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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死魂灵》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41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死魂灵(鲁迅译)

目录

死魂灵

序言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死魂灵

俄国

N·V· 果戈理 作

 


  序言

   

  

   

  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史上,是占着特殊的地位的。这是有艺术价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呈现着出于伟大的艺术家和写实主义者的画笔的,俄国社会的生活的巨大而真实的图像。在这小说里,俄国的诗人这才竭力将对于旧习惯的他个人的同情和反感,他的教化的道德的观察,编入他的小说和故事里面去,而又只抱定一个希望:说出他所生活着的时代的黑暗方面的真实来。

  由这意义说,《死魂灵》之在俄国文学史上,是成了开辟一个新时代的记念碑的。

  在十九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即所谓“浪漫谛克”和“感情洋溢”的时期——中,不住的牵制着俄国诗人的,只有一个事物,就是他个人。什么都远不及他自己,和一切他的思想,心情,幻想的自由活动的重要。他只知道叙述一切环境,怎样反映于他自己,即诗人;所以他和这环境的关系,总不过纯是主观的。但到十九世纪的第四个十年中,艺术家对于自己的环境的这主观的态度,却很迅速的起了变化,而且立即向这方向前进了。从此以来,艺术家的努力,首先是在竭力诚实地,完全地,来抓住人生,并且加以再现;人生本身的纷繁和牴牾,对于他诗人,现在是他的兴趣的最重要的对象了。他开始深入,详加析分,于是纯粹地,诚实地,复写其全体或者一部份。艺术家以为最大的功劳,是在使自己的同情和反感退后,力求其隐藏。他惟竭力客观地,并且不怀成见地来抓住他所处置的材料,悉数收为己有。

  艺术家的转向客观的描写,有果戈理这才非常显明的见于俄国文学中,在《巡按使》和《死魂灵》上,我们拥有两幅尼古拉一世时代的极写实的图画。果戈理是在西欧也负俄国文学的盛誉的所谓“自然主义”派的开基人。一切俄国的艺术家,是全都追踪果戈理的前轨的,他们以环境为辛苦的,根本的研究的对象,将它们作为全体或者一部份,客观的地,但也艺术的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切伟大的俄国艺术家的工作方法;从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和阿思德罗夫斯基以至冈察罗夫,托尔斯泰和萨尔蒂珂夫—锡且特林。如果他们之中,有谁在他的著作里发表着自己的世界观,并且总爱留连于和他最相近的形态;如果他在真实的图像中,织进他个人的观察,肯在读者前面,说出一种信仰告白来,那么,他的著作先就是活真实的伟大而详细的肖像,是一个时代的历史的记念碑:并非发表着他个人的见解和感情,却在抓住那滚过他眼前的人生的观念和轮廓。

  果戈理的创作,在俄国文学的发达上,该有怎样的强大的影响,也就可想而知了。偏于教训的哀情小说,无关人生的传奇小说,以及散文所写的许多抒情诗似的述怀,都逐步的退走,将地方让给环境故事——给写实的,逼真的世情小说和它那远大的前程:给提醒读者,使对于人生和周围的真实,取一种批评态度的散文故事了。

   

  

   

  然而一开始,就毅然的使艺术和人生相接近的作家——尼古拉·华希理维支·果戈理(一八〇九— 一八五二)——在天性上,却绝非沉静的,冰冷的观察者,或者具有批评的智力,和那幻想,知道着控制他猛烈的欲求的人。

  果戈理是带着一个真的浪漫的魂灵,到了这世界上来的,但他的使命,却在将诗学供献于写实的,沉著而冷静的自然描写,来作纯粹的规模。在这矛盾中,就决定的伏着他一生的全部的悲剧。

  果戈理是纯然属于这一类人的,他以为现世不过是未来的理想上的一个前兆,而且有坚强的信仰,沉酣于他的神灵所授的使命。

  这一类人的精神的特质,是不断的举他到别一世界去——到一个圆满的世界,他在这里放着他所珍重的一切:对于正义的定规的他的概念,对于永久之爱的他的信仰,以及替换流转的真实。这理想的世界,引导着他的一生,当黑暗的日子和时间,这就在他前面照耀。随时随地,他都在这里发见他的奖赏,或者责罚和裁判,这些赏罚,不断的指挥着他的智力和幻想,而且往往勾摄了他的注意,使他把大地遗忘;但当人正在为了形成尘世的存在,艰难的工作时,它却更往往是支持住他的柱石。

  一个人怀着这样的确信,他就总是或者落在人生之后,或者奔跑在这之前。在确定和现实的面前,他能够不投降,不屈服。实际的生活,由他看来几乎常是无价值的,而且大抵加以蔑视。他要把自己的概念和见解,由实在逼进梦幻里,还往往神驰于他所臆造的过去;然而平时却生活于美丽的将来的豫先赏味中:对于现实的一种冷静的批评的态度,和他是不相合的,因为他总以成见来看现实,又把这硬归入他信为和现实相反的人生要义里去了。他不善于使自己的努力和贮力相调和,也不能辛苦地,内面的地,将他的所有才能,用于自己的生活的劳作;极困难的问题,在他是觉得很容易解决的,但立刻又来了一个小失败,于是他就如别人一样,失掉了平衡,使他不快活。他眷恋着自己所安排的关于人生的理想和概念,所以要和这形成我们的生活的难逃而必然的继承部份的尘世的散文相适应,是十分困难的。

  对于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浪漫者”,这用的是一个暗晦的老名词,所指的特征,是感情的过量,胜于智力,狂热胜于瞬间的兴味。

  人和作家的果戈理的全部悲剧,即成立在这里面,他那精神上的浪漫的心情,因为矛盾,只得将他自己的创作拆穿了。他是一个浪漫者,具有这典型的一切性格上的特征,他爱在幻想的世界,即仰慕和豫期的世界中活动,这就是说,他或者美化人生,加以装饰使这变成童话,或者照着他的宗教和道德的概念,来想象这人生。他在开口于他的梦境和实状之间的破裂之下,有过可怕的经验,他觉察到,但做不到对于存立和确定,用一种健全的批判,来柔和那苦恼和渴慕的心情。他也如一切浪漫者一样,偏爱他自己所创造的人生理想,而且——说起要点来——他所自任为天职的,是催促这理想的近来,和准备在世界上得到最后的胜利。他不但是一个梦幻的浪漫者,却也是一个战斗的浪漫者。

  然而在一切他的浪漫的资质中,果戈理却具有一种惊人的天禀,这就造成了他一生中的所有幸福和美点,但同时也造出所有的不幸来:他有特别的才能,来发见实际生活的一切可怜,猥琐,肤浅,污秽和平庸,而且到处看出它的存在。生活的散文的方面,是浪漫者大抵故意漠不关心,加以轻视,或者想要加以轻视的,但这些一切,却都拥到果戈理的调色版上,俨然达到艺术的具体化了。天性是这样的浪漫者,而描写起来,又全为非浪漫的或反浪漫的一个这样的艺术家如果戈理的人,产生的非常之少。所以艺术家一到心情和创作的才能都这样的分裂时,即自然要受重大的苦恼,也不能从坚牢的分裂离开,这分裂,是只由这两种精神中的一种得到胜利,这才能够结束的:或者那用毫无粉饰的散文来描写人生的才干,在艺术家里扑灭了他的精神的浪漫的坚持,或者反之,浪漫的情调由艺术来闷死和破坏了诚实地再现人生的力量。

  实际上是出现了后一事:果戈理的对于写实的人生描写的伟大的才能消失了,他总是日见其化为一个宗教和道德思想的纯粹而率直的宣讲者。但当已将消灭之前,这写实的能手却还灿然一亮,在《死魂灵》里,最末一次放出了他那全部的光辉。

   

  

   

  这部长篇小说是果戈理的天才的晚成的果实。是他的幻想的浪漫的倾向和他的锋利而诚实的人生观察的强有力的天禀之间,起了长久的争斗之后,这才能够完成的著作。

  在他的第一部小说《狄亢加乡村的夜晚》(一八三一至三二年)里,这分裂的最初的痕迹就已经显然可见了。在这小说里,果戈理是作为一个小俄罗斯生活和下层民众的描写者而出现的,但同时也是幻想的诗人,将古代的传说从新创造,使它复活。这最早的作品很分明的可见两种风格的混合,但其间自然还以梦幻的一面为多。就是自然叙述和所写人物中的许多性格描写,也保持着这风格——纵使果戈理固然也并不排斥用纯粹的简朴和一致的精神以及真正的写实法,来表现别的人物和情形。从这两种风格的混合,如喜和悲,哭和笑的交替的代谢,就清楚的显示着诗人的创作还没有取得确定的方向,然而其中也存留着印象,知道艺术家的魂灵,那时已经演过内面的战斗了:梦幻者的理想主义,不能踏倒那看穿了实际上的一切可憎和庸俗,而他自己却竭力在把握并显示别一种更崇高,更理想的意义的写实者的强有力的天资。

  关于艺术的创作的这崇高而理想的意义,果戈理是在开始他作家事业的第一年,就已大加思索的。那时特别烦扰着他的,是浪漫者非常爱好的主题,就是凡有梦幻者,理想者和艺术家一遇到运命极不宽容地使讨厌的,严酷的现实和他冲突的时候,就一定提了出来的那苦恼。果戈理在他的短篇小说《肖像》里,就很深刻的运用了梦幻和生活之间的分裂的问题。

  这篇小说的梗概极像霍夫曼   的一篇故事。那故事叙述着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精神的传奇,他为了贪欲,便趁时风,背叛了真正的,纯粹的,崇高的艺术,但待到他知道自己的才能已经宣告灭亡的时候,就发狂而死了。这不幸的艺术家的恶天才是反基督教者的幻想的肖像,用一种极写实的,或者简直是自然主义的艺术写就,在这图画里显现着反基督教者的一部分的魂灵。

  艺术应该为理想效力,却非连一切裸露和可憎也都在内的真实的再现——这是这一篇故事的根本思想——,向我们讲说这道德,是托之艺术家怎样受了肖像的危险影响,贪利趋时,终于招了悲剧的死的,而这肖像,乃是一幅太写实主义者的艺术的作品。

  果戈理也如德国的浪漫者一样,在艺术中抓着一种崇高的,近乎宗教的信仰。然而他的艺术观却不能把总是起于梦幻的世界和我们的生活之间的面前的矛盾遮蔽起来。他就在眼前,看见这开口于两个世界之间的深渊,而这目睹,对于他却有些骇怕和震悚。这里只有一个方法了,忘却它:震撼和损害,在精神上无足轻重。这是两篇故事《涅夫斯基大街》和《狂人日记》的主题。

  然而在果戈理的创作里,渐渐的起了决定的转变了。他对自己的才能让了步,他服从它,走向现实和真实的描写去;他不再将它们美化,理想化了;它们怎样,他就照式照样的映下来,首先是一向很惹了他眼睛的消极的方面。现在是他和这庸俗的,陈腐的,龌龊的真实,在艺术的原野上相冲撞了,于是当面就起了严重的问题,这是他在《肖像》里也已经提出过了的:“如果艺术来描写龌龊和邪恶,而且写得很自然,很生动,几乎有就是这龌龊和这邪恶的一片,粘在艺术品上的样子,那么,艺术也还在尽它高尚的使命吗?”

  不过果戈理并不能长久抗拒他的才能。他的艺术,就一步一步的和生活接近起来了。这接近,从他那一八三四年集成出版的浪漫的故事,名为《密尔格拉特》的短篇小说集子中,尤其可以分明的觉得。

  这些小说中之一的《旧式的地主》,是一首简朴的牧歌,是一个两样入于凋零的人生的故事:是一篇心理学的随笔,那幽深和诗趣,是没有一首浪漫的牧歌所能企及的。善感的和浪漫的作家,都喜欢这一类令人感激的主观的东西,就如两个爱人,远离文明的诱惑,同居于天然的平和之中的故事。《旧式的地主》是一个极好的尝试,用这材料,把浪漫的要素来写实的地,人工的地修补了。寂寞荒凉之处,有一座小俄罗斯的村庄——这里有倦于世事而无所希望的男主角,和幽郁的,或是易受刺戟的女主角—— 一对老夫妇;但虽然简朴和明白,却到处贯注着深的真实和诗情。这在果戈理的创作上,表示着写实主义对于浪漫派的一个决定的胜利。

  在历史的故事《塔拉斯·布尔巴》中,给我们的面前展开了完全两样的诗的境界。这里也看出从早先的理想化的风格,向着写实主义的分明的转变来,但自然以在一部历史小说上所能做到的为限。果戈理的大著作《塔拉斯·布尔巴》里所描写的景物,那价值是不可动摇的。这故事的内容,所包含和那复杂,恐怕不下于《死魂灵》;从中也可以发见各种典型和插话的一样的丰富,做法的一样的有力和一样的急速的步骤。心理的活动,《塔拉斯·布尔巴》里也恐怕比果戈理的任何别的作品还要深,因为主角的感情,在这里比《死魂灵》里所用的人物更认真,更复杂。《塔拉斯·布尔巴》——是一篇历史的叙事诗,也有一点理想化。这里面生活着古代传说的精神,但所用的人物的心境,却总是真实的,并且脱离了浪漫的过度吃紧。萨波罗格的哥萨克民族的古代,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和犹太人以及波兰人之间所发生的战争——这些一切,都用了一种神奇的真实,描写在《塔拉斯·布尔巴》中;还在里面极老练的插入了叙述和描写的要素;这些又并不累及著作,倒使它更加活泼,更加绚烂起来。《塔拉斯·布尔巴》由那描写的史诗式的匀称,制作的尚武的精神,以及首先在性格的完成和插话的精湛这方面来看,它的模样是小俄罗斯的伊里亚斯   ——而且写实主义还容许考古学也跟着传说在历史故事里作为艺术的要素,它冲进这叙事诗里了。

  但写实的描写艺术,果戈理却从他那有名的笑剧《巡按使》(一八三六年),这才达到很真正的本色的完成。

  果戈理是属于创造“俄国的”戏剧,把俄国的生活实情,不粉饰,不遮掩地搬到戏台上来的数目有限的诗人群里的。俄国的国民戏剧的历史,由望维旬的笑剧开头。在这剧本里,用了十足的诚实,描写着加迭林娜一世时代的贵族地主,然而这里还觉得有一种并不可爱的要素:浮躁的讲道理。也是贵族,不过这回是都市的官僚,那情景在格里波也陀夫的《苦恼由于聪明》里上演了,这是天才的讽刺,却决不是天才的笑剧。而且那真实也表现得失却了本相:只是一种法国式文学传统的收容。

  在《巡按使》里,是俄国的官场到底搬到戏台上来了。关于这笑剧的对象,其实是看客早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上半的作家所做的,其中攻击着腐败邪恶和向收贿讲着道德的冗谈的真正中庸的一批剧本上,看得很为熟悉的了。《巡按使》却只要这一点就比这批剧本更出一头地,就是所描写的典型都是真实的活人,看客随时——倘若并非全体,那就是部分的代表者——都能够在他四近的邻人们中遇见。果戈理之后有阿思德罗夫斯基,他的剧本把商界搬上了戏台,而且使俄国生活的图画,达到几种很有意义的样式。这就是三个“黑暗世界”——贵族,官场和商业的世界,从此以后,就在戏台上用这真实的黑暗方面警醒了太倾于理想的俄人。最末,这类剧本中又增加了新图像,臻于完全了——是下等人民的黑暗世界的图像:在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力》的剧本中。

  果戈理在他的笑剧里,在紧钉着社会生活的社会的弊病和邪恶的全体上,挥舞着嘲笑的鞭子:他把政务的胡涂,庸俗和空虚搬上了戏台,并且惩治官僚界,就是把他们委给一个大言壮语者,空洞的饶舌者的嘲笑和愚弄,还由他来需索他们。但幸而他终于使他们站在合法的审判者之前,还派来一个宪兵,这才使他们恍然大悟。这笑剧在第一幕不过是严谨的客观的和事实的,临末就自然很分明的闯出了道德。警察局长来得非常胡涂,本身就尽够嗤笑和轻蔑,对于他自己的性格描写,更无需强有力的言语。宪兵的出现,是恰如在《假好人》   的末一幕里一样,当作法律的代表,来镇静看客的;他通知他们,政府的眼睛是永远开着的,纵使大家以为它闭着。然而诗人的拔群的艺术的才气,是懂得整顿道德和环境的真实以及典型的活泼的不一致的。在这以前,看客总在剧本的种种紧凑的时候,从戏台上得到教训的言论,但《巡按使》里却完全缺少这言论。这笑剧是一种全新的,异样的创作;它绝不采取戏剧艺术的熟悉的形式,因为它并非一本容易感动的笑剧,也不是一本趣剧,又不是道德的戏文。

  这作品给它的创造者运来大苦痛和许多的失望,因为这引起了对于他的极猛烈,极矫激的不平。他用旅行,来疗救他精神的忧愁和对于同类市民的愤懑。这是果戈理常用于自己的幽郁和精神的疲倦的方法,那效验,确也比一切药饵更切实,更不差。这倾慕漫游和变换居住,是发于他那浪漫的才情的。关于这一点,他和一个为企慕,忧愁,郁积所驱策,竭力要离开故乡,向新的,远的祖国的海涯去的热狂者,很有许多类似。果戈理也有这样的一个辽远的祖国,虽然他原以神圣的爱,爱着俄国,而在外国的人们里,也并不觉得安闲。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眷爱:意大利。

  果戈理也常常推究他那漫游和旅行的热情,搜索原因,以解释自己的游牧生活;他归原于自己的必须多换气候的疾病,以及倘要研究人们和生活,写进他的作品里面去,就还有间隔之处的艺术家的纯粹的精神的需求。如果他很久之后,重回俄国来,就觉得好象有些后悔,而且很增涨了对于故乡之爱;然而这感觉,一遇着招他远行的难以言传的热望,也就颓然中止了,他的魂灵上带着一种病,这病在世纪之初曾经君临西欧,将人们拉开故乡,渴仰着遥远的天涯海角——这病,裴伦和夏杜勃良   都曾经历过,并且给修贝德   由此在他那谣曲《游子》里,在这三十年代一切俄国青年男女所心爱的谣曲里,发见了非常神异的音乐的表现的。

  然而,果戈理从五年间(自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一)的国外旅行所携来的,却并非一本悲观的日记,也不是一篇感情的史诗。他带来了《死魂灵》的第一部:一部小说或者一篇诗,其中庆祝着年青的俄国写实主义的大胜利。这是果戈理在诗界上所获得的决定的胜利。

   

  

   

  当他流寓外国,尤其是在意太利的时候,果戈理很勤勉,工作也流畅的进行。这是他的创造力最为旺盛的时期。浪漫的倾向还在那美丽的短篇小说《罗马》里闯出了最末的一回,就逐渐的退开,在冷漠的,平静的,诙谐的人生观上占了坐。这文人的盛行发展的才能,不断的竭力使人生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成为亲密的融和——总是不断的获得优胜,不但在能够表现了还在旧浪漫形式上设定的一切早先计划的存储上,也还在改造和革新像果戈理旧作那样的一类作品上。

  用着这样的一种写实的精神,果戈理就在这时候改作了他的故事《肖像》和《塔拉斯·布尔巴》。然而最有力,最自由地显出诙谐家和人生描写家的力量,庆祝他在这时代对于激动感情的浪漫的倾向和心情,大获全胜的,则是那短篇小说《外套》。这作品在俄国文学史上,是占着极其特殊的地位的。这是当时这一种类中的最先,而且恐怕是最完全的一例,后来非常流行,并且获得巨大的社会的意义。这是《被侮辱与损害的》   的故事的一页,陀思妥夫斯基因为自己的特别的爱重,曾由果戈理直接采取的。当这时候,伴着社会理想的滋长和迅速的发展,西方已经由文学和行动开始了对于孱弱者和损伤者的关心。但在俄国,却漠然的放过了将社会看作人们的集团,从果戈理才有最初的企图,全不受西欧的倾向的影响,而做出《外套》这一篇作品,人指为俄国之所谓“弹劾小说”   的起点和根源,是正确的。大家应该看好,在果戈理的故事里,反抗和弹劾显得很微弱,倒代以一种柔和的同情之感。诗人使我们和他那老实的主角,遍历了他的生活路径的一切重要的兵站;我们到他的屋顶房里去访问他,他就在那里一文一文的放在小匣子里,终年数着一小堆铜元,为了好去换银币,他在那里挨饿,受冻,节省蜡烛,脱下他的衣服,免得它破得快,他在那里穿了睡衣寂寞的坐着,精神上抱着外套的永远的理想;我们又跟他到局里去,在那里人们不很留心他,好象飞过的苍蝇,在那里人们侮弄他,把纸片撒在他的头顶上,在那里他年年伏着他的写字桌,很小心的在纸上写着字,或者把文件放在旁边,要誊写一遍来自寻乐趣。果戈理给这故事的幻想的收场,是有一点任性的,但幸而到处发见一种和他先前的幻想故事完全不同的性格。这幻想的东西含有一种嘲弄,诙谐和玩笑的极强的混合,至于几乎完全退向末一种要素,把他的浪漫的性格损坏了。作者不过要用这怪事于结束他的小说的两幅小小的世情图画上而已。

  果戈理的艺术,如果他从他的旧样式转了向,并且使他的锋利的观察才能和诙谐、自由驰骋起来,就有这么的强有力。

  然而谁要认识这天才的力量,那就应该取起悲壮滑稽的诗篇《死魂灵》。在这里,每一页上都放着煊赫的证据。

   

  

   

  做《死魂灵》的工作,在作者是一个大欢喜,也是一个大苦痛。当他的诗整页的好象自己从笔端涌出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高尚的享乐和内心的满足,但一年之久,累月的等候着热望的灵感的时候,却也为他向来未曾经历过的。这工作果戈理整做了十六年:从一八三五年,他写这作品的第一页的草稿起,到一八五二年,死从他手里把笔掣去了的时候止。在这十六年中:他用六年:一八三五至一八四一年——这之间,他自然还写另外的诗,——来完成那第一部。其余的十年,就完全化在续写他的作品的尝试上了。

  据作者的理想,《死魂灵》该是一篇“诗”,用所有光明的和黑暗的两方面,显出在俄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切五花八门来。果戈理要在这里使旧的史诗复活在新的形式上;所以他故意把自己的小说来比荷马的歌唱——一篇韵语,也就是一篇诗。这作品的全盘计划,在作者的心里自然是并未完全设定的,后来就取了很奇特的方向。这冷静的,非趣味的叙事诗的故事,逐渐的变为宣讲道德的真理和但愿俄国完全照改的希望,逐渐的回到向全人类宣传一种新教训,以振作精神和提高他们的生活的理想里去了。

  这诗的全局,果戈理只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过间或用很平常的样子,告诉他最亲近的朋友,说他的计划是怎样的大和深。果戈理的关于自己作品的这太刺戟人的傲语,在他的朋友和相识者中惹起了极猛烈的反对,他们嫌恶,不高兴这种话。他们的见解,以为艺术家的计划倘使真的远大,也许会增长他更甚的骄慢,倒不是因为使他傲慢的,并非他的伟大的艺术界,却在他自信拥有道德的真理,因此立刻置重于这崇高的使命,以义务自任,向他的邻人宣讲起这真理来。

  果戈理的关于他的作品的计划,虽然守着秘密,但也可以根据了偶然的发言和暗示,根据了他和亲近的人们的谈话,加以信札和第二部的断片,用十分的充足,来弥补作家的秘密的;这也就是艺术家和道德家的秘密。

  “上帝创造了我,”果戈理曾经说,“他对我并没有隐瞒我的使命。我的出世,全不是为了要在文学史上划出一个时期来。我的职务还要简单而切近:就是要各人都思索,而不是我独自首先来思索。我的范围是魂灵,是人生的强大的,坚实的东西。所以我的事务和创作,也应该强大和坚实。”《死魂灵》的全体构造,该是一个这样的“强大的,坚实的”工作,当风暴扑向他们的魂灵上来时,人就可以靠它来支持,它是他们的救济之道的问答示教。   这诗的对于人,应该是引他们到道德的苏生的领导者,恰如对于作者,当他起了精神的照明,作一个虔诚的祷告,忏悔过他本身的罪业之后一样。

  但在诗人的精神上,怎么会形成一个这样的见解的呢?

  果戈理的天性,原是易于感动的,他喜欢指教和宣讲。这劝善的调子,早就见于他先前的书简中,而且作证的不但有动摇孩子的怀疑,也还有他的精神的抒情诗样的飞舞在他的感情和思想里的这抒情诗,也曾求表现于他的小说上,所以我们在这第一篇故事里,就和天真烂漫的玩笑和诙谐一起,也看见很是幽郁的短章;看见对于人生的许多悲哀方面的苦痛。然而到得果戈理的诙谐严肃起来的时候,诗人也跟着逐步为这思想所拘束,以为他的责任,是在创造一种伟大的东西,于是道德的倾向,也逐步的加强,拉了他去了。自从《巡按使》第一次上演以后,他才确信他在群众上,真有一种道德的效验的力量,就决计要把这力量来给大事业效劳,并且不为小举动去浪费他已成的势力。当年青时,还没有觉到这势力的时候,他就已经梦想着成功一种大事,做邻人的恩人和教师,祖国的英雄和战士的。因为要贯彻这崇高的使命,他把全部希望都托之自己的才能,又开始去找贵重的任务,就是和他的信仰相合,一实现便要给人真正的益处的,伟大而显著的材料了。

  于是买“死魂灵”的奇谈就飞快的失掉它滑稽的性质,转向果戈理还没有找到分明的界限和适宜的框子的一个对象上去了。从此以后,果戈理便向这主题集中了他的抒情诗的全力,要在这里表现出他自己的道德的确信来;他开手来把这材料开拓,掘深,提它到那“伟大的对象”的高度,使他可以说:从早先的青年时代以来所梦想的高贵的作品,可要完成了。一个简单的奇谈,改造成一种宏大的理想,只能缓缓地,渐渐地进行,而作者在他的工作之初,说不出它当完成时,将显怎样的模样,那是明明白白的。

  这伦理的倾向之外,还有诗人的爱国的志向,也给诗篇以很有力的影响。果戈理的爱国主义,原是与年俱进了的,当诗人准备实施他的计划时,这对于祖国之爱,已经和上述的宗教的色彩,结合成一种坚强的保守的世界观了。而且这爱国主义也如他的将真理之路指示同类市民的努力一样,并不停止进行,倒是诗人愈是开拓和掘深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也跟着愈加强大。果戈理在他的小说上,一定要谈起俄国,尤其在第一部里,曾经说过许多微辞。他在还未想到续作他的诗篇时,给我们看了他的故乡的“一方面”,而且还是它的最不像样子的。小说的主角和他所遇见的一切脚色,都是简直空虚得可怜的人。那尽写得——十分冷酷和无情的来对付自己的祖国,这就是说,关于它那好的方面,也就是关于可以要求我们的爱敬的所有俄国人,却并不提起。果戈理的滋长不止的祖国之爱,使他觉得负有义务,该在他的诗篇里,对于自己的同类市民也说一句鼓励,同情和亲爱的话了。他的故事的范围越展开,也越加迫切的感到这义务。于是果戈理就从诙谐和讽刺,走到文饰俄国和赞美俄国的道德去。他要在他的诗篇里给他们留一个适当的位置,而且也已经在小说的第一部里实行。他知道,读者是有着权利,来要求他也描写些俄国生活的最好的方面的;因此他迎着这希望,又依照了自己的爱国的感情,开始来给他的作品找寻积极的典型,而他的精神,又上升到他先前的作品那时似的飞扬的感奋了。

  这是诗篇的全盘计划中的爱国的理想的部分。倘使果戈理在流寓中逐年增大的宗教的心情,在诗人的创作上没有更其有力的影响,这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他在外国,得了应做的特别使命的确信。对于上帝,和上帝对于他以及他的工作都有特别的同情的一个坚固的信仰,鼓励着他。他的文学的创作,从他看来就高到成为圣道的一种,那就自然,他也只得把自己的一生从此看作一个严肃的,沉重的义务了,这义务,是倘要尽上帝放在他手中的职务,人就只好努力和自强的。果戈理先从禁食和祷告来准备他的作家的任务;他“决然的改造自己”,他绝不宽容的剿灭他所认为不净和有罪的一切,并且依照了他的道德的苏生,来裁判他所有的思想;他相信惟有用纯洁的心和明净的感情,这才能尽他的崇高的天职,而这些心绪的印象,自然也出现于他的诗篇中。于是这就成了向着同类和同胞,给自己赎罪之一法的道德的说教了。

  在果戈理,作家的职务是这样的和他本心的特质融和为一的。在果戈理,他的诗是给他净罪的牺牲。他所叙述的罪,要求赎取和惩罚——他的主角的罪,也如他本身的一样。他的作品就变为一个犯罪和迷误的魂灵的净化和明悟的历史上,带上一种深的神秘的气味来——和果戈理总以尊敬的惊异来读的但丁的伟大的叙事诗,   有着相像的意义了。

  果戈理是自己想做一个从黑暗进向光明,由地狱升到天上的但丁第二的,有一种思想,很深的掌握而且振撼着诗人的魂灵,是仗着感悟和忏悔,将他的主角拔出孽障,纵使不入圣贤之域,也使他成为高贵的和道德的人。这思想,是要在诗的第二和第三部上表现出来的,然而果戈理没有做好布置和草案,失败了,到底是把先前所写下来的一切,都抛在火里面。所以以完成的诗的圆满的形式,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诗篇的第一部:俄国人的堕落的历史,他的邪恶,他的空虚,他的无聊和庸俗的故事。

   

  

   

  如果我们从《死魂灵》上,除去了作者用以指示他的诗篇的秘密意义和其次的部份的处所,就是诗人自己来开口的一切抒情诗的讲解,那么,这小说就几乎成为《巡按使》的直截的,至少是更加丰富,方面更多的续编。两部作品描出着一幅俄国生活的并不错杂的,真得惊人的图像。所用的人物,《巡按使》上是官僚,在《死魂灵》里还夹进地主和农奴去。但那图画,在这里是显得无穷之广和深。《巡按使》的主角的心理的活动,还少差别,也不大复杂——比起《死魂灵》的满是强有力的对照,跳动着很丰富,有微差的人生来,完全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性格的典型的画卷,每个典型都显着叙述分明的相貌,从诗篇的第一页到末一页,写得毫无错误。这些活着似的,有血有肉似的站在我们之前的人物中间,生活,动作着主角: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并没有细带将他和围绕他的社会相连系,倒是他从外面飘了进来,恰如赫来斯泰科夫的在《巡按使》里一样。这主角,是作者用了特别的眷爱和小心描写出来的。他是枢纽,周围聚集着诗篇的一切的人物,我们的头领在这农奴、地主和官僚的珍品展览会里,从中取出一个,就发生这样无穷的可笑和滑稽,合了起来,便惹起一种这样悲哀之至的印象。

  然而果戈理的处置他的主角,是还很宽大的。乞乞科夫是一个道德的性质实有可疑,往事无非黑暗,现实确也无聊的人么,这并不是问题。以人和市民而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和骗子,以典型的代表者的人格而论,则是一个展得很大的切开道德,在它的最深处就是不道德,然而是自己活着,也使别个活着的。对于这很可爱而彬彬有礼的强盗,诗人并不以这冷淡和偏颇的性格描写为满足;他给我们讲他少年时代的全部历史,他给我们解释,怎么会在乞乞科夫里发生这强盗的本能,而且使我们再想下去,他的主角的恶棍和骗子行为的全部责任,真应该判给乞乞科夫一个人,还是他的罪恶的大部份,倒该落在他所生长的环境的总帐上的呢。是的,作者终于还更进而向读者直接提出了问题:“那么,乞乞科夫确是一个这样的无赖吗?”他立刻接下去道:“为什么就是无赖?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他不过人们之所谓好掌柜和得利的天才   。”

  罪恶第一是在获得的热情:它就是使世界显得不大干净的事情的原因。乞乞科夫是他的热情的牺牲,“然而有些热情,也非人力所能挑选。”

  只要办得到,给乞乞科夫就已经很宽大了,对于那些实在没有这么坏的朋友和相识者,当然更其轻减。在实际上,诗人是用大慈大悲来对付一切的;首先,是对于贵族,他比处置官僚还要宽容得远。他们自然也是空虚,无聊,猥琐的人,但并不激起我们特别的愤怒和很大的反感。我们确是嗤笑他们,我们怜悯他们,但我们到底也还可以在他们之间生活,用不着妥协和怎么大的牺牲。对于总是从最好的方面来看人的诚实而恳切的玛尼罗夫,还提什么抗议呢?是的,就是一个梭巴开维支,也几乎当得:这笨重和粗暴的刽子手。不过他那动物的本能有时使我们惊骇,此外倒也毫不损害他的邻人。连泼留希金和科罗皤契加,也赚得我们的同情,过于我们的判罪。作者自己,是陈列了他们的灵魂的渺小和空虚,他们的生活的无聊的,但也连忙来使读者在太早的判罪之前,先从这两样中选取它一样。他向我们说明了泼留希金在他那生活的幸福的,已经很在先前的时期,我们就知道当面站着一个不幸者,是他自己不能抵抗的热情的牺牲。作者怀着深的苦痛,讲述着一个人能够堕落进去的无聊,渺小和讨厌;他指示出人像的变相来,并且给我们智慧的忠告,如果我们从娇柔的童年跨进了严正固定的成人年纪,就得给自己备好一大批灵感和理想,作为存储,不在中途随便浪费。果戈理用活尸来恐吓我们,然而他总说这并不使人胆怯,倒博得我们同情之泪。虽是罗士特来夫,这浮躁,无耻,欺骗和冷嘲的集成,果戈理也写得他还有一点好意,连坏心思也都没有遮掩,他对我们几乎完全解除了武装,使我们对他也无需真的发怒了。

  果戈理是这样的恳切和宽容地来描写和他的主角同伴的人物的,这些人物,都属于自由人一类,本身并不是官僚。但反之,对于这一流人物,他就严厉得远了,如果他们任着国家的什么一种职务,换一句话,就是如果他们是一个官。

  恰如在《巡按使》里一样,《死魂灵》也毫不含有政治的讽喻的痕迹。讥刺也没有一句触着很高的上位,不过一个一个的向着官场中的小脚色。

  全部的诗,是一个美意的模范,所以也不会使读者觉得它所批判是对于统治和行政,但除了“戈贝金大尉的故事”,这是检查官简直不肯放过的,由作者这一面大加改换和承认,这才通过了检查。这故事是果戈理敢对君权置议的惟一的表演。别的一切处所,他总不过选取由这权力而来的机关为目标,还要细看了主角的品级和地位,再来区别他的攻击的轻重。官愈大,作者的批判也愈温和,他的主意,自然并不在专来奉承统治者,倒只为了一种意料,以为高的智识,就也会令人恪守高的道德的。

  这样的是《死魂灵》里的所有的大官,就是除了总督和知事,也都是可敬可爱的人们,至多也不过有一两点古怪和特别之处。这优美的官场的样子,给道德家仅有很少的一点暗淡,真的,从果戈理的表现,他可以置身他们之中,简直好象在家里一样。

  然而图画突然强有力的变换了,如果我们从这位分较大的外省官员的圈子,走下低级的区域和乞乞科夫一同跨进那容着小官的办公室里去。这时我们就到了公文的王国,有龌龊的,有干净的,而这不法和邪恶的内面,还有一片很宽广的活动的余地。我们参加假证人的置辩,真到场的很少,大抵是挑选些没教育的法官;我们看见乞乞科夫的骗局怎样得到法律的许可,单是为了情面就毫不收他法定的款子,倒用了莫名其妙的方法写在别个请愿人的帐目上……总而言之,我们已在一个不管画给他们上司的殉情主义的路线,却投降了冷静而纯粹的功利主义的真的恶棍和骗子的社会中间了。

  如果我们再走下去,出了都市,投到乡间,那么,我们就要在这地方遇到足色的废料和无赖,例如宪兵大佐特罗巴希金,是一个心肠柔软的汉子,历访各村,像逞威的时疫似的无处不到,因此他到底也被农人们送往别一世界去了。这报告我们乡村警察的英雄行为的一段,在全部诗篇里,确要算是很大胆的。

  《死魂灵》的第一部,因此实在是一篇人们的可怜和无聊的叙事诗。这禀着猛兽的本能的钻谋骑士的可怜——都市社会全体,男男女女的可怜和猥琐——这细小和无聊的利益关系,这没有目的的醉生梦死,这精神的愚钝,这唠叨和这谗谤的王国的可怜。然而最显出特性来的,也还有农人界,作者不过极短的适宜的一提,在《死魂灵》中,出色的描写了他们的不好看和可怜方面。农人是无所谓不德和有德,无所谓好和坏的,就只是可怜,愚钝,麻木。果戈理不愿意像和他同时的许多善感而浪漫的作家的举动一样,把他们的智力和心思来理想化和提高;然而他也不愿意把他们写得坏,像讽刺作家的办法,要将读者的注意拉到我们的可怜的、孱弱的同胞的罪孽和邪恶方面去,借此博得他们的玩味和赏识。

  诗人对于他的这些同胞,有着衷心的同情,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一瞥乞乞科夫对于他买了进来的农奴的运命所下的推测,就够明白在诗人的幻想中的这些可怜人的未知之数,这些人们,都被很生动的描写着死掉之后,他们的主人就给了非常赞美的证明。然而乞乞科夫在路上遇见一个农夫时,却除了听些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的呆话而外,一无所有。在全部诗篇中,也没有一处可以发见俄国农夫的天生的机锋和狡猾,但这灵魂的才气,是使我们喜欢,而且凡是祖国之友,也应该常常,并且故意的讲给我们的。

   

  

   

  这是这伟大的祖国之诗的幸而尚存的部分的内容的真相。据我们看起来,这作品,在它的作者是收得深的道德的意义的;那主意是在先使我们遇见一群空虚,邪恶和可怜的人,于是再给我们一幅他们的振作起来的美丽的图画;在作者的眼中,这诗篇是献给他的祖国的誓约,首先荡涤过一切可憎和污秽,然后指出神圣之爱来。这作品的伦理的意义,是果戈理据了他的宗教的观照,他的爱国主义,和他的柔软的,同情的心,抄录下来的。在这里,果戈理屹然是对于邪恶,孱弱,庸俗,怠慢和游惰,一句话,就是凡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弊病的弹劾者,是最进步的俄国男子中的一个,而这为着祖国的崇高的服务,也没有人要来夺取,或者克扣他。

  然在熟读了他的作品,人就很容易知道他的力量和才能,并不单在于弹劾和谴责。这讽刺家其实是一个柔软的,温和的,倾向同情的人,并且知道对于在他的作品里缚到笞柱上去的人,给以公平的宽恕。他还替最邪恶者找寻饶恕和分辩的话,他绝不喜欢称人为邪恶者,就选出一个名称,叫作孱弱者,想借此使读者对于被弹劾和被摈斥的人,心情常常宽大。他令人认识自己的罪孽。那方法,并不是揭发他们的坏处和罪恶,倒往往是在他们那里,惹起他们对于因本身或别人的罪过,陷于不幸的邻人的同情。

  但《死魂灵》在俄国的文学和生活上造出伟大的意义来的,却并非这道德的理想和观照。作品还没有完成,俄国的读者从诗人的冷静的誓约中,毫无所得。读者留在手里的,还不过是一卷对于他所生活着的社会的弹劾状,自然是一卷成于真实诗歌的巨匠,伟大的写实作家之手的弹劾状。

  《死魂灵》在俄国文学中,是伟大的写实小说的开首的模范,而常常戏弄人们的运命,是要这浪漫者和诗人所写的写实小说的伟大的标本,那作者的行径以浪漫的梦幻始,而以宗教的宣讲终。

  然而造化将神奇的才干,给这宣讲者放在摇篮里了,他禀着别人所无的纯净的,本色的,因理想化而不羁的描写真实的能力——在这才干达到极顶,又即迅速而不停的消灭下去的短时期中,诗人却用极深的真实,创造了这巨大的图,在这上面,俄国人这才第一次看见他自己,他本身的生活的狼狈的信实的映像。

   

  内斯妥尔·珂德略来夫斯基

  第一部

  第一章

  省会NN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软垫子的小小的篷车,这是独身的人们,例如退伍陆军中佐,步兵工等大尉,有着百来个农奴的贵族之类,—— 一句话,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绅士这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却也不难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说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青了。他的到来,旅馆里并没有什么惊奇,也毫不惹起一点怎样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彼此讲了几句话,但也不是说坐客,倒是大抵关于马车的。“你瞧这轮子,”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看怎样,譬如到莫斯科,这还拉得到么?”——“成的,”那一个说。“到凯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凯山怕难。”那一个回答道。谈话这就完结了。当马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时候,还遇见一个青年。他穿着又短又小的白布裤时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产的别针连起来的,针头上装饰着青铜的手枪样。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风吹去的小帽时,也向马车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

  马车一进了中园,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国客店里惯叫作伙计的,来迎接这绅士。那是一个活泼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他一只手拿着抹布,跳了出来,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将头发一摇,就带领着这绅士,走过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看上帝所赐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因为旅馆先就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像外省的市镇上所有的旅馆一样,旅客每天付给两卢布,就能开一间幽静的房间:各处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窥探,通到邻室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关于旅客及其个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兴味。这旅馆的正面的外观,就说明着内部:那是细长的楼房,楼下并不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这原是先就不很干净的了,经了利害的风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楼上也像别处一样,刷着黄色。下面是出售马套、绳子和环饼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确切,还不如说是窗上的店罢,是坐着一个卖斯比丁   的人,带着一个红铜的茶炊,   和一张脸,也红得像他的茶炊一样,如果他没有一部乌黑的大胡子,远远望去,是要当作窗口摆着两个茶炊的。

  这旅客还在观察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的行李搬进来了。首先是有些磨损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见就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走路。这箱子,是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抬进来的。绥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尔希加是三十来岁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有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样的鼻子。箱子之后,搬来的是桦木块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对靴楦和蓝纸包着的烤鸡子。事情一完,马夫绥里方到马房里理值马匹去了,跟丁彼得尔希加就去整顿狭小的下房,那是一个昏暗的狗窠,但他却已经拿进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带去了他独有的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还分给着他立刻拖了进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装着侍者修饰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这房子里靠墙支起一张狭小的三条腿的床来,放上一件好象棉被的东西去,蛋饼似的薄,恐怕也蛋饼似的油;这东西,是他问旅馆主人要了过来的。

  用人刚刚整顿好,那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大厅的大概情形,只要出过门的人是谁都知道的:总是油上颜色的墙壁,上面被烟熏得乌黑,下面是给旅客们的背脊磨成的伤疤,尤其是给本地的商人们,因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们总是六七个人一伙,到这里来喝一定的几杯茶的;照例的烟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挂着许多玻璃珠的乌黑的烛台,侍者活泼的轮着盘子,上面像海边的鸟儿一样,放着许多茶杯,跑过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蜡布上的时候,它也就发跳,发响;照例是挂满了一壁的油画;一句话,就是无论什么,到处都一样,不同的至多也不过图画里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读者一定是还没有见过的。和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俄国来的许多历史画上,也可以看见;其中自然也有是我们的阔人和美术爱好者听了引导者的劝诱,从意太利买了回来的东西。这位绅士脱了帽,除下他毛绒的红色的围巾,这大抵是我们的太太们亲手编给她丈夫,还恳切的教给他怎样用法的;现在谁给一个鳏夫来做这事呢,我实在断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罢了,我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围巾。总而言之,那绅士一除下他的围巾,他就叫午膳。当搬出一切旅馆的照例的食品:放着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儿的白菜汤,还有脑子烩豌豆,青菜香肠,烤鸡子,腌王瓜,以及常备的甜的花卷儿;无论热的或冷的,来一样,就吃一样的时候,他还要使侍者或是伙计来讲种种的废话: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可是一个大流氓之类,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阿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爷!”恰如文明了的欧洲一样,文明的俄国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们,在旅馆里倘不和侍者说废话,或者拿他开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这客人也并非全是无聊的质问:他又详细的打听了这市上的知事,审判厅长和检事——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有漏;打听得更详细的是这一带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他住处离这市有多么远,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也细问了这地方的情形,省界内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时疫,如红斑痧,天泡疮之类,他都问得很担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单是因为爱管闲事。这位绅士的态度,是有一点定规和法则的;连醒鼻涕也很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样。然而这看来并不要紧的威严,却得了侍者们的大尊敬,每逢响声起处,他们就把头发往后一摇,立正,略略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这绅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垫子塞在背后,俄国的客店里,垫子是不装绵软的羊毛,却用那很像碎砖或是沙砾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领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胡了两点钟。休息之后,他应了侍者的请求,在纸片上写出身分,名姓来,给他可以去呈报当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个一个的读着纸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的时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却已经走出旅馆,到市上去逛去了,这分明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印象;因为他发见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黄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层楼的,有两层楼的,也有一层半楼的,据本地的木匠们说,是这里的建筑,都美观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设在旷野似的大路里,无边无际的树篱中;或者彼此挤得一团糟,却也更可以分明的觉得人生和活动。到处看见些几乎完全给雨洗清了的招牌,画着花卷,或是一双长统靴,或者几条蓝裤子,下面写道:阿小裁缝店。也有一块画着无边帽和无遮帽,写道:“洋商华希理·菲陀罗夫”   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画着一个弹子台和两个打弹子的人,都穿着燕尾服,那衣样,就像我们的戏院里一收场,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们所穿的似的。这打弹子人画得捏定弹子棒,正要冲,臂膊微微向后,斜开了一条腿,也好象他要跳起来。画下面却写道:“弹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摆起桌子来,卖着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样的蜜糕的。再远一点有饭店,挂出来的招牌上是一条很大的鱼,身上插一把叉。遇见得最多的是双头鹰的乌黑的国徽,但现在却已经只看见简单明了的“酒店”这两个字了。石路到处都有些不大好。这绅士还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园,这是由几株瘦树儿形成的,因为看来好象要长不大,根上还支着三脚架,架子油得碧绿。这些树儿,虽然不过芦苇那么高,然而日报的《火树银花》上却写道:“幸蒙当局之德泽,本市遂有公园,遍栽嘉树,郁苍茂密,虽当炎夏,亦复清凉。”再下去是:“观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谢而战栗,泪泉之因市长之热心而奔迸,即足见其感人之深矣”云。绅士找了警察,问过到教会,到衙门,到知事家里的最近便的路,便顺着贯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还揭了一张贴在柱上的戏院的广告,这是豫备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着是细看那走在木铺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穿军装,挟个小包的孩子。接着是睁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这里的地势,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着侍者,轻轻的扶定他,走上梯子,进了自己的房里了。接着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点蜡烛来,从衣袋里摸出广告来看,这时就总是着他的右眼睛。广告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   的诗剧,波普略文先生扮罗拉,沙勃罗瓦小姐扮珂罗。别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脚色。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价目,并且知道了这广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来的;接着他又把广告翻过来,看背后可还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广告迭起,收在提箱里,无论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总要收在这里面的。据我看来,白天是要以一盘冷牛肉,一杯柠檬汽水和一场沉睡收梢了,恰如我们这俄罗斯祖国的有些地方所常说的那样,鼾声如雷。——

  第二天都化在访问里。这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人说,不远就要得到明星勋章了;然而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有时还会自己在绢上绣花。其次,他访检事,访审判厅长,访警察局长,访专卖局长,访市立工厂监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阔佬,总归数不完,只好断定这旅客对于拜访之举,做得很起劲就算:他连卫生监督和市的建筑技师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来他还很久的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但是他没有访过的官员,在这市里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和阔人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是恭维。看见知事,就微微的露一点口风,说是到贵省来,简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铺着天鹅绒一样;又接着说,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贤明之士,所以当轴是值得最高的赞颂和最大的鉴识的。对警察局长,他很称赞了一通这市里的警察,对副知事和审判厅长呢,两个人虽然还不过五等官,他却在谈话中故意错叫了两回“大人”,又很中了他们的意了。那结果是,知事就在当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会;别的官员们也各各招待他,一个请吃中饭,别个是玩一场波士顿   或者喝杯茶。

  关于自己,这旅客回避着多谈。即使谈起来,也大抵不著边际。他显着惊人的谦虚,这之际,他的口气就滑得像背书一样,例如:他在这世界上,不过是无足重轻的一条虫,并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在他一生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也曾为真理受苦,还有着不少要他性命的敌人。现在他终于想要休息了,在寻一块小地方,给他能够安静的过活。因此他以为一到这市里,首先去拜谒当局诸公,并且向他们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义务云。市民对于这忙着要赴知事的夜会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那赴会的准备,却足足费了两点钟,这位客人白天里的专心致志的化装,真是很不容易遇见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脸盆来,将肥皂抹在两颊上,用舌头从里面顶着,刮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于是拿过侍者肩上的手巾,来擦他的圆脸,无处不到,先从耳朵后面开头,还靠近着侍者的脸孔,咕咕的哼了两回鼻子。于是走到镜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两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红红的闪闪的燕尾服。他这样的化过装,即走上自己的篷车,在只从几家窗户里漏出来的微光照着的很阔的街道上驰过去。知事府里,却正如要开夜会一样,里面很辉煌,门口停有点着明灯的车子,还站着两个宪兵。远处有马夫们的喊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当乞乞科夫跨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细了一下子,因为那烛,灯,以及太太们的服饰的光亮,实在强得很。无论什么都好象浇上了光明。乌黑的燕尾服,或者一个,或者一群,在大厅里蠢动,恰如大热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块上的苍蝇,管家婆在开着的窗口敲冰糖,飞散着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住她,惊奇的尽看那拿着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运动,苍蝇的大队驾了轻风,雄赳赳地飞过来,仿佛它们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视和眩她眼睛的阳光,就这边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边撒散了整个的大块。丰年的夏天,吃的东西多到插不下脚,它们飞来了却并不是为了吃,只不过要在糖堆上露脸,用前脚或后脚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张开两条前脚,在小脑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的转一个身,飞掉了,却立刻从新编成一大队,又复飞了回来。乞乞科夫还不及细看情形,就被知事拉着臂膊,去绍介给知事夫人了。当此之际,这旅客也不至于胡涂:他对这太太说了几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阶的中年男子的应酬话。几对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观的人们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着两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的看了几分钟。那些太太们大都穿得很好,也时式,但也有就在这市里临时弄来应急的。绅士们也像别处一样,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很瘦,始终钉着女人;有几个还和彼得堡绅士很难加以区别;他们一样是很小心的梳过胡子,须样一样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却不过漂亮而已,一张刮得精光的鸡蛋脸,也一样是拚命的跟着女人,法国话也说得很好,使太太们笑断肚肠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别一类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样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们是完全两样的,对于女人,不看,避开,只在留心着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摆出一顶打牌的绿罩桌子来没有。他们的脸都滚圆,胖大、其中也有有着疣子或是麻点的;他们的发样既不挂落,也不卷缩,又不是法国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   式,头发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们的脸相因此就越加显得滚圆、威武。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这世界上,胖子实在比瘦子会办事。瘦子们的做官大抵只靠着特别的嘱咐,或者不过充充数,跑跑腿;他们的存在轻得很,空气似的,简直靠不住。但胖子们是不来占要路的旁边之处的,他们总是抓住紧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稳稳当当,使椅子在他们下面发响,要炸,但他们还是处之泰然。他们不喜欢好看的外观,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们的做得好,但他们的钱柜子是满满的,还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没有一个还未抵债的农奴了,胖子却过得很安乐,看罢——忽然在市边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来了,是太太出面的,接着又在别的市边造第二所,后来就在近市之处卖一块小田地,于是是连带一切附属东西的大村庄。凡胖子,总是在给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职下野,化为体面的俄罗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过活的。但他的瘦子孙却又会遵照那很好的俄罗斯的老例,飞毛腿似的把祖遗产业花得一干二净。我们的乞乞科夫看了这一群,就生出大概这样的意思来,是瞒也瞒不过去的,结果是他决计加入胖子类里去,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脸孔:有浓黑眉毛的检事,常常着左眼,仿佛是在说:“请您到隔壁的房里来,我要和您讲句话”——但倒是一个认真、沉静的人。有邮政局长,生得矮小,但会说笑话,又是哲学家;还有审判厅长,是一个通世故,惬人心的绅士——他们都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欢迎他,乞乞科夫却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没有失礼貌。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个高雅可爱的绅士,是地主,姓叫玛尼罗夫的,以及一个绅士梭巴开维支,外观有些鲁莽,立刻踏了他一脚,于是说道“对不起。”人们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规矩的鞠一鞠躬,答应了。大家围着绿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时候还没有散。认真的做起事来,就话也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全都这样的。连很爱说话的邮政局长,牌一到手,他的脸上也就显出一种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着上唇,到散场都保持着这态度,如果打出花牌来,他的手总是在桌子上使劲的一拍,倘是皇后,就说:“滚,老虔婆!”要是一张皇帝呢,那就叫道:“滚你的丹波夫庄稼汉!”但审判厅长却回答道:“我来拔这汉子的胡子罢!我来拔这婆娘的胡子罢!”当他们打出牌来的时候,间或也漏些这样的口风:“什么:随便罢,有钻石呢!”或者不过说:“心!心儿!毕克宝宝,”或者是“心仔,毕婆,毕佬!”或者简直叫作“毕鬼”。这是他们一伙里称呼大家压着的牌的名目。打完之后,照例是大声发议论。我们的新来的客人也一同去辩论,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觉得他议论是发的,却总是灵活得有趣。他从来不说:“您来呀……”说的是“请您出手……”或者“对不起,我收了您的二罢”之类。倘要对手高兴,他就递过磁釉的鼻烟壶去,那底里可以看见两朵紫罗兰,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们的旅客以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经说过的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他立刻悄悄的去向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打听他们的事情。看起他所问的几点来,就知道这旅客并非单为了好奇,其实是别有缘故的,因为他首先打听他们有多少农奴,他们的田地是什么状态;然后也问了他们的本名和父称   。不多工夫,他就把他们俩笼络成功了。地主玛尼罗夫年纪并不大,那眼睛却糖似的甜,笑起来细成一条线,佩服他到了不得。他握着他的手,有许多工夫,一面很热心的请他光临自己的敝村,并且说,那村,离市栅也不过十五维尔斯他,   乞乞科夫很恭敬的点头,紧握着手,说自己不但以赴这邀请为莫大的荣幸,实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义务。梭巴开维支却说得很简洁:“我也请您去。”于是略一弯腰,把脚也略略的一并,他穿着大到出人意外的长靴,在俄国的巨人和骑士已经死绝了的现在,要寻适合于这样长靴的一双脚,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长邀去吃中饭并且参加夜会了。饭后三点钟,大家入坐打牌,一直打到夜两点。这回他又结识了一个地主罗士特来夫,是三十岁光景的爽直的绅士,只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你”“我”了起来。罗士特来夫对警察局长和检事也这样,弄得很亲热;但到开始赌着大注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连他打出来的,也每张看着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审判厅长的家里,客人中间有两位是太太,主人却穿着有点脏了的便衣来招呼。后来他还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兰地专卖局长的大午餐会和检事的小小的午餐会,但场面却和大宴一样;终于还被市长邀去赴他家里的茶会去了,这会的花费,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话,他是几乎没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馆来,不过是睡觉。这旅客到处都相宜,显得他是很有经验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谈天,他也总是谈得很合拍的;说到养马,他也讲一点养马;说到好狗,他也供献几句非常有益的意见;讲起地方审判厅的判决来罢——他就给你知道他关于审判方面,也并非毫无知识,讲到打弹子——他又打得并不脱空;一谈到道德,——他也很有见识,眼泪汪汪的谈道德;讲到制造白兰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兰地酒的妙法——或者讲到税关稽查和税关官吏罢——他也会谈,仿佛他自己就做过税关官吏和税关稽查似的。但在谈吐上,他总给带着一种认真的调子,到底一直对付了过去,却实在值得惊叹的。他说得不太响,也不太低,正是适得其当。总而言之:无论从那一方面看,他从头到脚,是一位好绅士。所有官员,都十分高兴这新客的光临。知事说他是好心人——检事说他是精明人——宪兵队长说他有学问——审判厅长说他博学而可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而可爱,而警察局长太太则说他很可爱,而且是知趣的人。连不很说人好话的梭巴开维支,当他在夜间从市里回家,脱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边去的时候,也就说:“宝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饭,警察局长那里吃中饭,认识了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个很好的绅士!”他的太太说了一声“嗡”并且轻轻的蹬了他一脚。

  对于我们的客人的,这样的夸奖的意见,在市里传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这旅客的奇特的性质,以及一种计划,或是乡下人之所谓“掉枪花”,几乎使全市的人们非常惊疑的时候。关于这,读者是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二章

   

  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礼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会,真是所谓度着快乐的日子。终于他决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着约定,去访问那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了。但他的下了这决心,似乎骨子里也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更要紧的事故……但这些事,读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会慢慢的明白起来的,因为这故事长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广,而且越近收场,也越加要紧的缘故。马夫绥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车上驾起马匹来;彼得尔希加所受的却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大脚色的两个家丁,给读者来绍介一下,大约也不算多事的罢。当然,他们俩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仅仅是所谓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们,而且这史诗的骨干和显著的展开,也和他们无关,至多也不过碰一下,或者带一笔;——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极喜欢精细的,他自己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俄国人,而审慎周详却像德国人一样。但也用不着怎么多的时光和地方,读者已经知道,例如彼得尔希加,是穿着他主人穿旧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礼服,而且有着奴仆类中人无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这以外,也没有加添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质,是爱沉默,不爱多言,还有好学的高尚的志向,因为他在拚命的读书,虽然并不懂得内容是怎样:“情爱英雄冒险记”也好,小学的初等读本或是祷告书也好,他完全一视同仁——都一样的读得很起劲;如果给他一本化学教科书,——大约也不会不要的。他所高兴的并非他在读什么,高兴的是在读书,也许不如说,是在读下去,字母会拼出字来,有趣得很,可是这字的意义,却不懂也不要紧。这读书,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来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饼一样。读书的热心之外,他还有两样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特征:他喜欢和衣睡觉,就是睡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行立时候所穿的那件常礼服,还有一样是他有一种特别的臭味,有些像卧房的气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来,搬进他的外套和随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经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很难服侍的主子,早上,这臭味一扑上他灵敏的鼻子来,他就摇着头,呵斥道:“该死的,昏蛋!在出汗罢?去洗回澡!”彼得尔希加却一声也不响,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挂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单是整理整理房间。他默默的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心里说:“你的话倒也不错的!一样的话说了四十遍,你还没有说厌吗……”家丁受了主人的训斥,他在怎么想呢,连上帝也很难明白的。关于彼得尔希加,现在也只能说述他这一点点。

  马夫绥里方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总将下流社会来绍介给读者,作者却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从经验,知道读者们是很不喜欢认识下等人的。俄国人:倘使见着比自己较高一等的人,就拚命的去结识,和伯爵或侯爵应酬几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结了亲密的友谊更喜欢。就是本书的主角不过是一个五等官,作者也担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许肯去亲近的罢,但如果是已经升到将军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对于爬在他脚跟下的人们那样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简直还要坏,即是置之不理,也就制了作者的死命。但纵使这两层怎么恼人,我们也还得回到我们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的发过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来,洗脸,用湿的海绵从头顶一直擦到脚尖,这是礼拜天才做的——但刚刚凑巧,这一天正是礼拜天——于是刮脸,一直刮到他的两颊又光又滑像缎子,穿起那件闪闪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着他的臂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走下楼梯去。他坐上马车,那车就格格的响着由旅馆大门跑出街上去了。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来和他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伸着手,“好心老爷呀,布施点我们可怜的孤儿罢!”的求乞。马夫看见有一个总想爬上车后面的踏台来,就响了一声鞭子,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远远的望见画着条纹的市栅,这高兴是不小的,这就是表示着石路不久也要和别的各种苦楚一同完结。乞乞科夫的头再在车篷上重重的碰了几回之后,车子这才走到柔软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两边也就来了无味而且无聊的照例的风景:长着苔藓的小土冈,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干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积着旧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顶,檐下挂着雕花的木头的装饰,那样子,好象手巾上面的绣花。几个穿羊皮袍子的农夫,照例的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在从上面的窗口窥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脸或者乱拱着猪子的鼻头。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风景。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得起来了,照玛尼罗夫的话,那庄子离这里就该不远了;但又走过了第十六块里程牌,还是看不见像个村庄的处所。假使在路上没有遇见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是不会幸而达到目的地的。听得有人问萨玛尼罗夫村还有多么远,他们都脱了帽,其中的一个,显得较为聪明,留着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您问的恐怕是玛尼罗夫村,不是萨玛尼罗夫村罢?”

  “哦哦,是的,玛尼罗夫村。”

  “玛尼罗夫村!你再走一维尔斯他,那就到了,这就是,你只要一直的往右走。”

  “往右?”马夫问道。

  “往右,”农夫说,“这就是上玛尼罗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没有萨玛尼罗夫村的。它的名子叫作玛尼罗夫村。萨玛尼罗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见山上有一座石头的二层楼,就是老爷的府上。老爷就住在那里面。这就是玛尼罗夫村。那地方,萨玛尼罗夫村可是没有的,向来没有的。”

  驶开车,寻玛尼罗夫村去了。又走了两维尔斯他,到得一条野路上。于是又走了两,三,以至四维尔斯他之远,却还是看不见石造的楼房。这时乞乞科夫记起了谁的话来,如果有一个朋友在自己的村庄里招待我们,说是相距十五维尔斯他,则其实是有三十维尔斯他的。玛尼罗夫村为了位置的关系,访问者很不多。邸宅孤另另的站在高冈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吹得着。冈子的斜坡上,满生着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的花坛。五六株赤杨处处簇作小丛,扬着它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杪。从其中的两株下面,看见一座蓝柱子的绿色平顶的圆亭,扁上的字是“静观堂”;再远一点,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在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里,这是并不少见的。这冈子的脚边,沿着坡路,到处闪烁着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为什么,本书的主角便立刻去数起来了,却有二百所以上。这些屋子,都精光的站着,看不见一株小树或是一点新鲜的绿色;所见的全是粗大的木头。只有两个农妇在给这村落风景添些活气,她们像图画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弯,在拉一张缚在两条木棍上头的破网,捉住了两只虾和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她们仿佛在争闹,彼此相骂着似的。旁边一点,松林远远地显着冷静的青苍。连气候也和这风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种亮灰的颜色,好象我们那平时很和气,一到礼拜天就烂醉了的卫戍兵的旧操衣。来补足这幅图画的豫言天候的雄鸡,也并没有缺少。它虽然为了照例的恋爱事件,头上给别的雄鸡们的嘴啄了一个几乎到脑的窟隆,却依然毫不措意,大声的报着时光,拍着那撕得像两条破席一般的翅子。当乞乞科夫渐近大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主人穿着毛织的绿色常礼服,站在阶沿上,搭凉棚似的用手遮在额上,研究着逐渐近来的篷车。篷车愈近门口,他的眼就愈加显得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愈加扩大了。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下车,他就叫起来了。“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

  两个朋友彼此亲密的接过吻,玛尼罗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从大门走过前厅,走过食堂,虽然快得很,但我们却想利用了这极短的时间,成不成自然说不定,来讲讲关于这主人的几句话。不过作者应该声明,这样的计划,是很困难的。还是用大排场,来描写一个性格的容易。这里只好就是这样的把颜料抹上画布去——发闪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深的额上的皱纹,俨然的搭在肩头的乌黑或是血红的外套,——小照画好了;然而,这样的到处皆是的,外观非常相像的绅士,是因为看惯了罢,却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难捉摸的特征的——这些人的小照就很难画。倘要这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特征摆在眼面前,就必须格外的留心,还得将那用鉴识人物所练就的眼光,很深的射进人的精神的底里去。

  玛尼罗夫是怎样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够说出来罢。有这样的一种人:恰如俄国俗谚的所谓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波格丹,又不是乡下的绥里方。   玛尼罗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们这一类里的。他的风采很体面,相貌也并非不招人欢喜,但这招人欢喜里,总很夹着一些甜腻味;在应酬和态度上,也总显出些竭力收揽着对手的欢心模样来。他笑起来很媚人,浅色的头发,明蓝的眼睛。和他一交谈,在最初的一会,谁都要喊出来道:“一个多么可爱而出色的人呵!”但停一会,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便心里想:“呸,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离了开去,如果不离开,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从他这里,是从来听不到一句像别人那样,讲话触着心里事,便会说了出来的泼剌或是不逊的言语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玩意儿:有的喜欢猎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乐爱好者自居,以为深通这艺术的奥妙;第三个不高兴吃午餐;第四个不安于自己的本分,总要往上钻,就是一两寸也好;第五个原不过怀一点小希望,睡觉就说梦话,要和侍从武官在园游会里傲然散步,给朋友,熟人,连不相识的人们都瞧瞧;第六个手段很高强,至于起了要讽刺一下阔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个的手段却实在有限得很,不过到处弄得很齐整,借此讨些站长先生或是搭客马车夫之流的喜欢。总而言之,谁都有一点什么东西的,就是他的个性,只有玛尼罗夫却没有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他不大说话,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也只有上帝知道罢了。说他在经营田地罢,也不成,他就从来没有走到野地里去过,什么都好象是自生自长的,和他没干系。如果经理来对他说:“东家,我们还是这么这么办的好罢,”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坏!”他仍旧静静的吸他的烟,这是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候养成的习惯,他那时算是一个最和善,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是的,实在很不坏!”他又说一遍。如果一个农夫到他这里来,搔着耳朵背后,说:“老爷,可以放我去缴捐款么?”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烟,那农夫不过去喝酒,却连想也没有想到的。有时也从石阶梯上眺望着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说道,如果从这屋子里打一条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桥,两边开店,商人们卖着农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呢。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腻腻,脸上显出满足之至的表情。但这些计划,总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是还在两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总是缺少着什么;客厅里却陈设着体面的家具,绷着华丽的绢布,化的钱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后的两把靠手椅,材料不够了,就永远只绷着麻袋布;四年以来,每有客来,主人总要预先发警告:“您不要坐这把椅子,这还没有完工哩。”在别一间屋子里,却简直没有什么家具,虽然新婚后第二天,玛尼罗夫就对他的太太说过:“心肝,我们明天该想法子了,至少,我们首先得弄些家具来。”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华美的古铜烛台摆在桌上了,铸着三位希腊的格拉支,   还有一个罗钿的罩,然而旁边却是一个平常的,粗铜的,跛脚的,弯腰的,而且积满了油腻的烛台,主人和主妇,还有做事的人们,倒也好象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们是彼此十分满足的。结婚虽然已经八年多,但还是分吃着苹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种表示真挚之爱的动人的娇柔的声音,说道:“张开你的口儿来呀,小心肝,我要给你这一片呢。”这时候,那不消说,她的口儿当然是很优美的张了开来的。一到生日,就准备各种惊人的赠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类。也常有这样的事,他们俩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放下烟斗来,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计,来一个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枝小雪茄。总而言之,他们是,就是所谓幸福,自然,也还有别的事,除了彼此长久的接吻和准备惊人的赠品之外,家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各种问题也是层出不穷的。例如食物为什么做得这样又坏又傻呀?仓库为什么这么空呀?管家妇为什么要偷呀?当差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又脏又醉呀?仆人为什么睡得这么没规矩,醒来又只管胡闹呀?但这些都是俗务,玛尼罗夫夫人却是一位受过好教育的闺秀。这好教育,谁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这女塾里,谁都知道,则以三种主要科目,为造就一切人伦道德之基础:法国话,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弹钢琴,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时光的;最后是经济部份,就是编钱袋和诸如此类的惊人的赠品。那教育法,也还有许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时候:这是全在于慈惠女塾塾长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钢琴第一,其次法国话,末后才是经济科。但也有反过来:首先倒是经济科,就是编织小赠品之类,其次法国话,末后弹钢琴。总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样的,但这里正是声明的地方了,那玛尼罗夫夫人……不,老实说,我是很有些怕敢讲起大家闺秀的,况且我也早该回到我们这本书的主角那里去,他们都站在客厅的门口,彼此互相谦逊,要别人先进门去,已经有好几分钟了。

  “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请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回答道,用手指着门。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育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教育呢!请罢请罢,还是请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请您赏光,请您先一步。”

  “那又为什么呢?”

  “哦哦,就是这样子!”玛尼罗夫带着和气的微笑,说。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进门去了,大家略略挤了一下。

  “请您许可我来绍介贱内,”玛尼罗夫说。“心儿!这位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乞乞科夫这才看见一位太太,当他和玛尼罗夫在门口互相逊让的时候,是毫没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称。穿的是淡色绢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绣花的薄麻布的头巾。于是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就用她那带些粘舌头的调子对他说,他的光临,真给他们很大的高兴,她的男人,是没有一天不记挂他的。

  “对啦,”玛尼罗夫道。“贱内常常问起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我可是回答道:‘等着就是,他就要来了!’现在您竟真的光降了。这真给我们大大的放了心——这就像一个春天,就像一个心的佳节。”

  一说到心的佳节的话,乞乞科夫倒颇有些着慌,就很客气的分辩他并不是一个什么有着大的名声,或是高的职位和衔头的人物。

  “您都有的,”玛尼罗夫含着照例的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

  “您觉得我们的市怎么样?”玛尼罗夫夫人问道。“过得还适意么?”

  “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适意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

  “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玛尼罗夫夫人还要问下去。

  “可不是吗?是一个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呵!”玛尼罗夫夹着说。

  “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看得职务又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

  “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玛尼罗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后的猫儿。

  “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位怎样的美术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玛尼罗夫说,又细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罢?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事,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

  “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呀?”玛尼罗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么?”

  “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们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

  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声价的人物。

  “您总在村庄里过活么?”乞乞科夫终于问。

  “一年里总有一大部份!”玛尼罗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有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

  “要是那样,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玛尼罗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象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很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   罢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

  “但您知道,”玛尼罗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

  “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

  “但您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的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说,“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扳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来说一句老实话罢!只要给我一部份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的情愿抛掉一半家财!”

  “却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

  “那么,请罢。”玛尼罗夫说。

  “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第宅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罢。”

  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走进去了。

  食堂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但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的微笑着鞠躬。主妇对了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饭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说。“多大年纪了?”

  “大的七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了,”玛尼罗夫夫人说明道。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玛尼罗夫向着大的一个,说,他正在把下巴从仆人给他缚上了的饭巾里挣出来。乞乞科夫一听到玛尼罗夫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腊气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扬;但他又赶紧使自己的脸立刻变成平常模样了。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都会是那里呀?”

  这时候,那教师就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几乎要跳进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说是“巴黎”的时候,也就放了心,只是点着头。

  “那么,我们这里的最好的都会呢?”玛尼罗夫又问。

  教师的眼光又紧钉着孩子了。

  “彼得堡!”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还有呢?”

  “莫斯科,”绥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么聪明的孩子呵!了不得,这孩子!”乞乞科夫说。“您看就是……”他向着玛尼罗夫显出吃惊的样子来。“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智识。我敢说,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还不知道他呢!”玛尼罗夫回答道。“他实在机灵得很。那小的一个,亚勒吉特,就没有这么灵了,他却不然……只要看见一点什么,甲虫儿或是小虫子罢,就两只眼睛闪闪的,钉着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养成外交官呢。绥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转脸向着那孩子,接着说,“你要做全权大使么?”

  “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着,一面正在摇头摆脑的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的田园生活的风味的,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的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的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绥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的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食桌。玛尼罗夫很满足,正想说把客人邀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的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着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罢,”玛尼罗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玛尼罗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的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简直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罢!”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含笑着。“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玛尼罗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怕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玛尼罗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罢?”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罢?”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人来!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象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毛绒被和毛绒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子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些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作什么亚喀式加之类的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经理。一上经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经理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听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户口调查册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了?”

  “您说什么?多少?这以后,死了许多。”经理说,打着饱噎,用手遮着嘴,好象一面盾牌。

  “对啦,我也这么想,”玛尼罗夫就接下去,“死了许多了!”于是向着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啦,有多少呢?”玛尼罗夫接着说。

  “是的,怎么说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没有人算过。”

  “自然,”玛尼罗夫说,便又对乞乞科夫道:“我也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请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说,“并且开给我一张详细的全部的名单。”

  “是啦,全部的名单!”玛尼罗夫说。

  经理说着:“是是!”出去了。

  “为了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经理一走,玛尼罗夫就问。

  这问题似乎使客人有些为难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紧张的表情来,因此有一点脸红——这表情,是显示着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但是,玛尼罗夫也终于听到非常奇怪,而且人类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了。

  “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乞乞科夫说,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还请您许可我问一声,”玛尼罗夫说,“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连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农奴,”乞乞科夫说,“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什么?请您原谅……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我听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话……”

  “我要买死掉的农奴,但在最末的户口册上,却还是活着的。”乞乞科夫说明道。

  玛尼罗夫把烟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张得很大,就这样的张着嘴坐了几分钟。刚刚谈着友谊之愉快的这两个朋友,这时是一动不动的彼此凝视着,好象淳厚的古时候,常爱挂在镜子两边的两张像。到底是玛尼罗夫自去拾起烟斗来,趁势从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脸,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还是不过讲笑话:然而全不能发见这些事,倒相反,他的脸竟显得比平常还认真。于是他想,这客人莫非忽然发了疯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却完全澄净,毫没有见于疯子眼里那样狞野的暴躁的闪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玛尼罗夫也想着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但除了细细的喷出烟头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来。

  “其实,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些事实上已经死掉,但在法律上却还算活着的魂灵,您可肯让给我或者卖给我呢,或者您还有更好的高见罢。”

  但玛尼罗夫却简直发了昏,只是凝视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看起来,您好象还有些决不定罢!”乞乞科夫说。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玛尼罗夫道,“不过我不懂……对不起……我自然没有受过像您那样就在一举一动上,也都看得出来的好教育;也没有善于说话的本领……恐怕……在您刚才见教的说明后面……还藏着……什么别的……恐怕这不过是一种修辞上的词藻,您就爱这么使用使用的罢?”

  “阿,并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泼的即刻说。“并不是的,我说的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我就确是说着事实上已经死掉了的魂灵。”

  玛尼罗夫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也觉得这时该有一点表示,问乞乞科夫几句,但是问什么呢,却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仍旧是喷出烟头来,不过这回是不从嘴巴里,却从鼻孔里了。

  “如果这事情没有什么为难,那么,我们就靠上帝保佑,立刻来立买卖合同罢,”乞乞科夫说。

  “什么?死魂灵的买卖合同?”

  “不的!不这样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我们自然说是活的魂灵,全照那登在户口册上的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肯违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务上要吃许多苦,也没有别的法;义务,在我是神圣的,至于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声不响。”

  最后的一句话,很惬了玛尼罗夫的意了,虽然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懂;他拚命的吸了几口烟,当作回答,使烟斗开始发出笛子一般的声音。看起来,好象他是以为从烟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闻的事件的意见来似的,但烟斗却不过嘶嘶的叫,再没有别的了。

  “恐怕您还有点怀疑罢?”

  “那可没有!一点也没有!请您不要以为对于您的人格,我有……什么批评似的偏见。但是我要提出一个问题来:这计划……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这交易……这交易,结局不至于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面子不对么?”

  说到这话,玛尼罗夫就活泼的摇一摇头,显着极有深意的样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脸;脸上还全部露出非常恳切的表情来,尤其是在那紧闭了的嘴唇上,这在平常人的脸上,是从来看不到的,除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精明的国务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谈到实在特别困难的问题的时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简单地解释,这样的计划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体面完全不会有什么相反之处,停了一下,他又补足说,国家还因此收入合法的税,对于国库倒是有些好处的。

  “那么,您的意见是这样……?”

  “我以为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别论了。我没有什么反对,”玛尼罗夫说,完全放了心。

  “现在我们只要说一说价钱……”

  “什么?说价钱?”玛尼罗夫又有些发昏了,说。“您以为我会要魂灵的钱的么……那些已经并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这么想,那我可就要说,是一种任意的幻想,我这一面,是简直奉送,不要报酬,买卖合同费也归我出。”

  倘使这件故事的记述者在这里不叙我们的客人当听到玛尼罗夫的这一番话的时候,高兴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议的。他虽然镇定,深沉,这时却也显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来的样子,谁都知道,这是只在最大高兴的发作的时候,才会显出来的。他在靠椅上动得很厉害,连罩在那上面的羽纱都要撕破了;玛尼罗夫也觉得,惊疑的看着他。为了泉涌的感激之诚,这客人便规规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谢的话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脸红,大摇其头,终于声明了这全不算一件什么事,不过想借此表示一点自己的真心的爱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灵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纯粹的废物。

  “决不是废物,”乞乞科夫说,握着他的手。

  他于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气。好象他把心里的郁结都出空了;后来还并非没有做作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象琐细的赠品,给了一个无名无位的人,是怎样的有用呵!真的!我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就像孤舟的在惊涛骇浪中……什么迫害我没有熬过呢?什么苦头我没有吃过呢!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忠实于真理,要良心干净,就因为我去帮助无告的寡妇和可怜的孤儿!”这时他竟至于须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来的眼泪了。

  玛尼罗夫完全被感动了。这两个朋友,继续的握着手,并且许多工夫不说话,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玛尼罗夫简直不想把我们的主角的手放开,总是热心的紧握着,至于使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自由自在。后来他终于温顺的抽回了,他说,如果买卖合同能够赶紧写起来,那就好,如果玛尼罗夫肯亲自送到市里来,就更好;于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辞了。

  “怎么?您就要去了?”玛尼罗夫好象从梦里醒来似的,愕然的问。

  这时玛尼罗夫夫人适值走进屋里来。

  “丽珊加!”玛尼罗夫显些诉苦一般的脸相,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要去了哩!”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定是厌弃了我们了。”玛尼罗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说,“这里,您看这里”——他把手放在心窝上——“是的,这里是记着和您们在一起的愉快的时光的!还要请您相信我,和您们即使不在一所屋子里,至少是住在邻近来过活,在我也就是无上的福气了!”

  “真是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他分明佩服了这意见了。“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在一个屋顶下过活,在榆树阴下彼此谈论哲学,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叹息着说。“再见,仁善的夫人!”他去吻玛尼罗夫夫人的手,接着道。“再见,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记我拜托过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玛尼罗夫回答说。“不必两天,我们一定又会见面的!”

  他们跨进了食堂。

  “哪,再会再会,我的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亚勒吉特,就说,他们正在玩着一个臂膊和鼻子全都没有了的木制骠骑兵。“再会呀,可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我竟没有给你们带一点东西来,但我得声明,我先前简直没有知道你们已经出世了呢。但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点来的。给你是一把指挥刀。你要指挥刀么?怎么样?”

  “要的!”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给你是带一个鼓来。对不对,你是喜欢一个鼓的罢?”乞乞科夫向亚勒吉特弯下身子去,接着说。

  “嗡,一个堵。”亚勒吉特小声说,低了头。

  “很好,那么,我就给你买一个鼓来。——你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鼓呵——敲起来它就总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见,小宝贝!再会了呀!”他在他们头上接一个吻,转过来对玛尼罗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觉得他们的孩子们的希望,是多么天真烂漫,那么,对着那些父母是一定用这种笑法的。

  “唉唉,您还是停一会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当大家已经走到阶沿的时候,玛尼罗夫说。“您看呀,那边上了多少云!”

  “那不过是些小云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开维支那里去的路么?”

  “这正要请教您呢。”

  “请您许可,我说给您的马夫去!”玛尼罗夫于是很客气的把走法告诉了马夫,其间他还称了一回“您”。

  马夫听了教他通过两条十字路,到第三条,这才转弯的时候,就说:“找得到的了,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也在踮着脚尖,摇着手巾的夫妇俩的送别里,走掉了。

  玛尼罗夫还在阶沿上站得很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这早已望不见了,他却依然衔着烟斗,站在那里。后来总算回进屋子里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自己已经给了他的客人一点小小的满足,心里很高兴。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觉的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里为止。他想着友谊的幸福,倘在河滨上和朋友一起过活,可多么有趣呢,于是他在思想上就在这河边造一座桥,又造一所房子,有一个高的眺望台的,从此可以看见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户外的空旷处喝茶,谈论些有味的事情,这才该是愉快得很;并且设想着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车,去赴一个夜会,他们的应对态度之好,使赴会者都神迷意荡,终于连皇帝也知道了他们俩的友谊,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他就这样的梦下去;后来呢,只有天晓得,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请求,忽然冲进了他的梦境,却还是猜不出那意思来:他翻来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衔着烟斗,这样的还坐了很多的时光,一直到晚膳摆在桌子上。

 

 


221《死魂灵》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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