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先生的葬礼

夏日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烤着沥青路面。即使在车里，我也能感受到那股蒸腾起的热气。前方的道路被人群截断了，拥挤的、喧嚣的人群堵在我和目的地之间。我只能拐进岔道，停下车，顶着烈日步行走向研究所的大楼。
狂热的人群把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想进入大楼而不从其中穿过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我侧着身，小心翼翼地前行，尽量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走到一半却还是被一个半癫狂状态的“拜原子教”教徒给拉住了。他嘴里念叨着“加速器”“逆天行事”“遭天谴”的胡话，扯着我说个不停，直到我用力甩开他，理了理弄乱的衣服继续前进。我终于挤到了一排端着电原子枪严阵以待的警察面前，出示了证件，闪过盾墙间的缝隙，爬上了原子研究所大门的台阶。
“不要再浪费纳税人的钱啦！”我跨过大门时，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声。
和那邪教徒的疯话不同，这话倒没错。要不是上学的时候懒散成性，我也不会别无选择只能干这行。唉，不管怎样，这都是最后一次啦。
轻车熟路地拐进熟悉的房间，里面几个熟悉的、没精打采的同事早已等候多时。是时候开始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在地下那根漫长的管道中，粒子在燃素提供的能量下向前疾驰、不断加速的景象，毕竟这种事已经干了很多次了。近百年来，一切尝试都指向同一个确定的结果。而这次，只不过是少数几个心有不甘的人，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做出的最后一次尝试罢了。大多数人早就死心了，也怪不得门外的人骂我们浪费钱。
一切结束得很快，屏幕上传回了碰撞的图像。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大型加速器中，被提升至前所未有速度的两个微粒，以前所未有的可怕力量相撞——然后轻描淡写地弹开了。和以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加速器，无数次尝试一样，我们除了又一次验证了动量定理外什么也没得到。
没精打采的同事们已经开始聊起了午饭，我盯着墙上“格物穷理”的大字发愣。我们做到了吗？我们确实做到了。格了物，也穷了理。我们走到了知识的尽头，再一次验证了那条铁律——原子不可分。科学的大厦早已完工，再没什么多余的任务了。也许我们的继任者们还可以继续摆弄那些精密仪器，把某些常数的数值再往小数点后推几位，但这都不重要了。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摸清了那些坚不可摧的质量点之间所有的相互作用方式，再不会有新事物，再不会有突破了。
两个同事正讨论着打台球的事，让我想起了不久前报纸上一篇反对建造加速器的文章。“如果这帮游手好闲的‘科学工作者’想玩台球的话，为什么不买一个台球桌呢？”文中这样说。
还是有用的，至少这场昂贵的“台球”打完，能让所有人死心，不会再打下一次了。也不知我的老师会作何感想，和我截然相反，他是个充满热情的老家伙，坚定地相信新的加速器会击碎那些构建宇宙的砖块、让世人一睹它们内部的奥秘，并和所有反对者吵得不可开交。唉，有空去看下他吧，这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我走出大楼。天空依旧晴朗，门前的人群却已经散去了。得知结果的人们，也没兴趣在毒辣的阳光下继续闹下去了。
结束了。大厦完工了，早在几千年前的古希腊人提出原子理论时就已经封顶竣工了，之后的人不过是干些装修的活。每种原子的性质，原子之间的相互作用早已搞得明明白白。我们能算出太阳上的化学反应何时结束，我们能算出过去、现在、未来，群星的熄灭，宇宙的终结。我们唯独算不出开端，算不出这些不可摧毁的宇宙砖块从何而来。不过那不是科学的事了，交给神学就行。现在我倒有点理解先前那个疯疯癫癫的教徒了，坚不可摧、永生不灭、宇宙的基石，不引人崇拜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赛因士①这位可敬的老先生走了，我们为他做了最后一次尸检，最后一次确认了科学已死这一明白无误的事实。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简洁明了，再无任何未知奥秘的世界。
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研究所的大楼兀自耸立着，上方是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

①science，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