要把慕容黎变为他的禁脔。
慕容黎就像面镜子,照进了他漆黑阴暗的内心,从他刺他那剑开始,他就看到他撕开伪善下的恶魔种子,他就知道他的欲望会慢慢把他变成禁脔,折辱致残。
慕容黎是雄鹰,必将翱翔九天,受制于人被折羽翼之灾,只要不在他的计划内,他都能悄然避过,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禁脔之笼,囚于身,囚于心,慕容黎在意识到执明心中已种下这颗种子后,趁其未萌芽之际便布局筹划了所有退路,避开他。
假死借尸遁走,改变七日之约所有计划,利用玉衡郡主之力,在身边安插高手,壮大瑶光,只为再有一天,与执明对峙时可以足够强大,毁灭他想让他成为禁脔的心。
只有把最强的权利握在手里才是王道,方能总控全局,不任人摆布,这就是生存的道理。
手中无权,连冬日炭火之需,都要向狗仗人势的那些嘴脸低头,在君王之侧,更是担祸国妖侫之名。
没有人享受了富足生活还会去向往乞讨的岁月,这就是人性。
如今的瑶光,执明已动不了。
爱,不是肮脏龌龊手段的借口,也不是寄生为脔,抛尊弃德的回应。
执明心头猝然一痛,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要慕容黎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一辈子在一起,他不是想把他变为禁脔,他紧紧拉着他的袍袖,解释着:“阿离,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没有想毁你的瑶光,我那日说的话都是胡话,都是口不择言,阿离,你相信我。”
慕容黎冷冷道:“不毁瑶光,你难道就没有幽禁我之心?”
执明满心苦涩,惊愕的看着慕容黎,不能回答,慕容黎的指责让他负罪一般的沉重,窒息般的沉重。
聪明如他,原来早就知道了。
在他假戏真做,动了杀心,星铭刺穿他胸膛时他就都知道了,他知他对他终是不信任,他知他刺的就是致命一剑,他知他若得不到真相,便会侮辱践踏他,用欲望与污秽浇灌他,终其一生幽禁。
他九窍之心,清晰的知道这一切,却一直默默忍受,不曾挑破这份假意,试图拼合这枚破镜,是他愿意如此,心甘情愿如此。直到那天,他触了他的逆鳞,碰了他的底线,他将他试图拼合好的破镜毫不留情砸得粉碎,也粉碎了他们的曾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他没有杀他,已经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曾经他确实将他放在了心中,但也只是曾经。
原来这一切的果,是早就种下的因。
“你都知道,可那是因为……”极轻的声音,是粘合不了裂隙的心虚,“可我后来再也没有这么想过了,阿离,你信我。”
吟畔轻轻弹开,洁白如雪的衣物从执明手中轻轻滑走,如二月春雪,风一吹就散了。
“本王还能相信你吗?”慕容黎眸中尽满是讥嘲。
因为诉说完所有过往,约定做戏却还是怀揣怨恨把降尊讨好之情认作惑敌之术吗?
因为从佐奕口中知道真相,后又觉得有愧吗?
因为与毓骁饮壶酒,所以讥讽无耻霸道用强吗?
因为一句蛊惑谣言,不求真相愤怒三军对垒吗?
所以,这就是你的再也没有这么想过?
以爱之名,暴虐恣意的想侵占,蛮横不由分说的予取予夺,这样的君王之爱,不是禁脔,又是什么?
不是信任荡然无存,又是什么?
“其实我在你心中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从未改变。”慕容黎冷冷一笑,不再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阴险狡诈,机关算尽。
是那样的人便做回那样的人,又有何妨?
他不想与他交手,也不会由他摆布。
执明双手握紧,却握不住那一道风华,只握了一抔苦涩,累累伤痕。
“不是的,阿离,你再信我一次,我向你证明。”
茫茫千湖,执明发出这一句谶语,向天地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