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223《死魂灵》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7:1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死魂灵(鲁迅译)

目录

第一部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五章

   

  我们的主角却还是担心得很。车子虽然用了撒野的速率在往前跑,罗士特来夫的庄子,已经隐在丘冈,田野,小山后面了,他总还在惴惴的四顾,好象以为就要跳出追兵来似的。他呼吸的很沉重,把手按在心上,就觉得跳得象是一只笼子里的鹌鹑。“我的上帝,真教我出了一身大汗。这东西!”于是他从罗士特来夫本身咒起,一直到他的祖宗。其中确也有几句很不好听的话;但有什么用呢:一个俄国人,又是在生气呀!况且这事情完全不是开玩笑:“无论怎么说,”他对自己道,“如果这局面上没有地方法院长出现,恐怕我现在也不能够还在欣赏这美丽的上帝的世界了!恐怕我就要像水泡似的消灭,不留一点我在这世间的痕迹,没有后代,也没有钱财和田地以及好名望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儿了!”我们的主角,实在替他的子孙愁烦得很。

  “这么一个坏老爷,”绥里方想。“这样的一个老爷,我一生一世里就还没有看见过。真的,应该对脸上唾他一口。不给人吃,那还可以,可是马却总得喂的呀。因为马是喜欢燕麦的。这就是所谓它的养料;我们要粮食,那么,它就要燕麦。这正是它的养料呵。”

  马匹也好象因为罗士特来夫而显着不高兴的态度。不但阿青和议员,连阿花也不快活。虽然它的一份,燕麦一向总比别的两匹少,而且绥里方放进槽去的时候,一定说这一句话:“吃罢,你这废料!”不过这总归是燕麦,并非平常的干草:它便愉快的嚼起来,还时时把它的长脖子伸到两位邻居的槽里去,估量一下它们得到的是怎样的养料。当绥里方不在马房里的时候,它就更加这么干。但这回却都不外乎干草——这是不行的!它们都不满足了。

  然而,这不满足,却在他们的悒郁中,被突然的而且意外的事件打断了,当六匹马拉的车子向它们驰来,坐在车里的女人们的喊声和车夫的叫骂声已经到了耳边的时候,这边的一切连着马夫这才心魂归舍。“喂,你这流氓,该死的,我大声的告诉了你:向右让开,老昏蛋!你喝昏了,还是怎的?”绥里方知道自己不对了;但俄国人,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认错的,他就也威风凛凛的叫道:“你怎么瞎七瞎八的冲过来?你把你眼珠当在酒店里了罢?”同时他使劲的收紧缰绳,想使车子退后,从纠结中脱开。但是,阿呀,他的努力没有用;马匹由它们的马具叉住了。阿花很觉得新奇似的嗅着在它身边的新朋友。这时坐在车里的女客是忧容满面,看着一切的纠纷。一个已经有了年纪,别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金色头发,光滑的贴在她小巧的脸上。她那漂亮的脸盘圆得像一个嫩鸡蛋,闪着雪白,透明的光,也正像嫩鸡蛋,在刚从窠里取出,管家女的黑黑的手,拿着映了太阳,查看一下的时光。她那娇嫩的菲薄的耳朵,当被逼人的温热照得潮红时,也在微微的颤动。还有从那张着不动的嘴唇,闭在眼里的泪珠上的受惊的表情,也无不非常漂亮,至于使我们的主角失神的看了几分钟之久,毫不留心车子,马匹和马夫的纠葛了。

  “退后!老昏蛋!”那边的马夫向绥里方叫喊道。他勒一勒缰绳,那边的同行也这么办,马匹倒退了几步,但立刻仍旧回上来,那些皮条又从新缠绕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境里,那新相知却给了我们的阿花一个很深的印象,至于使它不再想从那因为意外的运命,陷了进去的轮道中走出。它把嘴脸搁在新朋友的脖子上,还似乎在耳朵边悄悄的说些什么事:确是些可怕的无聊事。因为那对手总在摇耳朵。当这大混乱中,从幸而住得并不很远的村子里,有农民们跑来帮忙了。一场这样的把戏,对于农民,实在是一种天惠,恰如他们的日报或聚会之对于德国人一样,车子周围即刻聚集了许多脑袋的堆,只有老婆子和吃奶孩子还剩在家里。人们卸下皮带来,阿花在鼻子上挨了很重的几下,因为要使它退走:一句话,马儿们是拆散,拉开了。但那刚到的马匹,不知道是不愿意和新朋友分离,还是倔强呢,——任凭马夫尽量的抽,也总像生了根似的站着。农人们的同情和兴味,大到不可限量了。大家争着挤上来,给些聪明的意见。“去,安特留式加,把右边的马拉一下。米卡衣叔骑在中间的一匹上,上去呀,米卡衣叔!”那又长又瘦的米卡衣叔,是一个红胡须的汉子,便爬在中间的马上了。他就像乡下教堂的钟楼,或者要更确切,就是一个汲井水的瓶子。马夫鞭着马,然而没有效,米卡衣叔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慢来!慢来!”农人们喊着,“你还是骑到边马上去,米卡衣叔;米念衣叔骑在中间的马上罢!”米念衣叔是一个广肩阔背的农夫,一部漆黑的络腮胡子,那肚子,就像足够给一切市场上受冻的人们来煮甘甜的蜜茶的大茶炊,他高高兴兴的骑在中间马上了,使它为了这重负,几乎要弯到地面。“现在行了,”农人们喊道。“打!打呀。给它一鞭;喂,给这黄马!——为什么要小蜻蜓似的张了腿不听话的。”但一看出做不到,打也无用,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就都骑在中间这一匹马上,使安特留式加爬到边马上去了。马夫到底也耐不下去了,便双双赶走,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都滚他的蛋。这正好,因为马匹好象一息不停的,跑了一站似的正在出大汗。他先给它们喘过气来,它们也就自己拉着车走了。当闹着这事变的时候,乞乞科夫却浸在对于不相识的年青小姐的考察中。他有好几回,想和她去扳谈,然而总是做不出。这之间,那小姐就走掉了,漂亮的头带着标致的脸相,和那苗条的姿态,都消失了,像一个幻景;乞乞科夫又看见了村路,他的马车和读者早已熟识的三匹马,还有绥里方这一流人,以及四面的空无一物的田野。凡在人间,在粗笨的,冷酷的,穷苦的,在不干净的,发霉的下等人们里——也如在干净的,规矩的,单调的上流人们里一样——无论在那里,我们总会遇到一回向来从未见过的现象,至少也总有一回会燃起向来无与相比的感情。这在我们,就是一道灿烂的光,穿过了用苦恼和不遇所织成的我们的一生的黑暗,恰如黄金作饰,骏马如画,玻窗发闪的辉煌的箱车,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驰过了向来只见有看熟的乡下车子经过的寒村一样:农人们就还是张开嘴巴,诧异的站着,不敢戴上帽,虽然那体面的箱车早已远得不见了。这年青的金发小姐在我们的故事里,也就是这样的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出现,又复这样的不见了的。倘使这时并非乞乞科夫,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骠骑兵,或是一个大学生,或是一个刚刚上了他那人生之路的平常的凡夫俗子——那么,我的上帝,他会怎样的激昂奋发,他会怎样的魂飞神往呵!他将要久久的痴立在那地方,眼睛望着远处,忘记了道路和旅行的目的,忘记了因为他的迟延而来的一切呵斥和责难,是的,他并且忘记了自己,职务,世界,以及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是已经到了中年,且有一种冷静,镇定,切实的性格的。他也曾沉思了一番,还想到过许多事,但他的思想却是更加着实的东西:他的思想决不如此胡涂,倒是很清楚,很有根据。“一个出色的姑娘!”他说,其时就打开他的鼻烟壶,嗅了一下。“但在她那里,最好的是什么呢……她那最好的是,她好象刚刚从学堂或者女塾毕业,还没有特别的女形女势,这相貌,只使全体显得难看。她现在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朴实,单纯;想到了就说,高兴了就笑。要使她成为什么还都可以,她能成为一个佳人,却也一样的会变一个废物——会变的,如果请婶子或是妈妈来教育。只要一年,就满是女形女势,连她自己的父亲也会觉得她是别一个人了。她会成一个骄傲的,装腔的人,只在外面的学来的规矩上彷徨,佩服,心思都化在她和什么人,讲什么事以及多少话,她怎样瞟她的情人这些事情上;于是骇怕得很,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终于就该做什么也简直不明白了,一生就象是一个大谎在那里逛荡着。呸,妈的!”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这才接下去道:“我愿意知道,她是什么人呢?她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是有名望的地主,还不过是一位正人君子,只从办公上积了一点小钱的呢?——如果那娃儿带着二十万卢布来——那可就并非不好的——决非不好的货色。一个规矩人,就可以和她享福了。”这二十万卢布对他发着很动人的光芒,使他心里怪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在叉车的时候,向马夫问一声她们的名姓呢。但这时梭巴开维支的村庄已经分明可见,他的思想就被赶走,转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了。

  这庄子,在他看起来是很大的;两面围着白桦和黑松的树林,象是一对翅膀,这一只显得比那一只暗一点;中间站着一所木房子,红色的屋顶,暗灰色的——实在是粗糙的墙壁——怡如我们造给屯田兵和德国移民的房屋一样。一看就知道,关于建筑的设计,建筑家是很和主人的趣味斗争了一下的。建筑家是内行,喜欢两面相称,主人却第一要便利,所以一面的墙壁上,一切通气的窗户都堵塞了,只有一个该在昏暗的堆房上那样的小小的圆窟窿。还有一个破风,虽然建筑家怎样费力,也总不能弄到屋子的中央去;主人一定要把一枝柱子竖在旁边,于是原是四枝的柱子,便见得只有三枝了。前园是用很坚实,粗得出奇的木栅围起来的。到处都显得这家的主人,首先是要牢固和耐久。马房、堆房、厨房,也都用粗壮的木材造成,大约一定可以很经久。农奴的小屋,也造得非常坚牢。没有一处用着雕刻装饰的雕墙,以及别样的儿戏——所有一切,为主的只有一个坚实。就是井干,也用厚实的槲树做成,这种材料,普通是只用于造水磨和船只的。一句话——凡有乞乞科夫所看见的,无不坚固,而且几屹然的站在地面上,排排节节,还似乎有着深沉的不可动摇的布置。当马车停在阶沿前面时,乞乞科夫看见了两张脸,几乎同时的从窗子里望出来:一张是女的,狭长到像一条王瓜,裹着头帕,一张是圆圆的男人脸,很大,像那穆尔大比亚的南瓜,就是俄国却叫作“壶卢,”用它来做巴罗拉加,那二弦的轻快的乐器——这在不怕羞,爱玩笑的农家少年们,是荣耀和慰藉,那些修饰齐整的青年,就由此向着那聚到周围,来听妙音的粉头酥胸的姑娘们,使眼色,发欢声的。那两张脸在窗口一瞥之后,就又消失了。一个灰色背心上带着蓝色高领子的家丁,便出到阶沿上,迎乞乞科夫进了大门,主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一看见客人,只简短的道了一声“请,”就引他到里面去了。

  当乞乞科夫横眼一瞥梭巴开维支的时候,他这回觉得他好象一匹中等大小的熊。而且仿佛为了完全相象,连他身上的便服也是熊皮色:袖子和裤子都很长,脚上穿着毡靴,所以他的脚步很莽撞,常要踏着别人的脚。他的脸色是通红的,像一个五戈贝克铜钱。谁都知道,这样的脸,在世界上是很多的,对于这特殊的工作,造化不必多费心机,也用不着精细的工具,如磋子,锯子之类,只要简单的劈几斧就成。一下——瞧这里罢,鼻子有了——两下——嘴唇已在适当之处了;再用大锥子在眼睛的地方钻两个洞,这家伙就完全成功,也无须再把他刨平,磨光,就说道“他活着哩,”送到世上去。梭巴开维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结实的,随手做成的形相:他的姿势,直比曲少,不过间或转一下他的头,为了这不动,他就当然不很来看和他谈天的对手,却只看着炉角或房门了。当和他一同经过食堂的时候,乞乞科夫再瞥了他一眼,就又心里想:“一只熊,实在完全是一只熊。”而且这是运命的怎样奇特的玩笑呵:他的名字又正叫作米哈尔·绥米诺维支。   乞乞科夫是知道梭巴开维支的老脾气,常要踏在别人的脚上的,便走得很小心,总让他走在自己的前面。但那主人似乎也明白他那坏脾气,所以不住的问道:“恐怕我对您有了疏忽之处了罢?”然而乞乞科夫称谢,并且很谦虚的声明,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觉得有什么疏忽之处。

  他们进得客厅,梭巴开维支指着一把靠椅,又说了一声“请。”乞乞科夫坐下了,但又向挂在壁上的图书看了一眼。全是等身大的钢版像,真正的英勇脚色,即希腊的将军们,如密奥理,凯那黎,毛罗可尔达多等,末一个穿着军服,红裤子,鼻梁上戴眼镜。这些英雄们,都是非常壮大的腰身,非常浓厚的胡子,多看一会,就会令人吓得身上发生鸡皮皱。奇怪的是,在这希腊群雄之间,也来了巴格拉穹   公,一个瘦小的人,拿一张小旗儿,脚下是一两尊炮,还嵌在非常之狭的框子里。其次又是希腊的女英雄:罗培里娜,单是一条腿,就比现在挂满在这客厅里的无论那一位阔少的全身还要粗。这家的主人,自己是一个非常健康而且茁壮的人,所以好象也愿意把真正健康而且茁壮的人物挂在他那家里的墙壁上。罗培里娜的旁边,紧靠窗户,还挂着一个鸟笼,有一匹灰色白斑的画眉,在向外窥视,也很像梭巴开维支。主客两位,彼此都默默的坐着不到两分钟,房门开处,这家的主妇,是一位高大的太太,头戴缀着自家染色的带子的头巾,走进来了,她脚步稳重,头笔直,好象一株椰子树。

  “这是我的菲杜略·伊凡诺夫娜。”梭巴开维支说。

  乞乞科夫就在菲杜略·伊凡诺夫娜的手上接吻,那手,是几乎好象她塞到他嘴里来的一般;由这机会,他知道了她的手是用王瓜水洗的。

  “心肝,我可以绍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给你么?”梭巴开维支接着说。“我们是在知事和邮政局长那里认识的。”

  菲杜略·伊凡诺夫娜请乞乞科夫就坐,她一样的说了一声“请,”把头一动,仿佛扮着女王的女戏子似的。于是她也坐在沙发上,蒙着她毛织的头巾,眼睛和眉毛,从此一动也不动了。

  乞乞科夫又向上边一瞥,就又看见了粗腰身,大胡子的凯那黎,罗培里娜以及装着画眉的鸟笼子。

  大约有五分钟,大家都守着严肃的沉默,来打破的只有画眉去吃几粒面包屑,用嘴啄着鸟笼的木板底子的声音。乞乞科夫又在屋子里看了一转:这里的东西也无不做得笨重,坚牢,什么都出格的和这家的主人非常相象。客厅角上有一张胖大的写字桌,四条特别稳重的腿——真是一头熊。凡有桌子,椅子,靠椅——全都带着一种沉重而又不安的性质,每种东西,每把椅子,仿佛都要说:“我也是一个梭巴开维支”或者“我也像梭巴开维支。”

  “我们在审判厅长伊凡·格里戈利也维支那里,谈起了您呢,”乞乞科夫看见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开口模样,终于说。“那是上一个礼拜四了。我在那里过了很愉快的一晚上。”

  “是的!那一回我没有到审判厅长那里去,”梭巴开维支道。

  “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不是吗?”

  “您说谁呀?”梭巴开维支说,看着暖炉角。

  “说审判厅长!”

  “在您,恐怕是会觉得这样的:他其实是共济会员,可又是世上无双的驴子。”

  乞乞科夫一听到这过分的评论,颇有点仓皇失措了,但他即刻又有了把握,于是马上接下去道:“自然,人总是各有他的弱点的;但可对呢?那知事,却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罢?”

  “怎么?那知事——一位出色的人?”

  “是的!我说得不对吗?”

  “是强盗,像他的找不出第二个。”

  “怎么?——知事是一个强盗?”乞乞科夫说,怎么知事会入了强盗伙,他简直不能懂。“我老实说,这可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他接着道。“但请您许我提几句:他的行为,却全不是这一类;倒可以说,他有很温和的性格。”作为证据,他还拉出知事亲手绣成的钱袋来,并且竭力赞扬了他那可亲的脸相。

  “然而这可就是强盗脸呀!”梭巴开维支说。“您给他一把刀拿在手里,送他到街上去,——他就杀掉您,毫无情面,——只为一文小钱!他和那副知事,——是真真正正的——戈格和玛戈格。”   

  “唔,他和他们大约有些不对的,”乞乞科夫想。“我还是和他谈谈警察局长罢,那人,我看起来,是他的朋友。”——“但是,照我看来,”他说道,“老实说,我觉得警察局长是最惬人意了。多么直爽坦白的性格;他很有点质朴,诚实。”

  “是一个骗子!”梭巴开维支很冷静的说。“他有本领,会先来骗了您,卖了您,又立刻和您一同吃中饭。我知道他们:真正的骗贼。全市镇就是这模样;这一个骗贼骑住了别一个,追捕着他们的还有第三个,全都是犹大,卑鄙的奸细。还有点什么用处的只有一个推事——不过到底也还是一只猪。”

  在这些虽然略短,却是好意的传记的评论之后,乞乞科夫觉得其余的官员们的叙述,也不大记得起来了,而且他悟到,梭巴开维支是不喜欢说人们一点好处的。

  “你看怎么样,心肝,我们去坐起来?”梭巴开维支夫人对她的男人说。

  “请,”梭巴开维支说着,就走向菜桌那里去,照着古来的好习惯,主客各先喝过一杯烧酒,并且吃起来,这是广大的俄罗斯全国里,无论城乡,在中饭之前,总是豫备的先是各种咸渍和开胃食品的小吃,——然后大家都到食堂去。主妇走在最前面,好象一匹浮水的天鹅。小小的桌子上,摆着四个人的刀叉。那第四位上,立刻有一个人坐下去了,要说这人,是颇不容易的,她究竟是什么呢: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是管家妇,还不过是住在这家里的女人呢——她大约三十岁,没有头巾,用一条花布围巾披在肩膀上。在这世界上,是有这样的创造物的,她并非独立的存在,倒仅仅是别个上面的一个斑,一个点。她总是坐在同一的地方,头总是保着同一的姿势;人们拿她当家私什物看,也想不到她在一生中,会张开嘴来说句话;倘要相信她会笑,倒是得到使女屋子或是堆房里去观察的。

  “今天的菜汤很出色,我的宝贝,”梭巴开维支喝着汤,一面说,一面又拿过一大块包肚来,这有名的食品,普通是和菜汤同吃,用荞麦粥,脑子,蹄子肉,灌在羊胃里做成的。“这样的包肚,”他又转向着乞乞科夫,接续说,“您走遍全市也找不出;在那里,鬼知道卖给您的是什么呢!”

  “但在知事那里,倒也吃的很不坏,”乞乞科夫道。

  “是的,那么,您可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做的呢?您一知道,可就不要吃了!”

  “那东西是怎么做的,我自然不能明白;但那猪排和鱼,却出色的。”

  “在您,恐怕是会觉得这样的。我很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买东西的事情。厨子这坏蛋,受了一个法国人的指教,就只买一只老雄猫,剥掉皮,当作兔子用。”

  “呸!你说的是多么讨厌的事情呀!”梭巴开维支的太太说。

  “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宝贝?他们那里,就是这么干的呀;他们惯是这么干,可不是我不好呀。所有末屑,我们的亚库拉是就教抛到垃圾桶里去的,他们却拿它来做汤。总是做汤,统统做汤。”

  “在食桌上,你总说些这样的事!”梭巴开维支太太抗议道。

  “这有什么要紧呢,宝贝?”梭巴开维支说。“如果我自己也是这样子呢,然而我爽爽快快的告诉你:这样的脏东西,我可是不吃的。青蛙,即使是糖煮的,我不吃,蛎黄也一样;蛎黄看起来好象什么,我明白得很。请您再用一块烧羊肉,”他向着乞乞科夫,接续说。“这是羊后身加粥,不是斯文的绅士们喜欢吃的,用市场上躺了四天的羊肉做出来的肉饼子。那都是德国呀、法国呀的医生先生们想出来的计策;因此我真想统统绞死掉他们。节食法——也是他们的发明。好法子——用饿肚子来治病。因为他们自己是又乏又躁的体子,就以为俄国人的肚子,也只要这么办一下就成。那里?这统统是不对的——这是真正的胡闹,这统统是……”于是梭巴开维支气忿地摇摇头。“他们总在说什么文明,但他们的文明却不过是一个……哼……!我几乎要说出口来了,但这样的话,吃饭时候是不该说的。我这里却完全不一样。我这里呢,如果是烧猪或烧鹅,那就拿出一只全猪或全鹅来。我宁可只有两样菜,不过要给我吃一个饱,直到心满意足。”梭巴开维支就用着实行,鲜明地支持了他的言论:他拿半片羊脊肋放在盘子里,吃了下去,连骨头也嚼一通,直到一点也不剩。

  “哦,哦,”乞乞科夫想,“他也知道什么是上算的。”

  “我这里却完全不一样,”梭巴开维支用饭单擦着手,说:“我不是那什么泼留希金;他有八百个魂灵,那过活和吃喝,却比我们的看牛人还要坏。”

  “这泼留希金是什么人呢?”乞乞科夫问。

  “是一个贱种,”梭巴开维支说,“这样的吝啬鬼,人是想也想不到的。囚犯的生活,也还要比他好:他把他所有的家伙都饿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显着同情的样子,插嘴说。“这是真的么,像您说过,他那里饿死了很多的农奴?”

  “像蝇子一样。”

  “不,真的么?像蝇子一样?我可以问一下,他家离这里有多远吗?”

  “大约五维尔斯他罢。”

  “五维尔斯他!”乞乞科夫叫了出来,还觉得他的心有点跳了。“如果从这里的大门出去,他的庄子在右边还是在左边呢?”

  “去找这狗的道儿,您还是全不知道好!我通知您,您倒不如不要关心他罢,”梭巴开维支说,“如果有谁到不成体统的地方去,比去找他倒还情有可原哩。”

  “不,我也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在这里打听的。我单是问问,因为对于风土人情,我是有很大的兴趣的。”

  羊后身之后,来了干酪饼,每个都比盘子还要大,于是又来一只小牛般大的火鸡,塞满着各种好东西:白米,鸡蛋,肝,以及只有上帝知道的别的什么,都夹着装在肚子里,好象一个核。中饭这算是收场了;但当站了起来时,乞乞科夫觉得自己加重了整整一普特。大家又走进客厅去,却已经有一盘果酱,摆在桌上了;——然而不是梨子,不是李子,也不是什么莓子的——但主客两面,谁也没有去碰一碰。主妇走出去了,要再取几样果酱来。趁这机会,乞乞科夫就转脸向了梭巴开维支,他却埋在一把靠椅里,只是哼;他饱透了;嘴巴一开一闭的,吐出几声不清楚的声音来,用手划过十字,就又去掩住了嘴巴。但乞乞科夫转向了他,说道:“有一点事情,我很愿意和您谈一谈!”

  “您不再用一点蜜饯么?”主妇又拿了一个果碟来,说。“这是萝卜片,蜜煮的!”

  “慢慢的!”梭巴开维支说。“现在进去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和我,我们要脱了外套,休息一下子了!”

  那主妇又立刻要叫人去拿垫子和枕头,但梭巴开维支却道:“不必,我们已经坐在靠椅上,”于是他的太太就走掉了。

  梭巴开维支略略伸长着脖子,准备来听是怎样的事情。

  乞乞科夫绕得很远,首先是通论俄国的广大,他竟无法称赞,恐怕古代的罗马帝国,也未必有这么大,外国人觉得诧异,是一点都不错的……(梭巴开维支仍然伸着脖子,倾听着。)而且看这光荣无比的国度里的现行的法律,还有登在人口册上,即使他已经不在这世上生活了,但在下次的新的人口调查之前,却还当作活着一样看待的农奴;这自然为的是不给衙门去多担任无聊的无益的调查,也就是省掉事务上的烦杂,因为虽是没有这么办,国家机关也已经足够烦杂了……(梭巴开维支仍然伸着脖子,倾听着。)但要知道,这方法好固然好,不过总不免使多蓄农奴的人,有了很重的负担,因为他们还得缴已经不在了的农奴的人头税,和活着的相同。但是他自己,乞乞科夫,对于他梭巴开维支是怀着万分敬仰之意的,所以很愿意来分任一点这沉重的义务。关于主要之点,乞乞科夫是说得非常留心的,而且也不说死掉的,却只说“不在的”农奴。

  梭巴开维支仍然略略伸长了脖子,坐着,听是听的,但脸上竟毫不露出一点什么的表情。几乎令人疑心对着一个不活的,或是没有魂灵的人,否则虽有魂灵,也不在身子里,恰如那不死的可希牵   似的,远在什么地方的山阴谷后,还带着一个厚壳,里面即使怎么震动,外面也绝无影响了。

  “那么?”乞乞科夫问道,有些藏不住心里的焦急,等着回答。

  “您要死掉了的魂灵么?”梭巴开维支很平静的说,绝无惊疑之色,好象说着萝卜白菜似的。

  “对啦,”他又想把话说得含胡一点,便添上一句道:“那些已经不在的。”

  “那是有的,有的是!怎么会没有呢?”梭巴开维支说。

  “唔,是罢?您既然有,那么,您一定是很愿意脱手的罢?”

  “可以!我是很愿意卖给您的,”梭巴开维支说,还把头一抬。他分明已经看穿这买主是要去赚一笔大钱的了。

  “畜生!”乞乞科夫心里想。“这家伙倒要卖给我了,我还一句也没有提呢!”于是提高声音道:“那么,可否问一下,您要卖多少呢?虽然……这样的货色……也很难定出价钱来。……”

  “那么,克己一点:每只一百卢布罢,”梭巴开维支说。

  “一百卢布!”乞乞科夫叫起来了,他张开了嘴巴,吃惊的看着梭巴开维支的脸;他已经摸不清,是自己听错了呢,还是梭巴开维支的舌头向来不方便,原是想说别一句的,却说了这样的一句了。

  “哦,您以为太贵么,”梭巴开维支说,又立刻接下去道:“那么,您出什么价钱呢?”

  “我的价钱?我看我们是有点缠错的,或者彼此都还没有懂,而且,忘记了说的是什么货色。干干脆脆。我说,八十戈贝克——这是最高价了。”

  “天哪!这成什么话!八十戈贝克?”

  “可不是么?我看是只能出到八十戈贝克的。”

  “我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您也得明白,这也并不是人。”

  “哦,您以为您能找到谁,会二十戈贝克一个,把注册的魂灵卖给您的吗?”

  “不然,请您原谅,您为什么还说‘注册’呢?魂灵是早已死掉了的。剩着的不过是想象上的抓不住的一句话。但是,为了省得多费口舌,我就给您一个半卢布,一文不添。”

  “您可真是不顾面子,竟会说出这样的数目来!请您老老实实,还一个实价!”

  “这不能,米哈尔·绥米诺维支;实在不能了!做不到的事,总归做不到的,”乞乞科夫说,但因了策略,立刻又添了五十戈贝克。

  “为什么您要这样俭省的呢,”梭巴开维支说,“这可真的不贵呵。您如果遇到了别人,他会狠狠的敲您一下,给您的并不是魂灵,倒是什么废物。您从我这里拿去的,却是真正的挑选过的茁实的好脚色,都是手艺人和有力气的种田人。您要知道,例如米锡耶夫罢,他是造车子的,专造带弹簧的车子,而且决不是只好用一个钟头的墨斯科生活。决不是的,凡是他做出来的,都结结实实;他做车子,还自己装,自己漆哩。”

  乞乞科夫提出抗议来,说这米锡耶夫可是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然而梭巴开维支讲开了兴头,总是瀑布似的滔滔不绝。

  “还有那木匠斯台班·泼罗勃加呢?我拿我的脑袋来赌,您一定找不出更好的工人来。如果他去当禁卫军,——是再好也没有的!身长七尺一寸!”

  乞乞科夫又想提出抗议,说这泼罗勃加是也不在这世界上的了;然而梭巴开维支讲得出了神。他的雄辩仿佛潺潺的溪流一般奔下来,至于令人乐于倾听。

  “还有弥卢锡金,那泥水匠,会给您装火炉,只要您愿意装在什么地方,那一家都可以。或者玛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锥子一钻,一双长靴就成功了;而且是怎样的长靴呀!他并且滴酒不喝。还有耶来美·梭罗可泼聊辛哩!他一个,就比所有的人们有价值。他是在墨斯科做工的,单是人头税,每年就得付五百个卢布。这都是些脚色呀!和什么泼留希金卖出来的废物,是不同的。”

  “但请您原谅,”给这好象不肯收梢的言语的洪水冲昏了的乞乞科夫,终于说。“您给我讲他们的本领干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他们是死了的人呀!俗谚里说的有,死人只好吓鸟儿。”

  “他们自然是死了的,”梭巴开维支说,好象他这才醒悟,明白了他们确是死人一样,但即刻说下去道:“但所谓活人,是些什么东西呢?那是苍蝇,不是人。”

  “不过那至少是活的!您说的那些,却究竟单单是一个幻影。”

  “阿,不然,决不是幻影;我告诉您,这样的一个家伙,像米锡耶夫的,您就很不容易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一个工匠,是不到您这屋子里来的。不然,决不是幻影。这家伙肩膀上有力量,连马也比不上。您在别处还见过这样的一个幻影吗,我倒愿意知道知道。”说到末一句,他已经不再向着乞乞科夫,却向了挂在墙上的可罗可尔德罗尼和巴格拉穹的画像了,这在彼此谈论之际,是常有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一个忽然不再看着对手,就是批评他的议论的人,却转向了偶然走来,也许他全不相识的第三者,虽然他明知道不会得到赞同的回答,或者意见,或者表示的。然而他把眼光注在他上面,好象招他来做判断人模样,于是这第三者就有点惶恐,他竟来回答这并未听到的问题好,还是宁可守着礼节,先站一下,然后走掉的好呢,连自己也难以决定了。

  “不成,两卢布以上,我是不出的,”乞乞科夫说。

  “好罢,因为免得您说我讨得太多,您可简直还得太少,那就是了,就七十五个卢布一只——但是要钞票的——卖给您罢。看朋友面上。”

  “这家伙在耍什么呀,”乞乞科夫想;“他在把我当驴子看待哩!”于是他说出来道:“这可真真奇特,看起来,几乎好象我们是在这里玩把戏,演喜剧似的。我是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您显得是一位聪明人,一切教养都有。在商量的是什么物事呢?这不过是——嘘,—— 一个真正的空虚!这有什么价值,这有谁要?”

  “但是您在想买;那么,您一定是要的了!”这时乞乞科夫只好咬咬嘴辱,找不出回答。他喃喃的讲了一点家里的情形,梭巴开维支却不过声明道:

  “我全不想知道您府上的情形;我不来参与家务——这是您个人的事,您要魂灵,我就来卖给您。在我这里不买,您是要后悔的。”

  “两卢布,”乞乞科夫说。

  “唉唉,您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像俗谚里说的,黄莺儿总唱着这一曲。咬住了两卢布,简直再也放不掉了。您给一个克实价钱罢。”

  “吓,这该死的东西!”乞乞科夫想。“不要紧,我就再添上半个卢布罢,给这猪狗,使他可以好一些。”——“那就是了,我给您两个半卢布!”

  “很好,那么,我也给您一个最后的价钱:五十卢布!这还是我吃亏,这样出色的家伙,您想便宜是弄不到手的!”

  “这可真是一个吝啬鬼!”乞乞科夫想,于是不高兴的说下去道:“那不行,您听一下罢!您的模样,好象真在这里商量什么紧要事似的!这东西,别人是会送给我的。我到处可以弄到,用不着化钱,因为如果能够脱手,谁都高兴。只有真正老牌的驴子这才愿意留着,还给他们去纳税的。”

  “不过您可也知道,这样的买卖——这是只有我们俩,并且为了交情,这才说说的——是并不准许的呢?假如我,或者别的谁讲了出去的话,这买客的信用就要扫地;谁也不肯再来和他订约,他想要恢复他的地位,也就非常困难了。”

  “瞧罢,瞧罢,他就在想这样,这地痞!”乞乞科夫想,但他的主意并没有乱,一面用了最大的冷静,声明道:“您料的全不错;我到您这里来买这废物,倒并不是拿去做什么用,不过为了一种兴趣,由于我自己生成的脾气的。如果两卢布半您还觉得太少,那么,我们不谈罢。再见!”

  “放他不得!他不大肯添了,”梭巴开维支想。“好罢,上帝保佑您,您每个给三十卢布,就统统归您了。”

  “不成,我看起来,您是并不想卖的;再见再见。”

  “对不起,对不起,”梭巴开维支说着,不放开他的手,并且踏着他的脚;我们的主角忘记留心了,那报应,便是现在发一声喊,一只脚跳了起来。

  “对不起的很。我看我对您有些疏忽了。您请坐呀,那边,请请。”他领乞乞科夫到一把躺椅那里去,教他坐下了。他的举动,有几手竟是很老练的,恰如一匹已经和人们混熟,会翻几个筋斗,倘对它说:“米莎,学一下呀,娘儿们洗澡和小孩子偷胡桃是怎样的?”它也就会做几种把戏的熊一样。

  “不行,真的,我把时光白糟蹋了。我得走了,我忙哩!”

  “请您再稍稍等一下。我就要和您讲几句您喜欢听的话了。”梭巴开维支于是挨近他来,靠耳朵边悄悄的说,好象在通知一种秘密。“四开,怎样呢?”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吗?不行,不行,不行!再四开也不行。一文不添的。”

  梭巴开维支不回答,乞乞科夫也不开口。这静默大约继续了两分钟。巴格拉穹公用了最大的注意,从墙壁上的自己的位置上,凝视着这交易。

  “那么,您到底肯出多少呢?”梭巴开维支说。

  “两卢布半!”

  “一到您这里,一个人的魂灵就同熟萝卜差不多了。至少,您出三卢布罢!”

  “我看办不到。”

  “我卖掉罢,自己吃点亏!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我是有狗似的好性情的。我不会别的,只是总想给我的邻舍一点小欢喜。我们还得立一个合同,事情那就妥当了。”

  “自然!”

  “您瞧,我们还得上市镇去哩!”

  于是交易成功了。决定明天就到市里去,给这交易一个结束。

  乞乞科夫要农奴们的名册。梭巴开维支是赞成的;他走到写字桌前面,去写出魂灵来,不但姓名,还历举着他们的特色。这时乞乞科夫没有事情做,便考察着这家主人的大块的后影。当看见阔到活像短小精悍的瓦忒加马背的他的脊梁,很近乎一对路旁铁柱的他的两脚的时候,他就禁不住要叫起来道:

  “敬爱的上帝的做起你来,可是太浪费了,真可以引了俗谚来说:裁得坏,缝得好。你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熊,还是草莽生活,田园事务,以及和农奴们的麻烦,使你变成现在似的杀人凶手的呢;并不是的,我相信,即使你在彼得堡受了簇新的,时式的教育,刚刚放下,或者你一生都住在彼得堡,不到田野里来过活,你也总还是一个这样的人。所有的区别,不过你现在是嚼完半身羊脊肋和粥之后,再来一个盘子般大的干酪饼,在那地方呢,却在中饭时候,吃些牛排加香菇。你现在稳稳当当的管理着你的农奴,对他们很和气,自然也不使他们有病痛,挨穷苦。他们都是你的私产,倘用了别样的办法,倒是你自己受损的。但在都会里,你所管理的却是你竭力欺压的公务人员了,你知道他们并不是你的家奴,于是你就从金元抢到纸票。如果谁有一个鬼拳头,你不能把它摊成毛爪子。你也能挖开他一两个指头来的,但这鬼就更加坏。他先从什么艺术或科学上去喝过一两滴,于是飘到出众的社会地位上来了,那么,真懂一点这艺术或科学的人,就要倒运;后来他还要对你说哩:我要来给你们看看,我是什么人。于是他忽然给你们一个大踏步走的聪明透顶的规则,消灭了许多耳闻目见。唉唉,如果统统是这杀人凶手……”

  “册子写好了。”梭巴开维支转过头来,说。

  “写好了?那就请您给我罢!”他大略一看,惊奇了起来,这造得真是很完备,很仔细;不但那职务,手艺,年龄和家景,都写得很周到,册边上还有备考,记着经历,品行之类。总而言之,看看册子,就是一种大快乐。

  “那么,请您付一点定钱。”梭巴开维支说。

  “为什么要定钱?到市里,就全部付给您了。”

  “哪,您要知道,这是老例。”梭巴开维支反驳道。

  “这怎么好呢?偏偏我没有带钱。但这里,请您收这十卢布!”

  “唉唉,什么,十个,您至少先付五十!”

  乞乞科夫样样的推诿,说他身边并没有这许多钱;但梭巴开维支坚决的申说,以为他其实是有的,终于使他只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说道:“哪,可以!这里再给您十五卢布。一总是二十五卢布。请您写一张收条。”

  “为什么要收条?”

  “您知道,这就稳当些!好事多磨!会有种种变化的。”

  “好的,那么您拿钱来呀!”

  “怎的?钱在我手里呢。您先写好收条,立刻都是您的了。”

  “唔,请您原谅,这可叫我怎么能写呢?我总得先看一看钱。”

  乞乞科夫交出钞票去,梭巴开维支连忙接住。他走到桌子前面,左手的两个指头按住钞票,用别一只手在纸条上写了他收到卖出魂灵的帝国银行钞票二十五卢布正。写好收条之后,他又把钞票检查了一番。

  “这一张旧一点,”当他拿一张钞票向阳光照着的时候,自己喃喃的说,“也破一点,用烂了。但看朋友交情上,这就不必计较罢。”

  “一个吝啬鬼!我敢说,”乞乞科夫想。“而且是畜生!”

  “您不要女性的魂灵吗?”

  “谢谢您,我不要。”

  “价钱便宜。看和您的朋友交情上,一只只要一卢布。”

  “不,我没有想要女性的意思。”

  “当然,如果这样,那就怎么说也没有用。嗜好是没法争执的;谚语里也说,有的爱和尚,有的爱尼姑。”

  “我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这回的事情,只好我们两个人知道,”当告别之际,乞乞科夫说。

  “那还用说吗!两个好朋友相信得过,彼此所做的事,自然只该以他们自己为限,一个第三者是全不必管的。再见!我谢谢您的光降,还请您此后也不要忘记我!如果有工夫,您再来罢,再吃一回中饭,我们还谈谈闲天。也许还会有什么事,要大家商量商量的。”

  “谢谢你,不来了,我的好家伙!”乞乞科夫坐上车,心里想。“一个死魂灵骗了我两个半卢布,这该死的恶霸!”

  乞乞科夫很气忿梭巴开维支的态度。他总要算是自己的熟人了。在知事和警察局长那里,他们早经会过面,但他却像完全陌生人一样的来对付他,还用那样的废物弄他的钱去。当车子拉出大门口时,他再回顾了一下:梭巴开维支却还站在阶沿上,像在侦察客人走向那一方面去似的。

  “他还站着,这流氓!”乞乞科夫在嘴里喃喃的说;他就吩咐绥里方,向着农村那面转弯,使地主府上再也不能望见这车子。他的主意,是在去找泼留希金的,据梭巴开维支说,那里的人是死得像苍蝇一样。然而他不愿意梭巴开维支知道这件事。车子一到村口,他就把最先遇到的农夫叫到自己这边来。这人刚在路上拾了一棵很粗的木材,抗在肩上像不会疲倦的蚂蚁似的,想拖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

  “喂!长胡子!从这里到泼留希金家去,是怎么走的,还得不要走过主人家的住宅。”

  这问题,对于他好象有点难。

  “哪,你不知道吗?”

  “是的,老爷,我不知道。”

  “唉,你!可是这家伙头发倒已经花白了!连给他的人们挨饿的吝啬鬼泼留希金都不知道。”

  “哦,原来,那打补钉的!”那农人叫了起来。在这“打补钉的”的形容词之下,他还接着一个很惬当的名词,但我们从略,因为在较上流的人们的话里,这是用得很少的。然而这表现的非常精确,却并不难于推察,因为车子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坐客也早已看不见那农夫了,乞乞科夫还是笑个不住。俄罗斯国民的表现法,是有一种很强的力量的。对谁一想出一句这样的话,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他无论在办事,在退休,到彼得堡,到世界的尽头,总得背在身上走。即使造许多口实,用任何方法,想抬高自己的诨名,化许多钱,请那塞饱了的秘书从古代的公侯世家里找了出来,也完全无济于事。你的诨名却无须你帮忙,就会放开了乌鸦喉咙,清清楚楚的报告了这鸟儿是出于那一族的。一句惬当的说出的言语,和黑字印在白纸上相同。用斧头也劈不掉。凡从并不夹杂德国人,芬兰人,以及别的民族,只住着纯粹,活泼,勇敢的俄罗斯人的俄国的最深的深处所发生的言语,都精确得出奇,他并不长久的找寻着适宜的字句,像母鸡抱蛋,却只要一下子,就如一张长期的旅行护照一样,通行全世界了。在这里,你再也用不着加上什么去,说你的鼻子怎么样,嘴唇怎么样,只一笔,就钩勒了你,从头顶一直到脚跟。

  恰如虔诚的神圣的俄国,散满着数不清的带着尖顶,圆顶,十字架的修道院和教堂一样,在地母的面上,也碰撞,拥挤,闪烁,汹涌着无数群的国民,种族和民族。而这些民族,又各保有其相当的力量,得着创造的精力,有着分明的特征以及别样的天惠,由此显出它固有的特色来,在一句表现事物的话里,就反映着他那特有性格的一部份。我们在不列颠人的话里,听到切实的认识和深邃的世故;法兰西人的话,是轻飘飘地飞扬,豪华地发闪,短命地迸散的;德意志人则聪明而狡猾地造出了他那不易捉摸的干燥的谜语;但没有一种言语,能这么远扬,这么大胆地从心的最深的深处流出,这么从最内面的生活沸腾,赤热,跃动,像精确的原来的俄罗斯那样的。

   

  第六章

   

  在很久,很久的时候以前,在我的儿时,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儿时,如果经过陌生的处所,无论是小村,是贫瘠的村镇,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总一样的使我很高兴。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这里会发见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所有建筑,凡是带着显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给以深刻的印象。高出于居民的木造楼房堆里的,名建筑家所造的装着许多饰窗的一所石迭房屋或公署,高出于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个圆整的,包着白马口铁的圆屋顶,一个小菜场,一个在市上逛荡的乡下阔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的儿童的嗅觉,——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车外面去,新奇的看着那剪裁法为我从未见过的外衣,看着开口的木箱装些硫黄华,钉子,肥皂和葡萄干,在小菜铺门口的满盛着干了的墨斯科点心的瓶盒间远远的发闪;或者凝视着一个走过的,由一种稀奇的宿命,送他到这乡下的寂寞中来的步兵官长,或是凝视着坐在竞赛马车里,赶上了我的一个身穿长袍子的商人——并且使我想得很远,一直到他们的可怜的生活。一个小市上的官员从身旁走过,我就梦想,推究了起来:他究竟到那里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里的夜会,还不过是回家,在自家门口闲坐半点钟,到了昏暗,才和夫人,母亲,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吃那迟了的晚膳呢?吃过汤之后,戴着珠圈的娃儿或是身穿宽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传世已久的烛台来,点上油脂烛火的时候,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临近什么地方的地主的村庄时,我就新奇的看着狭长的木造的钟楼,或者陈旧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见地主家的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烟囱在树木的密叶间闪烁,那么,我只焦急的等着它从园林的遮蔽中出现,在我眼前显露了全不荒凉或全然无趣的面貌的一瞬息了。于是我又加以推测,这地主是怎样的人,胖的还是瘦的,有儿子还是半打的女儿,全家就和她们那响亮的处女的笑声,她们那处女的游戏和玩乐过活,一群快活的处女,有着永住的美丽和青春;她们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会玩笑,或者正像写在他簿子上和历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样,仅是阴郁的,偏执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听得很是无聊的麦或小麦之外,再也不谈别事的呢?

  现在我却淡然的经过陌生的村庄,漠然的看着它困穷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里不再有所眷恋,也没有东西使我欢乐,像先前的过去的时光,使我的脸有一动弹,一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论了,它现在在我面前瞥然而过,而冷淡的沉默,却封锁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儿时,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气!

  当乞乞科夫正在沉思,暗笑着农夫们赠给泼留希金的出色的诨名的时候,他竟全未想到,那车子已经驶进一个有着许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长的村子中央了。但铺着树干的木路给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过来,和这一比,市上的铺道就成了真的儿戏。这里的树干,是能一高一低,好象钢琴的键盘的,旅客倘不小心,随时可在后头部得一个疙瘩,前额上来一块青斑,或者简直由自己的牙齿咬了舌尖,也不是我们这人间世的最大快意事。农奴小屋都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虫蛀,而且旧到灰色的。许多屋顶好象一面筛。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显然是屋子的主人经过了精确的思索,自己把屋顶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为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顶也不济,如果天气好,那就一滴也不会漏下来的,况且和老婆睡在炕床上,也毫无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里,街路上——一言以蔽之,惟汝心之所如。到处没有窗玻璃。间或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檐下的带着栏干的小晒台,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俄国的许多农家是常有的,却都已倾斜,陈旧了,连油漆也剥落得干干净净。小屋后面,看见好些地方躺着麦束堆的长排,分明长久没有动:那颜色,就像一块陈年的烧得不好的砖头,堆上生出各种的野草,旁边盘着蔓草根。麦是大约属于地主的;由车子的变换方向,在麦束堆和烂屋顶后面,看见两个乡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的指着晴空中。这两塔彼此很接近,一个木造,别一个是石造的,刷黄的墙壁,显着大块的斑痕和开口的裂缝。时时望见了地主的住宅,到得小屋串子已经完结,换了围着又低又破的篱垣,好象蔬圃或是菜园的处所,这才分明的站在眼前了。这长到无穷的城堡,看去好象一个跌倒的老弱的残兵。有些是一层楼,也有两层的。在没有周到的保护它的年纪的昏沉的屋顶上,见有两个恰恰相对的望台,都已经歪斜、褪色,曾经刷过的颜色,早已无踪无影了。屋子的墙上,处处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来。这分明是久经了暴雨、旋风、坏天气和秋老虎的侵袭。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的;其余的都关着罩窗,或者竟钉上了木板。但连这两个开着的窗也还有一点瞎,一个窗上贴着三角形的蓝色纸。

  住宅后面,有一个广大而古老的园,由宅后穿过村子,通到野地里,虽然也荒凉,芜秽了,但独独有些生气,在这广大的村庄和它那如画的野趣里,显着美妙的风姿。在大自然中,树木的交错的枝梢,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象颤动的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门和碧绿的云,停在清朗的蔚蓝的天下。一株极大的白桦,被暴风或霹雳折去了树顶,那粗壮的白色的干子,从这万绿丛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圆得恰如修长美丽的大理石柱一般。但并无柱头,却是很斜的断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象是一顶帽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鸟。绿闪闪的蛇麻的丛蔓,要从接骨木,山薇,榛树的紧密的拥抱中钻出,延上树干去,终于绕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桦。到得一半,它又挂下来了,想抓着别株的树梢,或者将长长的卷须悬在空中,那小钩卷成圆圈,在软风中摇动。受着明朗的阳光的碧林,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显出黑沉沉的深洞,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这是全藏在黑荫中的,在这昏暗的深处依稀可见的东西,人只能猜出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些倒坏了的栏干,一个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烂空的柳树干,紧靠柳树背后,露着银灰色的树丛,纵横交错的散乱在荒芜中的枯枝和枯叶,还有一株幼小的枫树,把它那碧绿的纷披的叶子伸得远远的,不知道取的是什么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为透明的金光灿烂的星,在浓密的昏黑中煌然发闪。园的尽头,有几株比别的树木长得更高的白杨树,抖动着的树顶上架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白杨之中,一株有折断的枝条,却还没有全断,带了枯叶凄凉的挂着。总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这美,单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只在造化在人类的往往并非故意,也无旨趣的创作上,再用它的凿子加以最后的琢磨,使笨重的东西苏生过来,给它一些轻妙和灵动,洗净那粗浅的整齐和相称,更除去恶劣的缺点和错误,将赤条条的主旨,赫然显在目前,对于生在精练的洁白和苦痛的严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时候,这才能够达成。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他终于停在房屋前面了,现在看起来,这房屋就更显得寒伧。墙壁和门上,满生着青苔。前园里造着样样的屋子:堆房,仓屋,下房等,彼此挤得很紧——而且无不分明的带着陈旧倒败的情形;左右各有一道门,通到别的园子里。所有一切,都在证明这里先前是曾有很大的家业的,但现在却统统显得落寞凄凉了。能给这悲哀景象一点快活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没有开放的门户,没有往来的人,没有活泼的家景!只有园门却开着,因为有一个人拉了一辆盖着席子的重载的大车,要进前园去;好象意在使这荒芜寂灭的地方有一点活气:别的时候却连这门也锁得紧紧的,铁闩上就挂着一把坚强的大锁。在一间屋子前面,乞乞科夫立刻发见了一个人样子,正在和车夫吵嘴。许多工夫,他还决不定这人的是男是女来。看看穿着的衣服,简直不能了然,也很像一件女人的家常衫子;头上戴一顶帽子,却正如村妇所常戴的。“确是一个女人!”他想,然而立刻接下去道:“不,并不是的!”——“自然是一个女人!”他熟视了一番之后,终于说。那边也一样的十分留心的在观察。好象这来人是一种世界奇迹似的,因为不但看他,连对绥里方和马匹也在从头到尾的注视。从挂在她带上的一串钥匙和过份的给与农人的痛骂,乞乞科夫便断定了她该是一个女管家。

  “请问,妈妈,”他一面跨下车子来,一面说,“主人在做什么呀?”

  “没有在家!”那女管家不等他说完话,就说,但又立刻接着道:“您找他什么事?”

  “有一件买卖上的事情。”

  “那么,请您到里面去。”女管家说,一面去开门,向他转过那沾满面粉的背脊来,还给他看了衫子上的一个大窟窿。

  他走进了宽阔的昏暗的门,就向他吹来了一股好象从地窖中来的冷气。由这门走到一间昏暗的屋子,只从门下面的阔缝里,透出一点很少的光亮。他开开房门,这才总算看见了明亮的阳光。但四面的凌乱,却使他大吃一吓。好象全家正在洗地板,因此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桌子上面,竟搁着破了的椅子,旁边是一口停摆的钟,蜘蛛已经在这里结了网。也有靠着墙壁的架子,摆着旧银器和种种中国的磁瓶。写字桌原是嵌镶罗钿的,但罗钿处处脱落了,只剩下填着干胶的空洞,乱放着各样斑剥陆离的什物:一堆写过字的纸片,上面压一个卵形把手的已经发绿的大理石的镇纸,一本红边的猪皮书面的旧书,一个不过胡桃大小的挤过汁的干柠檬,一段椅子的破靠手,一个装些红色液体,内浮三个苍蝇,上盖一张信纸的酒杯,一小块封信蜡,一片不知道从那里拾来的破布,两枝鹅毛笔,沾过墨水,却已经干透了,好象生着痨病,一把发黄的牙刷,大约还在法国人攻入墨斯科   之前,它的主人曾经刷过牙齿的,诸如此类。

  墙壁上是贴近的,乱到毫无意思的挂着许多画:一条狭长的钢版画,是什么地方的战争,在这里看见很大的战鼓,头戴三角帽的呐喊的兵丁和淹死的马匹。这版画装在马霍戈尼树做的框子里,框条上嵌有青铜的细线,四角饰着青铜的蔷薇,只是玻璃没有。旁边挂一幅很大的发黑的油画,占去了半墙壁,上面画些花卉,水果,一个切碎的西瓜,野猪的口鼻,和倒挂的野鸭头。天花板中央挂一个烛台,套着麻布袋,灰尘蒙得很厚,至于仿佛是蚕茧。屋子的一角上,躺着一堆旧东西:这都是粗货,不配放在桌上的。但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却很不容易辨别;因为那上面积着极厚的尘埃,只要谁出手去一碰,就会很像戴上一只手套。从这垃圾堆中,极分明的显露出来的惟一的物件,是:一个破掉的木铲,一块旧的鞋后跟。如果没有桌上的一顶破旧的睡帽在那里作证,是谁也不相信这房子里住着活人的。当我们的主角还在潜心研究这奇特的屋中陈设的时候,边门一开,那女管家,那他在前园里遇见过的,就走了进来了。但这回他觉得,将这人看作女管家,倒还是看作男管家合适:因为一个女管家,至少是大抵不刮胡子的,然而这汉子刮胡子,而且真也稀奇得很,他的下巴和脸的下半部,就像人们往往在马房里刷马的铁丝刷。乞乞科夫的脸上显出要问的表情来;他焦急的等着这男管家来说什么话。但那人也在等候着乞乞科夫的开口。到底,苦于这两面的窘急的乞乞科夫,就决计发问了:

  “哪,主人在做什么呀?他在家么?”

  “主人在这里!”男管家回答说。

  “那么,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回问道。

  “您是瞎的吗,先生?怎的?”男管家说。“先生!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这时我们的主角就不自觉的倒退了一点,向着这人凝视。自有生以来,他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自然,敬爱的读者,连我们没有见过的也在内。但一向并未会到过一个这样的人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特色来。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是不大有什么两样的;不过下巴凸出些,并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所沾湿。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恰如两匹小鼠子,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立起耳朵,动着胡须,看着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猜疑的嗅着空气。那衣服可更加有意思。要知道他的睡衣究竟是什么底子,只好白费力;袖子和领头都非常龌龊,发着光,好象做长靴的郁赫皮;背后并非拖着两片的衣裾,倒是有四片,上面还露着一些棉花团。颈子上也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是旧袜子,是腰带,还是绷带呢,不能断定。但决不是围巾。一句话,如果在那里的教堂前面,乞乞科夫遇见了这么模样的他,他一定会布施他两戈贝克;因为,为我们的主角的名誉起见,应该提一提,他有一个富于同情的心,遇见穷人,是没有一回能不给两戈贝克的。但对他站着的人,却不是乞丐,而是上流的地主,而且这地主还蓄有一千以上的魂灵,要寻出第二个在他的仓库里有这么多的麦子,麦粉和农产物,在堆房,燥屋和栈房里也充塞着呢绒和麻布,生熟羊皮,干鱼以及各种菜蔬和果子的人来,就不大容易。只要看一眼他那堆着没有动用的各种木材和一切家具的院子就是——人就会以为自己是进了墨斯科的木器市场里,那些勤俭的丈母和姑母之流,由家里的厨娘带领着,在买她的东西之处的。他这里,照眼的是雕刻的,车光的,拼成的,编出的木器的山:桶子,盆子,柏油桶,有嘴和无嘴的提桶,浴盆,匣子,女人们用它来理亚麻和别的东西的梳麻板,细柳枝编成的小箱子,白桦皮拼成的小匣子,还有无论贫富,俄国人都要使用的别的什物许许多。人也许想,泼留希金要这无数的各种东西做什么用呢?就是田地再大两倍,时候再过几代,也是使用不完的。然而他却实在还没有够,每天每天,他很不满足的在自己的庄子的路上走,看着桥下,跳板下,凡有在路上看见的:一块旧鞋底,一片破衣裳,一个铁钉,一角碎瓦——他都拾了去,抛在那乞乞科夫在屋角上所看见的堆子里。“我们的渔翁又在那里捞鱼了,”一看见他在四下里寻东西,农人们常常说。而且的确:经他走过之后,道路就用不着打扫;一个过路的兵官落掉了他的一个马刺——刚刚觉到,这却已经躺在那堆子里面了;一个女人一疏忽,把水桶忘记在井边——他也飞快的提了这水桶去。如果有农人当场捉住了他,他就不说什么,和气的放下那偷得的物件;然而一躺在堆子里,可就什么都完结了:他起誓,呼上帝作证,说这东西原是他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买得,或者简直还是他的祖父传授下来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拾起地上的一切东西来:一小段封信蜡,一张纸片,一枝鹅毛笔,都放在写字桌,或者窗台上。

  然而他也曾经有过是一个勤俭的一家之主的时候的!他也曾为体面的夫,体面的父,他的邻人来访问他,到他这里午餐,学习些聪明的节省和持家的方法。那时的生活还都很活泼,很整齐:水磨和碌碡快活的转动着,呢绒厂,旋盘厂,机织厂,都在不倦地作工;主人的锋利的眼睛,看到广大的领地的角角落落,操劳得像一个勤快的蜘蛛,从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结上家政的网。在他的脸上,自然也一向没有显过剧烈的热意和感情,但他的眼闪着明白的决断,他的话说出经验和智识,客人们都愿意来听他;和蔼而能谈的主妇,在她的相识的人们中也有好名望;两个可爱的女儿常来招呼那宾客,都是金色发,鲜活如初开的蔷薇。儿子是活泼的,壮健的少年,跳出来迎接客人,不大问对手愿不愿,就和客人接吻。全家里的窗户是统统开着的。中层楼上住着一个家庭教师,法国人,脸总刮得极光,又是放枪的好手:他每天总打一两只雉鸡或是野鸭来帮午膳,但间或只有麻雀蛋,这时他就叫煎一个蛋饼自己吃,因为除他之外,全家是谁也不吃的。这楼上,还住着一个强壮的村妇,是两位女儿的教师。主人自己,也总是同桌来吃饭,身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旧是确有些旧的,但很干净,整齐;肘弯并没有破,也还并没有补。然而这好主妇亡故了,钥匙的一部分和琐屑的烦虑,从此落在他身上。泼留希金就像一切鳏夫一样,急躁,吝啬,猜疑了起来。他不放心他的大女儿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了,但他并不错,因为她不久就和一个不知什么骑兵联队里的骑兵二等大尉跑掉,她知道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成见,以为军官都是赌客和挥霍者,所以不喜欢的,便赶紧在一个乡下教堂里和他结了婚。那父亲只送给他们诅咒,却并没有想去寻觅,追回。家里就更加空虚,破落了。家主的吝啬,也日见其分明;在他头上发亮的最初的白发,更帮助着吝啬的增加,因为白发正是贪婪的忠实同伴。法国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到了该去服务的时候;那位女士也被驱逐了,因为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的逃走,她也非全不相干。那儿子,父亲是要他切切实实的学做文官——这是父亲告诉了他的——送到省会里去的,他却进了联队,还寄一封信给父亲——这是做了兵官之后了——来讨钱给他做衣服;但他由此得到的物事,自然不过是所谓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是,连和泼留希金住在一起的小女儿也死掉了,只有这老头子孤另另的剩在这世界上,算是他的一切财产的保护者,看守者,以及惟一的所有者。孤独的生活,又给贪婪新添了许多油,大家知道,吝啬是真的狼贪,越吃,就越不够。人类的情感,在他这里原也没有深根的,于是更日见其浅薄,微弱,而且还要天天从这废墟似的身上再碎落一小块。有些时候,他根据着自己对于军官的偏见,觉得他的儿子将要输光了财产;泼留希金便送给他一些清清楚楚的父亲的诅咒,想从此不再相关,而且连他的死活也毫不注意了。每年总要关上或者钉起一个窗户来,直到终于只剩了两个,而其中之一,读者也已经知道,还要贴上了纸张;每年总从他眼睛里失去一大片重要的家计,他那狭窄的眼光,便越是只向着那些在他房里,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的纸片和鹅毛笔;对于跑来想从他的农产物里买些什么的买主,他更难商量,更加固执了;他们来和他磋商,论价,到底也只好放手,明白了他乃是一个鬼,不是人;他的干草和谷子腐烂了,粮堆和草堆都变成真正的肥堆,只差还没有人在这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好用斧头去劈下来;麻布,呢绒,以及手织的布匹,如果要它不化成飞灰,便千万不要去碰一下。泼留希金已经不大明白自己有些什么了;他所记得的,只有:架子上有一样好东西,——瓶子里装着甜酒,他曾做一个记号在上面,给谁也不能偷喝它,——以及一段封信蜡或一枝鹅毛笔的所在。但征收却还照先前一样。农奴须纳照旧的地租,女人须缴旧额的胡桃,女织匠还是要照机数织出一定的布匹,来付给她的主人。这些便都收进仓库去,在那里面霉烂,变灰,而且连他自己也竟变成人的灰堆了。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带着她的小儿子,回来看了他两回,希望从他这里弄点什么去;她和骑兵二等大尉的放浪生活,分明也并没有结婚前所豫想那样的快活。泼留希金宽恕了她,还至于取了一个躺在桌上的扣子,送给小外孙做玩具,然而不肯给一点钱。别一回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和两个儿子同来的,还带给他一个奶油面包做茶点,并一件崭新的睡衣,因为父亲穿着这样的睡衣,看起来不但难受,倒简直是羞惭。泼留希金很爱抚那两个外孙儿,给分坐在自己的左右两腿上,低昂起来,使他们好象在骑马;奶油面包和睡衣,他感激的收下了,对于女儿,却没有一点回送的物事,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就只好这么空空的回家。

  现在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人!但还应该补正,这一种样式,在爱扩张和发展,更胜于退守和集中的俄国,是不常遇见的,更可诧异的情景,倒是随时随地可以遇见一个地主,靠着特出的门第来享乐他的生活,为了阔绰的大排场,将他的财产化到一文不剩,由此显出俄国式。一个还未多见世面的旅客,一看到这样的府邸,是就要站住,并且问着自己的:如此华贵的王侯,怎么会跑到这渺小卑微的农民中间来呢:像宫殿一样,屹立着他的白石的房屋,和无数的烟通,望台和占风,为一大群侧屋以及造给宾客的住房所围绕。这里还缺什么呢!有演剧,有跳舞,有假面会,辉煌的花园,整夜妖艳的陈在斑斓的灯光下,响亮的音乐充满了空间。半省的人们,都盛装着在树下愉快的散步,在这硬造的光彩里,谁也没有留意,没有觉得粗野吓人的不调和,这时候,有一条小枝映着人造的光,做戏似的突然从树丛中伸出;那失了叶的光泽的臂膊,愈高愈严正,愈昏暗,愈可怕,高举在夜的天空中,萧瑟的树梢,深深的避进永久的黑暗里,像在抱怨那照着它根上的光辉。

  泼留希金默默的站着,已经好几分钟了;乞乞科夫也不想先开口,看了他的主人和奇特的周围的情景,他失去豫定的把握了。他想对他这样说:因为他听到过泼留希金的道德和特出的品格,所以前来表示敬意,是自己的义务;然而又以为这未免太离奇。他又偷偷的一瞥屋子里的东西,觉得“道德”和“特出的品格”这两个字,是可以用“节俭”和“整顿”来代换的;于是照这意思,改好了他的话:因为听到过泼留希金治家的节俭和非凡的管理,所以他觉得有趋前奉访,将他的敬仰的表示,陈在足下的义务。自然,先前已经说过,也还有别样更好的理由的,但他不想说,这很不漂亮。

  泼留希金低声的说了些话,仅仅动着嘴唇,——因为他已经没有牙齿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听不分明,但他的话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你还是带了你的敬仰到魔鬼那里去罢!”然而我们这里,是有对客的义务和道德的,就是吝啬鬼,也不能随便跨过这规则,于是他接着说得清楚一点道,“请请,您请坐呀!”

  “我的没有招待客人,已经很长久了,”他说,“老实说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们学着最没用,最没意思的时髦,彼此拜访,——家里的事情倒什么也不管……况且马匹还总得喂草呀!我早已吃过中饭了,家里的厨房又小,又脏,烟囱也坏着:我简直不敢在灶里生火,怕惹出火灾来。”

  “竟是这样的么?”乞乞科夫想。“幸而我在梭巴开维支那里吃过一点干酪饼和一口羊腿来了!”

  “您只要想一想就是,这多么不容易!如果我要家里有一把干草的话!”泼留希金接下去道。“真的,从那里来呢?我只有一点点田地,农奴又懒,不喜欢做工,总只记挂着小酒店……人是应该小心些,不要到得他的老年,却还去讨饭的!”

  “但人家告诉我,”到这里,乞乞科夫谦和的回口道,“您有着上千的魂灵哩!”

  “谁告诉您的?您该在这家伙的脸上唾一口的,他造这样的谣言,先生!那一定是一个促狭鬼,在和您开玩笑呀。人们总是说:一千个魂灵,但如果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这三年来,为了那该死的热病,我的农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

  “真的?真有这么多吗?”乞乞科夫同情的大声说。

  “唔,是的,很多!”

  “我可以问,那有多少吗?”

  “要有八十个!”

  “的确?”

  “我不说谎,先生!”

  “我还可以问一下吗?这数目,可是上一次人口调查之后的总数呢?”

  “要是这样,就还算好的了!”泼留希金说。“照您说的一算,可还要多:至少要有一百二十个魂灵!”

  “真的?竟有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因为吃惊,张开了嘴巴。

  “要说谎,我的年纪可是太大了,先生:我已经上了六十哩!”泼留希金说,好象他因为乞乞科夫的近乎高兴的叫喊,觉得不快活。乞乞科夫也悟到了用一副这样的冷淡和无情来对别人的苦恼,实在是不大漂亮的,就赶紧长叹一声,并且表示了他的悼惜。

  “可惜您的悼惜,对我并没有用处!我不能把这藏进钱袋里去呀!”泼留希金说。“您瞧,近地住着一个大尉,鬼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这里来的。因为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时常来伯伯长,伯伯短的,在我的手上接吻;如果他一表示他的同情,就发出一种实在是吼声,叫人要塞住耳朵才好。这人有一张通红的脸,顶喜欢烧酒瓶。他的钱大约都在军营里化光,或者给一个什么坤伶从衣袋里捞完了。他为什么这样的会表同情呢,恐怕就为了这缘故罢!”

  乞乞科夫竭力向他声明,自己的同情和那大尉的,完全不是同类,再转到他并非只用言语,还要用实行来表示;于是毫不迟延,直截的表明了他的用意,说自己情愿来尽这重大的义务,负担一切死于这样不幸的灾难的农奴的人头税。这提议,显然是出于泼留希金的意料之外了。他瞪着眼睛,看定了对手,许多工夫没有动。到底却道:“您恐怕是在军营里的罢?”

  “不是,”乞乞科夫狡猾的躲闪着,回答说,“我其实不过是做文职的。”

  “做文职的!”泼留希金复述了一句,于是咬着嘴唇,仿佛他的嘴里含着食物一样。

  “唔,这又为什么呢?这不是单使您自己吃亏吗?”

  “只要您乐意,我就来吃这亏。”

  “唉唉,先生!唉唉,您这我的恩人!”泼留希金喊了起来,因为高兴,就不再觉得有一块鼻烟,像浓咖啡的底脚一样,从他鼻孔里涌出,实在不能入画,而且他睡衣的豁开的下半截,将衬裤给人看见,也不是有味的景象了。“您对一个苦老头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这我的上帝,你这我的救主!”泼留希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然而不过一瞬间,那高兴,恰如在呆板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样,也突然的消失,并不剩一丝痕迹,他的脸又变成照旧的懊丧模样了。他是在用手巾拭脸的,就捏作一团,来擦上嘴唇。

  “您真的要——请您不要见怪——说明一下,每年来付这税吗?收钱的该是我,还是皇家呢?”

  “您看这怎样?我们要做得简便:我们彼此立一个买卖合同,像他们还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们卖给了我。”

  “是的,一个买卖合同……”泼留希金说着,有些迟疑,又咬起嘴唇来了。“您说,一个买卖合同——这就又要化钱了!法院里的官儿是很不要脸的!先前只要半卢布的铜钱加上一袋面粉就够,现在却得满满的一车压碎麦子,还要红钞票   做添头。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要钱。我真不懂,为什么竟没有人发表出来的。至少,也得给他们一点道德的教训。用一句良言,到底是谁都会被收服的。无论怎么说,决没有人反对道德的教训的呀!”

  “哪,哪,你就是反对的哩,”乞乞科夫想;但他立刻大声的接着说,因为对于他的尊敬,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全归自己负担。

  泼留希金一听到他的客人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想自己付,就断定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不过装作文官模样,其实是在什么军营里做事,和坤伶们鬼混的。但无论如何,他总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将各种祝福出格的送给这客人,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孩子,虽然并没有问过他孩子的有无。于是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着玻璃,叫道:“喂!泼罗式加!”立刻听到好象有人拚命的跑进大门来,四处响动了一阵,就有长靴的橐橐声。终于是房门一开,泼罗式加走进来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穿着几乎每步都要脱出的很大的雨靴。究竟泼罗式加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长靴呢,读者是就会明白的。泼留希金给他所有的仆役穿的,就只有一双长靴,总是放在前厅里。有谁受主人的屋子里叫唤,就得先在全个前园里跳舞一番,到得大门,穿上长靴,以这体裁走进屋子去。一走出屋子,又须在大门口脱下他的长靴,踮起脚后跟走回原路去。假使有人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如果初霜已降,从窗子里向外一望,他就能欣赏这美景,看泼留希金家的仆役演着怎样出色的跳舞的。

  “您看这嘴脸,先生,”泼留希金指着泼罗式加,向乞乞科夫说。“这家伙笨得像一段木头。但是您只要放下一点什么罢,吓,他已经捞去了。喂,你来干什么的,你这驴子?唔,有什么事?”这时他停了一停,泼罗式加也一声不响。“烧茶炊呀!听见吗?钥匙在这里!送给玛孚拉去,再对她说,叫她到食物库里去。那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复活节的饼干,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送给我的;就拿这来喝茶……等着,你要到那里去了,昏蛋?这胡涂虫!你脚跟上有鬼的么?先要听我的话!那饼干的上面是不大新鲜了的。她得用小刀稍微刮一下;但那末屑不要给我抛掉!得留给鸡吃的。也不许你同到食物库里去,要不,就给你吃桦树棍,知道吗,那味道!你现在就有好胃口呢。我们就好好的多添些。给我到食物库里去试试看!我在窗口看看你的鬼花样。这些东西是不能相信的。”当泼罗式加拖着他的七里靴,已经从门口不见了的时候,他转过来对着乞乞科夫,接着说。于是向他射了一道猜疑的眼光。这样的未曾听到过的豪爽和大度,使他觉得难恃和可疑了,他自己想:“鬼知道呢,恐怕像所有的游手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吹牛皮的!先撒一通谎,好谈些闲天和喝几杯茶,之后呢,是走他的路!”一半为了小心,一半要探一探这客人,他就说,赶快写好买卖合同,倒不坏,因为人是一种极不稳当,非常脆弱的东西:今朝不知明朝事。

  乞乞科夫声明,契约是照他的希望,立刻可以写的,只还要一张所有农奴的名单。

  这使泼留希金放了心。他好象决定了一个计划,而且真的掏出钥匙串子来,走近柜子去,开开了它,在瓶子和碟子之间找寻了好久,终于叫了起来道:“现在找不到了;我还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这里的;如果那一伙没有喝掉的话!那些东西实在是强盗。哦,在这里了!”乞乞科夫看见他两手捧着一个小瓶,满是灰尘,好象穿了一件小衫。“这还是我的亡妻做的呢,”泼留希金接着说,“那女管家,那坏东西,就把它放在这里,再也不管,总不肯塞起来,那坏货!上帝知道,多少蛆虫和苍蝇和别的灰尘都掉进去了,但我已经统统捞出,现在可又很干净了,我想敬您一杯子。”

  然而乞乞科夫却热烈的拒绝了这心愿,并且声明,他早已吃过,喝过了。

  “早已吃过,喝过了!”泼留希金说。“自然,自然,上流社会的人,是一看就知道的;他不饿,总是吃得饱饱的,但是闲荡流氓呢,你喂他多少就多少……例如那大尉罢:一到我这里来,立刻说:‘阿伯,您没有什么吃的吗?’我那里还像他的伯父呀,他倒是我的祖父哩。在自己的家里他也实在没有东西吃,所以只好逛来荡去!您要一张所有那些懒虫的名单吗?自然,那不错!这很容易,我早写在另外的一张纸上了,原想待到这回的人口调查的时候,就把他们取消的。”泼留希金戴起眼镜来,开手去翻搅他的那些纸。他解开许多纸包的绳,又把它们抛来抛去,弄得灰尘飞进客人的鼻孔中,使他要打嚏。他终于抽出一张两面写着字的纸片来。满是农奴的姓名,密得好象苍蝇矢。那上面各式各样都有,其中有派拉摩诺夫和批美诺夫,有班台来摩诺夫,而且简直还有一个格力戈黎绰号叫作“老是走不到”。一共大约有一百二十人。乞乞科夫一看见这总数,微笑了。他把纸片藏在衣袋里,还对泼留希金说,他应该到市上去,把这件买卖办妥。

  “到市上去?我怎么能……?我不能不管我的房子呀!我的当差的都是贼骨头,坏家伙;有一天,竟偷得我连挂挂我的外套的钉子也没有了。”

  “您在那里总该有一个熟人罢?”

  “谁是呢?我的熟人都已经死掉,或者早不和我来往了。唉唉,有的,先生!怎么会没有!我自然有一个的!”他突然叫了起来。“那审判厅长,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先前常常来看我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是我的年青时候的朋友。我们常常一同去爬篱垣的!没有熟人?我告诉您,这就是熟人!……我可以写信给他吗?”

  “那当然。”

  “是很要好的熟人,是老同窗呀!”

  呆板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好象温暖的光,一种人情的稀薄的发露,或者至少是一点影子,使那死相有了活气,恰如坠水的人,在忽然间,而且在不意中,竟在水面上出现,使聚在岸上的人们都高兴的欢呼起来;然而怀着欣幸的姊妹和兄弟们投下施救的绳,焦急的等着他一只肩膀,或是一只痉挛得无力了的臂膊再露到水上来,却不过一个泡影——那浮出,已经是最末的一次了。周围全都沉默,平静的水面,这时就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泼留希金的脸也就是这样的,感情的微光在这上面一闪之后,几乎越发冰冷,庸俗,而且没有表情了。

  “桌上原有一张白纸的呀,”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这弄到那里去了:那些不要好的底下人!”——他望过桌子的上面和下面,到处乱翻了一通,终于喊起来道:“玛孚拉,喂!玛孚拉!”在他的叫唤声中,一个女人出现了,手里拿一个碟子,俨然坐在那里面的,就是读者已经熟识的那饼干。这时候,他们俩就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把纸弄到哪里去了,你这女贼?”

  “天在头上,老爷!我没有看见什么纸呀,除了您盖着酒杯的那一片。”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捞了去了。”

  “我捞它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用。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

  “胡说白道,你搬到教堂的道人那里去了,他是会划几笔的,你就给了他了。”

  “如果他要纸,什么时候都会自己去买的。他就从没有见过您的纸!”

  “等着就是,看到末日裁判的时候,魔鬼用了他们的铁枷来着着实实的惩治你。要知道你会吃怎样的苦头!”

  “我怕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拿过那张纸。您可以责备我别样的做女人的错处,但我会偷东西,却还没有人说过哩。”

  “哼,看魔鬼来怎样的惩治你罢!他们说,就因为你骗了你的主人,还用了他们的烧得通红的钳,把你夹住!”

  “那么我就回答说:我是没有罪的,上帝知道,我是没有罪的……但这纸就在桌子上呀。您总是闹些无用的唠唠叨叨!”

  泼留希金果然看见纸片就在桌子上,就停了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于是说道:“唔,为什么你就这么嚷嚷的?这样的一个执拗货。人说你一句,你就立刻回一打。去罢,给我拿个火来,我可以封信。且慢!你大约还要带了油脂烛来的;油脂很容易化,走掉了,那就白费!你倒不如给我拿些点火的松香火柴来罢。”

  玛孚拉出去了,泼留希金却坐在靠椅上,拿起笔来,把那纸片还在手指之间翻来复去的转了好一会;他在研究,是否还可以从这里裁下一点来;然而终于知道做不到了;他这才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去,那里面装着一种起了白花的液体,浮着许多苍蝇,于是写了起来;他把字母连得很密,极像曲谱的音符,还是制住那在纸上随便挥洒开去的笔势。他小心的一行一行写下去,一面后悔着每行之间,总还是剩出一点空白来。

  一个人,能够堕落到这样的无聊,猥琐,卑微里去的吗?他会变化得这么利害的吗?这还是真实的模样吗?——是的!——这全是并非不真实的。人们确可以变成这一切!向一个现在热烈如火的青年,倘给他看一看他自己的老年的小照,恐怕他会吃惊得往后跳的。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你们的生活的路,如果已经从你们那柔和娇嫩的青年,跨到严正固定的成人时代去——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各种人类的感动,它会不知不觉的在中途消亡,失掉:你们再找不到它!可怕而残酷的是在远地里吓人的老年,它什么也不归还,什么也不交付。坟墓倒是比它还慈悲的;墓碑上也许写着文字道:“有人葬此。”但在老人的冰冷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文字记号来。

  “您没有一个朋友,”泼留希金折着信纸,一面说,“用得着逃掉的农奴的吗?”

  “您也有逃掉的?”乞乞科夫连忙问,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那自然,我有。我的女婿已经去找寻过了,他说,连他们的踪影也看不见;不过他是一个兵,只会响响马刺的,如果要他在法律的事情上出力,那就……”

  “但是究竟有多少呢?”

  “该有七十个罢,至少。”

  “真的?”

  “上帝知道!没有一年会不逃走一两个的。现在的人,都吃不饱了;整天不做事,只想吃东西,我可是连自己也没得吃……真的,我情愿把他们几乎白送。不是吗,您告诉您的朋友去:只要找回一打来,你就会弄到一笔出息的。一个出色的魂灵,要值到五百卢布。”

  “连气息也给朋友嗅到不得!”乞乞科夫想,他并且说明,可惜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况且单是办理这件事,就得化许多钱;请教法律,倒不如保保自己,因为那是连自己的衣服也会送掉半截的。然而如果泼留希金真觉得境遇很为难,那么他,乞乞科夫,他为了同情心,可以付他一点小款子……但是这,已经说过,真是有限得很,不值得说的。

  “但您想给多少呢?”泼留希金问。他简直变了犹太人,两只手像白杨树叶似的发抖了。

  “每一个我给二十五戈贝克。”

  “您现付吗?”

  “是的,您可以马上收到钱。”

  “听哪,先生,我有多么穷苦,您是知道的,您还是给我四十戈贝克罢。”

  “最可佩服的先生,不但四十戈贝克,我还肯给您五百卢布哩!非常情愿,因为我看见一位最可敬,最高尚的人,却为了他的正直,正在吃苦呀。”

  “是的,可不是吗!上帝知道的!”泼留希金垂了头,使劲的摇起来,说。“就是因为正直呵。”

  “您瞧,您的品格,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不给五百卢布一个呢?不过我也是并不富裕的;再加五戈贝克倒不要紧,那就是每个魂灵卖到三十戈贝克了。”

  “您再添上两戈贝克罢,先生。”

  “那就是了,可以的,再添两戈贝克!魂灵有多少呢,您不是说七十个吗?”

  “不,一总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乘三十二戈贝克,那就得……”这时我们的主角想了一秒钟,并没有更长久,便说道:“那就得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贝克!”对于算学,他是很能干的。于是使泼留希金写一张收条,付给他款子,他用两只手抓住,极担心的搬到写字桌前去,仿佛手里捧着一种液体,每一瞬间都在怕它流出一样。到得站在桌子的前面,也还要子子细细的看一通钞票,然后仍然很小心的放在一个抽屉里,大约钱是埋在这地方的了,一直到村子里的两个牧师,凯普长老和波黎凯普长老,来埋葬了他自己:给他的女儿和女婿一个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也许还有大尉,那要和他扳亲戚的。泼留希金藏好了钱之后,就坐在靠椅上,好象再也找不出什么新的谈话资料来了。

  “怎么,您要走了吗,”当他看见乞乞科夫微微一动,想从衣袋里去取手巾的时候,就说。这一问,使乞乞科夫悟到久在这里实在没有意思了。“对啦,这是时候了!”他说着,就去取帽子。

  “您不喝茶?”

  “不,多谢您!还是别的时候再喝罢。”

  “哦,为什么呢?我已经叫生茶炊去了!但老实说,我是也不喜欢茶的:这是一种很贵的物事,而且糖价钱也尽在涨起来。泼罗式加!我们不要茶炊了。把那饼干交给玛孚拉去!听见吗?她得放回原地方;不,不,还是放在这里罢,我自己会送去的。再见,先生;上帝保佑您!那封信请您交给审判厅长罢,是不是?他该会看的!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哦哦,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呀。”

  于是这奇特的形相,这打皱的老人领他到了前园,乞乞科夫一走,泼留希金即刻叫把园门锁上了。接着是走到所有堆房和食物库去,查考那些看守夫是否都在他们的岗位上,他们是站在屋角,用木勺敲着空桶,以代马口铁鼓的;他也到厨房里去瞥了一眼,看看可曾给仆役们备妥了合式的,可口的食物,然而这不过是一句话,其实倒是自己喝了粥和白菜汤。其次是他终于把大家训一通他们的做坏事,骂一顿他们的偷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待到他只有自己一个时,却忽然起了一种心思,要对于客人报答一下他那无比的义侠了:“我要当作礼物,把表去送给他,”他想——“还是一只漂亮的银表,并不是黄铜或白铜做的,自然破了一点,但他可以去修;他还是一个年青人,倘要引新娘子看得上眼,是得有一只表的。但是,且慢!”他再想过一会之后,接下去道,“还不如写在遗嘱里罢,等我死后,他才得到表,那么,他到后来也还记得我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却即使没有表,也还是极顶愉快满足的心情。这样的出乎意外的收获,才是真正的上天之赐。这实在是毫无抗议之处的:不但是几十个死魂灵,还加上几打逃走的,一共竟有二百枚!当他临近泼留希金的村庄时,自然已经有一种豫感,觉得这地方可以赚一点东西,但这样的好买卖,他却没有计算到。一路上他都出奇的快活,吹口笛,唱歌,还把拳头靠着嘴巴,吹了起来,象是吹喇叭。后来他竟出声的唱着曲子了,很特别,很希奇,连绥里方也诧异的侧着耳朵听,摇摇头,说道:“瞧罢,我的老爷多么会唱呵!”

  当他们驶近市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光和暗完全交错起来,连一切物事也好象融成一片。画有条纹的市门,显着很不定,很不分明的颜色;市上的警兵,仿佛那胡子生得比眉毛还要高,他的鼻子却简直不大见有了。车轮的响声,车身的震动,报告着已经又到了铺石的街路上。街灯还没有点,只从几处人家的窗户里,闪出一些光,在街角和横街里,闹着照例的场面;人们听着密谈和私语,这是小市的晚间常常要有的,这地方,有许多兵丁,车夫,工人和特别的人物,是闺秀的一种,肩披红围巾,没有袜,在十字街头穿来穿去,像蝙蝠一般。然而乞乞科夫并不留心她们,一样的也不留心那拿着手杖,大概是从市外散步回来的瘦长的官吏。时时有些叫喊冲到他的耳朵里,好象是女人的声音:“胡说,你喝醉了;我不许你这么随便!”或者是“又想吵架,你这野人,同到警察署去罢,那我就教你知道。”一言以蔽之,这些话的功效,就像对于一个从戏院回来,头里印着西班牙的街道,昏黄的月夜,挟琴的美人的富于幻想的二十左右的青年,给洗一个蒸汽浴。极神奇的梦,极古怪的幻想,是纵横交织的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的。他觉得会飞上七重天,也会马上到诗人希勒尔   那里去做客——现在这晦气的话,像霹雳一样,突然落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地上来了,唔,而且竟还在一家小酒店附近的“干草市场”上,于是苍老荒凉的忙日月,就从新把他吞去了。

  篷车再猛烈的一震,像进地洞似的,终于钻进了大门。乞乞科夫由彼得尔希加来迎接,他一只手捏住了衣裾——因为他是不喜欢衣裾分散开来的——用别一只手帮他的主人下了车子。伙计也跑出来了,拿着一枝烛,抹布搭在肩膀上,对于他主人的回来,彼得尔希加是否很高兴呢,这可很难说,但当他向着绥里方大有意义似的着眼睛的时候,在他那平时非常严正的脸上,却好象开朗了一点也似的。

  “您可是真也旅行得长久了,”伙计在前面给他照着扶梯,说。

  “是呀,”乞乞科夫说着,走上扶梯去。“你们怎么样呢?”

  “托福!”伙计鞠一个躬,回答道。“昨天来了一位兵官。他住在十六号。”

  “中尉吗?”

  “我不知道。他是从略山来的,有匹栗壳色马。”

  “很好,很好!但愿你以后也很好!”乞乞科夫说着,跨进屋里去。当他走过前房的时候,就耸着鼻子,向彼得尔希加道:“窗户是你也可以开它一开的。”

  “我是开了的,”彼得尔希加回答说;但是他说谎。他的主人也知道这是一句谎话。然而他不想反驳了。在长途旅行之后,他所有的骨节都很疲乏。他吃了一点很轻淡的晚膳,不过一片乳猪,就赶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立刻睡得很熟,很熟了,这是一种神奇的睡眠,只有不想到痔疮,不想到跳蚤,也不想到精神兴奋的幸运儿才知道。

   

 

 


223《死魂灵》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