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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一章 屋脊上的战场(上)

2023-01-13 22:15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一章 屋脊上的战场

        坦克从运输机宽大的尾舱中沉沉驶出,碾进墨玉陵机场集散区坚实而寒冷的冻土,履带将一株恰好生长在卸货舱板前的寒带衰草轧倒,绞碎,印入横纹分明的辙迹,并与同时在这座军用机场忙碌卸运着的众多运输机与更多坦克辙痕一道,组成一幅巨大而复杂的图案。步兵排成整齐的队列、喊着干冷的号子从这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之间踏过,他们脚下是高出海平面4300米的阿克赛钦,这片按古突厥语发音命名的土地意为“中国(钦,即‘秦’)的白石滩(阿克赛)”。这里是云端之上的天国,屋脊之上的战场,与此地遥隔着军事控制线相峙于西部的锡亚琴冰川另一侧,厄普西隆帝国军正在翻越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在人民解放军各支部队通过新藏线和空中运输集结至此的同时,北线自中亚入侵而来的苏联红军,正从满天星斗的帕米尔高原进入喀喇昆仑走廊。

        我站在跑道一侧,看着那辆巨大的“铁龙”式重型坦克刚刚驶离机舱,在地勤调度员双手摇晃的信号灯指示下,缓缓汇入庞大装甲队列的其中一格,一想到仅仅在两年前,底盘上那门威力巨大的铁幕粒子撞击炮唯一的原型机,还不过是装载于重型运载车厢上、跟着我们在朝鲜半岛的冰天雪地里躲避“冰雹”无人机轰炸的笨重赘物,我便不由得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叹。

        “这座机场将是整个克什米尔战场的支点,它是俯瞰于高原之上一座不沉的航空母舰,歼击机从这里起飞后甚至不需要加力爬升,仅凭跑道本身的海拔就已经对从其它方向来袭的敌机占据高度优势了。”林虎将军向我强调墨玉陵机场的战略意义时,额上的皱纹绷得像这片战场上纵横的沟壑一样,鹰一样的目光顺着这座巨大机场的四条跑道延伸至尽头断崖处,并继续投向远方的群山与冰峡,在那些地理屏障的背后,“异教”与“将军同志”这两个原本普通的名词,正裹挟着浓重的战争阴云,攫住我们以窒息般的深重压迫,“敌人的动作比预期得还要快,希望机场的空运集结还来得及。”

        一队“狐步舞”式歼击机编队正在入场,带头的那架长机降落前特意绕了一个大圈,从我们头顶极低的位置掠过,并摇摆了一下机翼作为致意,虽然临战的军机把军徽和部队标识都抹掉了,但通过那凌厉干脆的机动动作,我还是认出机舱里是“红色佩刀”中队的队长马超云。林虎将军伸手扶住差点被吹飞的军帽,对着滑入跑道的马超云长机露出一个斥骂的表情:“人民军事委员会上原本有一种激进的意见,说是要把‘最能打的全拉过来’,可现在老武和小叶都折了,沈重工被调回东北盯住苏联人,旧远征军那帮老家伙们得在东南沿海填补上海战役后留下的防线缺口,海军舰队在托托亚岛遭受损失之后,日本国内的敌对武装又开始活跃起来,把朱捷也绊住了——多事之秋啊!”

        跟在“红色佩刀”中队尾后降落的,是一架从相反方向进场的重型运输机,我看到苏近卫从机舱里跳了下来,杂乱分布在军大衣上的破损和硝渍无不沾染着战场前线的痕迹。这是我从托托亚岛战场归国后第一次见到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下巴上的那圈胡茬似乎比先前见面时更密了,神情也沉凝疲惫了很多。自苏联人的背后一击以来,留守国内而未能参与托托亚岛战役的苏近卫,像救火队员一样奔波于各大战场。先是指挥了“远望-乙”战役,讽刺的是作战对象从心灵军团变成了苏联红军,阻击方向也由西线变成了东线,为的是防止因将军同志从北美战区携部归国而重新雄厚起来的苏联红军,从远东一角冲向遥远的克什米尔战场,孰料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被阻截的红军主力只是佯攻,将军同志带着另一支更精锐的小部队,不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穿过了广袤的西伯利亚荒原,当情报部门再次确定他的位置时,他已经出现在了中亚战场。苏近卫奉命将北线指挥权交接给沈重工,像一条执着的猎犬一样调头冲进中亚,去挽救叶未零同志一力巩固起来、而现在却因与苏联再次交恶而变得岌岌可危的广大战略缓冲区,将原本留驻下来协助五个中亚苏维埃加盟共和国防范心灵军团进攻的“张掖”行动远征驻军,从苏军部队的围攻之下解救出来,并重新掌握曾由老叶从厄普西隆帝国手中夺取的那些战略要点。但他终究未能挡住将军同志,那位不可一世的战神指挥着红军冲进了瓦罕走廊,逆着古丝绸之路的指向侵入了帕米尔高原,并转而南下进攻他在上海军事司令部里就已经窥见的目标——科研部队阿克赛钦基地。于是苏近卫又风尘仆仆地杀回国门,并在喀喇昆仑走廊追上了那位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

        “他死得痛苦吗!?”这是苏近卫见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我们都知道他在问谁,他的声音在航空引擎的轰鸣声中,显出一种坚硬而可敬的悲伤。

        我在寒风中挺起胸膛来,昂然地回答道:“他死得很壮烈,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

        “我们去成为和他一样的英雄吧!”苏近卫隔着手套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最强大的敌人已经侵入国境,如果我们不能取得光荣的胜利,至少要像他一样光荣地死亡!”

        “荣幸之至!”在目睹了老叶的死之后,那是我第一次露出笑容,尽管它是如此苦涩。

 

        我们在墨玉陵机场的指挥部里见到了芸茹。此前回到科研部队时,我就已经单独向她转达了老叶的死讯,同时也交待了武修戎将军牺牲时的情况——近来苏联人为了动摇我们的士气,开始四处散播武修戎将军在上海战役中被俘叛变,并供述了“大迭代”计划和阿克赛钦基地具体位置的谣言。但芸茹至今也绝口不肯提有关老叶的任何一句话,脸上显得更加没有血色了,像一台计算机般冰冷而高速地运转着,我们进入指挥部时,她正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的模拟地图上反复推演着敌军进攻路线,我注意到她在指挥台一角、靠近手边的位置,又摆上了一瓶早已被老叶和我丢到研究室角落的自制“营养片”用来代替正常进餐,她现在的状态多少与先前的“监管”时期有些相似,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北线情况怎样?”她背对着我们发问,仰起的头像是被目光钉在了地图上,而这次发问不过是高速运转的大脑中偶然执行的一条冗余程序。

        “白鹿达坂的阻击失败了,我们得在碎叶山口重新建立防线。”苏近卫简扼地答道。

        “老首长,西线的情况如何?”芸茹回过身来继续问道。

        林虎将军反馈了空中侦察的结果:“厄普西隆分子打穿了南亚次大陆,已经在锡亚琴冰川建立了据点,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军队从克什米尔传统停火线两侧发起了夹击,但很难撼动他们的战略优势。空中侦察显示,厄军对阿克赛钦方向的地面进攻仍然是试探性的。”

        “苏军夺取喀喇昆仑走廊,使我们落入了战略劣势。”芸茹将掌握到的敌情一一标注在作战地图上,“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将军同志通过喀喇昆仑走廊向克什米尔战场投送物资和兵力,比我们通过新藏线和墨玉陵机场进行投送更有效率,当前阶段我们暂时占据兵力优势,但拖得越久,他们的兵力就增加得比我们越快,终究会压倒我们,我们必须发挥暂时的兵力优势,赶在力量对比扭转之前,以足够小的代价消灭苏军主力,才有可能打赢这场仗。”

        “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得先打一个,再打一个,趁着厄普西隆分子还未发动全面进攻,集中兵力优先把苏联人解决掉。”苏近卫赞同道,“要在这种季节越过空喀山口发动大规模陆上进攻,对后勤的考验太大了,这也是我军在62年自卫反击战中快打快撤的一个原因,我判断异教在锡亚琴冰川囤积起来的物资,暂时无法支撑一次大规模攻势,如果我们能先击败将军同志,就可以节余出足够的兵力来应对异教的威胁,甚至有可能迫使他放弃进攻,给我们留出足够的时间集结部队,通过外交渠道联合巴基斯坦和印度从三个方向发起攻势,把厄普西隆势力从克什米尔地区挤出去。”

        “221旅的防御作战经验比较足,我去碎叶山口顶住苏联人。”我在地图上的碎叶山口一线划上了一道防御弧线标志。上海战役之后,从托托亚岛死里逃生的几支部队残部,以表现卓著的第221装甲工兵团为基干进行整编,扩编形成了第221快速反应旅,属于此次最早进入克什米尔战场进行支援的一批部队。

        “苦瓜脸去碎叶山口防御牵制。老苏收容喀喇昆仑走廊退下来的部队,从侧面迂回攻击苏军侧后。请老首长留在机场调度,为前线提供空中支援。我会回到科研部队基地去部署预备队和二线防御。”芸茹在地图上补充了剩下的部署。

        就在我们离开机场指挥部前往各自的战场时,芸茹突然在背后唤住了我们,她的声音仍然是冰冷而毫无起伏的,但我回头时,却看到她疲惫的眼睛里仿佛撤去了一道无形的井盖,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悲伤,那一刻她无疑回想起了舰队从上海出航之际,向老叶告别时的情境,因之那句部队里约定俗成的祝愿也突然带上了一种别样的沉重意味:“同志们,愿胜利的星照耀你们!”

        指挥部里的气氛在那一刻变得凝郁而斑驳,就好像看到现实变成了一段陈旧破损的黑白胶卷录像影在眼前。我们按照惯例齐声应道:“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我们在赶往前线的路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当时部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但每名战士路过时都免不了要侧过头来惊异地打量一下地面,装甲队列中也不时有车长从炮塔舱口探出来查看。

        吸引我们的是一方深坑,大致呈矩形的规整几何轮廓说明这并不是偶然炸出来的弹坑,倒像是某种定制的机械在大地上压制形成的,它的平面面积几乎能容纳一辆“麒麟”坦克,朗噶跳进已经积了水的坑底查看,发现其深度有一人多高。这并不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方坑,更多形状和大小完全一致的坑洞散布在沿途的行军道上,彼此之间相隔如此之远,使人很难将它们相互联系起来,如果把这些怪异的痕迹标示在地图上,大概会形成一道带状的不规则点阵,杂乱地延伸到阿克赛钦腹地。朗噶认为这是为了防范苏联人而挖下的散兵坑,阎启明则笃定这是为了建造某些军事设施而预先打好的地基,但由于某些原因最终废弃了。我站到规整笔直的坑沿去作仔细查看时,一阵剧烈的震动差点把我晃到坑底去,行军队列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我们似乎处于一条活跃的地震带上,自从进入战场以来,这几天已经多次遭遇过这种小型地震了,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失。”朗噶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来。

        紧随而来的一片巨响,令我们无暇再去管顾方坑和地震了,那是我们所熟悉的炮声,属于战争的声音。我循声看见一道道细细的硝烟散布在远方,仿佛是天地间一条条细小而交叉的裂痕,那是碎叶山口阻击阵地所在的方向,前线已经后退到视距以内了。

 

        我进入碎叶山口防御阵地的前沿观察哨所时,221旅最先抵达的一批“麒麟”坦克已经越过了防线投入战斗,由于肉眼无法像主炮观瞄设备那样透过阵地正面浊重的硝烟捕捉目标,在我看来它们就像是对着不断压来的硝雾本身开火。前后相距极短的好几声炮击密集响起,炮弹在未及下坠之前便沿着笔直的弹道扎进了硝云,闪起一片模糊的火光,几乎是在第一轮炮击的同时,更多炮弹逆着几乎平行的轨迹从硝烟后面扎出来,三三两两地以各辆“麒麟”坦克为集中点交错穿过,甚至在我方坦克被击毁后,仍然有向着同一目标集火的炮弹继续飞过来准确击中已死的残骸。我凑到了观察口处的炮队镜上,透过烟幕看到了更广大的战场,硝雾后面,苏联人的装甲集群正在铺满整片冻土苔原,前沿的“麒麟”坦克在被摧毁之前已经击中了很多敌方坦克,但更多苏制战车仍然保持着交错且广阔的横向间距奔涌而来,冲撞和碾压着正在从前线撤向碎叶山口阵地的我方残部,一门门主炮在高速冲击过程中始终稳定地指向我方防线所在方向,间或横摆一下,把来不及撤退而试图攀上底盘安放爆炸物的我军战士扫下来。

        后续抵达防线的我军坦克接连越过阵地接敌,但每辆坦克几乎刚一暴露在射程以内,便旋即被两发以上的敌方炮火击中,损毁之前甚至连开火的机会都难以得到,就像零星投入洪峰之中并很快被冲走的一只只沙包。第二支“麒麟”坦克横队战损殆尽时,敌方坦克集群的前锋已经冲到了极近的距离,我甚至能够看清那些“犀牛”式和“捷豹”式坦克反应装甲上横平竖直的接缝纹路了。一回想到碎叶山口背后的平原和还在平原上行军集结的部队,我便感到牙床都发麻了——如果我们守不住这道已经快要失守的防线,这片无险可守的大地就会是我们广阔的陵墓。在短暂的僵滞之后,我命令把新列装的那支“铁龙”坦克排顶上来。

        这支试装性质的装甲排仅装备有四辆“铁龙”式重型坦克,在观察所一侧射界良好的高地上横向排开,占地还不及敌军集群之一角。由于苏军装甲前锋已经冲到了近前,坦克手们甚至不需要修正抛射诸元,直接采取了零仰角向着正前方平射,第一辆“铁龙”坦克开火时,其杀伤效果令我想起了17世纪时的旧式火炮,用霰弹向着密集抵近的线列步兵进行“零距离”射击时的血腥场面。那门强大的铁幕粒子撞击炮,使用与“铁幕”防御系统通过挤压金属原子形成致密装甲以增强防御力完全相反的物理效应来作为攻击手段,从炮击中心溅射开来的粒子撞击流,能够从粒子层面拆解掉目标最基本的物理结构而造成解体,“铁幕”脉冲效应则将这种杀伤效应的作用范围成倍扩大,炮火落入苏军装甲集群,就好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投映着无数坦克倒影的平静水面,激起的广阔涟漪瞬间将被波及坦克的坚硬线条震碎、并永远定格在了被摧毁时的扭曲模样,在原本规整的集群队列中挖去了很大一片缺口。受到攻击的敌军集群很快发现了目标,开始纷纷调转炮口向着炮击阵地集火,穿甲弹不时冲击在“铁龙”坦克的正面装甲上,敲出一记记弹芯折断的铿康震颤之声。另外三辆“铁龙”坦克接连开火,指向不同角度的炮击面杀伤范围覆盖了整个战场正面,高速冲击的敌军装甲集群在离碎叶山口防线只剩一射之遥的位置,撞停在了四片巨大的杀伤扇面上,仿佛是被某种覆盖着战场的无形巨物集体碾碎。经过紧张的再装填之后,四门铁幕粒子撞击炮微微抬起一定的仰角,向着挡在当面残骸后方的远处敌群进行了第二轮齐射,残存的敌军坦克顿时改变流向、朝着出发的位置倒涌了回去。

        我爬出刚才被敌方密集的炮击半埋进浮土里的观察哨所,伸手抚过最近一辆“铁龙”坦克高大而坚实的侧面装甲,感受着这头钢铁之龙向溃敌进行第三次射击时后座力,仿佛被那种巨大的震动感染并燃烧了全身——这是从我们的阿克赛钦科研基地里制造出来的武器,而它只是整个“大迭代”计划中最先投入生产的初芽一角,我开始渴望看到“大迭代”计划的最终完成了!

 

        机动建设车在碎叶山口后方建立了指挥部,此地离前线已经隔着相当的距离了,炮声听起来也不过像是远天隐隐的闷雷。

        报务员们交错通报着最新情报和作战指令,电战兵们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上标定着前线部队或“蜻蜓”式无人机群锁定的敌方目标,并从中筛选出最具打击价值的一批,优先指引给从墨玉陵机场起飞的空军编队,直到电子屏幕上的攻击锁定标识被清空、等待着移向下一处目标。被忙碌的指令声和电台发报声包围着,我却第一次在指挥部里感到了孤独。我已经习惯了站在老叶的背影里,待在主指挥位侧后的辅助岗位上,即使偶尔独立遂行作战指挥任务,也仍能感受到老叶的目光从更后方的总指挥部覆盖着整片战场。但现在能够遮覆我的那片背影消失了,独自站在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位置上,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好在无形的电磁波将我们与各支友邻部队联结成整体,使我即使只对着眼前这一方指挥室,也仍能够时时感到自己是这庞大战场的一部分。

        “老苦瓜,顶住啦!我掀了他们后方的战术导弹阵地,被堵在前头的坦克集群就快要尥起蹶子来发疯了!”苏近卫从遥远的侧后迂回战线向我进行呼叫。至此为止,阻击计划正在稳步推进中,我计划调整防线部署,有意放开一处缺口,用以缓冲被苏近卫赶过来的大批敌军集群发起的强击,并把省下来的防御兵力调到二线形成预备队,打算待敌军冲过缺口、被来自防线两侧的火力消解了冲击势头之后,再发动一次反冲锋把他们推回去。

        指挥部短暂地晃动了一下,最近我们已经对这些轻微而密集的地震习以为常了,指挥作业并没有因此被打断,我继续向前线部队发出阻击指令:“作战单位0435、0437,准备接敌;0436后退至二线位置,与0443会合,集结装甲力量准备展开反冲锋;0443……0443……呼叫0443!”

        在一片通讯中断的噪音中,我瞪着作战连线控制屏幕,发现地图上代表敌我各作战单位的符号标识已经完全不动了,卡死的荧屏如死水般映出我惊愕的脸。整个指挥部都遭遇了同样的状况,内部军用电子设备的显示屏幕还在正常运转着,但与其他作战单位保持讯号连接的所有通信屏幕都断线了,斑驳有如一副缺失了众多碎片的拼图。我们被从战争之躯中剥离出来,囚禁在了指挥部这颗大脑以内,也许前线的阻击作战正因为失去调度而演变成一场各自为战的灾难,而我们甚至无法感受到这具瘫痪身体被杀伤时所反馈的疼痛。工程师们飞快地进行着系统检修:“电源供应正常!”“主稳压器正常!”“天线运转正常!”“数据解码正常!”

        在一大片比技术故障更令人焦虑的“正常”假象之下,一名眉毛都已经发灰的老工程兵大步走到检修台前,伸手把一名同行扳开并霸占了那方系统屏幕,他使用起电子设备来笨拙极了,甚至无法协调十指同时操纵键盘,而是从两手各尖起其中三支骨节粗大突出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重重敲砸过去,有如一双种惯了田的手在初学弹钢琴。经过了迟缓但并不漫长的敲击之后,检修屏幕终于闪出了发现故障的警示红光,自检系统显示,机动指挥车部署展开时接入地下的通讯光缆断开了,这是整个通讯线路系统中保护得最好的部分,难怪工程师们始终没有料到它可能会出问题。由于地震在短时间内变得愈加频繁且剧烈,工程师们要求动用指挥部配备的震动传感器来测量震源,以便评估紧急实施地下抢修作业的危险性,这套传感设备原本是通过测量震动波强度用来计算炮击落点的。

        “震源深度150米。”技术员报告道——震源之浅令人错愕,这根本不是地震!

        “不对,140米……”技术员随即修正道,接下来的侦测结果使我们意识到这与测量误差无关,“还在继续靠近,预计15秒内到达地表!”

        整个指挥部都在手足无措中,看着监测屏幕上那个代表震源的红点以秒为位移计时单位向着地面一点点靠拢过来,难以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最先感受到了其中的危险意味:“准备战斗!”

        掘进钻头破开了指挥部的地基,将先前那仿佛还与这场战争无关的轻微地震加剧成撕裂了空气的噪响压迫到我们面前,金属和土石的碎屑,沿着钻头上螺旋状沟槽的沿长线方向飞速抽打开来,像子弹一样切过离突破口最近的几个人的皮肤与血肉。还未等这辆小型钻地运输车在宽阔的指挥大厅中央停稳,第一名心灵步兵已经从仍在震动的舱门中跳了出来,标志性的能量喷枪在武装护目镜上灼灼闪烁着心灵之火。随着厄普西隆帝国越来越深入地介入这场战争,苏、盟两大阵营就像急于给一个全新生态系统中发现的所有异类物种进行勘定命名一样,加速收集着有关敌方各类兵种和武器的军事情报与命名代号,这种曾在巴米扬峡谷地下基地的首次遭遇中给我们以震愕的心灵步兵,已经在情报部门的侦察档案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页篇幅,在厄普西隆帝国军的战斗序列中他们被称为Initiate,意即刚刚加入某种组织或宗教的新人,而我们只能词不达意地将他们称为“学徒兵”或是“新兵”。

        我的提醒只刚好早了一步而已,那名倒霉的厄普西隆新兵一出舱,就正好跳进了刚刚拿起武器且极度紧张的指挥部非战斗人员枪口中央,这些报务员、电战兵和工程师使用电子或工程设备比用枪更熟练,其中不少人就像大多数缺乏武器训练的新手那样,扣住了扳机就再不肯放手,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那名敌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开火,便被足够把他打死十多次的弹雨,抽击成一片无法维持形状的碎红涂抹到了车舱上。而当更多敌人跳出车舱时,满厅的非战斗人员却大都同时忙于换弹而再无法进行自卫,那些心灵步兵围着车舱排列成一圈环状朝各个方向开火,被心灵烈焰引燃的人像火炬一样在人群中灼烧奔跃,将指挥部加热成一片狭窄的炼狱。

        “卧倒!”我听到背后有人用汉语咆哮道,来不及多加思索便一个前扑卧在了地板上,而那些并未拥有心灵能力的敌人没听懂这句话,一时成为了整个指挥部里唯一还站着的一群人,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速射的子弹带着从他们体内穿出来的鲜血暴烈撞击到钻地运输车上,将装甲表面涂鸦成一片残酷的模样。朗噶、阎启明等破门而入的警卫兵,迅速从匍匐卧倒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之间穿过,用枪口对准那些被击倒的敌人,并向其中还没死透的补枪。

        还未等非战斗人员们爬起身来,一发炮击穿透了指挥部的侧舱,处于弹道延长线上的人纷纷缩到梗塞在指挥部中央的钻地运输车后面,以躲避飞散的破片。透过那眼炮孔,我看到更多钻地运输车正在破出地表,有如从冻土中突然生长出来一大丛深紫色的地狱之花,厄普西隆步兵迅速离开车舱并散开成作战队形,向着指挥部环围过来。

        由于我们的基地建立在了远离交火线的后方,与苏军之间阻隔着的大批作战部队保障了这一地域的安全,因此指挥部附近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部队进行护卫,战士们簇拥着仅有的两辆“麒麟”坦克逆敌而进。坦克装填上了专用于杀伤软目标的榴霰弹,向着每一片试图相互靠拢以集中火力的敌军步兵群开火,将聚涌的敌潮一次次轰散。凶猛的步坦协同突击即将把敌军步兵切割成互不联系的两片,大堆的土石却开始像喷泉一样从战士们脚下堆涌而出,新抵达的一批钻地运输车直接钉进了我方队列中间,敌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入了抵近交火的危险距离,很多冲锋中的战士还未及调整枪口指向,便被从紧贴在身边钻出地面的敌人击倒了。这显然是一次受到了严密指挥的步坦协同攻击,在厄普西隆步兵突入我方队列的同时,几辆吨位更大的钻地运输车破开了远处结构更为坚固的岩架地层,敌军坦克顺着由钻头开辟出来的地道口纵列冲出,其中一辆“麒麟”坦克摆动了炮塔却迟迟没有开火,似乎是在把榴霰弹换装成脱壳穿甲弹,另外一辆则向着距离最近的敌车开了炮,榴霰弹在敌方坦克装甲上撞散成一片碎裂的火花,随即两辆坦克都被密度强上数倍的敌军直射炮火所笼罩,炸开成了步兵队列之间两团残喘的烛火。这不是一次特种作战,而是一次大规模的奇袭,新的敌人在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时机进入了战场,厄普西隆军从地底穿透了喜马拉雅山!

        失去坦克的支撑之后,我们有组织的反击被敌人迅速肢解碾碎。在很快就微弱下来的交火声中,我躲在基地中的磁能发电站一角竭力屏住呼吸,身边只剩下挂了彩的朗噶,一枚敌军“弓箭手”的破甲弹头从肋骨下方穿进了他的右胁部位,不少碎片残留在了体内,剧痛和失血“锁死”了他的大部分肢体行动。一墙之隔以外,一小队敌军步兵正在进行着战斗扫尾阶段的搜索行动,几只军犬大小、通过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异形生物正在他们的嘶喊催促中四下寻索着鲜血的气味,情报部门把这种最初在巴米扬峡谷地下基地中目击到的怪物称作“精怪”。

        “我会绕到侧面去开火吸引敌人,你趁机逃到后头去躲起来,不要放弃活的希望。”我抱着一支捡来的突击步枪,把脸贴在发电站外墙上,将声音压得尽量低。

        “我反对。我留下来吸引敌人,你趁机撤退。”朗噶用更虚弱的声音说道,“政委同志,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士,只要在战斗中坚持到被一颗子弹结束生命,就算得到自己光荣的牺牲了,但你不一样,比起被一颗子弹打死来,你还有更多作为一名指挥员的使命要去完成,如果你牺牲在了这里,那就绝不是光荣的死,而是逃避责任的死。”

        “抛弃战友和伤员不是我们的传统!”我试图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压倒他。

        “政委同志,”他整理了一下军装的衣领和风纪扣,露出了一副坦然的笑容,就好像要带着这一身鲜血和伤痕的勋章去赴一场盛大而光荣的典礼,那一刻我看到他双眼里倒映着托托亚岛被染成血色的浪涛,“我要像一名真正的战士那样死去,然后带着骄傲的战绩去向已经牺牲的战友们报到!”

        我竭力把脸仰向墨翠色的阴沉天空,试图让往上涌的泪水流回到心里去。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把朗噶攫走,就像攫走已经牺牲了的太多同志那样。运输机的引擎轰鸣声在战场上空低沉地回荡着,通讯被切断后,其他部队虽然不清楚这里的战况,但至少已经觉察到战线后方出问题了,墨玉陵机场似乎试图通过空投向我们提供支援,庞大的军用集装箱从机腹滑落到天空中,每只集装箱都至少张开了两组以上的降落伞在云层下缓缓沉降着,那真是一种奇怪的联想,我仰望着那些集装箱沉重而冰冷的投影,就仿佛看到了一圈修筑在天空中的公墓。朗噶的笑容,令我突然对自己一贯以来的严肃古板和死气沉沉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憎恶和内疚,我强迫着自己摆出一副开玩笑的随和模样来,指着那些越落越近的集装箱说道:“这两年芸茹在阿克赛钦基地藏了很多‘大迭代’计划的新装备,我敢打赌那些箱子里就装着一两件。我想至少应该让你见识一下咱们的新玩具才好,我们取个折衷的办法吧,我来开火吸引敌人,你到落得最近的一只集装箱里去拿新装备,然后倒回来救我,那些厄普西隆分子会被我们气到哭鼻子的。”

        “嚯,苦政委也会讲笑话了末?”朗噶再次咧开牙来笑了一下,“听你的!”

        此时那几只精怪已经停止了嘶吼,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转圈嗅着泥土上的血迹,然后陆续将几乎贴在了躯干上的头颅转向我们藏身的位置,显然是嗅出朗噶身上的血腥了,这迫使我们来不及等待集装箱落地,而只能提前采取行动。

        “等我数到三,我冲出去开火,你到后头去。”我打开了突击步枪的保险,微微探出一丝目光去打量向这边聚拢过来的敌人,“一,二……”

        我上当了!朗噶那混蛋在我数到二的时候就抢先冲了出去!我绝望地看着他变成一道迅速小去的背影,张大了嘴却没有喊出任何声音。他呐喊着迎向那几只残暴的精怪冲去,从腰间抽出那柄三棱枪刺就像抽出一柄剑,扬臂扶住卡稳在枪管上的刺刀座就像挺起一支列阵的长矛,伤口中的血飞溅成一支红色的孤翼扬起在他背后。

        第一只集装箱正好落在了朗噶身边,触地时扩散出一阵沉然可靠的震动,我看到箱体上绘着科研部队那青蓝色的“显微镜坦克”徽标。似乎有某种惯性触发装置被坠地时的冲击启动了,整只集装箱像基地车部署成建设指挥部时那样眼花缭乱地四下展开,一只只维修无人机从箱体中高低错落地飞了出来,就好像一串空灵的音符在起伏着。它们开始围绕着朗噶飞旋,就像以他为中心跳起了一支圆舞,朗噶被迫停下冲锋的脚步僵立在它们中央,不住地转头打量这些无人机,露出一种比看到敌人时更加惊惧害怕的模样。绘着医疗标识的无人机贴近到了他胁下的伤口,伸出众多细小的机械臂来同时进行着麻药注射、消毒清创等一系列作业,并喷涂出某种迅速凝固的生物制剂将伤口填补了起来,而更多涂有工程符号的无人机则各自吊装着一副零件,它们纷飞着将那些组件一一贴装嵌合到朗噶体表的各个部位,就像是在为一位即将奔赴死战的勇士佩戴上精良的盔甲。敌人的火力不断将无人机击落,但随即便从集装箱中飞出更多替补无人机填上空缺。当微型无人机群像完成淬火后的铁屑一样散开时,朗噶已经被全身包裹在了一副厚重的外骨骼装甲里,看到他被重新武装起来的那一刻,我回想起了芸茹曾在中亚战场对王峰讲过的那段话:“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它会让你的血液沸腾!”

        那几只精怪正好在这时扑到了朗噶的装甲上,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平臂甲间的那支大口径重机枪,将位于正面的两只精怪双双打成了一地碎血。第三只精怪从这沉重的装甲中感受到了恐惧,就在它转身逃跑时,朗噶抬腿将它踏住了,大口径子弹将它的头颅从躯体上撕扯了下来。此时最后一只绕到背后的精怪仍跳在背上撕咬着朗噶的肩甲,他腾出手来将这只凶恶的怪物攥住,甩到面前并提悬到了半空,仿佛是为了体验一下自己所获得的强劲力量,而直接用液压驱动的机械臂拧断了它的主脊骨。其间对面的厄普西隆新兵和弓箭手一直在向朗噶开火攻击,心灵之火和破甲箭头在外骨骼装甲上只留下一道道黑残的灼迹与白硬的磕痕。朗噶将重枪机调整到了速射模式,子弹连接成的利刃从敌群之间拦腰斩了过去,在冻土上灌溉了一层新红。

        附近的敌人都被重新响起的交火声吸引了过来,一辆装备着双联加特林结构机关炮的轻型防空坦克出现在了前方,外骨骼重装甲迅速迎来了投入实战后最严峻的考验,重机枪的咆哮几乎完全被对面凶猛的机关炮火吞没了,与其说我震恐于朗噶开始挨打,倒不如说我更震愕于他居然挨得动这种打,步兵装甲在弹雨中疯狂颤动着,而竟强撑着既没有解体、也被有被冲击倒地。如果让那辆加特林坦克的攻击持续下去,并使得转膛机炮完成管膛适配而进入那种恶名昭著的“疯狂射击”模式,步兵装甲的第一次实战检验恐怕难免要以一次悲剧收场,但在敌车进一步提升射速之前,其侧面的空气突然扰动成一道脉冲波纹冲击而来,并准确穿透了机关炮塔,将它从那台轻捷的底盘上硬生生掀了下来。逆着脉冲波的指向,我看到了另一名全身包裹着外骨骼装甲的战士,他的装甲形制与朗噶的并不一样,同样是全覆式的面甲令我看不见他的脸孔,但他完成攻击之后却仍是按照将炮口对准地面、将身管斜抱在身前的操典垂下了那杆增压脉冲炮,这个操作火箭筒的标准动作令我感到无比熟悉:“老阎!?”

        阎启明闷在面甲后面瓮声瓮气地应道:“看来咱们还能再多活一阵子!”

        失去了加特林坦克掩护的敌军步兵拉开散兵线继续发起冲锋,朗噶和阎启明不断开火,却难以阻止他们迂回到侧后方向隐隐形成包围态势,敌军主战坦克也开始从指挥部那边绕过来了。趁着他们二人阻住敌人的时机,我终于从一名死去的技术员手上翻找到了战术无线电对讲机,并试图呼叫附近还存活着的步兵们前来提供掩护:“动员兵!”

        那是一阵雄浑的共鸣在讯道中齐声呼应:“到!”

        我原以为会看到熟悉的动员兵们的身影从基地各处聚拢过来,可当我昂首四顾时,看到的却是一片金属的底色:重装步兵,重装步兵,还是重装步兵,那些集装箱中的无人机,将基地里的所有战士都武装成了重装步兵,可当他们排列成三三制轻步兵突击队形从我身边冲过时,我却认出那仍是一颗颗动员兵的灵魂在装甲之中燃烧,那些在国民生产状况最困难的时期、只拿着象征性的50元募兵费便奔赴战场的战士们,在穿上步兵装甲的一刻,终于得到了作为一名基层步兵所企盼的最光荣的补偿——从最基础的单兵装备层面,对始终占据技术优势的敌人首次形成代差反超。

 

        又一轮敌军火力盖过之后,重装步兵和反坦克重装猎手们的身影冲破炮火掩盖重新昂了起来,抓住敌方火力压制的间隙进行机动和反击。越过那些起伏的头盔和肩甲,我看到一颗黑点正在降临战场。它的下坠轨迹近乎笔直,像一颗密度很大的石头毫不受阻力影响地落进水里,撕扯着沿途的云层和气流,在寒冷而空旷的天色中留下一道波纹状的痕迹。在它坠落的方向上,突袭指挥部的厄普西隆部队看出了我们缺乏重火力支援,正有恃无恐地组成较密集的队形以发扬正面火力,那颗点正好坠入了敌军集群的中央,从落点处激起的气流和声浪,形成一圈圆周朝着所有方向扩散开来,就好像一堵向着外围急速扩张推进的环形之墙,沿途的敌军步兵和坦克撞上这堵冲击之墙时,便随着脚下翻涌的土石一同被掀离地表,在重新坠落之前就被急剧膨胀的烟幕所吞噬了。我们纷纷卧倒在地规避冲击,并将双手垫在身下将胸膛支撑悬起,以免被从地面传播而来的震荡波伤及胸腔。那道声音与空气的“环墙”冲过我匍匐着的位置时,简直就像一支高速冲锋的重甲骑兵横队从我身边奔踏而过,我不得不拼命张嘴嘶喊以平衡两侧耳膜受到的声浪压迫。待冲击环在背后缓缓消散,重装步兵们用机枪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并把枪口对准了从烟雾后面出现的第一批敌影,但还未及开火,那些如木偶般僵硬挪动着的敌人已经自行倒地死去,深色的瘀血从他们呆滞面庞的每一处孔窍中渗出来,这些处于爆炸杀伤边缘的步兵,是被巨大的冲击震死的。待烟雾稍稍散去之后,我看到面前的战场宛若变成了另一颗生命绝迹的行星表面,一环前所未见的巨型弹坑将土地挖去了一大片,已经连形状都看不出的敌军坦克零件,像一场末日后的残骨般散乱分布在灼硝腾腾的焦土底部。

        我带着和那些被震击而死的敌人一样呆滞的表情凝视着这片弹坑,就好像看到克什米尔战场睁开了一只巨大而空洞的死亡之眼在仰对着天空,一时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常规爆炸物竟能产生这样的威力,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次可怕的炮击是由厄普西隆军或苏军发起的,只是由于未能校准炮击坐标才错过了我们,因为在我军的作战序列里,我还从未见过有哪种远程火炮能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杀伤。

        我没有料到弹坑中竟还有生命能够幸存,看来并不止是我们把“怪物”投入到了这场决死的战役中。那是一辆在情报部门的信息“图鉴”中尚未“登记造册”的重型坦克,在我们的认知里,这首次填补了厄普西隆军在重型坦克装备领域的空白(作为老牌的装甲兵主义信奉者,我们并不愿意承认那种顶着一颗恶心大脑的怪胎战车具有挤进重型坦克之列的殊荣)。它拖着在炮击中严重受损的庞大车身,从弹坑最中央的硝幕里蹒跚而出,烟雾从装甲的每一处缝隙中流出,就像是无数片在风中拂动的碎布条,造型怪异且原理不明的尖锥状双联主炮从硕大的炮塔上高高扬起,像一尊沉重的巨像般朝我们倾压过来。战士们的重机枪和增压脉冲炮铿铿空空地敲击在那庞大的车体上,就在它冲进最前沿的步兵队列之际,一阵比这重战车的轰鸣更加巨大的震动从远方摇撼着大地,它与厄普西隆钻地车啮开地层时所造成的那种震动不同,而更像是我们先前在行军道上遇见那些方坑时所遭遇过的那次地震,似乎是从更浅近的位置震荡着更广远的土地。我很快就发现这也不是地震,因为它明显按照一种有规律的、以三下重响为一组的沉闷节奏震颤着大地,精确得像是一台持续运转的机器,我竭力想要看清震源位置,但炮击掀起的硝烟久久不散,遮蔽了通向远方的所有视线。这时朗噶凑到我耳边惊叫了一声,像是急于把突然领悟到一个可怕事实告诉我,我的大脑一时无法相信那个冲击性的信息,伸手在震麻了的耳窝上用力捂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脚印!”他近乎恐惧地重复道,“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方坑是脚印!”

        一片宏伟有如建筑物的阴影,从高处坠出了烟雾,并准确地砸在了那辆重坦克顶部,重坦克在这致命的重压之下晃颤了两三秒钟,便再也支持不住自身结构而轰然碎散开来,被压踏成一片殉爆的残焰。我目睹着那件高大有如舰桥的巨物将敌车砸碎,无法辨别这究竟是哪种建筑的哪一部分构件,及至辨认出其上巨大的机械关节和密集杂乱的液压动力传导线,我才突然感受到了和朗噶一样的恐惧——这是一条腿!

        更高处的雾幕颜色不断变深,并最终显出了腿部上方那颗钢铁头颅的巨大轮廓并穿透出来,仿佛是由战场上的全部硝烟凝固成了这尊庞然巨物,向我们进行支援空投的运输机纷纷侧过机翼以避让其耸入云天的重型炮塔,宽阔的鲨鱼牙涂装使这台战争机器显出一副狞恶的表情来。隐藏在硝烟后面的另外两条机械腿也跟着踏了出来,挪开脚步以获取更好的射击位置,在原本踩着的焦土上留下了一个曾经令我们疑惑的那种方形坑印,它晃动了一下机鼻部位那门有如战舰主炮般的420mm巨炮,就像在辽阔的战场上寻找猎物,并转过一个90度的弧圈,向着碎叶山口方向沉沉开了一炮,后座力传导到大地上时,以机体为中心、再次形成一圈冲击环扩散开来,沿途被吹拂的敌军遗体和零件残骸像被水流冲激那样晃动起来,我们不得不再次伏身抱头以规避它的威力余波。

        增援部队似乎重建了因讯号电缆被破坏而中断已久电磁通信,我的战术无线电对讲机噪响了几下,随即传来了芸茹的声音:“苦瓜脸同志还活着吗!?”

        “芸茹同志,我们驯服了怪物吗?”我竭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始终无法把目光从这头机械巨兽身上移开。

        “不,我们制造了怪物!”芸茹的声音沉静了下来,“请欢迎我们的新同志——它是‘百夫长’攻城机甲!”

        听到那七个字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强大无比的力量,我产生出了坚定不移的信心——我们会顶住这次进攻,我们会反击,我们会赢!

        

        “哪部分的!”朗噶抬枪对着烟影后面显出的几个人影喝问道,随时准备在情况不对时开火还击,但对面传来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苦政委吗!?”

        一阵螺旋桨的气流将附近的烟尘扫净了,我看到老唐坐在旋翼机上向这边招手,疾风突击队的其他成员纷纷从散去的硝烟中露出了面庞:“还活着!苦政委还活着!”

        “老孙!”我压抑不住地冲上去,跳起来寰臂圈住他们的脖颈,“老猪、老沙!你们这帮老混蛋!”

        他们交相捶打着我的肩和背,老孙露出一种交杂着欣喜与悲伤的复杂表情来:“政委同志,我们很抱歉没有跟着参加托托亚岛战役,如果有我们在老叶同志身边,也许就会是另一个结果了。”

        “不,你们做得很好,你们一直保护着阿克赛钦科研基地,老叶会为你们骄傲的!”我用力寰紧手臂来止住心底的痛苦,却马上发现了队伍里那一角扎眼的缺失,“伙计们,老马在哪儿?”

        他们的表情全都凝固了,最后是由老孙来承担这个痛苦的职责:“政委同志,我们对你的赞扬感到愧疚,我们没能执行好保卫科研基地的任务。在托托亚岛战役打响前夕,喀什的纳米离心机基地受到了偷袭,四座离心机全都被摧毁了。老马从波格拉尼奇内回来之后,健康状况一直很糟糕,他在克麦罗沃州受到的辐射伤一直在恶化,在西伯利亚集中营也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为了防止核辐射从肩部伤口扩散到心脏,芸姑娘安排他到喀什基地动手术,正好遭遇了那次偷袭,基地医院被攻击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谁攻击了我们!?”我质问道。

        “敌人使用了窃得的我军装备发动进攻,使得他们的身份很难确认,我们曾以为是厄普西隆分子干的,但后来芸姑娘从修复的基地监控系统里发现,摄像头拍到了敌军突击队指挥官的脸。”老孙压抑着怒气,“‘提剑’行动期间我作为警卫员,跟着叶指挥员到过斯大林顿并看到过那两张脸——进攻喀什基地的,是那两个苏联上校库可夫和雷泽诺夫!”

        在上海战役中就已经爆发的那种狂怒再次燃烧了我——时间是托托亚岛战役前夕,那时我们和苏联人还保持着楚科奇协议所定下的友好关系,米克海姆总理甚至还没有做出那个趁我们战败而落井下石的卑劣决定,而他们在那时就已经毫不犹豫地袭击和掠夺了修建在我们领土以内的军事基地,甚至比对厄普西隆帝国的敌人更加狡诈和残忍。

        “芸茹同志,碎叶山口的阻击作战情况如何?”我在无线电里询问道,“我得恢复指挥通讯,跟那些老毛子继续打!”

        “你的指挥部失联之后,我已经接管了碎叶山口防线的指挥,那里的阻击部队和苏近卫的迂回部队都在撤出战场。”芸茹答道,“厄普西隆分子的进攻改变了作战态势,我们无法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取得胜利,我已经命令所有部队撤至阿克赛钦基地外围的前哨站重新布防——是时候让苏联人和厄普西隆分子相互给对方放放血了!”

 

        直到看见那四座熟悉的发射架耸立在前方地平线上,我才惊觉,自己正在进入的这座“陌生”基地,竟然就是已经面目全非的阿克赛钦科研基地。从我们离开此地前往打响托托亚岛战役的短短时间之内,它已经完全从一处科研中心被武装成了一座核打击基地,原本熟悉的起居区和科研区经历过战前的疏散撤离,此时已经大部分消失了,取而代之以一座座新建起的军事预警系统、阵地防御武器和大型军用仓库,在“熄烽”行动中被拆卸投入托托亚岛战役的四座发射架倒是重建起来了,但却由原本的火箭发射中心改造成了四座战术核导弹发射井,成为这座基地蜕去旧皮后新生长出来的四支尖锐犄角直刺向阴郁的天空,这使我意识到,人民军事委员会已经向全权负责基地防御指挥的芸茹开放了战术核武器使用权。大批“第二炮兵”部队及配套军事核设施的进驻,使得整座基地空前拥挤和沉重,随处可见黄底上由三片黑色扇形围绕中间圆形呈正三角状对称分布的核辐射警示标志,在军用设施外墙上有如一只只空洞而巨大的眼睛在注视着一切,绘有同样标志的全封闭式军用运输车装载着内容不明的核子设备,在“二炮”武装部队的押运之下穿过战备公路向科研基地主防区驶去。我甚至觉得连寒带乔木林上飘落的大片枯叶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在凝重空气的艰难托举之下,“一格一格”地随风挪移着。

        克什米尔战场的辽阔广大,已经完全超出了人体官能所能够感知的范畴,以至于到了不依靠现代化的军用通讯指挥系统就无法有效掌控作战态势的地步。受到视觉和听觉的局限,我在进驻基地外围两座前哨防御阵地的其中之一时,感觉战场比预期中要平静沉闷得多。看不到遥远前方交战着的敌我部队,只有一道道连接天际的硝烟大致显示着前线位置;听不见震耳欲聋的战争机器咆哮,只有远程支援炮火从遥远的后方划过整片阵地落向同样遥远的前方,隐隐发出远雷一样沉闷的滚响。“百夫长”攻城机甲回到了我们背后的科研基地主防区,以主炮完成一次重新装填的时间间隔为周期,循环往复地发出这种闷雷似的震响,仿佛天地间一面沉重无比的战鼓在节奏分明地擂动着,炮击后座力从它身周掀起的环形气浪,扩散到前哨基地时已经冲淡成了极稀薄的一圈隐雾,连同那地震般有节奏的三响一组脚步声一道沉沉震颤着我们,向整片战场显示着它的存在。我逆着从头顶飞往前线的旋翼机编队掀起的气流,望向看不见的侧面战场,想象着苏近卫此时正在进驻拱卫科研基地左翼的另一处前哨站。

        战略预警系统的尖啸刺痛了所有人的耳鼓膜,这正是我曾在西北航天发射中心被轨道垃圾雨摧毁那一夜所听到过的死亡前奏。我抬起头来望向晦朔的天空,可除了凝蓝的天色和墨蓝的浓云什么也没有望见。在急促的口令声中,像大坝一样沉沉铸在前哨站后方的科研基地外墙,开始如闸门一般左右分开外层装甲防护门,露出了内部密集遍布整面墙体的网状天线,我这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单纯用于军事防御的混凝土城墙,而是一座大型战略预警雷达,令我回想起在波格拉尼奇内一战中曾经见过的苏联“啄木鸟”雷达。自厄普西隆帝国使用磁力卫星网将轨道垃圾推入大气层摧毁西北航天发射中心之后,一柄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我们头顶悬上了沉重的战略压力,自1964年起便由一号首长亲自下达指示而启动的共和国战略预警反导项目——亦即“640工程”项目——被紧急投入到了对厄普西隆帝国轨道打击的战略防御任务中,这一历时近二十年的项目曾在两年前被研究论证用于防范苏联可能对我们实施的MIDAS弹头战略打击,以期在共和国境内形成一张类似同盟国伦敦要塞“短剑”激光反导系统那样的战略防御网,第一片640防空区立即在京津地区建立了起来,以防范敌人通过同样的手段打击首都,随后又在包括阿克赛钦科研基地在内的多个战略要点建起了同样级别的战略预警防空区。整个工程共包括五个子项目,其中的640-2号工程,即通过大口径高射火炮发射核弹头、拦截进入共和国领空近地飞行器及洲际导弹的“先锋”式超级大炮工程,已于此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1980年被中止取消,制造完成的420mm大口径重炮被作为技术储备转而投入到“大迭代”项目中,并最终装备到了“百夫长”攻城机甲上;而正在我们面前运转的,则是640-4号工程(预警雷达系统工程)所属的7010型远程相控阵雷达。

        有一批“二炮”部队的指战员进驻了我所在的前哨站指挥部,他们只是整个战略预警-打击指挥体系的一小部分,对着反导预警雷达屏幕上一圈圈扫过的荧绿色坐标,与其他分部作着紧张的通讯:“‘前哨’站(弹道导弹搜索跟踪第一活动站,驻新疆阿克赛钦)呼叫,侦测到敌外层空间打击体正在入轨,预计打击区域:阿克赛钦科研基地,预计撞击时间:356秒。”

        这张庞大预警指挥网络的其他部分,随即接力一般在讯道里报告起来:

        “‘秦岭’站(控制计算站,驻河北张家口)呼叫,目标体轨道计算数值已上传!”

        “‘长江’站(回收测量站,驻湖南湘西)呼叫,已侦测到目标体,遥测信号正常,轨道核算正常!”

        “‘长城’站(备份预警系统,驻吉林长春)呼叫,后备侦测系统已经启动,随时准备应急接管指挥,运转正常!”

        “第28基地(战略预警计算机指挥控制中心,驻陕西关中)呼叫,轨道计算数据已全部集成并导入预警系统,准予开展拦截打击!”

        “‘前哨’站收到,‘反击一号’四发饱和攻击发射准备,发射倒计时:6,5,4,3,2,1——发射!”

        我来到指挥部外用望远镜观察天空,仍然没有看到正在入轨的厄普西隆军打击体,只见到640工程系列640-1项目所研制的“反击一号”导弹,正在后方的科研基地中徐徐伸起尖锥状的巨大弹体。为了确保打击命中率,“前哨”站同时发射了四枚“反击一号”拦截导弹,在望远镜中像四颗由大地升回到天空的星星一样划过战场,并在没入云层约十数秒钟之后,爆发出一片广阔而绚烂的火花,我始终看不见厄普西隆军投下来试图摧毁科研基地的那个打击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故技重施推入大气层的一颗废弃卫星,也许是从他们的月球要塞发射而来的弹道导弹——只能看见它被四颗“反击一号”导弹拦截命中后,连同它的截击者一道解体成无数失去打击威力的燃烧残片,划过一道道灼痕散落在战场上空,科研基地和前哨阵地对着这灿烂的火雨发出一片欢呼,640预警系统的引入,使得我们能够以更低成本拦截厄普西隆帝国以更高代价展开的高精度外层空间打击,这避免了敌人以一次非常规打击手段迅速打破克什米尔战场的僵持。

        整片战场的态势只能依靠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来掌握。在入轨碎片坠落的方向上,厄普西隆帝国军像水一样流动着,简直看不出他们进行成建制调动时呆板笨拙的迟滞。在百夫长提供的远程火力防御面前,敌人始终谨慎地在420mm主炮射程极限之外游离着,没有贸然发动大规模主攻,几次试探性质的小分队突击都抓住百夫长开火间隙准确突入了火力空白区,并在受到负责填补火力缺口的“铁龙”炮群压制后便马上退了回去。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大的进攻动作,但显然保持着极高的战场态势感知能力,一旦我们的远程火力防御在某个方向上弱下来,厄普西隆军的小股快速突击纵队马上就像水入缝隙一般准确地穿插进来,对前沿阵地进行一击脱离式的打击之后,又赶在新的炮火抵达之前及时后撤,如此熟练的战术动作使我意识到,进入克什米尔战场的厄普西隆部队,并不是那些受到心灵控制的呆滞傀儡军,而是保持着自主意识且死忠于尤里的心灵军团主力部队,指挥他们的则无疑是那位异教。由于先前芸茹在受到突袭后及时指挥部队撤出,苏军失去阻击后猝然撞上了立足未稳的厄军突击集群,双方在碎叶山口一线发生了无预备的猛烈遭遇战,都是在经受了相当的损失之后,才相互混战着进攻到科研基地外围的,而只能依靠钻地运输车作为主要投送方式的厄普西隆军,在交战三方中处于力量最劣势地位,不得不谨慎地使用手上有限的兵力。

        苏、厄两军都是以长途奔袭的状态抵达克什米尔战场的,未及在阿克赛钦一线修建足够多的前线机场,而我方赖于墨玉陵机场的支撑,牢固掌握着战场上的制空权,“狐步舞”战机编队得以顺畅地深入到敌阵上空遂行空袭和侦察任务,以双机或四机为一小队的歼击机在墨玉陵至战场前线的空域中往复川行不歇,挂满了航弹飞抵而空着翼架回航,在空中形成一道繁忙的“炸弹巴士”转运线。“红色佩刀”中队是最先突破数道防空网而横跨战场全域的空中力量,并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上逐渐拓开了由于厄普西隆军阵地阻隔而形成的侦察信息黑幕。当马超云的长机越过一道山梁突入苏军阵地并传回航拍画面时,我们顿时感到整个战场的重心都向南边偏移了。

        苏军的坦克集群有如从大地表皮上生长出来的大片鳞甲,排列成一道道横向和纵向的直线,将南部冻原切割划分成无数交点与直角。挥着信号旗的引导员像交通警察一样站在这些坦克集群的“十字路口”中央,指挥步兵和更轻型的作战车辆从队列缝隙间快速通过。除了那些常见的“犀牛”式主战坦克,集群中极引人注目的是拉丁同盟军那些绘着火焰状军徽的“灾厄”式重型坦克,作为跟随将军同志自中亚侵入克什米尔的友军,这些来自拉丁美洲的装甲兵夺取了第一个将重型坦克投入到前线的殊荣,并被安排在紧邻主战坦克之后的二线位置,准备作为中坚力量突入由“犀牛”和“捷豹”坦克集群撕开的突破口。

        “他们到处都是!”马超云在讯道里惊呼道。

        “拉起来!”我提醒他,“数一下横队和纵队的数目,我们需要快速统计敌军兵力!”

        “根本数不清,还有新的坦克在汇入战场!”马超云驾驶座机拉了一个弯,把航拍镜头对准了苏军集群背后更南方的位置,后续的装甲群仍在源源不断地越过地平线进入视野,芸茹的判断被证实了,苏军正在利用被他们夺占的喀喇昆仑走廊积累兵力优势,仿佛只待集结完成之后,由将军同志牵住战场的最南线往下一倒,无尽的坦克群便要汹涌地淹到我们与厄普西隆军的阵地上来。

        “两年前苏联人就是这样冲下整个欧洲大陆的,而阿克赛钦防区的面积只有瑞士那么大!”我听到苏近卫在讯道里感慨。

        “假毛子,你他娘到底是哪边的?”我向他骂道。

        芸茹没有作声,而是向两座前哨站指挥部分别发出了一条经过乱码编译的指令。始终占据着指挥部一角的那些“二炮”部队人员在接到命令后,马上站出来两个领头模样的军官,向我要求道:“政委同志,发射命令已经下达,我们需要临时征用您的指挥部作为指令控制站!”

        我眼看着他们两人各取出一把单独保管的钥匙,插入控制台两端相距两人身位以上的不同锁孔,并在简短的指令声中同时拧开,将写有“操纵台”字样的顶盖拆开移走,露出了下方密集的仪表、按键与指示灯。他们从墨绿色的手提箱中取出电子设备并向操纵台完成了解锁密钥注入,在“程序时间指示”字样下方的面板中央,三行乘十列的共三十盏纽扣状指示灯依次逐行地从左向右闪过,预示着一套复杂的作业程序正紧张地推向尽头。我透过作战控制连线屏幕看向苏近卫所在的那座前哨站指挥部,发现那边也有另一组“二炮”部队指令员在做着同样的发射准备。在完成了繁复却短暂的准备指令之后,“二炮”指令员以一种播音员般字正腔圆的口吻发出了最后的命令:“各单位撤离发射区域,进入程序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两,幺,发射!”

        克什米尔战场再次被沉沉地震颤了一下,仿佛大底之下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醒来。我透过指挥部的侧窗,看到后方科研基地内部其中一座发射井所在的位置,腾起了比战略预警雷达还要高的大团烟雾,运载着战术核子战斗部的弹道导弹升离发射井冲破了烟幕,长而呼啸的尾迹就像是从这团烟雾中垂直拔出鞘的一柄利剑,将阿克赛钦深青色的天幕缓缓裁开。它上升得稳重而缓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枚无害的火箭,正远离了充斥重力的地表而孤独飞往遥远的宇宙,但我们都知道它终究不是火箭,在大气层之上的某处折返点,它将沿着一个陡峭的n形轨迹重新垂直刺下,而我们只能依靠天空中隆隆的巨响与隐隐的轨迹,来想象它再入轨时与大气层摩擦出的熊熊烈焰。在头一枚导弹重新回到大气层以下时,由苏近卫指挥部那边控制发射的第二枚导弹也接续升空了,沿着相似的轨迹在苍穹中划出第二道平行的垂线。由于距离的阻隔,我们并未看到弹头引爆时的蘑菇云,只有一圈金色的镶边从南方战场的地平线以下隐隐闪出,好像两轮太阳正要升起,随后才是比光速更慢的巨响穿过整个厄普西隆军阵地抵达前哨站,震颤我们以原子能被释放时的轰煌咆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在沉默中等待着发生在遥远战场另一端的毁灭迹象传回到前哨站。“二炮”指令人员带来的盖革计数器显示,此地辐射值仍处于安全范围内,但确实经历了突然且明显的强度上升,随后处于爆心上空的马超云终于报告了弹头成功引爆的第一手侦察资料,由于核爆炸辐射对电磁环境的严重干扰,他的通讯声音夹杂着严重的噪音,几乎无法分辨语句,回传的航拍画面也闪动着雪花状噪点,但足够我们看清楚,苏军坦克集群已经随着地表一同被掀开,大多数车辆有如核爆实验场上的效应物一般被巨大的爆炸冲击撕扯解体,变了形的炮塔零落在翻倒的底盘四周,更加沉重的“灾厄”坦克也被掀倒侧翻,一座座军事设施像是刚刚绘就后墨迹未干便被手指抹花了的图案那样,向着远离爆心的方向侧倾成一团团扭曲的线条,由空中俯瞰,犹如两朵死之华盛开又凋谢后留下的环周放射状印痕。

        在核打击毁伤效果得到确认的同时,前哨站周边响起一阵剧烈的枪炮声,响亮清晰到已经逼近了指挥部射程以内。我调取了作战控制连线信息,发现厄普西隆军已经绕过了远处的前沿阵地、直接向前哨站基地发起进攻,他们分散成众多小股突击部队,采取“分进合击”的原则隐蔽接近、集中攻击,加之先前“一击即退”式试探攻势的反复迷惑,致使外围警戒部队未能及时觉察到他们这次的主攻意图。但这种轻装突击战术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当厄普西隆军的后续主力装甲部队试图跟上来策应进攻时,便一头撞在了我方优势空军与炮火形成的阻击之墙上,指挥部外的“铁龙”坦克装甲排在战场上空划过一道道炮火弧线,落在敌军前沿突击队的后方遮断了其装甲力量的进攻通道,而歼击机群则以铁幕撞击炮那暗红色的炮击落点为标靶,整舱整舱地向着敌军主力头顶倾倒着航弹,一时间只剩冲进了前哨站防线的厄军轻装突击队,因贴近到了射程近端死角而幸免于这种凶猛的支援打击。在指挥部里已经能够看到敌军突击步兵的身影在工事前沿跃动了,我调动疾风突击队从侧面迂回增援,配合防御工事的牵制将这些突击群分割围歼,疾风小队已经换装了科研部队最新式的青蓝色迷彩,宛如向着土棕色标识的我方基层队伍与紫色标识的敌军突击队之间加入了第三种催化剂,加速了敌军队伍的剧烈化合分解。苏近卫那边也同时受到了攻击,但进攻他的厄普西隆军队还没摸到前哨站,就已经被他迅猛的主动反击打垮在了半路上。

        “只是袭扰性的佯攻。”苏近卫在讯道中说,“这么些兵力,即使偷袭得手了也很难把我们两座前哨站敲开来,他们似乎是为了制造出进攻的假象,好欺骗我们留在阵地上被动防御。”

        “异教把主力调去进攻将军同志了。”芸茹判断道,“他们兵力最薄弱,又被迫挤在了我们与苏联人的阵地之间,防御态势最为危险,绝对不会放弃趁着核打击抢先解决掉一个对手的机会,异教想要以佯攻代替防守拖住我们,以免我们趁隙进攻他的阵地,并抓住时间调动主力去击退损失惨重的苏军部队,彻底解决掉一侧威胁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我们。”

        “‘红色佩刀’报告,在苏军基地以北发现大批厄普西隆部队!”马超云的报告接入了指挥讯道,他的座机燃油已经过半,正在向墨玉陵机场返航,沿途可以看见大批涂有紫色标识的装甲纵队正在通过机腹下方的战场,“已经侦察到了8支坦克纵队……东边还有更多,是他们的主力!”

        厄普西隆军释放出了大批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所谓“狂兽人”部队来“探测”核杀伤区域,这些仅具有有限智力的基因怪物完全是凭着攻击本能冲进了一片焦土的苏军阵地,并在进入到肉眼难以分辨的核爆辐射杀伤区时,被残留的高温融化成一团团放射性液体,从而为后续装甲部队标示出安全的进攻通道。但核子同位素稳定技术的运用,使得战术核弹成为了一种更加安全清洁的“准威慑”武器,残留在爆心附近的辐射物质,很快在同位素稳定效应的作用下自行降解,并迅速为苏、厄两军辟开了一片“干净”的战场。位于阵地前沿的拉丁同盟军“怒焰”式地雷无人机,开始从潜藏的雷场中展开触发伏击,这种由恐怖机器人加装燃烧剂炸药后改装而成的自动地雷,纷纷从自主开掘的半埋式弹坑中弹跳而出,向着正在从雷场一侧通过的厄军坦克侧装甲贴附引爆,但厄普西隆坦克队列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停下来清理雷场,而是不计伤亡地继续冲锋,由后车将已经烧毁的前车残骸推进熊熊火海让开道路,看来异教很清楚,我们留给他撤回基地重新部署防御的时间绝不会太长,因而急于将苏军阵地彻底切断。位于核爆区边缘、被高温和辐射烧蚀得斑驳可怖的残存苏军,开始朝着爆心区域重新集结并组织反击,而异教的坦克集群,正逆着大地上的放射状核爆蚀痕向他们重重围来。

        “各阵地注意,准备实施电磁脉冲攻击,攻击坐标已下达至各指挥终端!”芸茹的指令同时抵达了我和苏近卫的指挥部,我们发现她将科研基地与两座前哨站的全部四座电磁脉冲站攻击坐标一线排开,覆盖锁定了厄普西隆军的第一波装甲突击群。四轮攻击同时发动所外溢出来的电磁脉冲波,使得指挥部里的电子设备也随之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强烈电磁波轰击大气电离层而产生的物理效应,使得南方天空中像极光一样流动着飘带般的光芒。从指挥屏幕中可以看到,受到EMP攻击的厄普西隆坦克突击波同时滞在了进攻前沿,有的战车因电子控制系统瘫痪而直接熄火,另外一些则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往前冲了一小段,使得原本严密的攻击锋线像一把胡乱掰断了不少齿的梳子一般参差起来。此时残存苏军刚刚在他们正面完成集结,仅剩的几辆“灾厄”重型坦克发挥射程优势从远处狙击那些不动的敌“靶”,135mm冲压加农炮在核爆之后苦铅味的空气中杂乱轰鸣着,而厄普西隆军的步兵则不得不以血肉之躯迎着炮火冲围上去,以阻止苏军在这短暂却致命的数十秒EMP瘫痪期间击毁过多的己方坦克。异教快速击败苏军的计划随之破产,由于我们的干涉,他的主力部队不得不在核子废土上陷滞更长的时间。

        “各阵地做好防辐射准备,作战部队进入出击位置!”芸茹紧接着下达了新的命令,先前令“二炮”部队进入发射准备的那种编码指令,也再一次传达到了两处前哨指挥部里。

        整个前哨站都陷入了一种末日来临般的凝重气氛。非战斗人员纷纷向着科研基地主防区疏散,作战部队则逆着他们后撤的方向进入预设进攻阵地;旋翼飞行兵和“蜻蜓”无人机纷纷降落,以免被即将到来的爆炸冲击掀落;所有装甲兵和重装步兵都封闭了战车与外骨骼装甲上的舱门孔隙,并打开了具有三防功能的过滤排风扇;轻步兵则穿上了雪白或墨绿的全覆一体式防化服,并用具有滤强光功能的防毒面具遮去了各自的面容,连在复杂地形下用于辅助通信和运输的骡马都被套上了特制的过滤吻套与护目镜;“二炮”部队的防化兵将消防车开到了前线,拉出水龙带做好了随时开展消洗作业的准备。随着大地再一次被发射井开启和火箭推进部点火时的冲击所震颤,我们在一片死寂中注视着三号和四号发射井中的战术核导弹先后升空,在已经消释淡化的两道尾痕之间添上了新的轨迹。与先前打击遥远的苏军基地不同,这回核导弹入轨时的呼啸降临得要更快、更沉重,作战部队整齐划一地将目光调转回来,凝视着那两颗光与死亡的种子缓缓植入两座前哨站当面的厄普西隆军阵地。

        毁灭一切的强光,映在了每一副暗色的护目镜片上,尽管处于核爆杀伤范围以外,我们仍然强烈地感受到,冲击波之墙正在把整座前哨站连同脚下的大地一起向外围推去。大团大团的爆云,在无边的战场之上燃烧,有如从爆心匍匐生长出来的一头怪物,由于密度更小的热空气开始迅速上升,位于中央圆柱形区域内的气体承受了比边缘位置更大的浮力,而四周的冷空气像水流一样聚集过来,并挤压着将中心位置的爆云堆积向高空,并形成了一大片冠冕状的高温真空区域,底层爆云内部的灰尘和碎片在负压作用下被吸上伞盖,连接顶部与基底的喷射流则形成了半径更小的茎部,于是两朵蘑菇云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灿烂地盛放起来了,随着伞帽在云层中不断扩散,两朵蘑菇云很快交连在了一起,就仿佛一对死神携起手来跳起死亡与毁灭的舞,她们飞旋着宏美而又可怕的火之裙摆,同时刺痛着我们作为生命而畏惧死的胆、却又引诱着我们作为战士而渴望力的心,缓转升腾着那曼妙又狰狞的弧线,仿佛在用吞没了世间其他一切声音的宏大吟唱,反复向我们施以诱人而又致命的蛊惑:“勇敢的战士们!随我赴死吧!!随我赴死吧!!!”

        潮水般的攻势向着爆心涌去。战士们被局限在护目镜那无光的黯淡与两片狭隘圆形的视野囚笼之中,循着蘑菇云的指引而朝敌人所在的方向发起冲锋。前线部队携带的战场记录仪回传的录像充满了疯狂的噪音与辐射干扰的雪花点,在这扭曲而失真的影像中,可以看到隐蔽在地下掩体中躲过了核打击的厄普西隆部队,纷纷涌出地道口重新抢占几乎夷平的废墟掩体。辐射根除者负载着沉重的热核射线炮,女娲加农炮奔涌着燃烧的核子反应堆,向着一切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活物施以一层新的核子梦魇,我们为了这场有限核战争所做的一切准备仿佛全都在这进攻的一刻爆发了出来,将试图阻挡于前的敌人纷纷熔蚀在战术核武器的高温之下,直到同位素稳定效应抹去这片土地上曾经毁灭过的一切痕迹。强击支援的战机编队穿越辐射云在这片陨落了太阳般的废土地狱上高速掠过,将化学能的航弹投入原子能的火海。战争令所有参与者都在蘑菇云的阴影下迷失了方向,总有人要活着,总有人要死去。

        “……警……撤……敌……”我听到重新升空的马超云再次从前线发回了侦察报告,但他的声音就像受到了辐射强烈干扰的所有其他通讯一样,听起来断续残碎且毫无意义。

        “重复一遍!”我从他破碎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隐隐的惊恐。

        “袭!……主力……坦……”仍是一串刺耳的碎片。

        此时左右两翼正面都已经没有继续抵抗的厄普西隆部队了,那些仍然活着的敌人向我们举手投降,并被押送到后方接受防化部队的消洗与治疗,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在核辐射造成的后遗症中迅速死去。在部队前锋接近快要消散殆尽的蘑菇云“底座”之时,我注意到,战场录像仪拍摄到大片的阴影出现在了蘑菇云另一端,我猜那正是马超云想要报告的敌情,是对苏军基地完成攻击的厄普西隆主力部队正在回援,但他们已经来晚了,剩下的敌人无法在一片无凭依的废土上扭转自己的败局。

        当那些阴影冲破蘑菇云并出现在面前时,我感到前线部队也和我一样猛烈地震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核子地狱底部的另一半灵魂——那是苏军!和我们一样配备着三防系统在核爆中心大纵深突击的装甲集群,和我们一样如播种般从随行装甲运兵车尾舱接连跳下的步兵,和我们一样被单色调的防化服与无表情的防毒面具遮去的身形与面庞,“犀牛”坦克首上装甲位置的V形防浪板像一排排尖牙向我们咬来,后方“灾厄”坦克的冲压加农炮高扬在这片钢铁海洋之上,“猎狼犬”直升机的纵列双旋翼切割着尘埃漫漫的辐射天空,被最早的两枚核弹消灭的并不是他们的全部主力!将军同志将中亚战区的苏军装甲部队主力全都带来了克什米尔战场,并只派出了其中一部先行抵达前线以迷惑我们和厄普西隆军,在我们这两个玩家将底牌全部打出来的当口,苏联红军与拉丁同盟剩下的主力顺着碎叶山口全部涌入战场,并来夺取这场险恶三人游戏的血腥胜利了。到了这一刻我才回想起,我们的有限核打击配合装甲大兵团纵深突击理论,是从苏联人那儿学来的,核子废土之上,是一片他们同样也熟悉无比的战场。

        我们的进攻冲击力,在攻克厄普西隆军基地的过程中已经逐渐消解了,而苏军在歼灭了异教的主力装甲部队之后,部队士气和突击速度都已经达到了顶点,我不得不将部队撤回后方重新组织防御,并将作为火力中坚的“铁龙”装甲排分为两支双车小组负责交替掩护。但“铁龙”坦克的技术优势,此时却在苏军的战术与兵力优势面前被完全消解了,先行撤退的两辆“铁龙”还未及进入预定阵地转为交替掩护,留下断后的另外两辆“铁龙”便已被苏军坦克和直升机的洪流所淹没,有如两块铁锭淹没在了熔浆里,转瞬便杂进无数被击毁的战车残骸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左翼战场上卷集起一片散漫萧索的尘埃,飞旋滚进有如一条巨龙在废土上狂奔,我发现那是苏近卫的部队,正试图从侧翼穿插到追击我的苏军集群后方:“老苏!快停下!你的部队会被他们包围的!”

        “老苦瓜,这是苏联人的大纵深突击战术,咱们在桑坦德战场已经见识过了!”苏近卫在断续扰杂的讯道里回答道,“决没有只砸一拳的道理,等把咱们的大量部队吸引到你那个方向进行集结防御,第二拳准就要砸到我头上来。老子不要坐在阵地上等死,得让苏联人知道,咱们打起突击来也不是吃素的!”

        苏近卫的部队在穿插到右翼苏军侧后的同时,却把自己的侧面也暴露了出来,而他预测的第二波大纵深突击在这时抵达了,并从左翼方向将他的部队拦腰截断,由此形成了犬牙交错的混乱绞杀局面。我借助他的掩护,将部队撤回到了右翼前哨站重新部署防线。苏军并没有耽搁太久,雨点一样的“布拉提诺”火箭弹和“飞毛腿”战术导弹很快向刚刚巩固的阵地工事盖了下来,战士们缩在掩体里等待着紧跟在火力准备之后的主攻。但敌人的火力准备漫长得有些过头了,阵地表面较为突出的防御工事几乎都已经被拔掉,可预期中的进攻却迟迟没有到来,而是将炮火从头开始再犁上了一轮。空军侦察报告很快解答了这一疑惑:此时我的部队已经收缩到了后方,而苏近卫的部队仍然困在前线,导致左右翼前哨部队之间出现了极大的错位缺口,而苏军的火力压制只是为了把我部困在阵地上,他们的前锋突击集群已经乘机从两座前哨站之间的结合部突破进去,如果此时转向,无疑能够轻易地从侧面歼灭我或苏近卫的阵地,但将军同志显然对我们没兴趣,而是直接麾师向着科研基地主防区冲去了。

        “见鬼!这还是人吗?我们有空中侦察优势都难以在核辐射环境里及时掌握战场态势,将军同志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判明突击方向的!?”我在指挥部里气急败坏地叫骂。

        “老苦瓜,他们肯定有前沿侦察小队!拉丁同盟常用的伎俩,使用一支能快速机动的突击队在前线机动侦察,并拥有直接上报侦察结果、指引主力进攻的权限,美国佬在德克萨斯州就吃过这种亏!把他们的前沿侦察力量找出来做掉,戳瞎将军同志的老眼!”即使已经损失了大批部队,苏近卫心心念念所不能忘的仍然是主动进攻。

        苏近卫那个假毛子再次证实了自己对苏维埃阵营“盟友”们了若指掌,紧随而来的变故很快证明了他关于拉丁同盟前线侦察小队的推断,基地预警系统提示称,指挥部受到了来源不明的激光照射,而雷达已经发现两架米格-X“狐蝠”式歼击机正在突入防区。这是米高扬-格列维奇设计局在苏联输掉上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所留下的最后一件杰作,由于战败时尚未投入量产而只研制出了技术验证原型机,连正式的编号都未曾获得,因此被称为“米格-X原型机”,战后苏联被同盟国肢解并勒令不得再拥有空军,米格-X也因此被雪藏,直至近年来罗曼诺夫总理领导苏联东山再起,苏联空军才从仓库里翻出这款依然令敌人感到胆寒的老古董,作为本次世界大战中唯一一款由苏联独立研制的固定翼歼击机投入战斗。由于米格-X的生产线迟迟未能彻底修复,这型利器至今仍处于用一件少一件的消耗品状态,因此苏联人只在最重要的空袭打击任务中才将其投入使用。作为突破过热障(2.5马赫)的仅有三种载人飞机之一以及首次突破3马赫飞行速度的纪录保持者,其高空高速性能足够突破各军事阵营的绝大多数防空系统。

        “马上定位激光发射源,把他们挖出来!”我命令道。

        “难度太大了,辐射干扰很严重,根本是大海捞针!”技术员近乎崩溃地答道,预示米格-X不断逼近指挥部的凄厉防空警报声令所有人都压力倍增。

        我并不是容易开窍的人,但长久以来多少跟着老叶和老苏学到了一点儿“坏招”,想出了一个粗暴但有效的概略打击战术来对付那些阴险的侦察手。我命令幸存的两辆“铁龙”坦克以军用激光指示仪的标准射程为攻击半径,向着基地周围半径误差正负200米以内的圆环区域进行覆盖炮击,将躲藏在其中某个角落的敌人连同那些空地荒山一同炸碎。

        当分别朝相反方向循环射击的两辆“铁龙”坦克射击指向即将会合时,雷达突然报告米格-X双机编队进入了盘旋状态,似乎是因为失去目标导航而只能暂时滞空等待,这说明敌军侦察队的激光指示被成功破坏了,我随即命令“铁龙”坦克朝刚刚射击过的一小段区域再轰回去一轮。两辆“铁龙”都转动起沉重的炮塔调整指向,但新一轮开火时却只有一门炮响了起来,另一门哑了火久久不见动静。由于“铁龙”装甲排的射击阵地就在指挥部之外,我隔着窗骇然发现,哑火的那辆“铁龙”坦克底盘观察窗处留下了一道笔直的磕痕,子弹似乎是跳弹射进了内舱,而驾驶员的血呈放射状从窗沿处溅了出来,敌方侦察队居然开始用狙击战术反击了!我还未及思考好对策,便眼看着第二枪从基地外的某个方向射了进来,甚至清楚看到了子弹飞行的轨迹,这回那个狙击手射出的是一枚灌注了铝热剂的特种燃烧子弹,经过刚才的校射之后准确无比地再次从观察窗钻进了车舱,舱内随即响起一片可怕的号叫声,很快就看到满身是火的车长撞开顶舱盖想要逃出那燃烧的死囚笼,但刚只露出半个脑袋来便被第三枪掀掉了天灵盖。最后一辆“铁龙”坦克显然被这种匪夷所思的狙击战术震慑了,当即放弃炮击规避到了友车后方,而刚刚消失的指示激光抓住机会再次笼罩了指挥部。

        作战控制指挥系统上已经能看到那两架“米格-X”的模拟影像了,我方的多架“狐步舞”战机飞来拦阻,竟任由那两架敌机从截击网之间穿了过去,转向猛追之后却发现航速根本不及对手。指挥部已经进入紧急疏散了,除了负责雷达警戒的少数几名技术员,其他人都慌忙混乱地向外逃命。这时我听到马超云的声音再次在讯道中响了起来:“追它是追不上的,得拦在前头截它!”

        那架“红色佩刀”长机从相反方向进入了防区空域,向着两架高速突防的米格-X迎头截了上去,敌机的高速性能顿时被消解了不少,它们飞得越快,便越快地撞向自己的对手。敌双机编队的僚机在最后一刻沉不住气转向飞走,放弃了这次攻击,而那架长机迎着马超云冲刺过来,并在刚刚进入中距弹包线范围的一刹那,便遭到马超云迎头发射的两枚“烧灼”式空空导弹攻击,第一枚导弹便击中了目标,而第二枚击中了敌机正在下坠的残骸,成功瓦解掉了这次针对指挥部的断点行动。随后马超云并没有徒费力气去追逃跑的那架僚机,而是机过机翼翻飞到低空,将剩下的两枚航弹投掷到了“铁龙”坦克未及重新打击的那片可疑区域。

        “呼叫‘疾风’突击队,上去抓舌头,注意自身安全,对面有个狙击手鬼得很!”我惊魂未定地命令道。

        他们没能抓到“舌头”,在航弹燃烧过后的山丘上,只剩下一具被烧得看不清面目的尸体,身上的吉利服也没有任何军籍标识,而附近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消失在远方,说明同一支侦察队的其他人已经来不及收殓尸体而轻装撤离了。

        “政委同志,只捡到这几个弹壳。”在枪挂式记录仪回传的现场画面里,老孙站在镜头中央向我展示那些黄铜弹壳,朗噶和阎启明在他背后向四周警戒,老猪和大老沙则在残火里继续翻找可能留下的线索,“德拉贡诺夫狙击步枪的7.62mm狙击弹,经过了个人改装,在装药里混入了铝热剂。”

        “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像那样使用‘德拉贡诺夫’,”我咬牙切齿道,“何塞.阿尔卡迪奥.莫拉莱斯上校!”

        “看这个!看这个!”一直在边上翻找着的老猪喊道,喷火工兵的隔热服使他能够耐着高温在焦土里翻拱得更深。老孙接过那一角邮票大小、烧得只剩一小半的纸片,凑到镜头前来给我看,尽管大部分图案已经烧蚀,可还是能够辨认出,那是芸茹的正面照片,鬓角处用红笔画了一个代表狙击的十字瞄准符号。

        “芸茹同志,他们是冲你来的!”我向着科研基地主指挥部惊呼道。



《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一章 屋脊上的战场(上)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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