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死魂灵》⑥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死魂灵(鲁迅译)
目录
第一部
第十一章
附录(德国 沃多·培克 编)
一 “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一八四八年)
作者告读者
二 关于第一部的省察
三 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
第十一章
出现的却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这是第一件不高兴——他一起来,就叫人下去问车子整好了没有,马匹驾好了没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经准备停当,但恼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马匹并没有驾好,而且毫无一点什么旅行的准备——这是第二件不高兴。他气愤起来了,要给我们的朋友绥里方着着实实的当面吃一拳,就焦灼的等着,不管他来说怎样的谢罪的话。绥里方也立刻在门口出现了,这时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于旅行的人,总得由他的仆役听一回的一番话。
“不过马匹的马掌先得钉一下呀,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唉唉,你这贱胎!你这昏蛋,你!为什么你不早对我说的?你没有工夫吗?”
“唔,对,工夫自然是有的……不过轮子也不行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总得换一个新箍,路上是有这么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还有,我又忘记了一点事:车台断了,摇摇摆摆的,怕挨不到两站路。”
“这恶棍!”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两手一拍,奔向绥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吓得倒退了几步。
“你要我的命吗?你要谋害我吗?是不是?你要像拦路强盗似的,在路上杀死我吗?你这猪猡,你这海怪!三个礼拜,我们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只要他来说一声,这不中用的家伙!他却什么都挨到这最末的时光!现在,已经要上车,动身了,他竟对人来玩这一下!什么……你早就知道的罢?还是没有知道?怎么样?说出来?唔?”
“自然!”绥里方回答说,低了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的?为什么?”对于这问题,没有回答。绥里方还是低了头,站在那里,好象在对自己说:“你看见这事情闹成怎样了吗?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过没有说!”
“那就立刻跑到铁匠那里去,叫了他来。要两个钟头之内全都弄好,懂了没有?至迟两个钟头!如果弄不好,那么——那么,我就把你捆成一个结子!”我们的主角非常愤怒了。
绥里方已经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来说道:“您知道,老爷,那匹花马,到底也只好卖掉,真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那真是一条恶棍……天在头上,那么的一匹坏马,是只会妨碍赶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场去,卖掉它来罢。好不好?”
“天在头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它不过看起来有劲道;其实是靠不住的,这样的马,简直再没有……”
“驴子!如果我要卖掉,我会卖掉的。这东西还在这里说个不完!听着:如果你不给我立刻叫一两个铁匠来,如果不给我把一切都在两个钟头之内办好,我就给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头昏脑!跑,快去!跑!”绥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恶劣,恨恨地把长刀抛在地板上,这是他总是随身带着,用它恐吓人们,并且保护威严的。他和铁匠们争论了一刻多钟,这才说完了价钱,因为他们照例是狡猾的贼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赶忙,就多讨了六倍。他很气恼,说他们是贼骨头,是强盗,是拦路贼,他们也什么都不怕;他只好诅咒,用末日裁判来吓他们;然而这对于铁匠帮也毫无影响,他们一口咬定,不但连一文也不肯让,还不管两个钟头的约定,化去整整五个半钟头,这才修好了马车。这之间,乞乞科夫就只得消受着出色的时光,这是凡有出门人全都尝过的,箱子理好了,屋子里只剩下几条绳子,几个纸团,以及别样的废物,人是还没有上车,然而也不能静静的停在屋子里,终于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在街上经过,或是跑过的人们,谈着他们的银钱,抬起他们的呆眼,诧异的来看他,使不能动身的可怜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东西,凡是他所看见的:面前的小铺子,住在对面的屋子里,时时跑到挂着短帘的窗口来的老太婆的头——无不使他讨厌,然而他又不能决计从窗口离开。他一步不移,没有思想,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只等着立刻到来的切实的目的。他麻木的看着在身边活动的一切,结果是懊恼的捺杀了一匹在玻璃上叫着撞着,投到他指头下面来的苍蝇。然而世间的事,是总有一个结局的,这渴望着的时刻到底等到了。车台已经修好,轮子嵌了新箍,马匹也喝过水,铁匠们再数了一回工钱,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后,走掉了。终于是马也架在车子前面了;还赶忙往车里装上两个刚刚买来的热的白面包,坐到车台上去的绥里方,也把一点什么东西塞在衣袋里,我们的主角就走出旅馆,来上他的车欢送的是永远穿着呢布礼服的侍者,摇着他的帽子在作别,还有来看客人怎么出发的,本馆和外来的几个仆役和车夫,以及出门时候总不会缺的一切附属的事物;乞乞科夫坐进篷车里面去,于是这久停在车房里,连读者也恐怕已经觉得无聊起来的熟识的鳏夫的车子,就往门外驶出去了。“谢谢上帝!”乞乞科夫想,并且画了一个十字。绥里方鸣着鞭,彼得尔希加呢,先是站在踏台上面的,不久就和他并排坐下了,我们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稳,把皮靠枕垫在背后,紧压着两个热的白面包,那车子就从新迸跳起来了,多谢铺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动力。乞乞科夫怀着一种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着房屋,墙壁,篱垣和街道,都跟着车子的迸跳,显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过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还能再见不能呢?到一条十字路口,车子只得停止了,是被一个沿着大街,蜿蜒而来的大出丧遮了道。乞乞科夫把头伸出车子外面去,叫彼得尔希加问一问,这去下葬的是什么人。于是知道了这人是检事。乞乞科夫满不舒服的连忙缩在一个角落里,放下车子的皮帘,遮好了窗幔。当篷车停着的时候,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脱了帽,留心注视着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车子和其中的坐客,还好象在数着坐车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们的主人吩咐了他们不要和别人招呼,不要和熟识的仆役话别之后,也从皮幔的小窗洞里在窥探着行列。一切官员都露了顶,恭送着灵柩。乞乞科夫怕他们会看见自己的篷车;然而他们竟毫没有注意到。当送葬之际,他们是连平时常在争论的实际问题也没有提一句的。他们的思想都集中于自己;他们在想着新总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怎样的办这事,怎样的对他们。步行的官员们之后,跟着一串车子,里面是闺秀们,露着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动作,就知道她们是在起劲的谈天:大约也是议论新总督的到来,尤其是关于他要来开的跳舞会的准备,而且现在已在愁着自己的新的褶皱和发饰了。马车之后,又来了几辆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的,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道路旷荡,我们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开皮幔,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说道:“这是检事!他做了一辈子人,现在可是死掉了!现在是报上怕要登载,说他在所有属员和一切人们的大悲痛之下,长辞了人间,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亲,丈夫的模范;他们怎不还要大写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说,那寡妇孤儿的血泪,一直送他到了坟头;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来,一探他的底细,除了你的浓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了。”于是他吩咐绥里方赶快走,并且对自己说道:“我们遇着了大出丧,可是好得很,人说,路上看见棺材,是有运气的。”
这之间,车子已经通过了郊外的空虚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见两面只有显示着街市尽头的延长的木棚子了。现在是铺石路也已走完,市门和市镇都在旅人的背后——到了荒凉的公路上。车子就又沿着驿道飞跑,两边是早就熟识了的景象:路标;站长;井;车子;货车;灰色的村庄和它的茶炊;农妇和拿着一个燕麦袋,跑出客栈来的活泼的大胡子的汉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经走了七百维尔斯他的巡行者;热闹的小镇和它那木造的店铺,粉桶,草鞋,面包和其余的旧货;斑驳的市门柱子;正在修缮的桥梁;两边的一望无际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马车;骑马的兵丁,带一个满装枪弹的绿箱子,上面写道:送第几炮兵连!田地里的绿的,黄的,或则新耕的黑色的长条;在平野中到处出没,从远地里传来的忧郁的歌曲;淡烟里的松梢;漂到的钟声;蝇群似的乌鸦队;以及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唉唉,俄国呀!我的俄国呀!我在看你,从我那堂皇的,美丽的远处在看你了。贫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没有一种造化的豪放的奇迹,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荣——令人惊心悦目的,没有可见造在山石中间的许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镇,没有如画的树木和绕屋的藤萝,珠玑四溅的不竭的瀑布;用不着回过头去,去看那高入云际的岩岫;不见葡萄枝,藤蔓和无数的野蔷薇交织而成的幽暗的长夹道:也不见那些后面的耸在银色天空中的永久灿烂的高峰。你只是坦白,荒凉,平板;就像小点子,或是细线条,把你的小市镇站在平野里;毫不醒一下我们的眼睛。然而是一种什么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这里去的呢?为什么你那忧郁的,不息的,无远弗届,无海弗传的歌声,在我们的耳朵里响个不住的呢?有怎么一种奇异的魔力藏在这歌里面?其中有什么在叫唤,有什么在呜咽,竟这么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么声音,竟这么柔和我们的魂灵,深入心中,给以甜美的拥抱的呢?唉唉,俄国呀!说出来罢.你要我怎样?我们之间有着怎样的不可捉摸的联系?你为什么这样的凝视我,为什么怀着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这么满是期望的向着我的呢?……我还是疑惑的,不动的站着,含雨的阴云已经盖在我的头上,而且把在你的无边的广漠中所发生的思想沉默了。这不可测度的开展和广漠是什么意思?莫非因为你自己是无穷的,就得在这里,在你的怀抱里,也生出无穷的思想吗?空间旷远,可以施展,可以迈步,这里不该生出英雄来吗?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动了我的心曲的雄伟的空间,吓人的笼罩着我;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开了我的眼……唉唉,怎么的一种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广远呵!我的俄国!……
“停住,停住,你这驴子!”乞乞科夫向绥里方叫喊道。
“我马上用这刀砍掉你!”一个飞驰的急差吆喝着,他胡子长有三尺多。“你不看见吗,这是官车?妈的!”于是那三驾马车,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烟云中消失了。
然而这两个字里可藏着多么希罕的,神奇的蛊惑:公路!而且又多么的出色呢,这公路!一个晴天,秋叶,空气是凉爽的……你紧紧的裹在自己的雨衣里,帽子拉到耳朵边,舒服的缩在你的车角上!到得后来,寒气就从肢节上走掉,涌出温暖来了。马在跑着……有些磕睡了起来。眼睑合上了。朦胧中还听得一点“雪不白呀……”的歌儿,马的鼻息和轮子的响动,终于是把你的邻人挤在车角里,高声的打了鼾。然而你现在醒来了,已经走过了五站;月亮升在空中;你经过一个陌生的市镇,有旧式圆屋顶和昏沉的尖塔的教堂,有阴暗的木造的和雪白的石造的房屋;处处有一大条闪烁的月光,白麻布头巾似的罩在墙壁和街道上,漆黑的阴影斜躺在这上面,照亮了的木屋顶,像闪闪的金属一般的在发着光;一个人也没有:都睡了觉。只有一个孤独的灯,还点在这里或是那里的小窗里:是居民在修自己的长靴,或则面包师正在炉边做事罢?——你不高兴什么呢?唉唉,怎样的夜……天上的力!在这上面的是怎样的夜呀!唉唉,空气,唉唉,天空,在你那莫测的深处,在我们的上头,不可捉摸的明朗地,响亮地展开着的又高又远的天空!……夜的凉爽的呼息,吹着你的眼睛,唱着使你入于甜美的酣睡;于是你懵腾了,全不自觉,而且打鼾了——然而被你挤在车角上的可怜的邻人,却因为你这太重的负担,忿忿的一摇。你又从新醒了转来,你的面前就又是田地和平原;只见无际的野地,此外什么也没有。路标一个个的跑过去;天亮了;在苍白的,寒冷的地平线上,露出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朝风冷冰冰的,有力的吹着耳朵。你要裹好着外套!多么出色的寒冷呵!又来招你的睡眠可多么希奇!一震又震醒了你。太阳已经升在天顶了。“小心,小心!”你的旁边有人在喊着,车子驰下了峻坂来。下面等着一只渡船;一个很大的清池,在太阳下,铜锅似的在发闪;一个村庄,坡上是如画的小屋;旁边闪烁着村教堂的十字架,好象一颗星;蜂鸣似的响着农夫们的起劲的闲谈,还有肚子里的熬不下去的饥饿……我的上帝,这是很远很远的旅行的道路,可是多么美丽呵!每当陷没和沉溺,我总是立刻缒住你,你也总是拉我上来,宽仁的抓着我的臂膊!而且由这样子,又产生了多少满是神异的诗情的雄伟的思想和梦境,多少幸福的印象充实了魂灵!……
这时候,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的梦想,也不再这样的全是散文一类了。我们且来看一看他起了怎样的感情罢!首先是他简直毫无所感,单是不住的回过头去看,因为要断定那市镇是否的确已经在他的背后;但待到早已望不见,也没有了打铁店,没有了磨粉作坊,以及凡在市旁边常常遇着的一切,连石造教堂的白色塔尖也隐在地平线后的时候,他却把全盘注意都向着路上了;他向两边看,把N市忘得干干净净,好象他在很久,很久之前,还是早先的孩子时代,曾在那里住过似的。终于也遇到了使他觉得无聊的路,他就略闭了眼睛,把头靠在皮枕上。作者应该声明,到底找着了来说几句关于他那主角的话的机会,这是他觉得很高兴的,因为直到现在,实在总是——读者自己也很知道——忽而被罗士特来夫,忽而被什么一个跳舞会,忽而被闺秀们或者街谈巷议,或者是许多别的小事情所妨碍,这些小事情,要写进书里去,这才显得它小,但还在世界上飞扬之际,是当作极其重大,极其要紧的事件的。现在我们却要放下一切,专来做这工作了。
我很怀疑,我这诗篇里的主角,是否中了读者的意。在闺秀们中,他完全没有被中意,是已经可以断定的——因为闺秀们都愿意她们的主角是一位无不完全的模范,只要有一点极小的体质上或是精神上的缺点,那就从此完结了。作者更深一层的映进了他的魂灵,当作镜子来照清他的形象——这人在她们的眼睛里也还是毫无价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就已经该是他的非常吃亏之处,这肥胖,是没有人原谅的,许多闺秀们会轻蔑的转过脸去,并且说道:“呸,多么讨厌!”唉唉,真是的!这些一切,作者都很明白,但话虽如此——他却还不能选一个正人君子来做主角……然而……在这故事里,可也许会听到未曾弹过的弦索,看见俄罗斯精神的无限的丰饶,一个男子,有神明一般的特长和德性,向我们走来,或者一个出色的俄国女儿,具有女性的一切之美,满是高尚的努力,甘作伟大的牺牲,在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别个种族里的一切有德的男男女女,便在他们面前褪色,消失,恰如死文学的遇见了活言语一样!俄罗斯精神的一切强有力的活动,就要朗然分明……而且要明白了别国民不过触着浮面的,斯拉夫性情却抓得多么深,捏得多么紧……然而,为什么我应该来叙述另外还有什么事呢?已经到了男子的成年,锻炼过内面生活的严厉的苦功和孤独生活的清净的克己的诗人,倒像孩子似的忘其所以,是不相称的。各个事物,都自有它的地位和时候!然而也仍不选有德之士为主角。我们还可以说一说他为什么不选的原因。这是因为已经到了给可怜的有德家伙休息的时候;因为“有德之士”这句话已经成了大家的口头禅;因为人们已经将有德之士当作竹马,而且没有一个作家不骑着他驰驱,还用鞭子以及天知道另外的东西鞭策他前进;因为人们已经把有德之士驱使得要死,快要连道德的影子也不剩,他身上只还留下几条肋骨和一点皮,因为人们简直已经并不尊重有德之士了。不,究竟也到了把坏人驾在车子前面的时候了!那么,我们就把他来驾在我们的车子前面罢!
我们的主角的出身,是不大清楚的。他的两亲是贵族,世袭的,还不过是本身的贵族呢——却只有敬爱的上帝明白。而且他和父母也不相像;至少,当他生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在场的亲戚,是生得很小俏的太太,我们乡下称为野鸭的,就抱着孩子,叫了起来道:“阿呀,我的天哪!这可和我豫料的一点不对呀!我想他是该像外祖母的,那就很好,不料他竟一点也不这样,倒如俗语里说的:不像爷,不像娘,倒像一个过路少年郎。”一开头,人生就偏执地,懊恼地,仿佛通过了一个遮着雪的昏暗的窗门似的来凝视他了;他的儿童时代,就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伙伴!一间小房子,一个小窗子,无论冬,夏,总是不开放;他的父亲是一个病人,身穿羊皮裹子的长外褂,赤脚套着编织的拖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叹着气,把唾沫吐在屋角的沙盂里,孩子就得永远坐在椅子上,捏着笔,指头和嘴唇沾满了墨水,当面学着不能规避的字:“汝毋妄言,应敬尊长,抱道在躬!”拖鞋的永久的拖曳和蹒跚,熟识的永久的森严的言语:“你又发昏了吗?”如果孩子厌倦了练习的单调,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子或者小花纹,就得接受这一句;于是,是久已熟识,然而也总是苦痛的感觉,跟着这句话,就从背后伸过长指头的爪甲来,把耳轮拧得非常之疼痛。这是他最初的做孩子的景象,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记忆了的。然而人生都变化得很突然和飞快:一个好天气的日子,春日的最初的光线刚刚温暖了地面,小河才开始着潺湲,那父亲就携着他的儿子的手,上了一辆四轮车,拉的是在我们马业们中叫做“喜鹊”的小花马;一个矮小的驼背的车夫赶着车,他是乞乞科夫的父亲所有的惟一的一家农奴的家长。这旅行几乎有一日半之久,在路上过了一夜,渡过一条小河,吃着冷馒头和烤羊肉,到第三天的早晨,这才到了市镇上。意外的辉煌和街道的壮丽,都给孩子一个很深的印象,使他诧异到大张了嘴巴,后来“喜鹊”和车子都陷在泥洼里了,这地方是一条又狭又峭,满是泥泞的街道的进口,那马四脚满是泥污,下死劲的挣了许多工夫,靠着驼背车夫和主人自己的策励,这才终于把车子和坐客从泥泞中拉出,到了一个小小的前园;这是站在小冈子上面的;旧的小房屋前面有两株正在开花的苹果树,树后是一片简陋的小园,只有一两株野薇,接骨木,和一直造在里面的小木屋,盖着木板,有一个半瞎的小窗。这里住着乞乞科夫的亲戚,是一位老得打皱的老婆婆,然而每天早晨还到市场去,后来就在茶炊上烘干她的袜子。她敲敲孩子的面颊,喜欢他长得这么胖,养得这么好。在这里,他就得从此住下,去进市立学校了。那父亲在老婆婆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又上了路,回到家里去。当他的儿子和他作别的时候,他并没有淌下眼泪来:他给了半卢布的铜元,做做零用,更其重要的倒是几句智慧的教训:“你听哪,保甫卢沙,要学正经,不要胡涂,也不要胡闹,不过最要紧的是要博得你的上头和教师的欢心。只要和你的上头弄好,那么,即使你生来没有才能,学问不大长进,也都不打紧;你会赛过你所有的同学的。不要多交朋友,他们不会给你多大好处的;如果要交.那就拣一拣,要拣有钱有势的来做朋友,好帮帮你的忙,这才有用处。不要乱花钱,滥请客,倒要使别人请你吃,替你化;但顶要紧的是:省钱,积钱,世界上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这却不能不要的。朋友和伙伴会欺骗你,你一倒运,首先抛弃你的是他们,但钱是永不会抛弃你的,即使遭了艰难或危险!只要有钱,你想怎样就怎样,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做得成。”给了这智慧的教训之后,那父亲就受了他的儿子的告别,和“喜鹊”一同回去了。那儿子就从此不再看见他,然而他的言语和教训,却深刻的印进了魂灵。
到第二天,保甫卢沙就上学校去了。对于规定的学科,他并不见得有特别的才能;优秀之处倒在肯用功和爱整洁;然而他立刻又迸出另外一种才能来:很切实的智力。他立刻明白了办法,和朋友交际,就遵照着父亲的教训,那就是使他们请自己吃,给自己化,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破费,而且有时还得到赠品,后来看着机会,仍旧卖给原先的赠送者,事事俭省,是他孩子时候就学好了的。从父亲得来的半卢布,他不但一文也没有化,在这一年里倒还增加了数目,这是因为他显出一种伟大的创业精神来:用白蜡做成云雀,画得斑斓悦目,非常之贵的卖掉了。后来有一时期,他又试办着别样的投机事业,用的是这样的方法:他到市场上去买了食物来,进得学校,就坐在最富足,最有钱的人的旁边:一看出一个同学无精打采了——这就是觉得肚饿的征候——他就装作并非故意模样,在椅子下面,给他看见一个姜饼或者面饼的一角。待到引得人嘴馋,他于是取得一个价钱,并无一定,以馋的大小为标准。两个月之久,他又在房里不断的训练着一匹关在小木笼里的鼠子;到底练得那鼠子听着命令,用后脚直立,躺倒,站起了,他就一样的卖掉,得了大价钱。用这样的法子,积到大约五个卢布的时候,便缝在一个小袋里,再重新来积钱。和学校的上头的关系,他可更要聪明些。谁也不及他,能在椅子上坐得鼠子一般静。我们在这里应该声明一下,教师是最喜欢安静的人,而对于机灵的孩子却是受不住的;他觉得他们常常在笑他。一个学生,如果先被认作狡猾,爱闹的了,那么,他只要在椅子上略略一动,无意的把眉头一皱,教师就要对他发怒。他毫不宽假的窘迫他,责罚他。“我要教好你的骄傲和反抗!”他叫喊着说。“我看得你清清楚楚,比你自己还清楚!跪下!你要知道肚子饿是什么味道了!”于是这孩子就应该擦破膝盖,挨饿一天,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本领,资质,才能——这都是胡说白道!”教师常常说。“我顶着重的是品行。一个彬彬有礼的学生,就是连字母也不认识,一切学科我还是给他很好的分数;但一给我看出回嘴和笑人的坏脾气——就给一个零分,即使他有一个梭伦藏在衣袋里!”所以他也很忿忿的憎恶克理罗夫,因为这人在他的寓言里说过:“喝酒毫不要紧,但要明白事情!”他又时常十分满足的,脸上和眼里全都光辉灿烂的,讲述他先前教过的学校,竟有这么安静,连一个蝇子在屋里飞过,也可以听出来,整整一个年,学生在授课时间中敢发一声咳嗽,醒一下鼻子的,连一回也没有,直到摇铃为止,谁也辨不出教室里有没有人。乞乞科夫立刻捉着了教师的精神和意思,懂得这好品行是什么了。在授课时间中,无论别人怎么来拧他,来抓他,他连一动眼,一皱眉的事,也一回也没有;铃声一响,乞乞科夫可就没命的奔到门口去,为的是争先把帽子递给那教师——那教师戴的是一顶普通的农家帽;于是首先跑出了教室,设法和他在路上遇到好几回,每一回又恭恭敬敬的除下了帽子。他的办法得了很出色的效验。自从他入校以来,成绩一直都很好,毕业是优等的文凭和全学科最好的分数,另外还有一本书,印着金字道:“敦品励学之赏。”当他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有着必须常常修剃的下巴的一表非凡的青年了。这时就死掉了他的父亲。他留给自己的儿子的是四件破旧的粗呢小衫,两件羊皮里子的旧长褂,以及全不足道的一点钱。那父亲分明是只会说节俭的好教训,自己却储蓄得很有限的,乞乞科夫立刻把古老的小屋子和连带的瘠地一起卖了一千个卢布,把住着的一家农奴送到市里去,自己就在那里住下,给国家去服务了。这时候,那最着重安静和好品行的可怜的教师,不知道为了他没本领,还是一种别的过失呢,却失了业;因为气愤,他就喝起酒来;但又立刻没有了钱;生病,无法可想,连一口面包也得不到,他只好长久饿在一间冰冷的偏僻的阁楼里。那些先前为了顽皮和乖巧,他总是斥为顽梗和骄傲的学生们,一知道他的景况,便赶紧来募集一点钱,有几个还因此卖掉了自己的缺少不得的物件;只有保甫卢沙·乞乞科夫却推托了,说他一无所有,单捐了一枚小气的五戈贝克的银钱,同学们向他说了一句:哼,你这吝啬鬼!便抛在地上了。可怜的教师一知道他先前的学生的这举动,就用两手掩了脸;像一个孱弱的孩子,眼泪滔滔不绝,涌出他昏浊的眼睛来,“在临死的床上,上帝还送我这眼泪!”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到得知道了乞乞科夫怎样对他的时候,他就苦痛的叹息,接着道:“唉唉,保甫卢沙,保甫卢沙!人是多么会变化呵!他曾是怎样的一个驯良的好孩子呀!他毫不粗野,软得像丝绢一样。他骗了我了,唉唉,他真的骗了我了!……”
但也不能说我们的主角的天性,竟有这样的冷酷和顽固,感情竟有这样的麻木,至于不知道怜悯和同情。这两种感情,他是都很觉得的,而且还准备了帮助,只因为他不能动用那决计不再动用的款子,所以也不能捐很多的钱:总而言之,父亲的“要省钱,积钱”的忠告,是已经落在肥地上了。不过他也并非为钱而爱钱;吝啬还不全是支配他的发条。不是的,这并非指使他的原动力;他所企慕的是无不舒服的安乐富足的生活,车马,整顿的家计,美味的饭菜——这才是占领了他,驱策着他的东西。所以他要刻苦了自己和别人,一文一文的省钱,积钱,直到尝饱了这一切阔绰的时候。倘有一个有钱人坐了华美的轻车,驾着马具辉煌的高头大马,从他旁边经过,他就生根似的站下来,于是好象从大梦里醒来一样,说道:“而且他是一个普通的助理,却烫着蜷头发!”凡有显示着豪富和安乐的,都给他一个很深的印象,连他自己也不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了学校以后,他一刻也没有安静过:希望很强,要赶快找一种职业,给国家去服务。然而,虽有优等的文凭,却不过就了财政厅里的一个不相干的位置;没有奥援,是弄不到很远的窠儿的!终于他又找着了一点小事情,薪水每年三四十卢布。但他决计献身于这职务,把所有障碍都打退,克服。他真的显出未曾前闻的克己和忍耐来了,用最要的事情来节制了自己的需要。从早晨一早起到很迟的晚上止,总是毫不疲倦的坐在桌子前面,倾注精神和肉体的全力,写呀写呀,都化在他的文件上,不很回家,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就和当差的和管门的一同吃中饭,而且知道顶要紧的是干净的,高尚的外观,衣服像样,脸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表情,还要从举动上,显出他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这里应该说,财政厅的官员,是尤以他们的质朴和讨厌见长的。所有脸孔,都像烤得不好的白面包;一边的面颊是鼓起的,下巴是歪的,上唇肿得像一个水泡,而且还要开着裂;总而言之,他们都很不漂亮。他们都用一种很凶的言语,声音很粗,好象要打人;在巴克呼斯大仙那里,他们献了很多的牺牲,在证明斯拉夫民族里,也还剩着不少邪教的残滓;唔,他们还时常有点醉醺醺的来办公,使办公室实在不愉快,至少也只好称这里的空气为酒香。在这样的官员里,乞乞科夫当然是惹眼的了,一切事情,他几乎和他们完全相反;他的相貌是动人的,他的声音是愉快的,而且什么酒类都不喝。然而他的前途还是很暗淡。他得了一位很老的科长来做上司,是石头似的没感觉和不摇动的好模范;总是不可亲近,脸上从来没有显过一点笑影,对人从来没有给过一句亲热的招呼,或者问一问安好。在家里或在街上,谁也没有见过他和老样子有些不同;他从不表示一点兴趣或者似乎对于别人的命运的同情;没有见过他喝醉和醉得呵呵大笑;没有闹过强盗在酩酊时候似的豪兴;——而且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出。他是出于善恶之外的,然而在这绝无强烈的
感情和情热中,却藏着一点可怕。他那大理石脸孔上,找不出什么不匀称的特征,但也记不起相像的人脸,线条都凑合得很草率。不过一看许多痘痕和麻点,却是属于那魔鬼在夜里来撒了豆的脸孔一类的。和这样的人物去亲近,想讨他的欢喜,人总以为决非一切人力所能及的罢;然而乞乞科夫竟去尝试了。他先从各种琐细的小事情上去迎合他;他悉心研究,科长用的鹅毛笔是怎样削法的,于是照样的削好几枝,放在他容易看见的处所;把他桌子上的尘沙和烟灰吹掉,擦去;给墨水瓶换上一块新布片;记住了他的帽子挂在那里——那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帽子,每当散直之前,就取来放在他的旁边;如果他的背脊在墙壁上摩白了,就替他去刷,而且很赶紧。然而这些都丝毫没有效验,仿佛简直并无其事一样。乞乞科夫终于打听到他那上司的家族情形了:他知道他有一个成年的女儿,那脸孔也生得好象“在夜里撒了豆。”于是他就准备从这一边去攻城。他查出了每礼拜日她前去的是那一个教堂;每回都穿得很漂亮,很整齐,衬着出色的笔挺的硬胸衣,站在她对面,这事情有结果:严厉的科长软下来了,邀他去喝茶!马上见了大进步,乞乞科夫就搬到他的家里去,于是又立刻弄得必不可缺;他买面粉和白糖,像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和那女儿来往,称科长先生为“爸爸,”在他的手上接吻。衙门里大家相信,在二月底,大精进日之前,是要举行婚礼的。严厉的科长就替他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出力,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就当了科长,坐在一个刚刚空出的位置上了。这大约正是他亲近老科长的主要目的,因为这一天,他就悄悄的把行李搬回家里去,第二天已经住在别的屋子里了。他中止了尊科长为“爸爸”和在他手上接吻,婚礼这件事是从此永远拖下去,几乎好象简直并没有提起过似的。然而他如果遇见科长,却仍旧殷勤的抢先和他握手,请他去喝茶,使这老头子虽然很麻木,极冷淡,也每次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他骗我,这恶鬼!”
这是最大的难关,然而现在通过了。从此就很容易,一路更加顺当的向前进。大家尊重他起来了。他具备了凡有想要打出这世界去的人们所必需的一切:愉快的态度,优美的举动,以及办事上的大胆的决断。用了这手段,不久就补了一个一般之所谓“好缺。”
大家应该知道,在这时候,是开始严禁了收贿的。但一切规条都吓不倒他,倒时常利用它来收自己的利益,而且还显出了每当严禁时候,却更加旺盛的真正俄罗斯式的发明精神来。他的办法是这样的:倘有一个请愿人出现,把手伸进衣袋里,要摸出一张谁都极熟的在我们俄国称为“呵凡斯基公爵绍介信” 的来——他就马上显出和气的微笑,紧紧的按住了请愿人的手,说道:“你以为我是……不必,真的!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就是没有报酬我们也应该办的!这一点,您放心就是。一到明天早上,就什么都妥当了!我可以问您住在那儿吗?您全不必自己费神。一切都会替您送到府上去的!”吃惊的请愿人很感动的回到家里去,自己想道:“这才是一个人!唉唉,要多一点,这才好,这是真的宝石呵!”然而请愿人等候了一天,等候了两天,却还是总不见他的文件送到家里去。到第三天也一样。他再上官厅去一趟——简直还没有看过他的呈文。他再去找他的宝石。“阿呀,对不起,对不起,”乞乞科夫优雅的说,一面握住了那位先生的两只手:“我们实在忙得要命,但是明天,明天您一定收到的!这真连我自己也非常过意不去!”和这些话,还伴着蛊惑的态度。如果这时衣角敞开了,他就连忙用手来整好,这样的敷衍了对手。然而文件却仍旧没有来,无论明天,后天,以至再后天。请愿人于是要想一想了:“哼,恐怕一定有些别的缘故罢?”他去探问,得了这样的回答:“书记得要一点!”——“当然,我怎么可以不给他呢:他们照例有他们的二十五个戈贝克,可是五十个也可以的。”——“不,那可不行,您至少得给他一张白票子。” ——“什么?给书记一张白的?”请愿人吓得叫了起来。“是的,您为什么只是这么的出惊呢?”人回答他说。“书记确是只有他们的二十五戈贝克的,其余的要送到上头去!”于是麻木的请愿人就敲一下自己的头,忿忿的诅咒新规则,诅咒禁收贿和官场的非常精炼的交际式。在先前,人们至少是知道办法:给头儿放一张红的票子在桌子上,事情就有了着落,现在却要牺牲一张白的了,还要化掉整整一礼拜工夫,这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妈的这大人老爷们的廉洁和清高!请愿人自然是完全不错的:可是现在也不再有收贿:所有上司都是正经的,高尚的人物,只有书记和秘书还是恶根和强盗。但不多久,乞乞科夫的前面展开一片活动的大场面来了:成立了一个建筑很大的官家屋子的委员会。在这委员会里,乞乞科夫也入了选,而且是其中的一个最活动的分子。大家立刻来办公。给这官家建筑出力了,六年之久,然而为了气候,或者因为材料,这建筑简直不想往前走,总是跨不出地基以外去。但会里的委员们,却在市边的各处,造起一排京式的很好看的屋子来了;大约是那些地方的地面好一点。委员老爷们已经开始在享福,并且立了家庭的基础,到现在,乞乞科夫这才在新的景况之下,脱离了他那严厉的禁制和克己的重担的压迫。到现在,他这才对于向来看得很重的大斋 规则,决计通融办理,而且到现在,他才明白了对于人还不能自主的如火的青年时代力加抑制的那些享乐,他也并不是敌人。他竟阔绰起来了,雇厨子,买漂亮的荷兰小衫。他也买了外省无法买到的,特别是深灰和发光的淡红颜色的衣料,也办了一对高头大马,还自己来操纵他的车,捏好缰绳,使边马出色的驰骋;现在也已经染上用一块海绵,醮着水和可伦香水的混合物,来拭身体的习惯了,已经为了要使自己的皮肤软滑,购买重价的肥皂了,已经……
但那老废物的位置上,忽然换了新长官,是一个严厉的军人,贿赂系统和一切所谓不正和不端的死敌。到第二天,他就使所有官员全都惶恐了起来,直到最末的一个;要求收支帐目,到处发见了漏洞,看起来,什么总数都不对,立刻注意到京式的体面的屋子——而且接着就执行了调查。官员们被停职了;京式屋子被官家所没收,变作各种慈善事业机关和新兵的学校了;所有官员们都受了严重的道德的训斥,而尤其是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他的脸虽然有愉快的表情,却忽然很招了上司的憎厌——究竟为什么呢——可只有上帝知道;这些事是往往并无缘故的——总之,他讨厌乞乞科夫得要死。而且这铁面无私的长官,发起怒来也可怕得很!然而他究竟不过是一个老兵,不明白文官们的一切精致的曲折和乖巧,别的一些官就仗着相貌老实和办事熟练的混骗,蒙恩得到登用了,于是这位将军就马上落在更大,更坏的恶棍的手里,而他却完全不知道;竟还在满足,自以为找着了好人,而且认真的自负,他怎样的善于从才能和本领上,来辨别和鉴定人。官员们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气。他的下属,就全是激烈的真理疯子,对于不正和不法,都毫不宽容的惩罚;无论那里,一遇到这等事,他们就穷追它,恰如渔人的捏着鱼叉,去追一条肥大的白鲟鱼一样,而且实在也有很大的结果,过不多久,每人就都有几千卢布的财产了。这时候,先前的官员也回来了很不少,又蒙宽恩,仍见收录;只有乞乞科夫独没有再回衙门的运气;虽有将军的秘书长因为一封呵凡斯基公爵的绍介信的督促,很替他出力,替他设法,这人,是最善于控御将军的鼻子的——然而他什么也办不成。将军原是一个被牵着鼻子跑来跑去的人(他自己当然并不觉得的;)但倘若他的脑袋里起了一种想头,那就牢得像一枚铁钉,决非人力所能拔出。这聪明的秘书长办得到的一切,是消灭先前的龌龊的履历,然而也只好打动他的长官,是诉之于他的同情,并且用浓烈的色采,向他画出乞乞科夫的悲惨的运命,和他那不幸的,然而其实是幸而完全没有的家族罢了。
“怎么的!”乞乞科夫说。“我钓着的了,拉上来的了,可是这东西又断掉了——这没有话好说。就是号啕大哭,也不能使这不幸变好的。还不如做事情去!”于是他决计从新开始他的行径,用忍耐武装起来,甘心抑制他先前那样的阔绰。他决计搬到一个别的市上去,在那里博得名声。然而一切都不十分顺手。在很短的时光中,他改换了两三回他的职业,因为那些事情,全是龌龊而且讨厌的。读者应该知道,在闲雅和洁净上,乞乞科夫是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开初虽然也只得在不干净的社会里活动,但他的魂灵却总是纯洁,无瑕的,所以他在衙门的公事房里,桌子也喜欢磁漆,而且一切都显得高尚和精致。他决不许自己的谈吐中,有一句不雅的言语,别人的话里倘有疏忽了他的品级和身分的句子,他也很不高兴。我相信,这大约是读者也很赞成的罢,如果知道了他每两天换一次白衬衫;夏天的大热时候,那就每天换两次:些微的不愉快的气味,他的灵敏的嗅觉机关是受不住的。所以每当彼得尔希加进来替他脱衣服,脱长靴,他总是用两粒丁香塞在鼻孔里;而且他那神经之娇嫩,是往往赛过一位年青小姐的;所以要再混进谁都发着烧酒气,全无礼貌的一伙里面去,真也苦痛得很。他虽然勉力自持,但在这样的逆境和坏运道之下,竟也瘦了一点,而且显出绿莹莹的脸色来了。当读者最初遇见,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是正在开始发胖,成了圆圆的,合式的身样了的;每一照镜,他已经常常想到尘世的快乐:一位漂亮的夫人,一间住满的孩子房,于是他脸上就和这思想一同露出微笑;但现在如果偶向镜子一瞥,就不禁叫喊起来道:“神圣的圣母,我是多么丑了呵!”他从此长久不高兴去照镜子了。然而我们的主角担受着一切,坚忍地,勇敢地担受着——于是他到底在税关上得了一个位置。我们应该在这里说明,这样的地位,本来久已是他的秘密希望的对象。他看见过税务官员弄到怎样的好看到出奇的外国货,把怎样的出色的麻纱和磁器去送他的姊妹、教母和婶娘。他屡次叹息着叫喊道:“但愿我也去得成:国界不远,四近都是有教育的人,还能穿多么精致的荷兰小衫呀!”我们还应该附白一下,他也还想着使皮肤洁白柔软,使面颊鲜活发光的一种特别的法兰西肥皂;这是什么商标呢,上帝知道,总之,他推测起来,是只在国界上才有的。所以,他虽然久已神往于税关,但从建筑委员会办事所发生出来的目前的利益,却把他暂时按下,他说得很不错,当建筑委员会还总是手里的麻雀时,税关也不过是屋顶上的鸽子罢了。现在他却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进税关去——而且也真的进去了。他用了真正的火一般热心去办事。好象命里也注定他来做税务官吏似的。三四个礼拜后,他已经把税关事务练习得这样的熟悉,从头到底什么都明白了:他全不用称,也不用量;因为他只要一看发票,立刻知道包裹里有几丈匹头;只消用手把袋子一提,就说得出有多少重量;至于检查,那是他呢,恰如他自己的同事所说一样,简直是“一条好猎狗似的嗅觉:”这也实在很奇怪,他会耐心的去瞎查每个纽扣,而且都做得绝顶的冷静,又是出奇的文雅的。就是那被检查的不幸的对手气得发昏,失了一切自制的力量,恨不得在他愉快的脸上,重重的给一个耳刮子的时候,他也仍然神色自若,总是一样的说得很和气:“您肯赏光,劳您的驾,站起一下子来罢!”或是:“您肯屈驾,太太,到间壁的屋子里去一下么?那里有一位我们公务人员的夫人,想和您谈几句天呢,”或者“请您许可,我在您那外套的里子上,用小刀拆开一点点罢。”和这话同时,他就非常冷静的从这地方拉出头巾,围巾以及别的东西来,简直好象在翻自己的箱子一样。连上司也说,这是一个精怪,不是人。他到处搜出些东西:车轮间,车辕中,马耳朵里,以及上帝知道什么另外的处所,这些处所,没有一个诗人会想到去搜寻,只有税务官员这才想得出来的。那可怜的旅客通过了国境之后,很久还不能定下心神来,揩掉从一切毛孔中涌出的大汗,画一个十字,喃喃的说道:“阿唷,阿唷!”他的境遇好象一个逃出密室来的中学生,教师叫他进去听几句小教训,却竟是完全出于意外的挨了一顿痛打。对于他,私贩子一时毫没有法子想:他是所有波兰一带的犹太人帮的灾星和恶煞。他的正直和廉洁是无比的,而且也是出乎自然以上的。他从那些因为省掉无谓的登记,就不再充公的没收的货品和截留的东西上,决不沾一点光。办事有一种这样的毫不自私自利的热心,当然要惹起大家的惊异,终于也传到长官的耳朵里去了。他升了一极,并且赶紧向长官上了一个条陈,说怎样才可以捕获全部偷运者,加以法办。在这条陈上,还请给他以实行方法的委任。他立刻被任为指挥长,得了施行一切调查搜检的绝对的全权。他所要的就正是这一件。在这时候,私贩们恰恰也成立了一个大团体,做得很有心计,也很有盘算:这无耻的勾当,准备要赚钱一百万。乞乞科夫是早已知道了一点的,但当私贩们派人来通关节时,却遭了拒绝,他很冷淡的说,时候还没有到。一到掌握了一切关键之后,他便使人去通知这团体,告诉他们道:现在是时候了。他算得很正确。只在一年里面,他就能够赚得比二十年的热心办公还要多。他在先前是不愿意和他们合作的,因为他还不像一个棋中之帅,所以分起来也很有限。现在可是完全不同了,现在他可以对他们提出条件去了。因为要事情十分稳当,他又去引别一个官吏加入自己这面来,这计划成功了,那同事虽然头发已经雪白,竟不能拒绝他的诱惑。契约一结好,团体就进向了实行。他们的第一番活动,是见了冠冕堂皇的结果的。读者一定已经听到过关于西班牙羊的巧计的旅行这一个有名的,时常讲起的故事了的罢,那羊外面又蒙着一张皮,通过了国境,皮下面却藏着值到一百万的孛拉彭德的花边。这事情就正出在乞乞科夫做着税务官的时候。如果他自己不去参加这计划,世界上是没有一个犹太人办得妥这类玩意的。羊通过了国境三四回之后,两个官员就各各有了四十万卢布的财产。哦,人们私议,是乞乞科夫怕要到五十万的了,因为他比别一个还要放肆点。只要没有一匹该死的羊捣乱,上帝才知道这大财是会发到怎么一个值得赞叹的总数呢。恶魔来搅扰这两位官。公羊触动了他们,他们无缘无故的彼此弄出事来了。正在快活的谈天的时候,乞乞科夫也许多喝了一点酒罢,就称那一个官为教士的儿子,那人虽然确是教士的儿子,但不知怎的却非常的以为受辱,就很激烈,很锋利的回过来。他说道:“你胡说!我是五等官,不是教士的儿子。你倒恐怕是教士的儿子!”因为要给对手一个刺,使他更加懊恼,就再添上一句道:“哼,一定是的!”他虽然把加在自己头上的坏话,回敬了我们的乞乞科夫,虽然那“哼,一定是的!”的一转,已经够得利害,他却另外还向长官送了一个秘密的告发。听人说,除此之外,他们俩原已为了一个活泼茁壮的女人,正在争风吃醋了的,那女人呢,用官们的表现法来说,那就是“切实”到像一个萝卜,哦,那人还雇了两个很有力气的家伙,要夜里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把我们的主角狠命的打一通;然而到底也还是两位老爷们发胡涂,该女人是已经被一位勖玛哈略夫大尉弄了去的了。那实情究竟怎么样呢,可只有上帝知道。总之,和私贩们的秘密关系是传扬开来,显露出来了。五等文官立刻翻筋斗,但他拉自己的同事也翻了一个筋斗。他们被传到法庭上去,他们的全部财产都被查抄,就像在他们的负罪的头上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们的精神好象被烟雾所笼罩,到得清楚起来,这才栗然的明白了自己犯了什么事,五等文官禁不起这运命的打击,在什么地方穷死了,但六等文官却没有倒运,还是牢牢的站着。纵使前来搜查的官们的嗅觉有多么细致,他也能稳安的藏下了财产的一部分;他用尽了一切凡有识得透,做得多的深通世故的人的策略和口实:这里用合式的态度,那里用动人的言语,而且用些决不令人难受的谄媚,博得官们的帮忙,有时还塞给他们一点点,总而言之,他知道把他的事情怎么化小,纵使无论如何逃不出刑事裁判,至少,也不像他的同事那样没面子的收场。自然:财产和一切出色的外国货是不见了;这些东西,都跑到别个鉴赏家的手里去了。剩在这里的,是他从这大破绽里救出来的,藏着应急的至多一万卢布,还有两打荷兰小衫,一辆年青独身者所坐的小马车,以及两个农奴: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此外是因为税务官员的纯粹的好心,留给他的五六块肥皂:使他把他的脸好弄得很是干净和光鲜——这就是一切。我们的主角现在又一下子陷在这样的逆境里了!忽然来毁坏了他的,是多么一个吓人的坏运道!他称这为:因真理而受苦。人们也许想,在这些变动,历练,运命的打击和人生的恶趣之后,他会带了他那最后的伤心的一万块,躲到外省的平安的角落里,从此在那里锈下去:身穿印花的睡衣,坐在小屋的窗口,看着农夫们在礼拜天怎样的打架,或者也许为了保养,到鸡棚那边去走一趟,查一下那一只可以烧汤,那么,他的生活就真的很闲静,而且为他设想,也并非过得毫无意思的罢。然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对于我们的主角的不屈不挠的性格之坚强,人只好又说他不错。经过了够使一个人纵不灭亡,但遇事总不免沉静和驯良下去的一切这些打击之后,在他那里却仍没有消掉那未曾前闻的热情。他懊恼,他愤怒,唠叨全世界,骂运命的不公平,恨人们的奸恶,然而他不能放掉再来一个新的尝试。总而言之,他显出一种英雄气概来了,在这前面,那发源于迟钝的血液循环的德国人的萎靡不振的忍耐,就缩得一无所有。乞乞科夫的血液,却是火一般在脉管里流行的,倘要驾御一切要从这里奔迸出来,自由活动的欲望,必须有坚强的,明晰的意志。他这样那样的反省了许多时,而且总反省出一些正当。为什么我竟这样子?为什么现在不幸应该闯到我的头上来?那么,现在难得了职业?人都在图谋好处。我没有陷害过什么人,没有抢掠过一个寡妇,没有弄得谁去做乞丐,我不过取了一点余剩,别人站在我的地位上,也要伸下手去的。我不趁这机会揩点油,别人也要来揩的。为什么别人可以称心享福?为什么我却应该蛆虫似的烂掉?我现在是什么东西?我还有什么用处?我现在怎么和一个体面的一家之父见面呢?如果我一想到空活在这世界上,能不觉得良心的苛责吗?而且将来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呢?——“看我们的父亲罢,”他们会说:“他是一只猪,毫不留给我们一点财产。”
我们已经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担心着他的后代的。这是一件发痒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涌出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呢?”的问题来,许多人就未必这么深的去捞别人的袋子了。未来的一家之父却赶忙去捞一切手头的东西,恰如一匹谨慎的雄猫,惴惴的斜视着两边,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块肥皂,一枝蜡烛,一片脂肪,爪下的一只金丝雀,他就全都抓来,什么也不放过。我们的主角在这么的慨叹和诉苦,但他的头却不断的在用功。他固执的要想出一些什么来;只还缺新建设的计划。他又缩小了,他又开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无不省俭,他又下了高尚和纯净的天,掉在龌龊和困苦的存在里了。在等候着好机会之间,总算得了法院代书人的职务,这职业者,在我们这里是还没有争得公民资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们的上司所轻蔑,判定了候在房外,并挨各种欺侮呵斥的苦恼的。然而艰难使我们的主角炼成一切的本领。在他所委托执行的许多公务中,也有这样的一件事:是有几百个农奴到救济局里来做抵押。那些农奴所属的土地,已经成为荒场。可怕的家畜传染病,奸恶经理人的舞弊,送掉顶好的农奴的时疫,坏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涂,都使这成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时髦房子来,装饰的最新式,最适意,但却把他的财产化得不剩一文钱,至于连吃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把还剩在他手里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国家抵押的事,当时还不很明白,而且试办未久,所以要决定这一步,总不免心怀一点疑惧。乞乞科夫以代书人的资格,先来准备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场人的欢心,(没有这豫先的调度,谁都知道是连简单的讯问也轮不到的——总得每人有一瓶玛克拉酒才好,)待到确实的笼络住了所有官员之后,他才告诉他们说:这事件里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情形:“农奴的一半是已经死掉了的,要防后来会有什么申诉……”——“但他们是还写在户口调查册上的罢,不是吗?”秘书官说。“自然,”乞乞科夫回答道。——“那么,你还怕什么呢?”秘书官道。“这一个死掉,别一个会生,并无失少呀,这么样就成。”谁都看见,这位秘书官是能够用诗来说话的。但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却闪出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来了。“唉,我这老实人!”他对自己说。“我在找我的手套,它却就塞在自己的腰带上!趁新的人口调查还没有造好之前,我去买了所有死掉了的人们来;一下子弄它一千个,于是到救济局里去抵押;那么,每个魂灵我就有二百卢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万卢布了!而且现在恰是最好的时机,时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们输光了他的钱,到处游荡,把财产化得一点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抛下田地,经理人又不很帮他们,收租也逐年的难起来;单是用不着再付人头税,都不知道他们多么愿意把死掉的魂灵让给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两个戈贝克就什么都拿来了。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费许多力,人只好永远在苦海里漂泛,掉下去,又从此造出新的历史来。然而人究竟为什么要他的聪明呢?所谓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实,没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连田地,是不能买,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买,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尔生省的荒地,现在几乎可以不化钱的去领;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里想多少就多少!我简直送他们到那地方去:到赫尔生省去;使他们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设定的条文,经过裁决的。如果他们要证明书,可以,我不反对。为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个地方审判厅长亲笔署名的证明书来的。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庄,’或者用我的本名,称为‘保甫尔村’罢。”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建设了这奇特的计划;读者对于这,是否十分感谢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却觉得应该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谢的;无论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没有发生这思想——这诗篇也不会看见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国的习惯,划过一个十字之后,要实行他的大计划了。他要撒着谎,他是在找寻一块可以住下的小地方,还用许多另外的口实,到我们国度里的边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别处蒙着更多的灾害之处,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别的种种。一言以蔽之,是给他极好的机会,十分便宜的买到他所需要的农奴的地方。他决不随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却从他的口味来挑选人,这就是,须是和他做成这一种交易,不会怎样的棘手。他先设法去和他接近,赚得他的交情,使农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无须破费。在我们这故事的进行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总不合他的口味,但读者却也不能嗔怪作者的:这是乞乞科夫的错;因为这里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里去,我们也只好跟着他。如果有人加以责备,说我们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轻淡,那么,我们这一面也只能总是反复的说,在一件事情的开初,是不能测度它的全部情状,以及经过的广和深的。坐车到一个都会去,即使是繁华的首都,也往往毫无趣味。先是什么都显得灰色,单调。无边际的工厂和熏黑的作场干燥无味的屹立着。稍迟就出现了六层楼房的屋角,体面的店铺,挂着的招牌,街道的长行和钟楼,圆柱,雕象,教堂,还有街上的喧嚣和灿烂,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创造的奇迹。第一回的购买是怎样的成交,读者已经看见了;这事件怎样地展开,怎样的成功和失败等候着我们的主角,他怎样地打胜和克服更其艰难的障碍,还有是强大的形象怎样地在我们前面开步,极其秘密的杠杆怎样地使我们这泛滥很广的故事运行,水平线怎样地激荡起来,于是迸为堂皇的抒情诗的洪流呢,我们到后来就看见。一位中年的绅士,一辆年青独身者常坐的马车,跟丁彼得尔希加,马夫绥里方和驾车的三头骏马,从议员到卑劣的花马,是我们已经绍介过了的,由这些编成的我们的旅团,要走的是一条远路。于此就可见我们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许大家还希望我用最后的一笔,描出性格来罢:从他的德行方面说起来,他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是具备一切道德,优长,以及无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那就是一个恶棍了罢?为什么立刻就是一个恶棍?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我们这里,现在是已经没有恶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坚定的,和气的人,不过对于公然的侮辱,肯献出他的脸相来迎接颊上的一击的,却还是少得很。这一种类,我们只能找出两三个,他们自然立刻高声的谈起道德来。最确切是称他为好掌柜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祸首,它就是世间称为“不很干净”的一切关系和事务的原因。自然,这样的性格,是有一点招人反感的,就是读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里来,和他消遣过许多愉快的时间,但一在什么戏曲里,或者一篇诗歌里遇见,却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么性格都不畏惮,倒放出考察的眼光,来把握他那最内部的欲望的弹簧的人,是聪明,聪明,第三个聪明的;在人,什么都变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间,内部就有可怕的虫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长起来,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干干净净。还有已经不只发现过一回的,是一个人系出高门,不但是剧烈的热情生长得很强盛,倒往往因为一种可怜的渺小的欲望,忘却了崇高的神圣的义务,向无聊的空虚里,去找伟大和尊荣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热情,彼此无一相像,开初是无不柔顺,听命于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样,但后来却成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从中选取最美的热情的人:他的无边的幸福逐日逐时的生长起来,愈进愈深的他进了他的魂灵的无际的天国。然而也有并不由人挑选的热情。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却没有能够推开它的力量。它所驱使的是最高的计划,有一点东西含在这里面,在人的一生中决不暂时沉默,总在叫唤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竞走场至于完成,乃是它的目的,无论它以朦胧的姿态游行,或者以使全世界发大欢呼的辉煌的现象,在我们面前经过——完全一样——它的到来,是为了给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驱使和催促我们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约也是发源于热情的罢,这非出于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将来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尘沙的。至于这形象,为什么不就在目下已经出世的这诗篇里出现呢,却还是一个秘密。
但大家不满足于我们的主角,并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伤心的倒是这:我的魂灵里生活着推不开的确信,是无论如何,读者竟会满足于这主角,满足于就是这一个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搅起那瞒着人眼,遮盖起来的,活在他的魂灵的最底里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谁也不肯对人明说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却只写得他像全市镇里,玛尼罗夫以及所有别的人们——那样子,——那么,大家就会非常满足,谁都把他当作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罢。不过他的姿态和形象,也就当然不会那么活泼的在我们眼前出现:因此也没有什么感动,事后还在振撼我们的魂灵,我们只要一放下书本就又可以安详的坐到那全俄之乐的我们的打牌桌子前面去了。是的,我的体面的读者,你们是不喜欢看人的精赤条条的可怜相的:“看什么呢?”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涂吗?即使没有这书,人也常常看见无法自慰的物事的。还是给我们看看惊心动魄的美丽的东西罢!来帮帮我们,还是使我们忘记自己罢!”——“为什么你要来告诉我,说我的经济不行的呀,弟兄?”一个地主对他的管家说。“没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会谈谈什么别的了吗?是不是?还是帮我忘记一切,不要想到它的好——那么,我就幸福了。”钱也一样,是用它来经营田地的,却为了忘却自己,用各种手段去化掉。连也许能够忽然发见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觉了;他的田地拍卖了,地主为了忘却自己,只好去乞食;带着一个原是出奇的下贱和庸俗,连自己看见也要大吃一吓的魂灵。
对于作者,还有一种别样的申斥;这是出于所谓爱国者的,他们幽闲的坐在自己的窠里,做着随随便便的事情,在别人的粮食上,抽着好签子,积起了一批财产;然而一有从他们看起来,以为是辱没祖国的东西,即使不过是包含着苦口的真实的什么书一出版——他们也就像蜘蛛的发现一个苍蝇兜在他们的网上了的一般,从各处的角角落落里爬出来,扬起一种大声的叫喊道:“唔,把这样的物事发表出来,公然叙述,这是好的吗?写在这里的,确是我们的事——但这么办,算得聪明吗?况且外国人会怎么说呢?听别人说我们坏,觉得舒服吗?”而且他们想:这于我们有没有损呢?想:我们岂不是爱国者吗?对于这样的警告,尤其是关于外国人,我找不出适当的回答。有一件这样的事:在俄国的什么偏僻之处,曾经生活着两个人。其一,是一个大家族的父亲,叫作吉法·摩基维支;他是温和,平静的人,只爱舒适和幽闲的生活。他不大过问家务;他的生涯,倒是献给思索的居多,他沉潜于“哲学的问题”,照他自己说。“拿走兽来做例子罢,”他时常说,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走兽是完全精赤条条的生下来的。为什么竟是精赤条条?为什么不像飞禽似的再多一些毛?为什么它,譬如说,不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唉唉,真的,奇怪得很……人研究自然越深,就知道得越少!”市民吉法·摩基维支这样想。然而这还不是最关紧要的。别一位市民是摩基·吉法维支,他的亲生的儿子。他是一个俄国一般之所谓英雄,当那父亲正在研究走兽的产生的时候,他那二十来岁的广肩阔背的身体,却以全力在倾注于发展和生长。无论什么事,他不能轻易的,照常的就完——总是折断了谁的臂膊,或者给鼻子上肿起一大块。在家里或在邻近,只要一望见他,一切——从家里的使女起一直到狗——全都逃跑,连在他卧房里的自己的眠床,他也捣成了碎片。这样的是摩基·吉法维支,除此之外,他却是一个善良的好心的人物。但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告诉你,吉法·摩基维支老爷,”自家的和别人的使女和家丁都来对父亲说,“你那摩基·吉法维支是怎样的一位少爷呀?他给谁都安静不来,太捣乱了!”——“对的,对的,他真也有些胡闹,”那父亲总是这么回答着,“但有什么办法呢?打他是已经不行的了,大家就都要说我严厉和苛刻,他却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如果我在别人面前申斥他呢——他一定会小心的;但也忘不了当场丢脸——这就着实可怜。市里一知道,他们是要立刻叫他畜生的。你们以为我不会觉得苦痛的吗?你们以为我在研究哲学,再没有别的功夫,就不是他的父亲了吗?那里的话,你们弄错了。我是父亲呀,是的,我是父亲呀,妈的会不是。摩基·吉法维支——是深深的藏在我这里的心里的。”吉法·摩基维支用拳头使劲的捶着胸膛,非常愤激了:“即使他一世总是一匹畜生,至少,从我的嘴里是总不会说出来的;我可不能自己来给他丢脸!”他这样的发挥了父亲的感情之后,就一任摩基·吉法维支仍旧做着他的英雄事业,自己却回到他心爱的对象去,其间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了:“哼,如果象是生蛋的,那蛋壳应该不至于厚到没有什么炮弹打得碎罢?唉,唉,现在是到了发明一种新火器的时候了!”我们的两位居民,就是这样的在平安的地角里过活,他们,在我们这诗篇的完结之处,突然好象从一个窗口来窥探了一下,为的是对于热烈的爱国者的申斥,给一个平稳的回答,他们爱国者,就大概是一向静静的研究着哲学,或者他们所热爱的祖国的富的增加,不管做着坏事情,却只怕有人说出做着坏事情来的。然而爱国主义和上述的感情,也并不是这一切责备和申斥的原因。还有完全两样的东西藏在那里面。我为什么该守秘密呢?除了作者,谁还有这义务,来宣告神圣的真实呢?你们怕深刻的,探究的眼光射到你们的身上来。你们不敢自己用这眼光去看对象,你们喜欢瞎了眼睛,毫不思索,在一切之前溜过。我们也许在心里嗤笑乞乞科夫;也许竟在称赞作者,说,“然而,许多事情,他实在也观察得很精细!该是一个性情快活的人罢!”这话之后,你们就以加倍的骄傲,回到自己的本来,脸上显出一种很自负的微笑,接下去道:“人可是应该说,在俄国的一两个地方,确有非常特别和可笑的人的,其中也还有实在精炼的恶棍!”不过你们里面,可有谁怀着基督教的谦虚,不高声,不明说,只在万籁俱寂,魂灵孤独的自言自语的一瞬息间,在内部的深处,提一个问题来道:“怎么样?我这里恐怕也含有一点乞乞科夫气罢?”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假如迎面走过了一个官,是中等品级的汉子——他就会立刻触一触他的邻人,几乎要笑了出来的样子,告诉他道:“看呀,看呀,这是乞乞科夫,他走过去了!”他还会忘记了和自己的身份和年龄相当的礼仪,孩子似的跟住他,嘲笑他,愚弄他,并且在他后面叫喊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然而我们话讲的太响,竟全没有留心到我们的主角在讲他一生的故事时睡得很熟,现在却已经醒来,而且要隐约的听到有谁屡次的叫着他的姓氏了。他这人,是很容易生气,如果毫不客气的讲他,也是极不高兴的。得罪了乞乞科夫没有,读者自然觉得并无关系;但作者却相反,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和他的主角闹散的:他还有许多路,要和他携手同行;还有两大部诗,摆在自己的前面,而且这实在也不是小事情。
“喂,喂!你在闹什么了!”乞乞科夫向绥里方叫喊道。“你……?”
“什么呀!”绥里方慢吞吞的问。
“什么呀?你问!你这昏蛋!这是什么走法?前去,上紧!”
实在的,绥里方坐在他的马夫台上,久已迷蒙着眼睛了。他不过在半醒半睡中,间或用缰绳轻轻的敲着也在睡觉的马的背脊。彼得尔希加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落掉了帽子,反身向后,把头搁在乞乞科夫的膝髁上,吃了主人的许多有力的敲击。绥里方鼓起勇气来,在花马上使劲的抽上一两鞭,马就跑开了活泼的步子;于是他使鞭子在马背脊上呼呼发响,用了尖细的声音,唱歌似的叱咤道:“不怕就是了!”马匹奋迅起来,曳着轻车,羽毛似的前进。绥里方单是挥着鞭子,叫道:“吓,吓,吓!”一面在他的马夫台上很有规律的颠来簸去,车子就在散在公路上的山谷上飞驰。乞乞科夫靠在垫子上,略略欠起一点身子来,愉快的微笑着!因为他是喜欢疾走的。哪一个俄国人不喜欢疾走呢?他的魂灵,无时无地不神往于懵腾和颠倒,而且时常要高声的叫出“管他妈的”来,他的魂灵会不喜欢疾走吗?倘若其中含着一点很神妙,很感幸的的东西,他会不喜欢吗?好象一种不知的伟力,把你载在它的翼子上,你飞去了,周围的一切也和你一同飞去了:路标,坐在车上的商人,两旁的种着幽暗的松树和枞树,听到斧声和鸦鸣的树林,很长的道路,都飞过去了——远远的去在不可知的远地里;而在这飞速的闪烁和动荡中,却含有一种恐怖,可怕,一切飞逝的对象,都没有看清模样的工夫,只有我们头上的天,淡淡的云,上升的月亮,却好象不动的静静的站着。我的三驾马车呵,唉唉,我的鸟儿三驾马车呵!是谁发明了你的呢?你是只从大胆的,勇敢的国民里,这才生得出来的——在不爱玩笑,却如无边的平野一般,展布在半个地球之上的那个国度里:试去数一数路标罢,可不要闪花了眼睛!真的,你不是用铁攀来钩连起来的,乖巧的弄成的车子。却是迅速地,随随便便地,单单用了斧凿,一个敏捷的耶罗斯拉夫的农人做你成功的。驾驶你的马夫并不穿德国的长统靴,他蓬着胡子,戴着手套,坐着,鬼知道是在什么上;他一站起,挥动他的鞭子,唱起他的无穷尽的歌来——马就旋风似的飞跑。车轴闪成一枚圆圆的平板。道路隆隆鸣动。行路人吓得发喊,站下来仿佛生了根。——车子飞过去了,飞呀飞呀!……只看见在远地里好象一阵浓密的烟云,后面旋转着空气。
你不是也在飞跑,俄国呵,好象大胆的,总是追不着的三驾马车吗?地面在你底下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留在你后面了,远远的留在你后面。被上帝的奇迹所震悚似的,吃惊的旁观者站了下来。这是出自云间的闪电吗?这令人恐怖的动作,是什么意义?而且在这世所未见的马里,是蓄着怎样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呢?唉唉,你们马呵!你们神奇的马呵!有旋风住在你们的鬃毛上面吗?在每条血管里.都颤动着一只留神的耳朵吗?你们倾听了头上的心爱的,熟识的歌,现在就一致的挺出你们这黄铜的胸脯的吗?你们几乎蹄不点地,把身子伸成了线,飞过空中,狂奔而去,简直象是得了神助!……俄国呵,你奔到那里去,给一个回答罢!你一声也不响。奇妙的响着铃子的歌。好象被风所搅碎似的,空气在咆哮,在凝结;超过了凡在地上生活和动弹的一切,涌过去了;所有别的国度和国民,都对你退避,闪在一旁,让给你道路。
附录(德国 沃多·培克 编)
一 “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一八四八年)
作者告读者
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亲爱的读者,无论你居于怎样的地位,任着怎样的官职,不问你是有着品级和勋位,是一个普通身份的平常人,倘由上帝授以读书识字的珍贵之赐,又因偶然的机缘,手里玩着这本书,那么,我请你帮助我。
在你面前的书,大约你也已经看过那第一版,是描写着从俄国中间提了出来的人的。他在我们这俄罗斯的祖国旅行,遇见了许多种类,各样身分,高贵的和普通的人物。他从中选择主角,在显示俄国人的恶德和缺失之点,比特长和美德还要多;而环绕他周围的一切人,也选取其照见我们的缺点和弱点,好的人物和性格,是要到第二部里这才提出的。这书里面所叙述的,有许多不确之处,而在俄罗斯祖国所实现的事物,也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够深通一切的缘故。尽一生之力,来研究我们的故乡的现状,就是百分之一也还是做不到的。加以还会有我自己的草率,生疏和匆促,混入许多错误和妄断,至使这书的每一页上,无不应加若干的修改,所以我恳求你,亲爱的读者,请赐我以指正。你不可轻视这劳力。纵使你的教养和生活是怎样的高超,并且觉得我的书是怎样的轻微和不足道,加以订正和指点,在你是怎样的琐细和无聊,我却还是恳求你,请你做一下。但是还有你,亲爱的读者,就是平常的教养和普通的身分,也不要以为一无所知,就不来教导我。每一个人,只要生在世间,见过世界,遇着过许多人,即一定会看出许多别人之所失察,懂得许多别人之所不知。所以我不愿意放弃你的指导。只要你细心的看过一遍,对于我的书的什么地方会没有话要说,这是决不至于的。
假如罢,只要人们中有了一个人,知识广博,经验丰富,熟悉我们描写的人们的地位,记下他对于全书的指示来,而且阅读之际,仅有手里一枝笔和他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纸,这是多么的好呢。如果他每回读完一两页之后,就一想他一生的经历,他所遭遇的一切人,他所目睹的一切事,以及他所亲见亲闻的种种,看和描写在我的书中的事件是否相像,或者简直相反——而且如果他细细写下他的记忆来,寄给我每张写满的纸,这样的一直到读完了全书,这又是多么的好呢。他给了我怎样的一个很大的实惠呢。文章的风格和词藻是不必介意的:这里所处置的只在事情本身和它的真实,并不是为了风格。如果加我指摘,给我谴责,或者要置之危险,使我毁伤,说我做了一件事情的误谬的叙述,也都用不着顾忌,但愿有用和改善,乃是我真正的目的。对于这一切,我是统统真心感谢的。
更好的事,是如果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那各种关系——从生活以至教养——都和我的书中所描写的地位相差甚远,然而明白他自己所属的地位的生活,而且这样的人肯打定主意,一样的把我的书从头看起,使一切地位很高的人们在他精神的眼目之前一一经过,并且严密的注意,看各种地位不同的人们中是否有一点什么相通的东西,看大抵出现于下等社会中者,是否也有时再见于上流社会;并且把想到的一切,就是把出于上流社会的各种事故,和拥护或排斥相关的这思想,写得十分详细,恰如他所观察一样,不忘记人物本身和他的脾气,嗜好和习惯,也不放过他们周围的无生物,从衣服起,下至器具以及他们所住的房屋的墙。我必须知道代表着国民的精华的这上流社会。在我明白了俄国的各方面的生活之前,至少,在具备了我的作品所必要的分量之前,我是不能把我那作品的末一部发表出去的。
这也不坏,如果有一个人,具备着丰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泼的想象着一切人间的关系,并且到处从各种生活状态上来观察人,——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深入他所阅读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开拓他的思想——把见于我的书中的各人物,细心的追究下去,还肯告诉我在这种或那种景况中,他们应该怎样的举动,从开端来加推断,在故事的进行中他该有怎样的遭遇,由此能够际会到怎样一种新的情形,以及我还应该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书印成一本新的,较好和较出色的本子,显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都要郑重的加以考虑的。
还有一件,是我真心的恳求那肯以他的指点,使我欣悦的人:他写起文字来,不要以为写的是给和自己有同等的教养,和自己有一样的趣味和一样的思想,许多事情是不必详说也会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请他写得好象是给教养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几乎毫无知识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写给我,却当作写给一个一生都过在那里的穷乡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对于这等人,倘要说明一点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几乎像对孩子一样,用不着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语的。如果谁都把这一点永是放在心中,如果谁准备写给我关于我的书的指示,永是把这一点放在心中,则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价值,还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实惠了。
如果我的读者肯顾全和充满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两个人秉着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恳求,那么,可以用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给我:把写着我的地址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个封筒里,寄给下列的人们:圣彼得堡大学校长彼得·亚历山特洛维支·普来德纳夫大人收(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学),或者墨斯科大学教授斯台班·彼得洛维支·绥惠略夫先生收(地址是墨斯科大学),看那一处和寄信人相近。
临末,对于批评和议论我这书的记者和作家全体,还要声明我的率直的感谢;虽有不少天然的过份和夸张,但给我的心和精神,却指示了很大的决断和益处,所以我恳求他们,这回也不要放下他们的批评。我可以预先坦白的说,只要是给我启发和教导,我全都很感激的接受的。
二 关于第一部的省察
市镇的观念——他们的现状的极度的空虚。出于一切范围之外的闲谈和密告。这些一切,怎样地从闲暇发生,演成最高度的笑柄,以及原是聪明的人,怎样地终于弄到犯了很大的愚蠢。
闺秀们的会话的细目。怎样地在一般的闲谈里,又夹进私心的闲谈去,以及于是怎样地不再宽恕别人。风闻和猜测怎样地造成。这猜测怎样地达到滑稽的极顶。大家怎样地不知不觉的来参加这闲谈,以及绣鞋英雄和娘儿奴才怎样地造就。
生活的虚脱,安逸和空虚,怎样地由幽暗的,一言不发的死来替换。这可怕的事件怎样地木然的进来,而且过去。什么也不动。死来恐吓这完全不动的生活。对于读者,却应该使生活的死一般的麻木,显得更其可怕。
生活的怕人的昏暗揭去了,其中藏着一种深的神秘。这岂不是有些很可怕吗?这人立而跳的,捣乱的,闲暇的生活——岂不是一个现象,由可怕的伟大而来的吗?……生活!……在跳舞装,在燕尾服,在谈闲天和交换名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相信死……
细目。闺秀们立刻因此争吵起来,因为这一个愿意乞乞科夫是这样,而另一个却同时希望他有些那样——所以她们就只采取些合于自己的理想的风闻。
别的闺秀们登场。
通体漂亮的太太有一种偏于物欲的脾气,而且爱说她有时怎样地仗着自己的理性之助,来克服这脾气,以及她怎样地懂得和男人们保着若干的距离。但也真的出过这事情,而且用着很单纯的方法。没有一个人近得她,那简单的缘由,是因为她在年青时代已经和一个守夜人有过很相类似的事情,虽然她这么漂亮,还有一切她的好性质。——“唉唉,我的亲爱的,您知道,先把一个男人引一下,于是推开他,于是再去引一下,我觉得可很好玩呢。”在跳舞会里,她也这样的来处置乞乞科夫。别人都以为也应该这么办。有一位走得很规矩。有两位闺秀是挽着臂膊,走来走去,竭力引长了声音笑起来。于是她们忽然发现乞乞科夫不成样子了。
通体漂亮的太太爱读关于跳舞会的记载。维也纳的集会的记事她也觉得很有味。此外是这位闺秀很留心于打扮,这就是说,她喜欢查考别的闺秀们,那打扮好,还是坏。
当她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就观察着进来的人们。“N简直全不知道打扮,真的,她不知道,那围巾是和她一点也不相称的。”——“知事的女儿穿的多么出色呵。”——“但是,亲爱的,她可是穿的不像样呀。”——如果真的这样子——
全市镇乱七八糟的纵横交错着闲谈和密告——这是他们一群中的人生的安逸和空虚的本相。到处是胡说白道,大家只是竭力的和这联成一气。跳舞会的要点。
第二部中的反对的本相,着力在打破和撕裂的安逸。
怎样地才能够把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一切玩意拉下来,到市镇的闲暇的一种,怎样地才能够把市镇的闲暇提上去,到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本相。
这必须总括一切类似的物征,也必须在故事里有一个切实的继续。
三 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
他们想了一通,终于决定去向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买了这疑问的死魂灵去的出主。检事所得的差使,是访梭巴开维支去,并且和他谈谈,审判厅长却自愿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我们也还是一同起身,跟着他们去看看,他们在那里究竟打听了些什么罢。
第……章
梭巴开维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离嚣尘较远的屋子里。他选定了造得很坚固的房屋,用不着怕屋顶要从头上落下来,可以舒适幸福的过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商人,叫作科罗蒂尔庚,也是一位很茁实的汉子。梭巴开维支只同了他的女人来,孩子们却没有带在一起。他已经觉得无聊;快要回去了,只还等着这市里的三个居民向他租来种萝卜的一块地皮的租钱,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缝师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时式的绵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烦,坐在靠椅里,不断的骂着别人的欺骗和胡闹,一面那眼光却避开了他的夫人,看着火炉角。正在这时候,检事走进屋子里来了。梭巴开维支说一声“请,”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检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在她的手上接过吻,也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受了吻手之后,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着绿釉,角上描着黄色的睡莲,是外行人的乱涂乱画。
“我这来,是为了要和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检事说。
“心肝,回你的房里去罢!恐怕女裁缝正在等你呢。”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检事开始了这样的话:“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把怎样的农奴卖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说什么呀:怎样的农奴?”梭巴开维支说。“我们立过买卖契约的;是些怎样的人,都写在那上面,一个是木匠……”
“但市里却流传着……”检事有些惶窘了,说……“市里却流传着风闻呢……”“市里昏蛋太多,总会造出一些风闻来的。”梭巴开维支安静的说。
“不的,不的,米哈尔·绥米诺维支,这是很特别的风闻,令人要糊涂起来的,说的是买卖的全不是农奴,也并非为了移住,而且人们说,这乞乞科夫就是一个简直是谜一样的人物。于是起了极可疑的猜测,市里只在说这一件事……”
“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莫非是一个老婆子吗?”梭巴开维支问道。
这问题使检事狼狈之至。他是还没有自问过,他是老婆子呢,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
“您提出这样的问题,还要到我这里来,是在侮辱我呀,”梭巴开维支接着说。
检事吃吃的认了几句错。
“您还是到那些坐在纺线机后面,夜里讲着鬼怪和魔女的吓人故事的饶舌婆子那里去罢。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帮助,想出点好的来,那您还不如和孩子们玩掷骨游戏去。您怎么竟来搅扰一个正经人呢?莫非您当我是爱开玩笑的,还是什么吗?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职务,也不大想给祖国出力,给您的邻人得益,爱护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么一匹驴子推您到什么地方去,您总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来。留心些罢,您会一回一回的枉然堕落下去,什么好纪念也不留一点,不像样子的完结的。”
检事大碰了一个钉子,竟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道德的教训了。他受着侮辱和轻蔑,离开了梭巴开维支。但主人还在背后叫喊道:“滚你的罢,你这狗!”
这时候进来了菲杜略。“检事为什么马上就走了呢?”她问。
“这东西起了后悔,跑掉了,”梭巴开维支说。“你在这里就又看见了一个例子,心肝。这样的一个老少年!已经有白头发了,但我知道,他却还是总不给别人的太太们得一点安静。这些人都是这一类:他们彼此统统是狗子。亲爱的大地背着他们的安闲,还不够受吗,他们是应该统统塞在一只袋子里,抛到水里面去的!全市镇就是一个强盗窠。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找。我们要回家去了。”
梭巴开维支太太还要抗议,说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而且她还得买一两个庆祝日所用的头巾上的带结,但梭巴开维支却开导道:“这都是摩登货,心肝;后来还有坏处的。”
他命令准备启程;自己和一个巡官到市上的三个居民那里,收了种萝卜的地租,又绕到女裁缝家,取回那未曾完工,还要再做的衣服,连针线都在内,以便回家后可以做好,于是立刻离开市镇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复说着,到这市镇里来,简直是危险的事,因为这里是这一个恶棍和骗子坐在别一个恶棍和骗子头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们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别一面,检事对于梭巴开维支为他而设的款待,也狼狈得非常。他很迷惑,至于想不明白应该怎样向审判厅长去报告他的访问的结果。
然而关于事件的解释,审判厅长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着自己的车子到得镇上,由此跑进一条又狭又脏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车轮总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后脑壳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并且衣服都溅满了泥污。车子啧啧的发着响,摇摆着,在泥泞中进行,终于到了住持长老的处所,在这里先受着接连不断的活泼的猪叫的欢迎。他叫停车,步行着经过各种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门口。在这里他先借一块毛巾,揩了一回脸。科罗皤契加全像对乞乞科夫一样的来迎接他,脸上也显着那一种阴郁的表情。她颈子上围着一条好象法兰绒布似的东西,屋子里飞鸣着无数队的苍蝇,桌子上摆着难以指名的食饵,分明是药它们的,然而它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科罗皤契加请他坐。
厅长先从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识谈起,于是突然转到这问道:“请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新近有一个人拿着手枪,夜里跑到您这里来,威吓着您,说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么魂灵卖给他,他就要谋害您了?您可以告诉我们,他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吗?”
“当然,我怎么不可以呢!请您站在我的位置上来想一想: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实在不明白,我是寡妇,什么也不懂得;要骗我是很容易的,况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么价钱,我知道,脂油我也卖过的,还有前……”
“不不,请您详细的讲一讲。那是怎样的呢。他真的拿着一支手枪吗?”
“没有的,先生。靠上帝保佑,手枪我可没有见。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寡妇——我实在不能知道,死魂灵该值多少钱。对不起,先生,请您照顾一下,告诉我罢,给我好知道一个真实的价钱。”
“什么一个价钱?什么一个价钱吗,太太?您说的是什么的价钱呀?”
“死魂灵的价钱呀,先生!”
“她生得呆,还是发了疯呢?”厅长想,一面注视着她的脸。
“二十五卢布?我实在不知道,也许要值到五十卢布呢,或者竟还要多。”
“请您把钞票给我看一看,”厅长说,并且向光去一照,查考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张完全平常的真钞票。
“但是您只要讲这交易怎么一个情形,他从您这里究竟买了什么就是。我还不明白……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他确是从我这里买了这去的,”科罗皤契加说,“然而您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死魂灵要值多少,给我好知道他真实的价钱呢?”
“请您原谅,您在说什么呀?有谁听到过卖死魂灵的吗?”
“为什么您简直不肯告诉我价钱呢?”
“那里的话,价钱!请您原谅,我怎么能讲到价钱呢?还是老实的告诉我罢,这事情是怎样的。他用什么威吓了您吗?他想来引诱您吗?”
“没有的事,先生,您讲的是什么!……现在我看起来,您也是一个商人。”——于是她猜疑的看着他的眼。
“唉唉,那里的话!我是审判厅长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么说,说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这目的……来骗我的。不过这于您有什么好处呢?您只会得到坏处的。我很愿意卖给您绒毛;一到复活节,我就有出色的绒毛了。”
“太太!我对您说,我是审判厅长。我拿您的绒毛做什么呢,您自己说罢!我什么也不要买。”
“不过这倒是完全合于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罗皤契加接着说。“今天我卖点什么给您,明天您卖点什么给我。您瞧,如果我们彼此你骗我,我骗你,那里还有正义呢?对于上帝,这是一件罪业呀!”
“不过我可并不是做买卖的,太太,我是审判厅长!”
“上帝知道,也许您真的是审判厅长。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么呢?我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唔,先生,据我看来,您自己……也是……要买这东西的。”
“太太,我劝您去看一看医生,”审判厅长气恼的说。“您的这地方,好象实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额一指,一面接着说。和这话同时,他也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了。
科罗皤契加却站着没有动,还像她一向的对付商人一样,不过看得这些人现在竟这么的不和气,会发恼了,很觉得希奇,而且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活在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厅长在路上折断了一个轮子,从上到下都溅满了泥污,总算艰难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给自己的手杖撞出来的一块肿,那么,这些就是这没兴头,没结果的旅行的成绩。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见了坐着马车,迎面而来的检事。检事好象很不高兴,垂着头。
“哪,您从梭巴开维支打听了些什么呀?”
检事低着头,回答道:“我一生中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脚,”检事显着意气消沉的样子,说。
“怎么样呢?”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职务;而且我还没有检举过自己的同僚。别的检事们每礼拜总写出检举文来,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写一个‘阅’字,自然是在我有报告同僚的义务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压起来。”
检事全然挫折了。
“那么,关于乞乞科夫,他说了些什么呢?”厅长问。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老婆子,糊涂虫。”
厅长沉思起来了。但这时来了第三辆车: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们,我通知你们,大家应该小心了。人们说,我们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个总督。”
厅长和检事都张开了嘴巴,审判厅长还自己想:“我们办在那里的恶魔倒很感谢的羹汤,现在是快到自己来喝下去的时候了。如果他知道了这市里是多么乱七八糟!”
“打击上面又是打击!”完全失望的站在那里的检事,心里想。
“您可知道做总督的是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性格吗?”
“这可是什么也还没知道,”副知事说。
这瞬间来了邮政局长,坐着马车。
“我的先生们,新总督要到任了,我给你们贺喜。”
“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不过还没有明白底细,”副知事说。
“那里,已经明白了的,那是谁,”邮政局长回答道。“阿特诺梭罗夫斯基·水门汀斯基公爵。”
“那么,人怎么谈论他呢?”
“他大概是一位很严厉的人物,”邮政局长说,“一位性格刚强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办过什么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的,您懂了没有?有一回,出了一点小小的不规则。那么,您以为怎么样.可敬的先生,他把什么都捣烂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们简直连什么也不剩,您瞧。”
“但在这市镇上,却用不着严厉的规则的。”
“哦,是啦,他是一位学问家,亲爱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邮政局长接着说。“曾经有过一回什么……”
“然而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道,“我们竟停了车子,在路上谈天。我们还不如走……
这时候,绅士们才又清醒了过来。街道上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客,张着嘴巴,在看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大家在谈话。马夫向马匹吆喝一声,于是四辆车子就接连着驶往审判厅长的家里去了。
“鬼竟也在不凑巧的时候把这乞乞科夫送到我们这里来!”厅长在前厅里脱着泥污一直溅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头里是什么话都胡里胡涂,”检事说着,也一样的脱了皮外套。
“对于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说,一面脱着他的皮外套。
邮政局长却什么话也不说,单是对于脱下他的外套来,觉得很满足。
大家走进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来了。外省的衙门里,是决不能没有小酌的,如果两个省里的官员聚在一起,那么,小酌就自然会作为第三个,前来加入了联盟。
审判厅长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说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更有限,”检事说。“这样纠纷错杂的事件,是自从我任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我实在再没有办这事情的胆量了。”
“然而!虽然如此,那人却有着怎样一种世界人物的洗练呵!”邮政局长说,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蔗酒,再加上上两滴蔷薇色的去,使两样混合起来。“他一定到过巴黎。我极相信,他是一个外交官之流。”
这时候,那警察局长,那全市的无不知道而且大受爱戴的恩人,商人社会的神象,阔绰的早餐夜膳以及别的筵宴的魔术师和安排者,走进屋子里来了。
“我的先生们,”他叫了起来,“关于乞乞科夫,我一点也不能知道。他的纸片,我不能去翻检;他也总不离开他的屋子,好象生病似的。我也打听他的人,问了他的仆人彼得尔希加和马夫绥里方。第一个有点喝得烂醉,还好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模样。”说到这话,警察局长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种蔗酒做起混合酒来。“彼得尔希加说,他的主人和各种人们往来,我看他举出来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罗耶夫……他还说出一批地主来——都是六等官或者竟是五等官。绥里方讲,大家都把他看作一个能干的人,因为他办事实在又稳当,又出色。他曾在税关上办公,还进过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是什么委员会呢,他可是说不清。他有三匹马:‘一匹还是三年前买来的,花马是用别一匹一样毛色的马换来的,第三匹也是买来的……’他说。他很切实的讲,乞乞科夫确是名叫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六等官。”
“一个上等人,而且还是六等官,”检事想,“却决心来做这样的事情!诱拐知事的女儿,起了胡涂思想,要买死魂灵,还在深夜里,和睡着的地主老婆子去捣乱——这和骠骑兵官是相称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称!”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么会决计来做这样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钞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爱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倾向艺术远过于犯罪的。
“要说什么,说就是,我的先生们,不过我们应该给这事情有一个结束!要来的,来就是!您们想一想罢,如果总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们会出什么事哩!”
“那么,您以为我们得怎么办呢?”
警察局长说道:“我想,我们先应该决计。”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决计?”厅长问。
“我们应该逮捕他,当作一个犯了嫌疑的人。”
“是的,但怕不行罢?如果倒把我们当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来呢?”
“什——么?”
“哪,我想,他也许是派到这里来,有着秘密的全权的!死魂灵?哼!不但说他要买是一句假话,也是为了查明那个死人的假话,那报告上写了死得‘原因不明’的。”
这番话使大家都沉默了。检事尤其害怕。还有审判厅长,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却也在深思默想。两个人……
“那么,我的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那警察局长,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宝贝,说,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异混合酒去,还在嘴里塞了一点食物。
侍役搬进一瓶玛兑拉酒和几个杯子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开手了!”厅长说。
“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喝干一杯玛兑拉,吞下一片荷兰干酪,加奶油的一块鲟鱼之后,于是说道,“我是这样的意见,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的探索一下,我们应该把它彻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 corpore的商量一下,这就是说,我们总得大家聚集起来,像英国的议院那样,您懂了罢,来测量对象,明白透彻它一切细微曲折的详情,您懂了没有?”
“我们自然得在什么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长说。
“好的,我们来集会罢,”厅长说,“共同决定一下,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好的,这才是聪明法子哩——我们应该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们要问问各人自己的意见,于是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一说这些话,大家就立刻觉到一种不再着急的心情,喝了一两杯香槟酒。人们走散了,满足得很,以为会议就会给他们分明切实的证据,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