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说(下)

(七)
你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如果不太想说,我们可以问得笼统一点,你会为了什么原因而后悔?为自己做错了选择而后悔?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后悔?为自己的懒惰而后悔?还是说原因不重要,要看最后的结果有多坏?
我最后悔的,是不知不觉,是后知后觉。我父亲的身份不正常,这很显而易见,但我没有去深究,结果,就在我过着枯燥泛味但还算平稳的生活的时候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父亲出逃了,我被他们带走,被迫接替了父亲的职位。现在想来,父亲与母亲相识、恋爱、成婚、生下我,是不是他们出于令我发自内心感到恶心的最后的温柔而设计好的呢?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差不多释然或者说可以不再去纠结了。然而眼下就有一件我后悔的事:我后悔昨晚睡着了。
我昨晚就应该担心紧张害怕到一夜无眠。就因为我睡着了,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世间罕有的奇迹在我身边又一次发生了。
早上,我睁开眼,在我身边躺着的是一个陌生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她侧躺着,穿着茜茜的粉色条纹睡衣,长发散落一床。尺码过小的睡衣完美勾勒出她的身材,令我一个年轻貌美、年岁青葱的20岁少女——对,是少女,这很重要但请不要在意——相形见绌。
“茜茜?茜茜?”我把那个女孩摇醒。
“早上了?”她睡眼惺忪的坐起来,似乎是因为感到胸闷在下意识地揪着衣领。
“哼嗯……诶?衣服小了。”
她迷迷糊糊地开始脱上衣,我赶紧挡住眼睛。不对啊,大家都是女生,我害羞什么?
她的头从翻过来的衣领里钻出来,但因为头发太长没法完全把衣服脱下来,摆弄几下后就所幸让衣服套在头发上不管了。我想去帮她把上衣扯下来,结果她直接身体前倾倒在了我身上。
“好重!”
我支撑不住这浓缩了起码六年的发育所积累的体重,被她推倒在床上。
“再睡一会儿嘛……”
喂喂喂,这就开始赖床了?明明截止到昨天都还天天都起得死早搅得我一个没有早八不用上班的人每天早上不得安宁。
“茜茜?”
已经睡着了啊。
罢了,睡吧,村上不也说:“假如遇上烦心事,就盖好被子呼呼大睡。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最好的对策。”——虽然说的是午睡,但回笼觉也差不多吧!
崭新的一天是从早午饭开始的。成年版的茜茜不再提诸如哈尔做的早餐,波妞吃的泡面,小玲给的包子,菲儿家的意大利面等等任性的要求——汤婆婆旅馆的饭菜吃了会变成猪真是帮大忙了——转而像个成熟的大学生一样用“随便”打发了我的询问。但奇怪的是,“随便”这个要求竟然让我感觉更加棘手了。
我把我的衣服借给了茜茜,至于内衣就很让人不爽的把之前少女茜茜的一件弹力棉T恤裁成了裹胸来代替。而那一袭最显眼的长到脚踝都没一点分叉像流苏裙裙摆一样丝滑的让人羡慕得要死的长发,经过我连续三天坚持不懈的劝诱终于被剪成了及腰的长度。
我作为一个年轻貌美、年岁青葱的肄业大学生,大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己的发质和有点黄几几的发色,否则我一定会获得最优先择偶权——不过会全都拒绝就是喽。虽然短发拉直能弥补一些瑕疵,但是也有损我的风韵——但也不影响我拒绝几个自不量力的小年轻。嘿嘿,茜茜剪下来的头发要收收好,哪天找家美容院给自己接上倒也美滋滋。黑长直,我来啦!宅男们,拜服吧!
就在我一边抚摸着茜茜完美的秀发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给自己挑衣服的茜茜偶然翻开了衣柜最下面的隔层。
“这是什么衣服?”
“那件啊,那可是古董呢。”
“感觉家里的东西全都是古董。我刷牙的杯子都是清朝的。”
“这么说也没错,就是都不怎么值钱。”
“我也是古董,我也不值钱吗?”
“你?你满脸‘贼光’,谁看都以为是假的。”
茜茜把衣服拿到床上摊开,“这件衣服看起来好夸张啊。”
“那件貌似是婚服。”我解释说。
“婚服!?”茜茜瞪大眼睛。
“对,不过保存的不太好,现在看起来是棕色的,绣花什么的还有点发黑,但当初应该是大红色的。”
茜茜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像是在发呆,不一会儿又露出一种似笑非笑又似乎微妙地带着点扭捏的表情,她抚摸着婚服上精美的刺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大概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猜她脑子里的东西如果写成小说大概能有500字的篇幅。虽然茜茜已经具备了成年人的形体,但果然还是涉世未深,表情管理什么的完全不行啊。
等等,成年人……
忽然,她扭头看我,问道:“这是女式的吧?男式的呢?”
哦?她是脸红了吗?
“在柜子左边的隔层里,男式的礼帽和女式的盔头跟盖头也都在那儿。”
“哦,这样啊……”
“收起来吧,该做饭了,中午想吃什么?”
茜茜听了露出坏笑,“吃你!”
“有眼光啊这位小姐,”我翘起兰花指摆了个娇滴滴的姿势“我啊~可是珍馐呢~~”
“啊呜!”她扑过来抱住我。“让我咬一口!”“喂!啊!别闹!”我们倒在床上扭打成一团。
“啊——来人呐!”
“你喊啊,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嘿嘿,嘿!”
“哦呼,好痒!破喉咙!破喉咙!”
“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吧!”
我笑得肚子疼,就在我笑到快要力竭的时候,我攒起最后的力气大喊:“好啦!吃饭呐!”
茜茜终于从我身上挪开,我俩都摊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
“呼……”我坐起来,开始整理被茜茜弄乱的衣服和头发。这时候茜茜悄悄地凑过来,然后故意粗着嗓子用又幼又闷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咬耳朵——”随即一阵酥麻从耳朵传来,迅速传遍全身。
“嘶——!”我锤了茜茜一拳,“蜡笔小新吗你!”
真是的,越大越不正经,白瞎了一张好脸蛋!
中午吃的很简单,白水面配酸笋,吃完饭我们两个都懒懒不想动,这是一天中除了茜茜最安分的时候,一般会在这段时间回房写日记。这个习惯是刚有的,之前都是晚上写,仿佛是时隔200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时间有多充裕,她开始像那些鼠目寸光又不自量力的年轻人——譬如我——一样开始挥霍青春——熬夜。只不过,她足以挥霍的资本可是垄断级别的。
一般下午午睡过后茜茜会帮我干活,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在药房帮我打下手,不过既然她都长大了,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使唤她干点脏活累活了,像是,上山采药。
这山上有一种对跌打损伤有奇效的药草,花、根、茎皆可入药,长在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我也是凭借这味药在附近的村民里树起了名声。这种药是侯奶奶告诉我的,名字叫“yong(三声)guan(一声)草”,至于哪两个字侯奶奶也不知道——并非是她不识字,虽然她是不太擅长认简化字。这种药会在下午开出蓝瓣白蕊的花,散发甜中带辛的奇特香味,所以下午去比较好采。
“门东边的石狮子,是不是嘴里多了一颗石球?”弯腰挖药的茜茜问道。两个人可以边采药边聊天,比起我一个人来确实轻松了不少。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搪塞过去。
“没有啊,一直都有,你之前没注意吧。”
“哦……”
中元节晚上的那只狐狸这几天我一直没理过,它化作石球后就没了一点动静。另外我听三宝说,中元节之后他们的人就再也没出现过,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心里一颤,“嗯?怎么了?”
看来不那么好糊弄啊,要坦白吗?
“胸部发胀。”
胸部?发胀?
“啊?”我把手里的yong guan 草丢进背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不远处的茜茜。
就算是还要变大你的生长期也该结束了吧,这小丫头找茬吗?
“肚子也隐约有点疼。”
哦?哦……哦——!
“我们回去吧。”我慷慨提议道。
茜茜扭头看我,一脸不可思议,“就采这么点吗?花应该还开着,不在附近再找找吗?”
“不用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
“没关系!”茜茜站起来,“我没事的!”
逞什么强啊?
“今天上山晚,而且出门太久也不太好,说不定有人来拿药。”
“嗯……”茜茜笑笑,“你就这么担心我吗?”
“对啊,我担心你啊。”我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可不是什么傲娇。
小丫头是不怀好意吧,巧了,我也是。
茜茜像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一样把脸别向一边,“那……”茜茜又把脸转回来,笑得很开心,“回家吧。”
“走吧。”
“嗯!”
“走山路不要拉手啊。”
“就不!”
“唉……今晚不许熬夜啊。”虽然大概也没什么用。
“那你哄我睡啊。”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明明小时候都不会这样。
“好好好。”我暂且答应着。罢了,今晚就准她撒撒娇吧,明天,最迟后天,她就该体会做大人的滋味了。
“啊……好疼……哎呦……”
第二天,茜茜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而我端着红糖水站在她床边。面如平湖而胸有敲锣打鼓者,可拜为上将军!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例假。
茜茜勉强起身,小口喝着红糖水也依旧是满脸苦相。
“没点什么办法吗?”茜茜可怜兮兮地问我。
我摸摸她垂下去的头,“这就是做女人的命啊。”
“我这算初潮?”
“嗯,虽然晚了一些。”
“那我可以嫁人了?”
竟然还有力气开玩笑?我使坏地朝她胸上戳了一下。
“啊!疼——!”
她打了我一下,然而——
“呜……疼……”打我,她也疼。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好好休息。”
我起身要走,茜茜却拉住了我的手。
“别走……”
嗯嗯,我懂。
“好,不走。”
我扶着茜茜躺下后自己也侧身躺在她身边,她凑过来抱住我,把脸缩进我怀里。
“你身上软软的香香的。”
“抱起来很舒服吧?”
“嗯。祝我好梦。”
“祝你好梦。”
今天是16号,大概还有三天。
好怀念啊,这种时候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这么一想,三天后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祝我好梦。
然而,是噩梦。
(八)
轰隆隆的,但微小的,像大山在震动,像岩浆在流淌一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是,大山看起来竟然如此地安静,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门前的河水在流动,连树叶都不曾摇动一下。
我站在门前,面对着这个过分安静,又过分喧闹的世界,不知所措。
“…………”
诶?
我刚才应该在说话,我说:“有人吗?茜茜你在吗?”我的嘴巴在张合,我的舌头在伸缩,我的声带在振动。
但我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只能听到,轰隆隆的,越来越大的,像大地在颤动,像奔雷在迫近一样的声音。
不对,我还能听到什么。
越来越清晰的——
叹息?呻吟?呜咽?还是——
呼唤?
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不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换一个的一次性的名字,也不是某些恶趣味的老头取的代号,更不是“你、喂、那个谁”这种敷衍的称呼,而是父母为我取的,承载了我16年回忆的我真正的名字!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么……
“………………”
为什么,还是听不到!谁都好,你们听到了吗?我在回应啊,是我,是我啊,我是……
那声音消失了,回应我呐喊的,并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此刻,我的面前,河的那边,天幕之前,是满山遍野的孤魂野鬼,并不是刻板印象里幽灵那般身姿缥缈,发着荧荧绿光,而是有着真真切切的实体。破烂的衣着,干瘪的躯体,枯槁的皮肤,以及永远不会再有光照进的漆黑空洞的眼睛。它们正不断的聚集,像恐怖电影中的尸潮一样向我涌来。
巨大的恐惧像无数的毒蛇在我身上缠绕、啃咬,注入毒液,我四肢都失去了知觉,瘫坐在地,望着满山涌来的幽魂,连逃跑都做不到。
“咕噜!咕噜!”——吐水声。
祸不单行,门前的河里数朵水花溅起,湿漉的,苍白的,肿胀的,浮尸一样的水鬼一个接一个的爬上河岸。
“呜啊啊——!”
其中一个顶着仿佛一拍就会碎成烂泥的惨白的大脸朝我嘶吼,巨大的冲击感像一剂强心针扎进我的胸口,虽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被那张恶心恐怖的巨脸侵吞了所有的念头,但我的身体确实开始行动了,我连滚带爬地逃进门内。
重重的关上门,插上门闩,我用后背顶住门缝。
“…………”
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明明那些怪物的声音听得这么清楚!
“救我!请救救我!”我这么大喊着。
我向这座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庇护我家子孙数代的宅子求救,向寄宿在一砖一瓦、一门一户、一桌一椅、一杯一碗中所有所有的精灵们祈求庇佑。
几乎在强劲的撞击透过厚重的木门将我身体洞穿的同时,我听到了令人无比心安的声音。
那声音说不清,道不明,是我的耳朵从未捕捉过的波段,像沉稳的脚步,又像祭神的鼓点,也像有力的心跳,占据了我的心神。
“别怕。”那声音并非话语,却在这么告诉我。
随着那声音水波般在我脑海一圈圈漾开,家宅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开始焕发生机。
我看到青砖碧瓦间萌发出嫩芽,窗棂门楣上伸展出枝桠,一截嫩枝从我耳后探出,不断的抽枝、散叶、生花。
我向前走,走到院子中央,原本宽敞清整的院落转眼间就变得葱郁苍翠,锦簇繁茂。
可下一秒,层层叠叠的叹息、呻吟、呜鸣满带幽怨,再次潮涌而至。
我蓦地转身,却发现千百年不腐不蛀厚实严密的大门已经被蓬勃的生机侵蚀得千疮百孔,孤魂野鬼们穿过茂密的仍在不断生长的枝柯,蛆虫般拥挤着向我爬来,与此同时院落的围墙竟也轰然倒塌,游魂历鬼们踏过散落的石砖转眼便将我包围。
我正要向转身逃进屋里,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住,一个陌生男子竟凭空出现在我身边。我茫然无措地被他拉住手,强大的力道将我向蛆虫般的鬼魂们拖去……
“嗷——!”
“啊!”
我自噩梦中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身旁是紧紧抱住满头大汗的我的茜茜。
“醒了,做噩梦了吗?”茜茜擦去我脸上的汗,轻轻地安抚我。
“昂……”
“刚才那是什么?老虎吗?”
我忽然想起,在我醒之前似乎是听到了一声虎啸。是门口的那只狐狸吗?是它把我叫醒了?还是说它开始履行契约了?
“没事的。”我自头顶抚摸茜茜的秀发,安抚正在安抚我的茜茜。
“梦里喊的,是你的名字吗?”
名字?是嘛,说梦话了啊。麻烦了啊……
应该没事吧?
但是……
“忘了吧。”
“为什么呢?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现在知道了也不能喊你的名字,这不是很麻烦吗?”
“是有点。但是,如果你要和我说话,你就到我面前来,看着我,我就会知道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我挺喜欢这样的。”
“只麻烦我一个,不觉得好自私吗?”
“不可以吗?”
“可以。虽然我知道你是在糊弄我、搪塞我、隐瞒我、欺骗我、故意说些好听的给我,但没关系,可以。”茜茜饱含宽容地对我说,一脸得意。
“谢谢。你还疼吗?”
“疼,特别疼。”茜茜又娇滴滴地回答。
“我觉得你在骗我。”
“不可以吗?”
“没关系,可以。”
我坐起来,牵起茜茜的手。
“起得来吗?”
果然,唯独对茜茜,我不想赌。
“怎么了吗?”
“我们去找侯奶奶。”
你小时候一定被大人告诫过不要玩火,不要下河洗澡,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之类的吧?虽然这些话都是家长们出于为孩子们安全考虑而发出的肺腑之言,但我觉得这里面是有些苛刻到蛮不讲理的成分在的,况且也没几个孩子真的从小到大都把这类话奉为圭臬一次都不违反的吧?而我呢,我的父母告诫过我的一件事我真的从小到大不曾越雷池半步,那就是:不要把名字告诉其他人。
我承认我起先没有把这种奇怪的要求当回事,只不过当时还没到叛逆期的我作为母亲眼里的乖女儿没有一点不听她话的意思而已。但真正令我将这句话定为我人生铁律的,是我六岁那年奶奶的离世。
那时的我趁大人们都不在做了件很大不敬的事:灵堂里我爬上棺材捏住了被我误以为是在睡觉的奶奶的鼻子。
一个星期之后,在我在学校里因为谁都不知道——包括我自己——的理由大哭之后,我发现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我身边。
起先我只是感觉些微的不舒服,似乎总有人在偷看我;不久,我偶尔能看到一个其他人看不到的隐约是人形的轮廓;接着,那个轮廓在我眼里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最后,我终于认出了,那是我的奶奶——此时距离奶奶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母亲也看不到奶奶。我曾向她提起,她看起来很担心,告诉我不要管,那都是错觉,但与此同时她开始频繁地跟那些人联系,希望能让父亲回来一次。
“不要管”当然是不可能的,看得到就是看得到。视而不见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女来说太过苛刻了。
不知道是不是血脉使然,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很开心。“太好了,奶奶回来了,我又能见到她了。”我在心里这么想,虽然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奶奶都毫无反应,只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但我还是会像写日记一样,把每天发生的事、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烦恼统统讲给她听。
不过奶奶不是日记本,是我血浓于水——很遗憾我只能这么形容,事到如今我不想在我与奶奶的亲情里掺任何假——的亲人,有时候讲着讲着,我觉得自己真的好蠢,好失落,好孤单,我多想再看奶奶笑一次啊,而她还是置身事外一般静静地待在我身边,纵使我打她骂她也不为所动。
但有一天,奶奶忽然消失了。
那天晚上发高烧的我被渴醒了,想要喝水又不难受得不能下床,即使用又哑又痛的嗓子喊,隔壁房间母亲也听不到。没办法,我就对站在床边的奶奶说:“奶奶,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奶奶第一次对我的话有了反应,她真的去给我接了一杯水,待我将水喝下,奶奶就在我眼前像风带走尘土一样消散了。
这次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到最后的最后,我也没能再看到奶奶笑一次。
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但我天然地确信答案就在父母的警告里。奶奶自然是知道我的名字的,而我一定是在无意中对奶奶做了什么,致使她的灵魂被困在我身边而不得成佛。
之后的十余年,也有知晓我真名的亲人离世,但他们中的一些并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也有一些我根本没见过的人会突然在我身边出现,碰到这种情况我就会让他们随便做点什么事,然后他们就会和奶奶那时一样消失不见。可我始终不清楚,那些如风带走尘土一样消失的灵魂,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呢?还是就那样魂飞魄散了呢?对此,我很害怕。
我将这些事讲给侯奶奶听后,她沉默了很久。
“你真的听到她的名字了吗?”侯奶奶问茜茜。
“我……不知道。”
“把你听到的写到她手心里。”
茜茜牵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下她听到的名字。
很遗憾。
“她知道了。”我替茜茜回答侯奶奶。
“你……为什么没告诉过我?”侯奶奶望着碧绿的湖水,紧紧攥住鱼竿,看起来很痛心。
“能看到鬼魂这件事,我父亲和母亲都让我别告诉其他人。至于我奶奶消失的事,连他们也不知道。”
“不可能啊,我算过了的……”这句话听来像是侯奶奶在自我安慰。
“侯奶奶,有什么办法能让茜茜忘掉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虽然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这种幻想,但我之前真的以为侯奶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为什么呢?明明你父亲都说过……”侯奶奶捂住了眼睛。
茜茜进一步挽住我的胳膊——从写过名字后她就没松开我的手。
“侯奶奶,你都知道些什么,能告诉我吗?”
侯奶奶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我……虽然我见识过几次你太爷爷的本事,但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你们不能把名字告诉我们,我们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们。不过……”
“不过?”
“你父亲来求过我,求我为你算一算命格。我虽然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但捱不过他前前后后求了我三次,等我算出来之后,你父亲很高兴,说太好了,你们家的后人终于自由了。”
“是您算错了吗?”
“不可能,”侯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但我有个猜测,你们家的人如果继承了这祖传的本事,命格里都会占住特定的某格。你父亲知道你能看到魂灵之后便来求我为你算命格,但他以为你没能继承家传的本事,所以就只告诉你不能把看到魂灵的事说出去,至于其他的,他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你。”
“那现在我继承了我先人的本事,有什么代价吗?”
“我不知道。但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吧?”
果然还瞒不过侯奶奶。
“既然父亲是那样想的,那他出逃之后……那他……”
这副样子,真丢脸啊,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知道我被他们带走了吗?”
啊啊,好舒服啊,好久没这么肆无忌惮地流泪了,哈哈……
茜茜抱住我,没有安慰我的意思,也没打算替我擦泪,只是抱住我,让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心跳。
侯奶奶走过来,端起我的手细细地查看,半晌,她紧紧捏住我手心的生命线,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留下来吧,不要做人了。”
(九)
你是怎么看待寿命论的呢?长寿的妖和短命的人这样的设定早就已经烂大街了,但挡不住实在是自古套路得人心,大家还是都喜欢看。不过,我突然发现一般的寿命论考虑的真是天真呢。
一般来讲,时间概念上与人有着绝对无法逾越之鸿沟的妖所承受的痛苦,是身为人类的我们无法感同身受的,是的我们不用承受这些痛苦,只会度过圆满的一生后撒手不管。这种不对等对妖而言是残酷的,但这也正是寿命论的美丽与魅力所在。
不过,人和妖经历艰难险阻最后毅然决然选择在一起,然后过起没羞没臊的日子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生老病死”才是人类完整的一生,人的寿命长些短些,于妖而言大概跟男生分不清口红色号一样没什么太大差别吧?但仅仅是数年的寿命折减于人而言就很残酷了,不是吗?
对于一些重大疾病——比如癌症晚期——存在“生存曲线”这个概念,简单来说就是预测病人能活多久,能体面的活多久。很多情况下医生都不会把这个东西告诉病人,而且我支持这种做法。无知也可以是一种快乐,况且,这个东西对双方都是残酷的,不只是病人,医生也需要战胜病魔的信心。
但有时,把生存曲线清楚地告知病人也是医生的责任所在,这时医生所能做的努力便到此为止——这并不是说万事休矣,剩下的就全都交给病人来决定。换句话说,如果你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你会怎么做?
这个期限是50年的话你会怎么做?
如果这个期限出乎意料地短呢?
是10年,你又会怎么做?
亦或是这个期限短到让人无法接受呢?
是三年的话呢?
我该怎么做?
侯奶奶未免也太宠我了吧,她读出来我不希望她对我有所隐瞒,就真的一五一十的全告诉我了。
“恐怕如果命格镇不住那些鬼魂,驱使它们就会被吸走阳寿。”
“我的命,还剩多久?”
“大概,三年。”
我驱使过的鬼魂,貌似是四位,除了我奶奶,剩下的都只做了些我临时起意的诸如蹲下起立这种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事。我今年20岁,还剩三年……太不划算了吧……简直是明抢啊!
那些犯人被宣判死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呵呵……后悔,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就算要被判死刑也应该做出与之相配的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大罪吧!早知道就应该让那些鬼魂帮我把讨厌的人全部杀掉,讨厌的同学、讨厌的老师、邪恶的资本家、贪得无厌满脑肥肠唯恐天下不乱的政治家,全部以如我所想的残忍方式杀掉!
啊啊啊啊——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了,没有时间继续精神内耗了。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父亲估计根本没想到我会被他们带走,一个人不知道在哪里快活。
母亲的话,我和她关系本来就不好。她大概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吧?把我养成这样的母亲可是个特别有主见、特别坚强、特别乐观的女人呢。
亲戚的话,我见过面的都已经去世了——和我没关系哦。
朋友的话,我本来也没什么朋友呀。
茜茜,侯奶奶,三宝,是和他们永远在一起,还是紧着剩下的三年过点不怎么像是人过的日子,答案显而易见吧。
我正要开口,却听茜茜说:
“我们回去吧,和他们谈谈,想办法见见你母亲,说不定你母亲知道你父亲在哪。”
我说,茜茜啊……你可真是不谙世事,这种时候你就应该……呵呵,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回去看看吧,放弃做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侯奶奶,不要随便读人家的心了好吗?真是的,我这么大人了是有隐私的啊。
切,刚才眼泪明明都已经干了。
肆无忌惮地哭了两场后,和茜茜走在下山的路上,我什么都不想思考。
身体好轻盈,心情也好轻盈,轻盈到所有的烦恼、困难、抉择都追不上我。如果这条青黑的、坚实的、安静的、山林间的小路,能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我父亲喜欢喝酒。”茜茜说。
第一次,她主动提自己的家人。
“他生气了喝酒,心烦了喝酒,被人羞辱了喝酒,生意赔了喝酒,生意赚了,高兴了也都喝酒。”
大酒鬼,家暴男,呸,人渣,净让我们家茜茜受委屈!
“我很讨厌父亲喝酒,我很讨厌酒,但是……嗯,不对,就是,如果说……唉啊!”
她有些语无伦次,似乎是在跟自己做斗争。随即她深深地叹息,坦诚地、平静地说道:
“我想尝一尝,酒。”
世卫组织给酒精的推荐摄入量是0。但那又如何?茜茜是个活了200年还水灵灵白嫩嫩的大美女,而我是个要么快死了,要么人都不做了的大美女。
“家里有好酒,百年陈酿——可能,我们打开尝尝吧。”
“好。”茜茜回答的声音里还能听出点抵触的情绪,看来她是真的讨厌酒。但这种时候除了酒,我也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消除烦恼、提振精神的东西了。
“话说你痛经喝酒没问题吗?”
“其实我睡一觉之后就已经不疼了。”
“啊?太好命了吧,我都是疼上一个星期,疼得死去活来的。”
“是你睡在我旁边把痛痛都吸走了吧?”
原来例假和感冒一样吗?传染给别人自己就会好起来。
我停下脚步,“我可不要哦,你快拿回去。”我把手放在我小肚子上,再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推到茜茜小肚子上,反反复复,“PainPain go back! PainPain go back!”
“好好好,”茜茜用自己的手捂住我放在她小肚子上的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疼,我就把它们全都拿过来。”
“我可不会跟你客气哦。”
“尽管来吧!不过——”茜茜凑到我耳边,“你可要对我负责哦。”
我赶紧横跳一步跟茜茜拉开距离,“大家都是女人,不要说得好像我怎么你了一样。”
“好过分!明明把人家的第一次都夺走了。”
第一次?说经痛吗?这还能CALL BACK?
说说笑笑就已经到家了,我去地窖拿酒,茜茜自告奋勇要炸花生米。毕竟是她第一次下厨,以防万一我只给了她一碗的生花生——不管什么时候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不能丢,但她意外地炸得不错,我趁着锅底剩的油多又做了个苦瓜煎蛋和香煎腊鱼。为了配上这坛百年陈酿,我们特地翻出了家里看起来年头最长的半截釉的瓷碗。今晚很凉爽,我们把檐廊上的电灯全都打开,灯笼和六角灯也全都点上,然后把卧室里的小饭桌搬到院子里来。
一切准备妥当,茜茜为我俩斟上酒。
“是不是该先说两句?”茜茜问。
“为了智梦茜小姐想喝酒而干杯!”
“干碗!”
“干!”
咕嘟咕嘟——
唔——!
嘶啊——!
好香,但好辣!这酒得有60度吧?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酒,抬头却看到茜茜正喝下满满一碗,酒从她的嘴角流下,她把酒碗拍在桌子上,豪迈地喊:“好酒!”
“你是第一次喝吗?”
“第一次啊。”
“不辣?”
“嗯……刚喝太快了,”茜茜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再尝尝。”
咕嘟咕嘟——
“嗯嗯,是有点辣。”茜茜用手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含糊不清地说,“你不喝吗?太辣了吗?”
“笑话,姐姐我当年在大学里可是一个人替两个人挡酒喝趴三个学长的超新星传说级的系花学妹,再后来也是一个人替三个人劝酒干翻四个学弟的系花学姐。”
虽然跟她差了一百多岁,但顺势就自称姐姐了。
“哦哦哦,姐姐厉害!”茜茜竟然就这么认了,给我鼓掌。
我给自己的碗里填满酒,抬手闷头饮下满满一碗。
“好酒!”
啊啊啊,眼泪都辣出来了,我紧闭双眼硬撑。
“好!”茜茜从兜里掏出皮筋把头发扎起来,“不醉不休。”
我心里没底,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一醉方休!”
茜茜又给我俩倒满酒,“干!”
“等等,等等,”我赶紧把茜茜端起的酒碗按下去,“第一次不要喝这么猛,信姐姐的,喝太猛比例假还难受。”
“哦,这样嘛,”茜茜夹了筷苦瓜煎蛋到我碗里,“那吃菜。嗯,”茜茜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你尝尝,可好吃了。”
“喂,这是我做的好不好。”
“好好,啊——”茜茜喂我吃,我吃下,“嗯嗯,确实不错。”
“姐姐你太贤惠了,嫁给我好不好?”
“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我陪姐姐喝酒,绝对比那群臭男人强,喝不趴!”
“哼,别高兴太早,干了这碗再说。”
我们两个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这坛酒大概五斤,半个多小时就被我俩喝掉了一半。杯盘狼藉,茜茜炸的花生米撒了一地,三个菜吃一半丢一半,没下酒菜可不行,我就把家里的火腿和菜刀拿来,现切现吃。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门口的狐狸被我们请进门来了,我还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酒里灌它。一碗又一碗下肚,狐狸也醉了,给我们表演狐火散花、七十二变,这个蠢货不会变人,不是露耳朵就是露尾巴的,五个爪子又长又尖收不回去还一嘴的毛。再后来茜茜把那套婚服翻出来了,我俩胡乱套上,喝交杯酒拜天地,柜子里的小红鞋我俩都穿不上,就给变成毛脸大美女的狐狸套上了,再之后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辰。我醒来,发现自己和茜茜都躺在狐狸肚皮上,它毛绒绒的大尾巴给我们当被子。
哎呦……头,头疼死了。
水,我要喝水……果然,每次喝醉都会半夜渴醒。
“水……喝水……”
“哦,谢谢。”
——!?
我喝了一口水就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然而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看到。我望着手里的水杯,寒毛倒竖。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我真是个合格的现代人,人都喝成这样了,手机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哦,竟然是他打来的,这么晚了。罢了,正好,我打算摊牌。
“喂。”
“我们找到你父亲了。”
(十)
“装都不打算装了吗?”
“我自认为我对你一直比其他人真诚的多。”
“是嘛,那你这人一定没朋友吧。”
“这位小姐,能交个朋友吗?”
“不能。”
哪有这么交朋友的。
他站在门外,和我之间隔了一只中巴车大小的斑斓猛虎。他穿着笔挺的高级西装,整个人黑白分明,他背后比聚光灯更耀眼的警用手电筒苍白冰冷的光,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光来自一群穿着“森林消防”的人。荷枪实弹,还有些不知道什么用途的仪器。
“我父亲呢?”
“他没来。”
“先说好,拿他可要挟不了我。”
“我明白。不过,很遗憾,他来不了。”
“什么意思?”
“先说明——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们什么都没做,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令严仙逝,还请节哀。”
不可能!这是思维的第一反应,但不是身体的。酒方半醒又急火攻心,我头痛欲裂,胸前强烈的灼烧感和压迫感让我不由得抓紧了胸口,肌肉紧绷带来的痛感遍布全身,咬肌太过用力以至于我的脸都变形了。好在茜茜扶着我令我不至于倒下。
我有意识地呼吸,让肌肉放松下来。
“不可能。”我恶狠狠地说。
仿佛是早有预料,他很平静,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说你父亲来不了了并不准确,”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这是现场的照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他的尸首运来。”
捏住相片和信,他伸出手,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要求,却像是在逼我做决定。
“我能给你送过去吗?”他微微抬头,看向那只假虎威的狐狸。
我还在犹豫,信和照片忽然从他手里飞走了,它们径直朝门内飞来,在空中转了几圈,我伸出手,它们就刚好落在我的手心。那只狐狸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向前踏了一步,继续与他们对峙。
“初步诊断你父亲是窒息而死,但是身体没有外伤,也没有溺水迹象。”
我看了一眼照片,立刻就明白确实不是他们做的。
“尸体在哪发现的?”
“皖南。你父亲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地方,也是你第一次出任务的地方。”
果然,是山神大蛇干的。
他们看不到,照片里,父亲皮肤裸露的地方遍布蛇鳞的印记。出逃之后,父亲应该又一次冒险用了降龙草,但是这次没能困住山里那条大蛇,反倒把自己缚死了。
为什么呢?确认了父亲的死,我竟然感觉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是个抛妻弃女的混蛋,但我可真冷血啊。
“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过了?”
“我没有看过,上头让我带来,说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抱歉。”他低下了头,“的确,我的任务完成了,但我还不能走。”
“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而且,现场的指挥权不在我这里。”
“我必须承认我们做的都是些不正派的事,有时还很残忍。但说实话,一直以来我对你父亲没有半点愧疚。他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背着人命,我觉得让他帮我们做事比直接判他死刑好得多。而你不同。”
“你是无辜的。你是个好女孩,漂亮,聪明,体贴,又很坚强,我真的觉得再幸福的生活你都配得上,你走到这一步完全是我们的错。但我也有很多无奈,只能尽力帮你争取更好的环境。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当初之所以能去上大学,能来这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你父亲的行踪,我其实是在赌,拿自己的前程赌,赌我能找回你父亲,赌能放你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我们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你们的伤亡是我们最大的损失。但现在你父亲已经死了,我赌输了,上头手里只剩下你了,所以……”
他言辞恳切,在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试探性地往前走,狐狸现在不得不转过半个身子来警戒他。
最后,他一手按在胸前,一手向我伸出,说道:
“回来吧,一切都可以谈,我帮你谈。”
呵呵……不要一边夸我聪明一边把我当傻子。
“滚——!”我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大吼。强劲地穿堂风从我身后吹来,将厚重的大门重重地关上。
门外开始躁动,狐狸发出低吼。
“呼呼……谢谢。”我对栖身于宅院内冥冥中的什么说。
我轻轻摇晃手臂,茜茜便将我松开。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茜茜并没有跟上来。
“谢谢。”我在心里对茜茜说。
亲爱的女儿:
您好!
我想了很久的问候语,一个父亲应该对女儿说的充满爱意问候语,但想到最后发现自己根本不配,所以只能最简短而客套地向你问“您好”。
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所幸每次见面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不至于在短暂的相聚时间也只能给予彼此沉默。然而,以防万一买的厚厚的一本信纸,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张。其实,距我初次执笔已经过去三天了。两天里我写了几十封信,但最后都揉成一团扔掉了。
我想见到你,把所有的话当面讲给你听。把话写在信里只会更加剧我的煎熬。我已经忍耐了四年,不差这最后几天。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万全的栖身之所,很快我就会去接你和你母亲过来。你现在已经20岁了,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感觉难为情,但你父亲已然是一位“国王”,我向你保证,你会成为幸福的公主。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会尽可能地让你体会普通人的生活。
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我知道她从不恨我,这也是最让我心痛和愧疚的地方。我没有勇气面对她,这也是我选择给你写信的原因之一。
很快就会再见,我未来的公主。
你混蛋的父亲
没错,我混蛋的父亲。
都到最后一步了你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这么肉麻的信还被一群恶趣味的老头看了精光。本来也没对你报什么期待,没想到你最后真就成了个抛妻弃女的废物。
你就庆幸吧,你已经是死人了,他们这下真的没法拿你来要挟我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算你发挥的最后一点余热?呵呵呵呵,真好啊,你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妈还生死未卜呢!
诶?奇怪啊……
你是个混蛋你是个混蛋你是个混蛋你他妈就是个混蛋!可为什么,我现在脑海里闪过的竟是些美好的回忆呢?我明明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为什么现在你又在我脑海里笑得这么栩栩如生呢?停下来!停下来!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再为你流泪!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对我说话了!不要再对我笑了!从我的心里滚出去啊!
枪声!
不会吧……
我冲出卧室,“茜茜。”
“我没事。”
茜茜站在堂屋门前的檐廊下,身着暗红色的婚服,头戴花冠。
她此刻浑身散发出决绝的气场,令我不敢轻易靠近。
门外的枪声还在响,间杂狐狸的怒吼与人类的悲鸣。
枪声停了。
“嘭!”
大门被炸开。我吓得蹲下捂住耳朵,然而——
“站起来!”是茜茜的命令。
我慢慢站起,恍恍惚惚地走向她。
硝烟未散,那些荷枪实弹的人便冲进来将我们包围,他最后现身,黑白分明,面容冷峻。
“智梦茜,该回研究所了。”
“我跟你们回去,你们就会放过她吗?”
“不会。”
“我想也是,所以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他选择了沉默,交由漆黑的枪口无声地诉说。
“请你们出去。”茜茜平静地说道。
“不要跟她们废话,动手。”陌生的声音插嘴道。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部对讲机。
“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们!”
茜茜话音刚落,整座宅子都开始颤抖,宅子里大大小小经历了漫长岁月始终沉默屋檐的物什开始发出呐喊。
他们慌了阵脚,枪口晕头转向。
忽然,院外响起了猴子的嚎叫,叫声听起来循环曲折,在身边来来回回的绕,让人判断不出音源的方向。
这么诡异的叫声,当然是——
“你三宝大爷来也!”
我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子。
“撤出去!守住房子,不要让那群猴子来捣乱!”对讲机再次传来声音。
所有人都撤出院子,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他举起对讲机,然后关掉了。
“她的母亲怎么样了。”茜茜发问。
他看向茜茜身边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我,回答道:
“你母亲没事,但只有你跟我们回去才能见到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外一阵骚乱,但完全不是刚才那般两方厮杀的惨烈声响,能听到的只有猴群们的悲鸣。
怎么回事?无法思考。
“很奇怪是吗?我们也是有备而来。还记得你帮我们逮到的那个蝙蝠女吗?”
他笑了。
“我们解剖了那个蝙蝠女,发现她有三条声带,每条声带能发出声音的波段都不同,她那种让人或是昏昏欲睡,或是头疼欲裂的能力,其实根本不是她声称的精神力量,而是各种合成的声波。”
“那群猴子现在遭遇的就是我们的声波武器。为了完善它的性能我们测试了16个月,用了上千只实验动物。这是它第一次用于实战,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很可惜现在还做不到定向发射声波,作用范围也很有限,所以我们在房子五十米外把发声装置埋的到处都是。”
他的声音里满是骄傲,“或许当科学抛弃了迷信和玄学的那一刻就已经走上了绝路,但至少,在我死之前科学还不会死去。”
院外,猴群们的悲鸣此起彼伏。
“停下……停手。”我恳求道。
他打开对讲机,“可以了,用昏睡模式。”
这群天杀的王八蛋!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小瓶。
“天色不早了,先睡一觉,明天我请你们吃大餐。”
到此为止了吗……
“我活了200岁,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茜茜忽然转头看向我。
“这世间没有双全法。如果不想自己也被打,就必须听着哥哥们被打到断气也要躲在屋子里不能出声;如果不想被嫁给一个傻子,就不可以长大;如果没有办法独自活下去,就只能一直做个可爱的小孩子,受人照顾。”
“选择了什么,就必须也舍弃什么。你知道吗,一个连自己都没法养活的母亲为了能寄生在一个破败的家里,身体、尊严、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弃。”
茜茜突然是在说些什么啊。不行,我已经没法思考了。不过,我的直觉还在发挥作用,我抓住了茜茜的手,像是永远都不想撒开一样紧紧抓着。
“你必须做出选择,然后舍弃什么。我也一样。”
“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很喜欢,我已经把那个名字在心里念了无数遍,就算轮回转世一万次也不会忘记。”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求你了,别再说了,今天我的大脑已经没法思考了……”
“我不想再连累你了,而且——”
“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不懂!”
“听我说,而且,我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用那个名字活下去,我希望今后只要是你爱的人都可以用那个名字呼唤你。”
“我穿这个,好看吗?”茜茜抻了抻自己身上暗红的婚服,那些精细的刺绣,即使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已经能在光下闪闪发亮。
“好看,真好看。”
“你穿这身也很好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穿着婚服。
“我们,喝过交杯酒了呢。”
茜茜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鱼尾纹从她的眼角慢慢延伸出来。
我紧紧握着的那双温暖细腻的手,正一点点的失去温度,渐渐变得干枯。
那头我羡慕的要死的头发,正在一根根的死去,变成毫无生机的冰雪的颜色。
“不要走!”
我扑过去抱住了茜茜。
我的怀中,茜茜的身躯一点点缩小、干瘪。
沙土从衣服的每一缕缝隙流下,茜茜的身体迅速腐朽、崩坏,我的臂弯向着自己不断收缩。
“……”
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嗯!”我回应道。
停滞了200年的时间重新开始流转,短短几分钟便汇入历史的长河。
身体崩离而流下的沙土如水般蒸发,将我裹进一片昏黄之中。
等风带走尘埃,智梦茜也成为了历史。我跪倒在她曾生活的土地上,怀抱婚服、怀抱丧服,痛哭着、凭吊着。
“啊——啊啊——!”
当悲伤淹没了所有情绪,痛苦占据了每个感官,我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然后——
轰隆隆的,但微小的,像大山在震动,像岩浆在流淌一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仿佛世界被隔绝。
我只能听到,轰隆隆的,越来越大的,像大地在颤动,像奔雷在迫近一样的声音。
仿佛死亡在迫近。
好可怕,连泪水都畏缩了。
接着是——
令人无比心安的声音。
那声音说不清,道不明,像沉稳的脚步,又像祭神的鼓点,也像有力的心跳,占据了我的心神。
“别怕。”我隐约听到茜茜在这么告诉我。
不,错觉罢了——那声音并非言语。
我直起身子,慢慢地转过头。枪口已经将我包围。
他呢?不见了。
你们好烦啊,不要用枪指着我。
“滚开。”
叹息、呻吟、呜咽从四面传来,无数的孤魂野鬼,破烂的衣着,干瘪的躯体,枯槁的皮肤,以及永远不会再有光照进的漆黑空洞的眼睛,蛆虫般拥挤着涌进院子,踏烂围墙,压垮门楼。
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听到,鬼魂们便如风带走尘土般消逝,只剩满地的鲜血与人体的残渣。
我抱着暗红的婚服,抱着暗红的丧服,走下台阶,站在血泊里。
脸颊、脖颈、耳垂、嘴唇都有温暖的感觉流过,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原本灯火通明的院落经过千百只鬼魂们的洗礼,已经成了废墟。
我低头,污红中有个明晃晃的什么;我仰头,血月如勾。
(十一)
一晨、一昏、又一晨。
整整一天,我不吃不喝。
被鬼魂们洗礼后,我们的家成了废墟,唯一完好的祗有院子东边的小香案,以及案上的一尊香炉和我从山上废弃山神庙那捡来的一砖一瓦。
我蜷缩在小香案旁,怀里是染血的婚服,还有,茜茜的日记。
想来,这本日记一直摆在茜茜房间显眼的地方,随意地放着,没有锁,任谁都能随手拿起来翻阅。
就像是,期望被人看到一样。
那么,它能被谁看到呢?
我没有翻开过,甚至不曾拿起过它。而现在,它的每一页都被我的泪水濡湿。
这本精致的,悠长的,章法规矩的日记,没有孩童拙劣的文辞,没有少女成长的心事,亦没有成人压力的宣泄。
它的内容如此庞杂,生活点滴巨细无遗,万般心思纤发可数。
这精致的、悠长的、章法规矩的、巨细无遗的日记,总结起来就只有简洁的、明了的、毫无意外的、寻常可见以致烂俗的三个字:
“我爱你。”
影子。
是你啊。
“你这厮诈死。”
我伸出手,它就靠过来匍匐在我脚边,任我抚摸它硕大的头颅。
“也是,为了点口腹之欲,不值得你搭上性命。”
脸上,脖子上,胸前,干掉的泪渍和血迹,开始发痒。
我看到汲井旁一只木盆尚且完好。
“帮我打水来。”
狐狸犹豫了一下,然后起身,变化成人形,狐头狐尾、身形婀娜。
我把茜茜的婚服和日记小心翼翼地供在香案上,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婚服也脱下摆到旁边。只穿了白T恤和牛仔短裤,我觉得有点冷,但也好,有活着的感觉。
拜一拜,然后开始洗脸。
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我觉得很陌生。微微偏头,我捋了捋头发——全白了呢。掬起水,泼。
等我洗完脸,木盆里的水已经染成了红色。我洗脸的时候,狐狸伏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现在它起身,来到了木盆边,盯着血水看。
“给你取个名字吧。”
我是在中元节遇见你的,中元……貌似不太听。有了——
“盂兰。”
“盂兰,我们上山。”
我踏过满院的血迹,踏过破碎的门楼。
“那水就放那儿吧,以后给你更好的。”
我踏出院落,紫红的一团火从身后追来将我包裹,待火焰散去,我沾血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外,又多了一件平时穿的运动外套。
“干的不错,以后就住在我衣柜里吧。”
衣柜?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发疯一样地跑回废墟里。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那个时刻或早或晚,听凭天命,任何人迎来那刻的时候都不可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毕竟生来就使用自来水的人,根本不会考虑自己挖井汲水的日子。贪婪和傲慢是人类的原罪,无论多少次,人都不会厌烦接受赠予,无论多少次,人都没法习惯失去。
我已经窥伺到了自己的那个时刻,而我竟然害怕了,竟然想从此依附在侯奶奶身边,做个孩子。一个200年也长不大的孩子。
“不对吧,你不是这么想的。”
“你终于说话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她的眼睛里已经可以看到心灵了。
仪式开始进入最后阶段。
仪式的开始是在两天前,就是我和盂兰离开废墟上山那天。
“我觉得这么见你比较好。”
侯奶奶披头散发,一身白素的中衣,盘腿坐在湖边,怀抱一根柳枝。
“饿了吗?”她问道。
“不饿。”
“将死之人是感受不到饥饿的。”
“我想也是。”
三宝在旁边的树上,我看向他,他立马把果子藏到了身后。
“但是吃一点也可以。吃点甜的有助于心情愉悦。”
“给你这个!”三宝从树上跳下来,把果子举到我面前。
“谢谢。”我一手接过果子,另一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哭了。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茜茜死掉了。”
“我也一样。”
抱歉三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我走上前,盘腿坐到侯奶奶面前,咬了一口果子。
很甜。但吃不下呢。
“快来不及了,你想好了吗?”
“侯奶奶,你觉得呢?”
“我已经读不出你的心了,它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我也读不出自己的心。
“我还剩多久?”
“差不多,三天。我不确定时间够不够,如果你放弃做人,仪式就必须立刻开始。”
“我……应该是有点……不想活了。”
“一死了之也是个办法。”
“但是,茜茜她说……希望我活下去。”
“我也一样。”
“如果,放弃做人,我就能活下去,那么是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很遗憾,这世间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就连续命也是难于登天。哦,听说现在登天也没有那么难了。”
侯奶奶在故意逗我笑。
“那,为什么你有办法让我活下去。”
“我没有办法。”侯奶奶抱歉地笑了。
“但我可以给你新的生命。”
“人类似乎用‘进化’来解释自己的起源,如果那就是真的,为什么他们现在还在孜孜不倦地收集自己起源的证据呢?”
“因为他们没有集齐证据,也不可能集齐证据。在我们看来,他们所认定的祖先并非是他们的起源,而仅仅是神灵们的灵感来源。”
“在上古时代,人类尚未出现,但大地上已经有了飞禽和走兽。女娲造人之前的种种,人类绝无可能知晓,但自那时就世代生活在大地上的飞禽和走兽可以,包括女娲造人。”
侯奶奶把柳枝伸到我面前,“借我一滴血。”
我把手指咬破,把血蘸在柳叶上。
“太一生水。”
侯奶奶挥动柳条,她身后的池水飞来,随着柳条挥舞的轨迹流动。
“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
慢慢地,水变成云。
“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
柳条挥下,挞在土地上,云也降下。云跟着柳条在土地上搅动,待云气消失,一片小小的泥潭出来了。
“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这便是我们的先祖窃得的神技!”
柳条甩起,一柱泥浆自潭中升腾,游龙般在我们头顶盘旋。渐渐地,泥龙越缩越小,汇聚成一个不断变换着形状的泥团。泥浆向内卷曲,各处,光滑坚硬的轮廓浮现出来。待泥浆不再游动,一个人的身体便塑成了。
我仰头望着那具躯体,目瞪口呆。
“那个……是我吗?”
“还不是你,她还没有灵智。下面就是你要做的了。”
侯奶奶起身,走到密林之中,我站在另一个我下面,远远地看。
侯奶奶开始跳舞,不,应该说,开始做法。或许,二者本就同源。
那些坚实的树木,随着她的肢体的动作,开始扭曲,树皮脱落,新皮长出,就像蛇在蜕皮,树木的躯干肉眼可见地在扭曲、生长、伸展。
十几棵大树向着同一个中心生长,直到它们的树干像钟表的刻度一样均匀地排布在中心的周围。但这还没结束,它们继续生长,每一棵都穿过了中心,最后所有的树干有序交汇在一点,十几颗大树共同构成一个沙漏的模样。
侯奶奶变换了另一种舞姿,树干再一次扭曲,像多股麻绳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它们一边相互交缠,一边继续向上生长,最后,树木的顶端再次交汇在一起。
侯奶奶停止了舞动。
十几颗螺旋上升的树紧紧贴合在一起,封闭出了一个椭球形的空腔。
侯奶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深深地低下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三宝。”
“来啦!”
三宝跑过去,后面跟着一个端了一方托盘的小猴子。我也追过去看,托盘里摆着一只碗,碗里是清水,碗上边托着一支秃毛笔,碗旁边摆了三帖白符。
“这是什么?”我问道。
“此秘不传。待你重获新生,我再把一切告与你。现在就只差一样东西了。”
“什么?”
“定契。”侯奶奶说,扭头又问道:“三宝,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没救下的命,我来偿!”
三宝一咬牙,从头上拔下一撮毛,“给!”
侯奶奶拈起秃毛笔,三宝的头发被吸进笔斗内,一支完整的毛笔成型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赶紧抓住侯奶奶的手腕质问道。
“你阳寿已尽,但她尚未新生,而她很快就会成为你,”侯奶奶一挥手,那具和我一模一样的身体便飘了过来,“这是定契笔。三宝既往七十七年寿数尽数划归于你,此后阳寿,听凭天命,也尽数归你。”
“那三宝会怎么样?”我追问道。
“他寿数已归于你,那从今往后,世间便不再有三宝。”
“也就是说他会死是吗?”
三宝和侯奶奶都没有回答。
忽然,我感觉有人在扯我衣服,但当我转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外套口袋里的份量。而原本这件外套穿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盂兰,是你吗?
我掏出无底洞般口袋里沉甸甸的东西。
那是头发,我临行前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被我收在衣柜里头发,那从茜茜头上裁下的乌黑靓丽的头发。
它的光泽丝毫没有减褪,仿佛依旧生长在主人身上,不停地得到滋养。
“这个……”我木讷地问道。
“是那个小妹妹的吗?”
“对。”
“天助我也。”
“但是,茜茜已经……死了。化成了尘埃,然后……”
“不,”侯奶奶从我手上接来茜茜的头发,“她和你相处不过数月,在此之前,她一直是四五岁的模样。她虽然看起来有200岁,但她的阳寿不过用了几年而已。”
“什么意思,她死了,但是阳寿未尽?”
这算什么?相对论吗?
“不要再想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侯奶奶把毛笔在手背上敲了两下,三宝的头发就掉了出来,然后茜茜那足有一米长的头发被吸进了笔斗里,化为一寸的笔头。
并没有蘸墨,侯奶奶执笔便在一张白符上写下茜茜的名字:
“智
梦
茜”。
符帖被放入碗中,很快被清水洇湿,墨迹化开,一碗清水被染成墨色。
赤身裸体的“我”被放到草地上,侯奶奶喂“我”喝下符水。
片刻,“我”睁开了眼,自己站了起来。
侯奶奶对我说,“这便是你,即将新生的你。不过,虽然在凡人看来‘你’依旧是20岁的模样,但在我们眼中,‘你’便是活过200岁容颜不老的神人,其他的精怪即使垂涎‘你’的血肉,也绝不敢轻易对‘你’下手。”
“现在,你要让‘她’成为你。”
“我该怎么做?”
木质挤压崩裂的声音传来,那十几棵树围出的空腔破开了一个洞,洞里许多细嫩的枝芽发出莹莹的光。
侯奶奶一边手覆在碗上一边说:“端着这个进去吧,和她一起,等她灵智开启,她变成了你。”
侯奶奶把手移开,碗里已经重新填满了清水。
“我该怎么做?”
“不用怎么做,和她聊聊,聊什么都行,就把她当做一个喜欢倾听的陌生人。人心就像这碗水,而语言是有力量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这碗水泛起涟漪。当她能够理解你,与你交流,灵智便会开启。”
我一知半解地点头,同时从小猴子那接过托盘。
“等她灵智开启,你就这白符上写下你的名字。但你阳寿已尽,要想重获新生,就必须抛弃现在的你,你要在另一张白符上写下一个新的名字,然后两张符化成符水,一人一口喝下去。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去吧。”
我朝着树洞走去,她也跟了过来。
侯奶奶在背后嘱咐道:“多跟她聊,不停地聊,你的寿数不多了,如果在你死前她还没有开启灵智,就无力回天了。”
我端着托盘,小心地爬上树干,来到洞口。我回眸,朝侯奶奶点点头,踏进了树洞。
木质挤压崩裂的声音再次传来,树洞封闭,周围满是莹莹的绿光。
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托盘放在我俩中间。
“好了,我们来聊聊吧。从哪开始呢?”
“嗯……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大人在忙自己的事,身为小孩子的你纵然大喊大叫他们也不为所动……”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
“因为我就是你。”
“你还有些疑问对吧?”
“说来听听。”
“你已经注意到了吧?似乎那里不对劲,比如,衣服。”
“对,我醒来的时候,茜茜的衣服穿得很规矩。”
“还有,为什么茜茜要选择死呢?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你吗?”
“她想救我。”
“她知道怎么救你吗?”
“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去过,然后告诉了她一切。”
“所以她选择了死,这样既不会再连累你,也不会让你为难。”
“那么,侯奶奶的话还能信吗?”
我思索了片刻,“可以,但是——”
“她没把话说全。”
“她应该会把一切告诉我的,只不过她在等。”
“等你获得新生,等我成为你。”
“她想让我留在她身边。”
“但是你做不到,你还有很多疑问,很多留念,最重要的是——”
“我想复仇。”
“那我就会去复仇。”
“真的?”
“当然,只要你是真的想复仇。虽然你不是我,但我就是你,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愿望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你会欺骗你自己,但我不会欺骗你,我会比你自己更像你。”
“我还有个疑问,你知道吗?”
“当然。我就是你。”
“开始吧。”
我拿起笔,在白符上写下我真正的名字:
“李
砚”
“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思考了片刻,决定给“我”起个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还挡着,我也不让看?”
“当然。”
“我懂。我喜欢惊喜。”
我把两张符帖放进碗中,墨迹晕开,清水变为墨色。我把碗递给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小学课文,陈毅。”
她喝了一口,又递给我。
“永别了。”
“永别了。”
我仰头喝下墨水。
(十二)
我醒来,看着眼前熟睡的“我”,笑了。
再见了,与我相伴了20年的我。
我的目光又落在打翻的水碗上。水碗在“我”手边,碗壁内贴着三张符帖。
“你”就是我,所以“你”骗不了我。
我从她身上把衣服扒下来,然后套在我自己身上。等我把衣服穿好,再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断气了。
我把手放在左胸,感受心跳。
“你好。”
我走到墙壁前,木质挤压崩裂的声音传来,出口慢慢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喜极而泣的侯奶奶,我这么久才出来,她一定担心坏了吧。
然而,盯着我,侯奶奶的表情逐渐转为了惊恐。
我走出树洞,三宝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但随着他向我靠近,他的脚步在变慢,最终在树根旁停下。他的表情先是惊恐,然后对我怒目而视。
我越过三宝,径直来到侯奶奶面前。侯奶奶的表情十分严肃,眼神中透露出怒意。
“侯奶奶,让您久等了。”
“我等的不是你。”
我会心一笑,问道:“现在我,是什么?”
“是珍馐,是怪物,还是个背信弃义的混蛋。”
“对不起侯奶奶,我没能如您的愿。我明白你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我留下,但我还有些事必须要去做。”
侯奶奶眼中怒气消散了,眉头微颤,并没有回应我。
“再见,”我转身,“等一切结束,如果你们还愿意接纳我,我会回来的。”
我朝下山的方向走去,但三宝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大吼一声,变化为一只十尺有余的金猴,“吾乃天生地养山神门童侯丙君!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虽然身形威武,但他的声音还如童稚一般。
“侯丙君,这就是你的名字吗?”
我的外套冒出紫红色的火焰,我制止道:“盂兰,别这样。”
“真是个好名字,”我绕过三宝继续往前走,路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胳膊。
走出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他已经变回了小猴子,我开心地对他喊:“这个名字我暂时忘掉,等你成了孙悟空那样的大妖怪再来对我报一次名号吧!”
身后传来三宝的哭声,我也抹了一下眼泪。
“你到底是谁!”三宝在我身后大喊,“她去哪了!她到底怎么了啊!”
我最后一次回头,压抑着哭泣回答:
“就是我啊,我,我们,是李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