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华晨宇水仙文(四)
飒飒双腿软绵绵的,心里又冷又疼。
他忍了一路没让眼泪掉出来,却在远远看见家中小屋的时候没撑住,捂着脸放声痛哭。
这样子该怎么见阿十呢?他多么希望阿十今天吃了药就能好起来,可是如果看见他身上的痕迹,会怎么想呢?
所以他又希望阿十慢一点好起来,等他身上的脏东西没有了再好起来。
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在原地站了很久,袖子早就被眼泪浸湿。冷风掀起他单薄的衣摆。
飒飒不想让阿十看见他哭,便先去了邻居钱叔家。
敲了门,钱叔慢慢悠悠出来,看见泪眼婆娑的飒飒,忙让他进来坐,问是怎么了。
飒飒一直哭,直到他们俩都坐下也没说出来一句话。
“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虽然我老人家没什么本事,但是说出来心里也好受。”
飒飒突然就伏在钱叔的膝上,哭得脊背大幅度颤动,混着收不住的哭声说:“钱叔,我……我哥他……病了……”
上了年纪的人一听这话就猜出来是怎样严重的病了。
“不要紧,别怕。医生怎么说?”
“说是,让我去请……名医……”
“这,我倒是也不认得什么名医。况且就算是认得,连请人家喝盏茶的钱都没有啊。”
飒飒哭得更厉害了。他并没打算让钱叔怎么帮他,只是像钱叔说的那样,找个人倾诉一下能好受点。
钱叔摸着飒飒的头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温和。
“其实啊你想想,这就是钱的事。咱们庄稼人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也不怕没有钱。世上的难事多了去了,人还能被这点事难住吗?我倒是有个主意,说给你听听?”
飒飒抬起泪眼,失神的眼里也终于有了光芒。
“我家闺女在镇上的华府里当丫鬟,就是小翠,你前几年见过的。你去找她,说不定她能帮你在华府里谋个差事。主人家不错的,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比种地挣得多。”
飒飒激动地笑出来,眼泪一颗一颗落到钱叔的膝上。
“谢……谢谢钱叔。”
钱叔拿粗糙的手指给飒飒抹泪,也笑了。
“别哭了孩子,这都是小事。我去写封信,你从华府的偏门叫人带进去给小翠,让她把你领进去。飒飒这样能干,说不定主人家喜欢,还能把家里的大夫借来给看看病。”
钱叔一面絮絮叨叨说,一面起身找纸笔,却被飒飒拉住衣襟又说:“可是我走了,我哥一个人在家,病着……我不放心……”
“我来照顾吧,平时我也吃药,多煎一个人的药不碍事。我儿子没了,早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了。”
飒飒收了泪,把身上的钱给了他。
“谢谢钱叔。我明天就走吧,这些您拿着,留着买菜做饭。不够的话,我到时候再找人捎点来。”
随后钱叔让飒飒回家,明天走时再来拿信,就不烦他帮忙磨墨了。
飒飒站在门口,一时鼻酸,又跪下来给钱叔沉沉地磕了个头。
飒飒已经忘记有父母是什么感觉了,而钱叔真的就像父亲一样照顾他,比父亲还亲。
在家门口的时候,飒飒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满面笑容地走进屋里。
十这会儿好受一些,早就挣扎着起身坐在床边。
“出去这么久啊,还是在家歇着吧。”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病,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或许以后干不了什么重活了,哪怕飒飒不告诉他。可是他并不忍心飒飒为了他四处奔波。
“我去买药了。你等着。”
飒飒又开始了他煨药的程序。
长日漫漫,十喝着药,看见飒飒抱着腿坐在门槛上想心事的背影,便叫他进来,外面冷。
十最近格外地想要抱他吻他,他身上的温度总是让自己不那么难受了。
飒飒怕他发现什么,忙说:“阿十,我明天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连十抓着他的手也推开,跑去院子里干活。
飒飒把铺在院子里晒好的玉米一点一点装进一个个半人高的口袋里。
他最怕玉米里的虫,又肥又大,还花枝乱颤地蠕动着,所以以前这种活都是十来做,可是现在也不怕了,甚至可以一脚踢走一只。
就是偶尔有一只弄到他手上也丝毫不慌乱,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怕一只虫子了。
很吃力地一袋一袋扛到门口堆在一起,等第二天有人来用平板车把玉米收走。
这时候卖玉米并不能卖一个特别好的价钱,不过飒飒打算全都卖掉,然后收拾了一些干粮和简单的行李。
晚上洗澡的时候,飒飒洗得格外久。虽然今天在金先生的屋里简单冲洗过了,可是他好脏啊,大概是洗不干净了。
飒飒没有哭出声,因为怕十听见。但是眼泪哗哗地落着,倒是哭得很痛快。
“阿十,我走了。”
十在床边坐着,知道飒飒是去华府,没再说什么。
飒飒没有抱他,也没有吻他,第一次一个人离家远行,还是有些怯怯的。况且这时候,寒风能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他知道现在的处境不是治不好病,不是请不到名医,只是没有钱。他和阿十从来没觉得没有钱是什么烦恼,反正日子吃饱穿暖就很快乐。
不过,今年一切都很顺利,连玉米都长得很好。钱很难挣吗?人怎么可能被一个钱字难住呢?他有双手双脚,慢慢地应该也能挣到许多钱吧。
越走越繁华。
有许多以前从没见过的店铺和街景,飒飒一面打听着,一面忍不住四处张望。
他想,等阿十的病好了,他们就一起来这里逛逛,哪怕什么也买不起,就是看看也开心。
进了一家看起来富丽堂皇的饭馆,店员各做各的事,没几个想搭理他。
飒飒只好追上一个欠身问道:“不知道……华府是在这条街上吗?”
店员上下打量着飒飒的粗布衣,也不和他绕弯子,高声问他:“你这个样子去华府?”
飒飒愣在原地,店里一下子散开七零八落的笑声,有干活的伙计,连同坐着吃菜喝酒的人。
那店员笑道:“华府就在街尾,你要是不嫌寒酸,去就是了。”
飒飒欠身说了谢谢便走。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喝到尽兴的客人脱口而出:“我说,这小娃娃模样怪俊俏呢!”
飒飒当然是听见了,但他没出过门,更没见过这种场面,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跑走了,把屋里那些越发轻佻的笑谈甩在身后。
一对很漂亮的大门前,牌匾上有两个大字,飒飒不认得,但这大概就是华府了。
他在台阶下面站了一会儿,门口侍立的门卫十分威武地盯着他,飒飒被盯得有些慌张,走上前去问:“这位爷,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华府呀?”
门卫觑着他,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哪里来的小混混,华府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是想问,偏门在哪,我可以走偏门……”
这时听见后面有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让他闪开。
好几个人抬着一顶轿子乌压压地走来,为首的一位侍从训斥门卫,不许让乱七八糟的人靠近,省得扰了卷公子的兴致。
飒飒就被一脚踢倒在旁边的草地上。
这些人怎么这样啊。飒飒心里愤愤的又不敢发作,只好自己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又灰溜溜地走了。
他实在是不太懂怎么认路。围着华府绕了好几圈,时而绕得近了,时而又远了,才终于找到华府的偏门。
门口的小厮看起来比正门的那个人好说话,飒飒说明来意,恭恭敬敬把信递上去。小厮听到了“小翠”这个名字,也不敢怠慢,叫飒飒在门口等着,跑着把信送进去。
太冷了。飒飒又赶了大半天的路,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就有些站不住,干脆席地而坐,靠墙抱着自己的双腿。
天快黑了,阿十现在应该在和钱叔一起吃饭。他们可爱的小屋会冒起暖暖的炊烟,然后阿十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热粥,就着小菜香喷喷地吃饱。
想到这,飒飒就不自觉地笑出来,好像他也喝了粥,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那位穿着丝绸花衣的姑娘许久才出现,把飒飒拉起来寒暄,眉眼笑得跟花一样。
“飒飒,几年没见,你又长开了。日日在地里干活,皮子还这样白啊。”
小翠拿眼神把飒飒上下扫了一遍,飒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
“小翠姐,我……”
毕竟是求人办事,飒飒还是不知怎么开口。在华府真的那么好找活干吗?万一让人家麻烦了怎么办呢?
小翠很体谅地笑了。
“快进来吧,都交给我就行。”
飒飒便被领进去了。他注意到路过的人都对小翠点头哈腰的,原来府里的丫鬟这样有身份吗?
“你这样见卷公子可不行。”
小翠把飒飒推进一个屋里,有两个小厮来为他脱衣服洗澡。
飒飒不肯。他们大户人家爱干净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不能自己洗吗?
好说歹说都没用,叫爷也没用,小厮还嫌折煞他们了,倒是一口一个“飒爷”把人哄着脱光按进水里。
那水是散着香的,还撒上玫瑰花瓣。飒飒半个雪白的肩膀可可爱爱地露出来,想掩饰却也来不及,他们还是看见了飒飒身上的吻痕,几瓣深深浅浅的,像是玫瑰花瓣落在雪地里。
飒飒低着头,早就满脸通红了。
他们愣愣地相视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其中一个拿来了一瓶药膏,认真地涂了半天,又用水冲洗了,那颜色便浅了许多,不过还是依稀可见的。
他们把别别扭扭的飒飒看了一个遍,又仔仔细细擦洗了一个遍,连屁股缝里都没落下,将一叠衣服放进飒飒手里就出去了。
飒飒差点没哭出来。这就是他们华府的待客之道吗?可真吓人。
这衣服也怪吓人的。红艳艳的一片,展开来是宽大的袖子和长长的后摆,好看得跟新娘子的嫁衣一样。飒飒觉得他可配不上这么好的衣服,便没有穿。
可是光着身子也不是事啊,他自己的衣服早被扔进水里洗了。
那两个小厮的衣服就挺不错,简简单单的灰布衣,上衣全扎在腰带里,这样方便干活。飒飒也想要一件那样的衣服,就乖乖坐着,等他们回来。
这时候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还有小翠的声音。
“你们这群懒骨头,洗这样半天。”
“不是啊小翠姐,这小子是什么来头啊?好像,不干净……”那人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飒飒听不见。
紧接着是小翠颇为玩味的笑。
“你们懂什么?太干净的咱们爷不喜欢……放心,他是我邻居,打小就被我看着长大,最知根知底的……”
他们还说了许多,飒飒却听不下去了。
钱叔让他来华府,是做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