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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世纪热血东归(四)/ 斩鞍

2022-11-03 22:57 作者:四夕昭宇  | 我要投稿

文 高戈 斩鞍

十六

把破晓号甩开?刚刚跟上白音的思路,这下子我又迷糊了。 要是想甩开破晓号正好趁暗行动,干嘛在尾桅上挂风灯呢?

文杨是直肠子不说,莫日根总算心思缜密,但也没反应过来。 白音不多解释,指着方才的海图问文杨:“文杨你说我们在这个位置,是算过的还是蒙的?”

文杨脸红了一红:“大概吧……风好,锐乙号的平均航速大概有十节,航向一直是正西,走了那么几天下来差不多该到这一块海域。船长你说我全是蒙的,那也太不给面子了。”

白音笑了一笑说:“不是不给你面子,实在是精确定位太重要的缘故。”他从桌子里又掏出一个四分仪来,交给莫日根,“大副你把方位测一下。”自己却拿了一块牵星板走到舱尾去。白音的船长室有个特别的设计,就是尾端的舱顶有块活动板子。踩着白音的书架梯子从那空间探出头去,是块很大的玻璃天窗,可直接观测星象。这是造锐乙号的时候白音特别要求的,整个同盟中,大概只有白音这样惫懒的家伙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韩凌居然也批准了。

今夜云多,偶然才可以看见两颗星星从流云的缝隙间露出来。 白音和莫日根两个就伸着脖子在那里苦苦地等。

到了这个时候我最尴尬。

我和文杨都不会看星图,两个人只好大眼瞪小眼,脸上隐隐都有些惭愧的神色。

“其实呢……”我开解文杨说,“看星图也没有什么了不想的,你想想,要是天气不好,哪里有星星可看。 还是罗盘保险,会看罗盘就可以行船了。”说是开解文杨,其实自我安慰的成分多些。“是不是啊?!”我见文杨没有反应,用手捅了捅他,很希望他能呼应一下,这样心里更会好受些。

“呸!”文杨骂我,“我是要进步的。”

“骂得好!”白音笑着说,“石头人是极聪明的,就是太懒了些。 不骂怎么行?

我觉得灰溜溜的,心下不平。要说懒,我比白音差得可就远了。可见关键不是懒惰与否,而是在什么位置上懒惰。 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我也决心要成为一个船长。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动,急匆匆地跑到舱外去。

“你干嘛?”文杨奇怪地问。

“马上回来。”我边跑边搪塞他。

说到航海业务,莫日根一点不比白音逊色。 我到甲板上的时候,忽然云散开了一些,露出很大一片天空来。而我才回到船长室,就看见莫日根写写算算的样子,他很快从书架梯子上跳了下来,走到海图边上把一枚代表锐乙号的银质小帆船放在了东非犄角的下方。

接着白音也回来了,他用的牵星板是东方人的东西,算法和四分仪不同。看他在另外那张海图上比比画画,我才醒悟过来,原来那张图是范无病画的。

比较了一下两张海图,白音皱起了眉头:“郑和海图和我们用的海图尺度不同啊!”再看了两眼,他用铅条把郑和海图上的什么东西画到锐乙号的海图上去。“这样吧,大致差不多。”

白音和莫日根测出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北纬十度线上下。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原来我们离犄角只有一百多海里的距离了。

“如果锐乙号的航速能达到十二节。”莫日根指着椅角,“明天正午前后肯定就能进入亚登湾。 要是按现在的速度……也不知道现在什么速度。”他喃喃自语。

“现在是五节,航向东北偏西。”我截口说。白音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刚才去查了这些数据来。虽然没说,他的目光中有些赞赏的意思。

“打捞得怎么样了?”文杨问我。

“差不多了,主要是那约约炯的皮又滑又厚。四副带了跳帮组的好几个弟兄在那里砍,刚刚砍出几个口子来。我估计马上就能穿入长钉,固定好了,锐乙号就可以加速了。”

“嗯,”白音点了点头,“现在是正西风,风速七节。风向角取好了能有十节的航速也不错了。”他的手指点着海图:“到犄角肯定是明天天亮以后的事情,但是东行十海里就可以进入这条海流,要是范无病的海图正确的话。

“哦……”我们茫然地应了一声,一起凑过去看,原来刚才白音画在海图上的是这条海流。这条海流从赤道沿着海岸线北上,擦过了东非犄角指向印度。

“这条木骨迪速海流的速度很快。”白音说着笑了起来,原来大元的人是这样念摩加迪沙这个城市的,“走上这条海流,趁正西风,就算是锐乙号也完全有可能达到十五节以上的航速。”

“等一下等一下。”文杨叫了起来,“快是快了,不过这条海流跟吉达是两个方向啊!”

“说对喽。”白音用力点头,“反应真快嘛!我还当你是个木头脑袋,果然凡事都有例外的时候啊!”看起来白音心情很好,居然公然取笑文杨。

“……”文杨颇有点尴尬,不过他还是没有明白为啥这样是对的。

“锐乙号能走十五节的话,破晓号不是能跑二十节?”莫日根嘴里嘟嘟囔囔,“现在的速度走上这条海流要两个小时,到日出起码还有十个小时,有八个小时的时间破晓号可以朝东北跑出一百六十海里而我们走正西八十海里,锐乙号和破晓号的速度差就算是五节,两百四十海里也要赶上两天……”他忽然兴奋了起来,“虽然算得太粗,不过如果有两天的时间差,足够我们抢先到吉达的了。”

“怕是不止两天。”白音指了指郑和海图,“红海的海图我们有,破晓号多半没有,跑得出全速才怪!”

“可是怎么把卡洛斯带上海流我们自己却及时逃出来呢?”我想这应该和白音挂在尾枪上的风灯有关,但是我还没有想出来。

“这个舱里的人,你最该知道才对。”白音微笑着说。

我? 我是三副,是锐乙号上的第四号人物,为什么我最该知道? 且慢,战斗时我负责锐乙号的跳帮,跳帮..…..“舢板!”我喊了出来。

白音打的主意正是用舢板引开破晓号。

用来钓约约炯的舢板加高了桅杆,顶端勉强可以达到尾桅最下端的程度。风灯也都挂在尾桅最下面的一根横桅上,高度大致相当。 在舢板上点起这三盏风灯,几十海里外的破晓号怎么看得出区别,肯定还认为是锐乙号。 舢板点灯的同时锐乙号灭灯,舢板转向东北而锐乙号紧贴着海岸向北航行,等到天亮起来的时候,破晓号早都该上了海流走出一百多海里,就算发现上了当也赶不上锐乙号了。

问题是,谁来驾驶舢板呢?这个活的危险程度比捕杀约约炯有过之而无不及。舢板毕竟不是海船,连大一点的浪头也经不起,何况后面还跟着比约约炯可怕得多的破晓号!一旦上了海流,即使达成了诱敌的目的,舢板的自持还是很成问题。不可能让普通水手来驾驶舢板,因为舢板还要承担一系列诱敌的动作。

“我去吧。”我把手举起来,舢板本来就是归我管的,这个位置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白音无言地拍拍我的肩头,把我的手压了下来。 才让我做了约约炯的诱饵,又要我去引诱破晓号,他抱愧得很。

文杨说:“庄家还要轮流做呢!该我去了。 天亮之前把灯火熄灭,转向驶出海流,正西方向就是阿不达克里岛。 这可是我原来打算伏击破晓号的地方,在那里登陆等锐乙号回来我最合适了。”

莫日根冷笑了一声:“你连星图都不会看,上了海流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跑出来? 船长不能去,当然只有我去了。”莫日根说得在情在理,不会看星图就不能精确定位,早一点出海流晚一点出海流的差别很大,何况除了海流还有一个导航的问题。 莫日根确实比我们更有资格。可是大副是一条船上仅次于船长的角色,是日常运作的灵魂人物,出这样的任务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尽管如此,这个计划太具有诱惑性,我们谁也舍不得因为危险而放弃

白音犹豫了一阵子:“这个家伙是去诱敌,不是去送死的,你们乱哄哄地往上冲算什么?”他咬了咬牙:“莫日根,你去吧。在岛上等着,不管烧不烧得了桶场,我们都回来接你。”

莫日根恭恭敬敬地给白音行了一个军礼,说

“是。”

我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一直以为莫日根对白音有些不服气,可是方才的对话,两个人都是从容平淡的样子,吐出来的几个字却都是海上男儿的承诺,就是风云变色河海倒流也是不能更改的。 我想,他们的心中也一定激动得很。

白音挥挥手:“去准备吧!”

莫日根点点头正要离去,门“呼”地被推开了,血谢淋的四副窜了进来,一身的腥气,很疲惫的样子。“船长,绑好了。 我靠,真是大!”他说了一句粗话,抹了抹脸上的血汗混合的液体,“咱们这就开始炼油么?

十七

其实鲸油是不用炼的,蛇油也是一样。不过这一趟是去烧桶场,炼成液体方便得多。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法马上炼油,这要是点起火来,可比尾桅上那几盏小灯要明亮得多,还玩什么诱敌的把戏? 急切间不能解释给四副听,白音只是命令他把蛇头在甲板上捆扎结实了。 四副应了一声要去,环顾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事情啊? 好像满严肃的……”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会心一笑,刚才的悲壮感消散了许多。 可偏偏谁也没有开口,四副等了一刻,悻悻地出去了。

舢板又被放进海中,这次与早上不同,船上装满了东西。 四桶淡水,一桶酒,一桶咸肉,三支火枪,一小桶的弹丸和火药,四分仪和海图自然不用说,毛毡和衣物也捆了好大一扎。

“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莫日根看着满满当当的舢板苦笑起来。

“用不到就好了。”白音面无表情地说,他若是没有什么表情,说明心里沉重得很。

给养和武器是必须的,要是算错了速度和位置,错过了阿不达克里岛,莫日根面对的就是漫长的海路,最近的波斯湾海岸也是几十天的航程,舢板上的给养撑不了那么久。就算顺利地上了阿不达克里岛,也不知道要等几天才能等到锐乙号。那岛虽然很大,但据说荒芜得很,就连有没有干净的淡水都不知道。上面没有什么住家,只是偶尔有过路的商船在湾中停泊,一切都只能靠莫日根自己了。至于锐乙号,咳,吉达港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火坑,奥斯曼苏丹的巴巴洛斯是地中海上出名的强盗,他麾下的海军比起西班牙人来绝不逊色。 真能烧着了桶场,我们是否可以全身而退也是个未知之数,只是这样衰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提起就是。

白音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望着天空。 好一阵子,才转过脸来对莫日根说:“二十天。二十天后,如果锐乙号还没有赶到岛上来的话,你就找条过路的商船往东赶

莫日根沉声道:“好,二十天内,我等着再次看见锐乙号桅顶飘扬的黄旗。”

水手们只知道大副要去执行一个特别的任务,具体缘由还不清楚,只是听白音和莫日根的口气也知道事情极大。 不约而同地,尾甲板上水手们都给莫日根行了个军礼。 黄金港的人从四面八方来,什么样背景的都有,这几十条胳膊举起来,姿势千奇百怪。莫日根的眼眶微微发红,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倒是赶我赶得快,还没有好好看过那海怪呢!

四副挤上前来说:“那大副要不看看再走,这东西好看着哪,那一嘴的牙!啧喷!!”

莫日根微微笑道:“不必啦!等来接我的时候给我看那些牙齿吧!”他往后面的黑暗中眺望了一眼,“早点走就能早点引开破晓号,我该出发了。”转身上了绳梯。

白音忽然走到舷边,大声说:“小心!一定要小

莫日根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不再是那副刻板的军人模样,温暖得好像夕阳一样:“老大,你放心,我会活着在岛上等你们的。”这是他头一次管白音叫老大吧?!

舢板顶上已经挂好了三盏点燃的风灯,都用毛毡遮着。 莫日根爬到桅杆上,揪住了毛毡的一角。

我在尾桅下面大声数:“一!二!三!”

“三”字才出口,一个水手用力一拉,尾帆忽地坠了下来,把风灯卷在里面。 那水手慌忙爬上尾桅去挨个掐灭风灯。 便在尾帆坠落的时候,莫日根也是用力一扯,毛毡落下,三盏风灯在舢板的桅顶亮了起来。

莫日根一跃落在舢板上,冲我们挥了挥手,用一支桨把舢板撑开锐乙号的船身,划了几下,升起帆来。这舢板趁着西风,很快就消失在海面上茫茫的夜雾中,只有那几点灯火微微地一闪一闪。

“有五节么?”文杨目送着舢板的离去,随口问我。”大概不止。”我回答说,风强劲起来了,舢板上的帆被撑得满满的,莫日根大概可以提前进入海流,当然,破晓号也会的。

这三盏风灯会一直挂在舢板的桅顶。 一旦上了海流,莫日根将动手把它们调暗,那是告诉后面跟随的破晓号,锐乙号加速了。 再过些时候,莫日根要把他们调得更暗些,直到最后熄灭。 破晓号就会跟这舢板不断地加速,直到升满全帆去追逐那熄灭的灯火。

“他们会上当吗?”四副担心地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但愿会,但愿他们够沉着。要是他们加速早了,一定会发现跟着的只是一条舢板而已。对于莫日根来说,调节灯火的亮度也是调节他的生命线啊!

“缭望哨!”我抬头喊,“能不能看见破晓号呢?”我知道自己的问话毫无意义,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听见一个好的回答,说破晓号跟着莫日根去了,既没有跟丢,也没有追上……

锐乙号升了全帆,我能听见帆蓬在风中抖动的声音。

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海面上一定留下了锐乙号划开的痕迹,流畅优美。全速前进的锐乙号和谐得好像是一个梦,那是最美的。

今天没有按以往的顺序轮班,白音和所有的高级船房都坚守在舱面上。他让我和水手们一起下去休息,我据了摇头。

“我也想看看约约炯呢。”我说。 它巨大的身躯填满了整个侧舷的视线,血和海水在舱面上流动。即使到了现在,我也还是很难相信这是我和范无病等待了一天的东西。它曾经是那么强大,现在却只是一块死肉。我想走过去仔细看看,却又忽然觉得浑身乏力。

“你不如先去看看范无病吧。”白音说,“明天早上就要把它切开炼油,有你好看的。”他长出了一口气:“但愿我们运气好,这东西的油真是生火的好材料。”

“肯定是。”文杨乐呵呵地说,“你看它肥的。”我的心中却是一震,很少听到白音说那么丧气的话,即使是胡说八道,他也总是信心满满。吉达港,对于白音来说也是个未知的挑战吧。

范无病不是人。

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出来,几乎有一脸盆那么多,就是一头牛也已经失血而死了。可是第一缕阳光从舷窗中照进来的时候,他居然呻吟了一声。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是我没有醒过来,我太累了。

我在做一个梦,梦见我们奔跑在一个白色的城市里。这个城市里有许多金光灿烂的清真寺圆顶,有许多洁白整齐的房屋,窗口都摆放着各色的鲜花。 但是这个城市里没有人。 我和大家一样,手里都拿着一支火枪一样的喷火筒,跑得气喘吁吁。后面没有追兵,但是我们都知道骑兵马上就会跟上来。 我一心只想抓住一个土著打听,好让我把喷火筒中的蛇油喷出来,结束我的任务。我不知道任务结束了以后会怎样,因为我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匆匆地把视线投入经过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户。可是,这个城市竟然是没有门的。“桶场! 桶场在哪里啊?!”我在梦里面绝望地大喊。

我一头大汗地坐了起来,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个噩梦。 听到范无病的呻吟声再次响起,我还以为这是噩梦的延续。 阳光照得我两眼发花,这一觉睡了好久,太阳都已经那么高了。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范无病在呻吟。

“医生!”我慌乱地四下张望,医生竟然不在舱房里我冲到床边:“范先生,你没事了吗?”这真是一个最愚蠢的问题,可我问得真心诚意。范无病显然是有事的,他没有回答我,我猜他根本听不见我的问话。 他微微抽搐着,一向苍白的面颊上竟然有着两团红色。 这是大失血后的发烧!我虽然不是医生,可整天刀头舔血,这份危险是知道的。 我惊慌了起来,竟然比昨天范无病昏迷的时候还要惊慌。 “医生!”我接着喊,没有回音。“范先生你等一下,我去找医生来。”我一边喊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舱房往甲板上跑。

阳光耀眼,我冲出被那门臼炮砸坏了的舱门,两眼都是金星,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都是种很奇怪的香味。那香味陌生但却又熟悉,一下子让我觉得饿了。

“石头,你起来啦!”文杨的声音。

“医生呢?”我急匆匆地问,开始适应着日光。眼前火焰熊熊,水手们在前甲板上升起了炉火,一口大锅里热气腾腾,已经在拿约约炯炼油了。 医生就在他们中间,好像是有个水手被烧伤了。 看见医生,我精神一振,迈步就往前甲板走,却被文杨一把抓住。

“你看你看!”他把我的身子往后扳。

“看什么?”我茫然地望着锐乙号后的海面。哦,大概是上午十点多了,锐乙号已经过了东非犄角进入了亚登湾。“进亚登湾啦!”我说。

“废话!”文杨怒道,“看看后面有什么?”

我以为自己看漏了什么,定晴再看,海面上波光粼粼,亮得刺目,可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吧……”我有点糊涂,“什么也没有啊!“

“对啦!”文杨大笑,“就是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也没有怎么啦? 那有什么好笑的?”我有点生气,这个时候开玩笑不是耽误事么? 范无病正发高烧呢

“你脑子坏啦?”文杨奇怪地看我,“什么也没有。破晓号也没有啊!天亮以后一直没有看见,船长的计策奏效啦!”

白音没有接话,他在阿鲁的身边微笑,那副熟悉的自信神态证实了文杨的话,我们把破晓号甩掉了!

十八

医生说范无病发烧是好事,听得我们都是一呆。 还没有来得及问缘由,医生的胳膊一划拉把我们都圈了进去:“你们谁流了那么多血还有力气发烧呢?”这个道理实在有点歪,不过想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情。 医生是从北非来的一个科西嘉老头,满头卷曲的灰发,红红的鹰钩鼻子,永远是乐乐呵呵的样子。 刚来锐乙号的时候没人相信他是个医生,可是白音赌咒发誓说他是黄金同盟最好的医生,跟韩凌打赌输了才跑到锐乙号上来的。 那时候我很诚恳地对白音说:“老大,我们相信你。”不久后人人都说这话了,这老头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眼下他既然说范无病过了最危险的关头,那么他应该能活下来了。

医生给范无病灌了些臭烘烘的药粉,范无病居然可以吞下去。文杨也不能不感叹地对白音说:“船长啊!还真是像你说的,凡事都有例外。”

现在只要伤口不发炎就好。”医生一边把凉水浸的手巾敷在范无病头上一边说,“那个海怪牙齿可能不干净。”

我奇怪的问:“昨天不是拿烈酒冲了吗?”

医生掀开范无病身上的床单给我看:“还有没有?”

哪里还能有呢? 我只好惭愧地笑,医生接着说:“烈酒也伤身体,昨天消过毒今天拿油封上,伤口只要不接触脏东西就不会发炎。”我应了一声道:“是用那罐蛇油吗?”医生有罐蛇油,性凉而杀毒,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用。他点头说:“就是那罐了,啧啧,范先生的伤口不小,也不知道够用不够用。”

白音笑了起来:“那甲板上不是在熬蛇油吗?桶的,不要太小气啦!”

医生狠狠瞪了白音一眼道:“你当是什么蛇油都可以的? 先在自己身上划一刀抹上那些蛇油试试,要是没事再来说这些废话。还真以为自己有主意了……哼!

白音被医生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也不敢回嘴,毕竟医生说的不错。 只有文杨跃跃欲试,说:“这个主意也不坏啊?!我看烧桶场也未必用得了那么多油,要是蛇油可以治伤口,那我们不是又赚了?我试试去……”说着转身就向外走,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文杨这个人啊,还真是敢在自己身上划一刀试药的。

“还不跟过去?”白音呵斥我,“让二副乱来吗?”“哦。”我应了一声跟上,可这主意最初不是由白音嘴里说出来的吗?

锐乙号不是捕鲸船,自然没有那些炼鲸油的工具,也没有正经捕过鲸的人。好在副舵手安可新给维京人修过船,听过他们的捕鲸故事。虽然没有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靠着那些口耳相传的捕鲸故事,他就居然指挥着水手们干了起来。 水手们也真想得出来,在甲板上铺了一层浸透海水的实木板子,架了好大一口锅,下面烧得烈焰腾腾的。 我看那锅眼生,心中疑惑,不知道锐乙号上什么时候还有那么一口大锅,抓住文杨问:

“哪里弄来那么口大锅?”

文杨乐了:“每天吃饭还不知道是哪里煮出来的吗?”原来是厨房的汤锅,以往只看见过锅沿,本来什么模样我还真没见过。

“哈,那大家今天不是都要啃面包干了。”我吃了一惊。

“怕不止是今天呢。”文杨指着约约炯的脑袋。即使是锐乙号上最大的锅,跟捕鲸人炼油锅的尺寸也是相去甚远。

割油是件极其繁琐的工作,让没有经验的锐乙号水手们来干其实有点勉为其难。水手们照安可新的描述在主桅杆上架了滑轮,把人用吊索放到约约炯的身上去。这么大的海蛇,一块一块地拿水手刀来割油是不行的。先要用锋利的军刀划开约约炯那层厚厚的鳞皮,然后找了肉肥的地方剜出桌面大小的一条圆口子,用钩索挂住了那块油。

上面的水手在舱面上架了一套绞盘,等割油的水手挂好了钩索,打个招呼。甲板上水手们就吆喝着推动绞盘。每绞动一下,锐乙号就震一下,往海中倾斜过去,而约约炯的身子也从海中一点一点露出来。终于,“嘶啦”的一声,那块蛇油吃不住这样大的拉力,从约约炯的身上断裂下来。锐乙号的船身往反方向一歪,那块血淋淋的蛇油就被绞索卷了上来。

水手们头一次干这种活,都新鲜得很,兴致很足。个个大声吆喝着一边又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 不过下面制油的水手跟不上舱面上扳绞盘的。 据安可新说捕鲸人用一种特别锋利的长柄铲子,铲这样的口子得心应手。锐乙号上可是没有这样的工具,只好让割油的水手拿了战斧在那里玩命地砍。 虽然很不整齐,好歹是能砍出类似的效果来,而速度当然慢多了。

约约炯好大一个身子长长地飘在海面上,现在日正当中,才在约约炯脖子上割出四五个肉窟窿来。 要是这样的速度下去,大概要熬上两三天才行。不过这海蛇是真肥,就那么点肉已经熬出了十桶油来。锐乙号上的备桶也不多,这下更是捉襟见肘。 看来到了吉达也得先买几个桶才够烧桶场了。

看着文杨往蛇油那边走,我吓了一跳:“你不是真要在自己身上割条口子试试蛇油能不能治伤吧?”

文杨坦然地说:“那能那么莽撞,要在自己身上试,也得在猫啊狗啊的什么上面试过才行。咱们虽然不怕死,可也不能随便玩命嘛!”呵,看来我们还是多虑了。

旁边的南瓜须子听了一愣,警惕地看了过来,船上那只金丝猫是他养的:“二副,你又要起什么主意?可不能再作践畜生啊!”不知道他为什么用了一个“再”字,杰迪的脾气非常坏,我们没事都躲着它走,谁敢作践它了?

文杨嘿嘿一笑,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带我走到油桶边上。炉下火头好旺,才走到油桶边上就能感觉一阵一阵

的热气逼得人窒息。

虽然炉底不是受热最厉害的,又铺了块铁板,水手们还是得不断地往木板上浇海水,免得把甲板给烧着了。

“这火生得好。”我随口说。

“那是当然了。”文杨神秘地说,“你看。”他用一只马勺从半满的油桶中舀出一勺油来。约约炯的蛇油有种极淡的香味,闻多了让人昏昏欲睡。奇怪的是,蛇油不像鲸脂,熬出来竟然像水一样的清。文杨把手一扬,那勺蛇油就泼到了灶下,火焰猛地窜高了一截。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拿蛇油浇在柴火上烧。

“这玩意不但好烧,还很持久。要不然我们可没那么多木柴用来熬油的。”文杨满脸都是得意。是啊,约约炯的蛇油是极好的燃料,咱们的险没有白冒。

炼油当然是很重要的,可是……“几天喝不上热汤水啊!光吃面包干可没劲。”我微微觉得失望,远洋航行没人指望能正经吃什么,每天晚上一碗热汤喝下去就觉得踏实很多。要是喝不上汤,多少还是有点遗憾的。水手们似乎没人想到这个,除了岗位上的值守,都兴致勃勃地围着约约炯指手画脚。打了这样一个大海怪,可比喝汤重要得多。

“那也未必!”文杨答道,“你闻闻香不香?”空气中漂浮着奇异的香味,那是约约炯的肉香吧?割下来的肉里一小半是精肉,正在油锅里翻翻滚滚,被炸成了金黄的色彩,看起来很催人的食欲。

“阿鲁都说了约约炯的肉最美。”

我有些犹豫,约约炯是好吃的,这个我知道。 可是这么大的海怪不是寻常的约约炯,有毒没毒可不知道。

文杨显然猜到我的想法:“好吃也不能拿命来试对吧?放心,已经试过了。你过去船舷上看看。”我还没有走到舷边,就听见“扑啦啦”一声水响,一条白影从海里窜了起来,它跳得那么高,几乎触到了尾帆的底部,接着优雅地弯曲了一下闪闪发亮的身子,转头又扎入水中。原来是条印度洋灰海豚。 一进亚登湾,我们就被一群灰海豚给跟上了,它们在锐乙号的尾流里翻滚跳跃啾啾尖叫,兴奋得很。难怪拖着血淋淋的约约炯走了那么久也没遇上鲨鱼,海豚和鲨鱼是天生的死对头。文杨让人拿了炸熟的约约炯肉喂它们,海豚们吃得极欢,到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也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接力般地在船舷跳高献媚,那是讨肉吃的意思。

“倒是周到……”我喃喃道,文杨虽然性子直些,却绝不是个没头脑的,刚才他说试药大概也不会先用自己开刀,“不过海豚这东西……”

“所以刚才拿了一块肉喂南瓜须子的那只金丝猫,要是过会儿猫也没事,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我被他逗乐了:“打炮就没见你下那么些功夫,要不然第一神炮该是你文杨。”

文杨神采飞扬的脸上忽然一暗:“也不是光练就行的吧? 不知道那个山度士到底是什么底细,发炮精度怎么可能那么高呢?

我吃了一惊,平时看文杨还是嘻嘻哈哈的,没想到他原来那么在乎破晓号交火时候的失利。想了想,我安慰他说:“也未必就是山度士厉害,破晓号本来先进得很,那些远程炮打造的精细些也是可能的。”

文杨晒道:“炮就是炮嘛!射程或有差异,打得准不准还是看瞄准。”

他是枪炮的行家,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盯着炼油的炉火发呆,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围着汤锅的水手们“轰”地一乱,就看见一道黄影从人群里窜了出来,跟跟跄跄地往后舱面上急奔,后面跟着几个人大呼小叫:“堵住它堵住它!”手里明晃晃地还都拎着家伙。南瓜须子在后面带着哭腔喊:“别打!别打!”

这下看清楚了,前面跑的正是南瓜须子的金丝猫,嘴里头叼了块有它半个身子大的金色肉排。 金丝猫最是敏捷,水手们怎么可能追得上?只是这块肉实在太大,它又不肯松口,一路跑得东倒西歪的,眼看就要被一个水手拦住。 那猫发了急,纵身一跃,竟然想跳到桅杆上去。原来这猫爬桅杆可比任何一个水手都块,眼下叼了一块肉,才跳起一点,就被那肉块拖得摔在甲板上。金丝猫见势不好,“喵”地惨叫了一声,终于松开嘴,轻轻巧巧地一蹿跳到了桅杆上面,犹自伸爪暴牙地恐吓着水手们,显然很不甘心。

一个水手拣起肉排来,看了看,抬头对着金丝猫驾道:“小畜生咬得都是口水印子,怎么这么无赖?!你好想吃么?”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来,信誓旦旦地说:“就是烂了臭了,也不能让你吃到。”说着手腕抖动,那块肉排都被削成了薄片。 他手一挥,肉片飞过舷去,只听见一片水声乱响,不知道多少条海豚跳了起来。 金丝猫在桅杆上急得来回地走,却不敢跳下来抢回那些肉片,只有一声声地叫,听起来十分凄惨。

南瓜须子愤愤地推了那水手一把:“让它吃块肉怎么了,好大一个海怪,总不是连那么一块肉都匀不出来!”

那水手也很恼火,脸上青筋暴起,粗声粗气地说“人还没吃到,就给猫吃,有这样的道理么?”

看到这个时候,就算不知道前因也能猜出大半了。杰迪吃了蛇肉不但没事,还上了瘾。 水手们见蛇肉没毒,捞出一块蛇肉来正想尝尝,就被窥同已久的杰迪叼了出来。到了嘴的肉又飞了,难怪水手们恼怒。文杨笑骂那个水手:“阿提拉你个没出息的,刚才头一口你怎么不抢着吃啊?”阿提拉应了一声,不敢接话。刚才用金丝猫试毒的时候没有人愿意以身相代,南瓜须子都是老大不愿意,不敢说罢了。文杨接着说:“拿一只猫儿赌命,给它块肉吃也是应该的,有你这样小气的吗? 对折公,嘿嘿,人家叫得还真有道理。”阿提拉的吝啬很出名,偏偏贪花好色每次到了港口去逛窑子都要砍人一半的价钱,很被妓女们讨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对折公”。阿提拉被文杨说得面红耳赤,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两只脚偷偷往后挪。文杨也不理他,冲我一笑:“我说吧,这两天都有好东西吃,不是比面包干强得多?只是可惜那条蛇身子了。”他惋惜地咂咂嘴,似乎已经在吃着蛇肉,再看不出刚才说到破晓号的灰暗神色。


十九

这一天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是,约约炯的油是极好的伤药。 文杨背着南瓜须子砍掉了杰迪的一截尾巴梢。杰迪叫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我手疾眼快地把一勺蛇油都倒到它尾巴上去。 半个小时以后,那只猫就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窥视着炼油的水手们了。

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卡萨司,他立刻就在范无病的伤口上倒了一大勺蛇油,看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猫毕竟不是人,卡萨司胆子实在是大,或许不是自己的性命不担心吧? 不管怎么样,那蛇油很有效,范无病退烧了!

手艺都是会熟练起来的,到了下午,割油的动作已经明显快了许多,约约炯的身子上被挖空了一小段,露出了一节雪白的骨架来。 麻烦的是,炼出了二十桶蛇油以后,我们再没有多少桶可以用来装蛇油了。其实,要点火的话,一桶两桶蛇油也是足够,可是看着老大的约约炯飘在海中总觉得可惜。挣扎了好一阵子,白音才命令割油的水手把蛇头砍下来,剩下的身子只好遗弃。

看着那长大的蛇身子在身后飘离,甲板上都是遗憾的叹息声。 不过大家也明白:带着约约炯,锐乙号始终跑不出高速度,既然割油的任务已经完成,还是早点赶到吉达港重要得多。 再说,还有约约炯的大脑袋可以对付呢!水手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那个蛇头上去了。

我虽然没有怎么接触过捕鲸人,也听过鲸脑是最昂贵的油,尤其是抹香鲸的,世界上再没有比鲸脑更高级的润滑油了。 约约炯的脑袋比抹香鲸小得太多,不过大凡脑部都是堆积脂肪的地方,挖蛇脑比起熬油来是更为便利的取油方式。 不用说,白音肯定也暗暗指望着那蛇脑可以卖出鲸脑一样的好价钱来,谁知道呢?反正到了吉达总要做些买卖。

蛇的头骨坚硬无比,割油的水手们几乎都累得趴下,还是没有打开它的头颅,只好上船休息。大家都围在船舷上议论纷纷,什么主意都有。我看了一阵子,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我沿着向外伸出的大桅的桁臂,爬到了吊着的蛇头的上方,手一松,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蛇头上面。 扶着约约炯的眼眶走到了它腮侧的骨板旁边,我拔出了梭镖头。 这些骨板似乎是鱼腮一类的东西,那个晚上我看见过骨板的开合。 锋利的梭镖头沿着骨板探了没有多久,果然陷入了一处软槽。

“好了!”我顿时有了底,双手扳住梭镖头用力一抬,那片骨板被我撬了开来。甲板上一片欢声雷动,我得意洋洋地冲大家挥了挥手,很觉得脸上有光。我是三副,当然要能人所不能才行啊!

下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水手们用铁棒撬掉了骨板,接着顺着骨缝把整个头盖骨都掀了起来,冰凌一样芳香透明的蛇脑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挖到宝了!! 虽然约约炯的蛇头不能和鲸相比,我们也从那里面挖出整整两桶蛇脑来。肉眼看上去,蛇脑和鲸脑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可以冒充鲸脑去卖。若是运气好的话,这两桶蛇脑就能换回小半条锐乙号来。这时,每个人脸上都是喜形于色,甲板上好像是农民庆祝收割那样地欢腾,再没有人记得捕杀约约炯的紧张和危险。

节日般欢腾的气氛过后,大海蛇约约炯不再显得神秘。 白骨嶙峋的蛇头被吊到了甲板上来,除了阿提拉和三五个炼油的水手还围在蛇头周围,其余的人纷纷散去。白音和文杨都在舱中休息,昨夜到今天一直没睡,现在甩掉了破晓号炼出了蛇油,大家心头都松了,便只有我一个留在甲板上。 亚登湾的海路非常好走,从犄角转过来,眼前一片开阔,过了亚登港就是红海,离奥斯曼苏丹的港口还有还有三五天的航程可以轻松度过。

锅下炉火还旺,阿提拉他们却没有在继续割油。 相反的,几个人凑在约约炯的脑袋旁边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咯吱咯吱”让人心里奇痒的怪声。

“又在动什么歪脑筋?”我好奇起来,大步走了过去。这个阿提拉还真是个刺儿头,一时半会儿都不肯安静

下来。扒开个外围的水手,我的身子挤了进去:“我也看

“没什么啦……”阿提拉不好意思地停下手来,遮遮掩掩的。 他攥着一把不知道哪里拿来的短锯,满手都是肉沫油腥。

“让我看看。”我一把拨开他,却是一愣。他挡着的还是约约炯那张吓人的大嘴,可是没有什么锯凿的痕迹。“你们做什么啊?”我真的有点迷惑了。

“唉……”阿提拉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最讨厌他这副不痛快的样子,海上的男儿有什么事情做得说不得。

还是管帆缆的常胜有眼色:“三副,阿提拉说这牙齿好锋利,可以锯下来当刀用。”他讨好地冲我笑着,“我都说了要请三副您来动手,可是阿提拉说您现在心情不好,不要打搅您。”

阿提拉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样子几乎要把常胜吃到肚子里去。我心里明白,这也是作态,常胜爱打小报告还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海上的规矩,分战利品要由第一个出击的人开始,他拣剩下的才能分给其余水手。 打约约炯虽然不是打仗,可是规矩还是一样,按理应该是我和范无病来先来取约约烟身上的宝贝才是。 大家都知道我在钱财方面随和得很,约约炯的脑油都掏了出来也就没有剩下什么宝贝了。 不过规矩总是规矩,阿提拉还是显得很不好意思。

“做刀用?”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约约炯的牙齿最长的有两英尺,比一般的短剑还长,形状扁平,很像刀剑的模样,不过……“没有刃口,怎么做刀?”我拍了拍约约炯的最长的一枚门齿。

“没有刃口可是有刀尖。”阿提拉来了精神,拾起地上的一块碎肉随手往那门齿上一穿,巴掌厚的肉块登时就被穿透了。也只有阿提拉才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他和跳板组多数水手不同,因为在摩洛哥混过很长一段日子,他习惯使用北非短刀,都是些刺击的招数。

“你们手上又不缺刀剑,铁器总比牙齿结实得多。费这么大功夫,你们是想拿了去卖吧?”我马上洞悉了他们的阴谋。 这种玩意就像鲸齿海象牙一样,虽然用处不大,如果遇见了搜集奇异物品的商人,倒是可以卖个好价钱。如果阿提拉是这么打算,可就大大不对了,无论如何他应该先问过我和范无病才是。

“怎么会!三副你看我阿提拉是这样的人么?”阿提拉撞天叫屈,“锐乙号打到了这样的海怪,怎么可以卖?!我们是想做了刀剑镶在船头上做装饰嘛!”同盟的战舰习惯把敌手的刀剑装饰在船头船尾,好像是制服上的勋表。 锐乙号成军未久,船头空空荡荡的,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指着我刚才拍过的门齿:“再说了,您别以为这牙齿不比刀剑,我刚才锯了好一会儿,一点痕迹都没有,这可比铁器还要结实得多。”

我心中一动,凑过去看,果然那门齿上依稀只有一道白痕。 我用袖子抹了一抹,那白痕也消失不见,光滑如初了。

上次记得范无病说过,吉达桶场的守卫虽然不算十分严密,但是进港却是见大费周章的事情。吉达离麦加圣地很近,奥斯曼苏丹石严禁异教徒携带兵器进入吉达的。外国船只入港的码头上不但有重兵把守,还设了一道黑石圣门,上岸的水手人人都要过,专门查他们是不是带了兵器。 如果有贴身带了兵器了,一进圣门就会被圣力抓获,扣在门上动弹不得。 范无病说得煞有其事,听得我的眼睛都鼓了出来。“那门真的是有圣力的吗?”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毕竟熏陶了那么久,听见穆斯林的神迹总是有些怀疑。

范无病“噗嗤”一笑:“哪里有那么神秘,不过是一座磁石门罢了,就是我们罗盘用的磁石。不过找来那么大一块磁石也算难得很。”

我松了口气,若是磁石的话,那吸的就是铁器,倒不一定就是兵器。 不过,现在的兵器都是钢铁锻造的,不能带兵器进去总是麻烦。说了这意思给范无病听,他当然也无所谓,说什么既然是烧桶场去的,带进去的就是喷火筒,要兵器做什么? 话是不错,不过范无病本领神奇,我就算两手都拿着刀也打不过他,水手们要是放火的时候遇见守卫难道要用木棍自卫?都是闲聊,当时也没深究,接着就看见了约约炯。

这时候听阿提拉一说,我顿时想了起来。 约约炯的牙齿坚固锐利,要是可以当作匕首短刀使用,可比木棍要好得多了。 这个念头一旦溜出来,我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仔细打量着约约炯的大嘴。牙齿固然是坚固的,可是牙床总是血肉相连。 故伎重演吧,我伸手拔出梭镖头,往门齿的牙床上一插,用力搅动,那门齿果然晃动了一下。

“还是三副厉害!”常胜率先称赞道,几个水手如梦方醒,也纷纷感叹起来。

我心中十分得意,顺手刮了常胜后脑勺一把:“就知道拍马屁!赶紧把牙齿都撬出来吧!”阿提拉反应最快,明亮的短刀“嗤”地一声就插进约约炯的牙床中去。常胜他们也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

这办法效率很高,不过一壶茶的功夫,水手们就撬下了二十多枚大大小小的牙齿来。那些利齿在甲板上摊了一地,看起来还真像刀剑。最妙的是接着牙床的地方都长着修长的牙根,一握粗细,我掂了掂,要是用丝线缠起来做刀柄再好不过。这一下,就算是要过那道磁石门也不怕,可以带着兵器去烧桶场,心里就踏实多了。

“海怪全身都是宝啊!”常胜抱着一根蛇牙感叹,“三副,我能留着这枚做纪念么?”他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拿去拿去。”我没好气地挥手,这家伙,就是喜欢搞怪。

“阿提拉。”我沉吟了一下,琢磨着应该让他把北非短刀的用法给船上的弟兄教一下。这蛇牙虽然锐利,用来

劈砍就不合适了。

“唉,”阿提拉应了一声跑过来,爱不释手地耍着那枚门齿。他用这兵器最称手,还可以用来炫耀自己的非凡经历,不知道可以吹出多少牛来,难怪他那么喜欢。

“还不去灌油!!!”我忽然改了口。刚才带着一帮水手不务正业,这时候才注意到锅里的油都沸腾了,不知道开了多久。 蛇头上的油大概还够熬上一整夜的,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哪里去找桶来,四副正领着人把货舱翻个底朝天。

到了黄昏时分,每个水手都尝过了炸蛇肉。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副舵手安可新聊着天。 自从他教会大家割油的方法,我才意识到原来锐乙号上一个不起眼的水手也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是安可新大概很在乎阶级,跟我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这就比较没劲。几乎是在一瞬间,我眼前浮现了莫日根和范无病的身影。一天之前的这个时候,这两个人还在甲板上谈笑行走,现在一个生死未卜,一个躺在卡萨司的病床上。不祥的阴云笼罩在我心头,离开黄金港以后,我已经好几次感到前途的黯淡。是因为,失去了家园么?!即使在面对破晓号的炮火时,我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要不是今天炼油的兴奋让我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快,现在的我也许还要沮丧得多。

“吉达……”我喃喃念着这个港口的名字,海图上它已经越来越近了,可这一路下去还会有多少人牺牲呢?一个一个地失去亲密朋友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三副。”安可新喊我。

“唉?”我扭过头来,“怎么啦?”

“你看后面。”他冲着船尾努了努嘴。

“后面怎么了?”我被他从郁闷中拖了出来,没能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往海中望去。 海面平静得很,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这么平静,似乎也有些不对,我一下子说不出来。

“海豚啊!”安可新不安地说。

“哦,海豚……”我恍然大悟,那十几条灰海豚跟了我们整整一天了,一直在船尾或者船舷跳跃,不久前阿提拉才用些炸焦了的蛇肉喂过它们,现在那些海豚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沿着后甲板走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许出了它们的地盘了吧?”我猜测着说。

“也许吧。”安可新附和着,“是那样就好。”不过他的样子还是很怀疑,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判断。

航海的人都喜欢海豚,这些小家伙样子温顺可爱,还有传说说它们会搭救溺水的水手,甚至预测风暴的到来。这些海豚忽然离去,可别是因为风暴要来临了。我仔细回想了最后一次看见海豚的情形,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太阳已经落入海中,天边一片淡粉的颜色,连一丝云迹都看不见。

“你觉得会是风暴吗?”我忍不住问他。安可新既然猎过鲸,对于这些动物的了解应该比我们要多。

安可新抬头望了望天,迟疑地摇着头:“……天气看着很好啊!”

我发了一阵呆:“那就由它们去吧。”






十九点五(原书这里是十五,应当是作者弄错了,之后的章节均比原书快一节)



白音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不过不用点灯,炼油的炉火照得整个甲板都亮堂堂的。他让阿鲁换下了安可新,自己睡眼惺忪地捧着一块炸蛇肉啃得“啧啧”有声。阿鲁不吃蛇肉,我们轻易地杀死了约约炯肯定动摇了他关于海神的信念,对于炼油的事情他也颇有兴趣,不过到了吃蛇肉这一节他就万万不肯了。

“好吃啊!”白音诱惑他,“比海龟还好吃。”

阿鲁不说话,坚定地摇摇头。

白音苦笑着望我:“你说奇怪不奇怪,小的约约炯他就舍不得让我们吃,大的给他吃他还不乐意。”

阿鲁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对白音的不屑。阿鲁是典型的图图人长相,鼻孔非常粗大,那声“哼”响亮得很。忽然传出来这样一声,后甲板上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都暗暗笑了出来。

白音皱皱眉头,把蛇肉放下。我觉得奇怪,白音性子惫懒,自己又喜欢捉弄人,没道理为这个生气。可是看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严峻了。虽然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情我还是清清嗓子,打算起起哄缓和一下气氛。

“看看后面。”他对我指着船尾。我愣了一下,这话就跟安可新方才说的一样,连口气都像得很。

“后面怎么了?”我凝神望着船尾的海面。海面平静得出奇,连个明显的浪头都看不出来。是啊,海豚早走了,一直都没回来,这点倒是忘了跟白音说。“你说海豚……”我正要解释,看见白音死死地盯着夜空,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也抬起头来看。 与昨天不同,今天的天气是那么的好,天空好像一块澄净的墨玉,低低地压在桅杆顶上。墨玉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繁星,眨呀眨的。离开赤道线以后,这是头一次看见这样干净的天空,美得让人心都碎了。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亚登湾虽然不是最凶险的水域,可这里处在亚非大陆的分界线上,海流和气候一样以复杂著称。 在这里看见这样的海面、这样的星空,我说不上来,隐隐觉得是有哪里不对了。

转眼再看看海面,我背上一阵发麻,冷飕飕地不知道冒出多少汗来。先前大概是心不在焉,竟然没有注意到,这是亚登湾,不是内港,怎么可能有如此平静的海面,当真算得上波澜不惊。 头顶的风帆还是鼓鼓的,说明风速不低,可是海面上竟然没有什么浪头,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啊!

“石头。”白音的声音有些嘶哑,“测速。”

测速? 我应了一声,抓起测速绳往船舷跑。光看帆蓬的话,锐乙号现在的速度总该在十节上下,不知道为什么白音忽然想起测速这个事情来,这一想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一扬手,绳头高高飞扬,一头扎入海中,我看着绳索在手中流淌。一个节头,两个节头,三个节头……堪堪到了四个节头,那绳索就走得慢了。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出声地催手中的绳索:“走啊!快走啊!”可是绳索竟然渐渐停住。

“老大!”我听见自己的声调都变了,“航速五.....…还……不到。”这怎么可能,在白音的舱室中我们都看过亚登湾的海图,包括范无病画的那张极其详细的郑和海图,亚登湾中不应该有逆时针方向的海流。何况从海面上也看不出海流的痕迹来。那……是什么拖住了锐乙号呢?

白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令阿提拉他们把炉火熄灭,已经炼好的蛇油都捆扎结实,舱中火炮弹药分离,所有移动的物品也都要扎住,这分明是就是对付大风暴时候的手段。水手们也看出一些异样来。毕竟是锐乙号的人,虽然那惶惑的气氛越来越浓,可是人人的手脚都很麻利。不多时,舱面上就清理干净了,只听见舱中还有嘈杂的人声,想必还在忙碌。

炉火一灭,舱面上显出一片清冷的星光,人人脸上都显出了青色来,看着很是诡异。 阿提拉点起了一盏风灯,看了看那口汤锅,问白音:“船长,锅里的油要不要舀出来。”

白音略一沉吟,点头说:“好,动作要快。”

  "帆呢?”我低声问白音,

“要不要落下来?”如果是遇见大风暴,肯定要帆都落下来,否则一阵狂风就可能把锐乙号翻扣入海中。

“落主帆。”白音早想过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把视线投到了海面上,再也没有回头去看舱面。

主桅中帆和顶帆先后落下来,绑紧了,尾桅帆也正在落下。锐乙号现在挂着收了帆索的前枪中帆。此举对配备双桅桁装置的轮船比较有利,我指挥着水手们在船首柱和尾柱上面各挂了一面风暴三角帆。这面风帆是桑海来的剑麻织造的,配的帆索也特别结实,是用来对付暴风的装备,锐乙号还从来没有使用过。

舱面上所有的水手都默默地值守在岗位上。每个人都知道有大事情要发生,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只听见阿提拉在那里一勺一勺地往桶里舀油的声音“嘶啦、嘶啦……”我望着白音,他已经从最初的紧张中恢复了过来,神情还是严峻的,却也透出一丝期待来。没有白音的锐乙号也可以运作,那是平常,在这样的关头,人人眼中都只盯着白音一个。他是白音啊,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只要有白音在,他会把我们都带出去,人人都相信这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白音咬牙低低地说:“来

浓郁的天幕不知道什么时候罩上了一层妖异的暗红色,好像凝固了许久的血光。 视线非常地好,可以不费力地一眼望到天边。远远的,海平面在星光下沸腾起来,我毛骨悚然地望着那平静的海面像煮开了似的欢腾跳跃,在锐乙号上也能感觉到脚下的震颤。接着,那海面又平静了下去。锐乙号也安静了。首帆尾帆都吃满了风,我们还是向着西北航行。

好一阵子也没有什么发生,除了天空中的红色越来越浓。

“那么简单啊?!”我听见常胜小声嘀咕。他说着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想必是已经紧张得冒出了汗来。

话音才落,就看见阿鲁松开一只手用力揉眼睛。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似乎也没有看见什么异样。再多看两眼,我也想揉眼睛,原来远处的海平面似乎高了一些,又高了一些。。我的头“嗡”地一下。那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海面升高,那该是怎么样的浪头啊?!我不知道那浪头到底有多高,可是它过来的速度快极了。只是眨了眨眼,就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也变了颜色,那是海面升高了。海啸!这样的速度,锐乙号怎么跑得掉?

“左满舵!”白音喝道。

“满舵左!”阿鲁大声重复着,奋力推动舵把,两臂上的腱子肉都鼓了起来,然而锐乙号只是稍稍偏了一些。阿鲁大概是锐乙号上力气最大的一个,这船设计得又精巧,若是寻常时候,阿鲁一推舵把,锐乙号就能迅速转向,哪里像现在那么迟钝。

白音一扬眉:“一起上!”说着就推上了舵把,我也紧跟着扑了上去。这海水不像是海水,倒像是浆糊一般,说不出有多粘腻,深深把舵面裹在里面。三个人一起发力,才堪堪把舵推满。常胜倒是机灵得很,没等我们下令就指挥着水手们牵动帆面。 两面帆满满地吃住了风,我们都能听见帆索和桅杆发出吃力的“吱吱溜溜”的声音来。渐渐地渐渐地,锐乙号终于转了过来。 朝着西北的船头这时候对着正北,船尾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留在依然平静的海面上。

这海浪飞袭的速度估算不出,但我想不会低于四十节,锐乙号若是被它抓住,准会立刻就被吞了进去。眼下船是侧走,不是正对海浪袭来的方向,若是能迷过第一击,或许就有生机。然而除了保持航向外,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在大海面前,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最先进的船舰也不过是脆弱的玩具而已。甲板上的水手们都在奔忙,与往常不同的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吆喝,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工作。也许是逼近的海浪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了吧!

南瓜须子从我身边经过,我听见他的牙齿在咯略打颤。,

“南瓜须子,”我招呼他,“不怕!”可是我心里也怕得厉害。

“三副。”他带着哭音点了点头,跑回前甲板去了。海面还在升高、升高。不知道是哪里来这样巨大的力量,托举着无尽的海水一直上升,似平永远都到不了尽头。可是忽然间,尽头就到了。

  我看着锐乙号侧尾的星光被沉沉的海水遮蔽,那曾经透彻的空间现在严严实实地填满了亚登湾碧蓝的海水。方才的海面忽然就变成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崖壁,一座无法攀登的高原。

“右三十度。”白音高喝。 柔和的海风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充满了恐怖的呼啸,如果他不是这样高呼,大概谁也不能从被梦魇征服般的恐惧中苏醒过来。锐乙号对海浪的角度太钝了,会被掀翻的。 这个念头其实非常可笑,如果你就要被无尽的海水掩埋,你一定不会想到被掀翻的可能性。白音仍然在履行他作为一个船长的职责。

“三十度……右!”阿鲁忠实地呼应着,可是我听见他轻轻地跟了一句,“海神啊! 原谅我们吧!”

我跟着白音和阿鲁的动作想搬动舵把,却觉得双臂软绵绵的使不出什么力气来。 我要惭愧地承认,我被吓得发软了。

那面海水的山崖这样高,面对着它,我们就像渺小的米粒,就算约约炯是海神的话,海神在这山崖中也不过是一条最小的蚯蚓吧? 而那个驾驭着海水的真正海神,甚至都不需要伸出他的小手指头来,用眼神也能把我们淹死。

海崖的顶端不再是沉重的蓝色,我看见上面有白光翻了翻。 海水升到顶了,就会变成浪头。而那片铺天盖地涌来的大浪速度要比追上来的海水更快更锋利。所有的水手都大张着嘴仰望着那从天而降的巨浪,动作都凝固了。

“落帆!!”白音声嘶力竭地喊,“抓住了!”只有两面三角帆还在桅杆上,可即使是风暴三角帆也不足以应付巨浪。

“落帆!”这是文杨的声音,我都没有看见他什么时候上的舱面,他至少还清醒。几乎是在命令发出的同时,两面风暴三角帆飞速地落到底。水手们几乎是凭着本能做出的反应,比任何一次操练都要快得多,可是他们再没有时间系紧帆索。

“抓住了!”我也在嘶吼,这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根本就不像是我发出的。 我不知道自己嘶吼的意义,只是痴痴地望着那面晶莹的水幕从头顶翻卷过去,翻卷过去。眼前骤然黯淡了下来,只有侧尾还依稀透进一丝光线。我们被裹在了海浪的隧道里面。 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我不知道锐乙号现在的速度,但是我敢担保,全世界再也不会有一条船比现在的锐乙号跑得更快,以后也不会有。

我们的头顶是晶莹的水壁,可它转眼就变得深不可测,再也看不穿。 我们的面前也是晶莹的水壁,现在不仅看不穿它还能看见它飞速地逼近。

“神啊!”我感叹着。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请保佑锐乙号有着坚强的船体吧!

下一个瞬间的事情我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 世界想然缩小逼近的时候,我想坚强如白音那样的人也会闭紧眼晴吧?这没有一点点的可耻,我们面对的力量是属于造物主的

声音是骤然消灭的。什么也不能听见,什么也不能看见,似乎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又似乎是被放在一个墓穴中活生生地掩埋,我没有办法描述那种速度和压方下的冲击,只是死死地抓住舵把,等待肺中的空气一点一点地耗尽。 锐乙号上,我不算水性最好的,可是屏息五分等绝没有问题。 锐乙号埋在水下会有那么久吗?我不知道。 可是飞旋的水流一直在敲打着我的身体,把肺量的气都压了出来。 我的神志都要模糊了,只能嘱咐自己不要放开舵把,但是手指还是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完了。”我黯然地想。 人们常常说人死之前会见到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好像一生都会在眼前重现什么的我要说那是放屁。 怎么可能有时间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即将死去,死亡就快到来了。

然后我听见了呼啸的风声。这是不是地狱的风声呢?我知道自己是上不了天堂的,可是下地狱还是觉得有些冤枉。 脑子还没想明白,鼻子却已经自动地呼吸起来。真的冒出水面了。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海上的空气是这样甘蓄的。

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乱哄哄的到处是飞溅的水流。 我松开一只手抹了一下脸,定睛一看,正看见飞扬的帆索头把一条身影有力地甩入遥远的巨浪中。“啊!”那半声惨叫稍稍震动了一下我的耳膜就消灭了。是常胜,他收帆的时候抓住的惟一物品只是摆动的帆索。



二十

锐乙号顶住了刚才那排山倒海的一击,现在正骑在高高的浪头上面。 这是那些拖着沉重机械撤退的工匠们的功劳,我曾经笑话过拖着高炉撤退的工匠,觉得他们是守财奴。 可现在却只有感激之情,不是黄金港建造的船,再没有一条能够顶住刚才那样的压力吧?若是以前的西风号,只怕已经断裂了。

然而顶住那样压力的是船,而不是每一个水手。 不仅仅是常胜,收帆的十一名水手只有两名还留在舱面上,大多数可能是在水下的时候就被汹涌的海流冲走了。但我们没有时间为失去的任何一个弟兄悲伤,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生存庆幸。 身后的高墙又在堆积,第二个浪头就要来了。

第一个浪头是最高的,第二个虽然也是高高的一堵水墙,却没有刚才那种天塌下来的压迫感。要是早先见了这样的浪头,锐乙号上早都忙做了一团。 可是这一回,呆呆的没有什么人动作。 都是被刚才那一击给打得傻了,竟然把这第二层浪视作无物,由它砸来。

“帆索。”白音指着帆索大声冲我吼。 尾柱风暴帆的帆索在空中挥舞,好像有了生命似的,“嗖嗖”地呼啸着。 没有来得及固定的帆蓬在风中晃来转去,比约约炯的利齿还要杀气腾腾。

“明白!”我也扯破喉咙回应,瞥了一眼正砸下来的巨浪。这个时候谁愿意松开手在剧烈晃动的甲板上走动呢?可白音是对的,等这个浪头过去,就得冲过去把帆篷绑好。 要是撕裂了帆蓬的话,那宽大的帆面兜住的海水足以把锐乙号整个压进海里去。

这一次我清晰地听见海水的轰鸣。 对,就是在摩加连沙海岸线上海浪扑击断崖的声音。只不过那时候我们遥逼站在锐乙号的甲板上,倾听着这样的轰鸣在风中游走,忽而强忽而弱,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可这一次,轰鸣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原以为轰鸣声会更加真切,更加响亮,可情形并不是如此。随着一阵尖锐的“咝咝”声,挥舞着白色泡沫的浪尖就越过桅杆的顶端,锐乙号重重地震了一下,那是浪头在撞击船体。耳边只有各种复杂的细碎声响,我能分辨出帆蓬撞击桅杆的“砰砰”声、重物在甲板上滑动的“咔咔”声、水手的惊呼声……却偏偏听不见那熟悉的轰鸣了。似乎这轰鸣已经渗入了锐乙号的每一寸船板当中。 混乱,只能用混乱来描绘这情形。 脚下的甲板在抬升,这是锐乙号又一次冲破了海浪,忠实地把我们送到水面上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一声迟钝的“嚓嘹·……丝”的破裂声却传出各种异样的声响,直直扎进我的耳朵来。我的心头一紧,这是所有的水手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一块白乎乎的东西在空中旋转了一下,重重地扣了下来。那面风暴帆的帆顶刚刚从横桁上被大风拔掉了,帆蓬也被撕裂,在狂乱的挥舞之下扣在了船舷上。

本来明激的夜空也抵挡不住海啸的狂野。奔腾的海水催动着狂风把一层一层的云气都抹在了天幕上。夜色,就这么暗了下来,好像极高极远的天空中也有一场海啸在翻腾咆哮,像淹没锐乙号一般把天空也淹没了。

就是光线再暗,我也能看见那面被撕裂的尾帆。 自色的尾帆被劈成两半,凄惨地半挂在尾桅上,可下端越出了船舷绷在船身上。侧击的海浪也许不比吞没我们的海浪更有力,却明显更有目标和方向。只是一击就把最结实的三层黄麻布轻轻撕开。

我纵身跃了出去,身后追来了白音的声音:“快去!”他的喊声中都是急迫和焦虑,再没有原来的冷静从容。 第三波的浪头还没有到来,但我们能看见远处不断升高的水线。 要是我们不能再浪头打来之前把尾帆收起来,多半就会被这个浪头死死地按到水里去了。

跑出没两步,脚下一空。这时的海面就像是被跳鼠钻得千疮百孔的田野,锐乙号随时都会陷入不知深浅的洞穴里面。 这忽然的下坠让我把整个身子都摔了出去。冲着尾桅直飞。我用力一挺腰把身子打直,两只胳膊紧紧抱在桅杆上,接着收拢了身子。一瞬间的动作,有惊无险,可是才抱定桅杆,一阵一阵的冷汗就冒了出来。要是有一点的偏差,我就该在桅杆上砸断所有的肋骨,还谈什么收帆呢? 眼前一花,我的手上被什么东西压住,接着身子也被重重撞了一下。原来是白音也冲了过来。他的身手大概还不如我灵巧,要不是有我给他做肉垫,只怕已经摔昏了。白音应该在尾甲板上帮着阿鲁把舵,冲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要是折损了白音,锐乙号的精气都要散掉,谁还有信心撑下去呢?

可这时候也顾不上讲什么道理,我只能跟白音相视苦笑,这样的颠簸,我们这样的老水手都晕了头,可要怎么收起尾帆来?心中也没有了恐惧或者泪丧,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船身又重重地晃了一下,晃动奇迹般地减弱了。 我茫然地张望着,船首的海面上一摊大大的油渍。 原来炼油大锅的锅盖是横向扣死的,而这一次纵向的颠簸却把锅盖和锅里剩下的蛇油都泼了出去。 蛇油很重,一时压住了船头翻滚的浪头。 我才看明白,已经听见白音冲着前甲板上的水手们喊叫:“快倒油!”风大浪大,也不知道前甲板的人能不能听见他的喊声,可是文杨的身子却立时在水雾中弹了起来。 我们看见他指手画脚,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水手们七手八脚地拔刀砍断桶索,一桶桶的蛇油都倒入了锐乙号两舷的海水里,白色的油膜沿着锐乙号的船身舒展开来。锐乙号稳住了!

倒油压浪的做法,我们都听说过。 遇见暴风的船只常常使用这样的手段。 不过,这个办法虽然可以一时奏效,却会让油膜以外的海况更加恶劣,对于同行的船只也是个巨大的灾难。 同样,油膜散去以后风浪也只会更大些。可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许多,有了这片刻喘息的功夫,就能把风暴帆给收起来。 我飞跑到舷边,揪住那面碎帆,大喝一声“哈”! 拼了命地一扯。 船帆本来就很沉,更何况现在吃饱了水。要是我神志尚还清楚就知道自己是在白花力气。 可是生死关头,真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随着我的怒吼,那半面帆竟然被我扯进船舷来。

白音已经爬上了尾桅,几个水手惊魂方定也冲过来帮忙。 几声吆喝下来,那面帆竟然就被我们歪歪扭扭地捆在了桅杆上,虽然还是斜斜地支棱着,却不像刚才那样致

”够不够?!”风中断断续续传来文杨的声音,他们停住了手往这边看。

“再等一下!”白音做着倒油的手势。我和阿提拉各自扯了一条帆索绕着尾桅飞奔。 跑了三四圈,我才冲到桅杆前打结。 双八结的系法这时候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我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把双八结打得这样快。 把阿提拉手里的帆索也打好双八节,我满意地拍拍桅杆仰望。 剑麻帆索吃透了水,打的又是最结实的双八结,海浪应该没有办法把这面碎帆再冲开来了。 前面文杨也已经早系好了摇荡的前三角帆,冲我们挥了挥手,倒油的水手们停了下来。只是那么一会儿功夫,前甲板已经倒了十几桶蛇油下去,在锐乙号周围弥漫成一块大大的白膜。

我这才顾得上打量周围,一颗心还在“砰砰”地狂跳。 刚才只顾绑尾帆,没有看见汹涌的第三波居然绕过白花花的油膜冲了过去,锐乙号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想不到蛇油竟然那么有效,可是,现在不倒油了,还能撑多久呢? 风大雾大,我冲着海浪涌来的方向眺望,什么也看不见。下一个浪头到来的时候,油面都该被冲散了吧?

“海神啊!”阿鲁忽然大喊,“这是海神在索要它的头颅!

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是我能想像到他那种虔诚的像怖。 我的心里也动了动,是不是真的呢?图图人那些神秘的玩意儿我见识过不少,虽然并不真的相信,却也不敢怀疑。 每个礼拜天,我都要拿出圣经来读上一段,可以耶稣从来都没有向我展示过哪怕是接近图图萨满能力的奇迹啊!这个念头罪孽深重,不过我不能算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实在经不起这个诱惑。我恳求地望着白音,很明显,他也动心了。

要是莫日根还在船上,一定会十分不屑。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就好像他是一个真正的海军。可这无端的海啸正好跟在我们捕获约约蛔后发生,要让人不浮想联翩也难得很!对我们来说,杀约约炯是为了取油烧桶场,要是连桶场都到不了,还谈什么烧呢?

甲板上水手们都在盯着白音,似乎他能做出一个挽救锐乙号存亡的决定来。

白音眼睛闪了一下,断然地一挥手:“把蛇头扔到海里去!

“扑通”一声,海怪的脑袋落入海中,这是趁着蛇油散开前的最后一丝安定。 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海面上看,看那翻腾的海水是不是就会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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