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纪热血东归(三)/ 斩鞍
文 斩鞍 高戈
十一
约约炯其实是一种海蛇,而范无病提到的约约炯是这种海蛇肉干。
约约炯生活在极南的水域中,平时很难得见到。 但是它们像金枪鱼一样地洄游,每年都要在拉嵌杜河口交配。雨季到来之前,拉嵌杜河水枯竭,河口海水倒灌,这就是图图人捕约约炯的时候。 这种海蛇不像它的许多亲族,是没有毒的,但是牙齿非常厉害,又很机敏,捕约约炯是最勇敢最聪明的图图男子展现本领的机会,即便捕手都是最好的渔夫和猎手,每年还是要被约约炯咬死不少。
约约炯的脂肪含量很高,味道极美。但是图图人捕获的约约炯极少有鲜吃的,一般都晒成蛇干,长长的一条。非洲没有人捕鲸,这蛇干就是豪富人家和萨满们用的蜡烛,拿火在尾巴上一点就着,一条半米长的蛇干可以烧上大半个月,还能驱散毒虫。 不过捕约约炯的季节紧接着雨季,抓来的这些约约炯要是没有即时处理好,到雨季都要坏掉,所以越发珍贵。 约约炯不但能够当蜡烛烧,也可以当干粮,阿鲁的包裹里就有三四根,都是他自己做的。“海难的时候可以用上。”他有一次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放屁放屁,”我用力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拍了一个巴掌,“这么衰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真没办法,图图人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不过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倒反而显得很快活,因为所有最糟糕的可能都已经考虑过了。
想到约约炯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对于蛇我是非常的不感冒,阿鲁得意洋洋地给我看约约炯的时候,我也是草草扫过一点。因为蛇蜡烛是从尾巴上点起,所以没有怎么注意蛇头,不过那嘴锋利的牙齿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阿鲁把蛇头当烛台用,那牙齿钉在木板上可牢哩!
范无病如此慎重,我顿时想起了怪物口中的利齿。不会那么巧吧,阿鲁说他的那条大约约炯是部族里最大的,也不过才一米上下,可是那海怪……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光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有近十米了。
说是那么说,我还是领着范无病去找阿鲁,甲板上一圈走下来居然没有找到。 我心中奇怪,阿鲁能在甲板上的时候肯定不会呆在舵房里。 果然,舱房里也没他的踪迹。
“我知道了。”我笑了起来,“这个家伙肯定又躲到储藏室去了。”阿鲁是个很虔诚的人。每次心中不太平,他总会躲在储藏室里面祈祷。
果然,阿鲁背朝着舱门跪着,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他面前摆着的还是那个叫普卡拉的小木偶。阿鲁最珍贵的两件东西一件是鲨鱼牙齿的项链,现在挂在我脖子上,那是他上次打牌输给我了;一件就是这个小木偶,这件东西输给我我也不敢要,要是把普卡拉带在身上,阿鲁每天都这样拜我我肯定会折寿的。
等了好久,阿鲁还没念叨完,我有点不耐烦了。“要让这家伙认识主。”我暗暗地想,“那可简单得多。每次吃饭前只要说一声GRACE 就够了。”我用指甲弹弹脖子上的鲨鱼牙齿,那牙齿磕磕碰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来,阿鲁这才把脸转过来。
“三副啊,嘿嘿。范先生好哩。”他笑得很不自然,一边给范无病行了个礼。像船上的许多水手那样,他很服范无病。
“阿鲁,我们想看看你的约约炯成么?”我笑眯眯地揽着他问。
“为,为什么?!”阿鲁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
我震了一下,阿鲁最大方,这个态度可难得得很,难道他的想法和范无病一样。 我瞥了一眼范无病,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
阿鲁果然是好兄弟,连哄带骗了一阵子,他就答应把约约炯拿给我们看。
“还要来的……普卡拉说这是定数哩!”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总是可以从普卡拉那里得到一些很神秘的指示。我想说我不信,可是有时候阿鲁说的话还真是出奇的准,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对于这种力量,我一向敬而远之。
当阿鲁把约约炯拿到我们面前,不但我翻了白眼,连范无病也动了颜色。 真像,实在是太像了。虽然蛇身已经加工过,干瘪得看不出原形,但青背白腹还是清楚的。而那个脑袋,椭圆形的脑袋,巨大的嘴。 这根本就是条缩小版的海怪。 不对,应该说那海怪是巨无霸版的约约炯才是。
“约约炯可能长到那么大么?”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阿鲁。
阿鲁摇了摇头,“神啊!那是大海之神啊!”他双手把普卡拉捧在胸前,“海神出现哩。”他激动得热泪盈盈。 图图人认为约约炯是神赐,这我是听说过的,所以多数约约炯都是献给萨满的。
“然后呢?”我不明白,要是这条大蛇是海神的话,图图人怎么连海神的子孙也打。
“然后?”阿鲁愣住了,显得有些迷惘,原来海神出现了会发生什么普卡拉可没说。“是海神哩!”他嘟囔着,根本不管海神出现会意味着什么。
我摇了摇头,这家伙就是那么死心眼儿。
“若真是约约炯……”范无病猛地站了起来,“我们马上去见白音。”
一边走,我一边揣度着范无病的心思。但又有点明白,似乎有点糊涂。
范无病关心的果然是约约炯的油。这海蛇肥得要命,不知道能炼出多少油来。从约约炯被做成蜡烛来看,这种油料点火肯定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上次他明明说可以去吉达购买水车和黑油,为什么今天见到约约炯又兴奋起来了?
十二
“约约炯?”白音把那条蛇干凑近鼻子前仔细地闻着,“好吃么?”约约炯的确很香的。
“好吃。”阿鲁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一脸警惕。
“还给你还给你。”白音不乐意了,“我是船长唉,还能贪图这么一条蛇干?”话是这么说,约约炯还是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一点没有要交还的意思,一双灰眼睛瞄来瞄去,明显是在寻找岔开话题的借口。莫日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白音瞪了他一眼,才悻悻地把蛇干还给阿鲁。“吓,约约炯?这里是赤道线唉,那种海蛇怎么会过来。
“约约炯不过一米长短,早上看见的怪物得有几十米长,这又怎么说呢?”莫日根对范无病的说法也很感兴趣,不过这个兴趣主要还是在怪物本身。莫日根在葡萄牙海军服役的时候养成了寻根问底的好习惯,那是因为他所在的船上有一个贵族生物学家的关系。
“神啊! 普卡拉说是海神啊!”阿鲁大声地说,“约约炯本来就是海神的子孙,海神当然是在大海里了。”
白音张开的嘴一时合不起来。 阿鲁是图图人,和大多数人想像的不同,图图人是极为聪明的民族,阿鲁跟了白音那么久,人又机灵,学的东西实在不少。 哪里想到骨子里面,阿鲁完完全全还是那个拿着梭镖在灌木丛中奔走的部族猎手呢?
“总之,”范无病看话题越飘越远,赶紧直奔主题,“要是能把这家伙打了来,烧桶场的油料就齐备了。”
“咦,”莫日根皱了皱眉,“上次你不是说可以去吉达买黑油吗?”
“上次咱们也没有遇见这怪物啊!”范无病耸了耸肩,“要是这蛇油可以像鲸油一样好烧就最好了。买黑油当然是可以的,可那是没有办法,咱们船上没有合适的油料。 一下子大肆采购总是引人注目的,会不会招来麻烦也难说。 再说,买水车买烟筒买黑油都要花钱…”
“是啊!”白音大声赞同,“很贵呢!”他用力握住了范无病的手。“范先生,你这个主意真好………”他用力晃着范无病的手,明显是喜形于色了。
范无病提到这个钱字,我也很有感触。锐乙号是同盟的战舰,船上财货本来不多,水手们也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老油条,要是真得花钱买油买车的,只怕白音还得想出个募捐的主意来。“就是!那些钱花出去都是要白白烧掉的,实在可惜!”
莫日根看了看我们几个,嘴边不由浮出一丝笑意.“是范先生先前说要买黑油,又不是我说的,你们那么紧张做什么?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追这个怪物
我不由语塞,这个问题本来我也想到过,范无病那么一搅和倒把这个给忘记了。那怪物游得好快,锐乙号就是挂了全帆也未必追得上,现在天已经大亮,那条怪物走了都快有三个钟头了,要到哪里去追?
“要真是约约炯的话,可能不用我们去追吧。”范无病释然地说,“阿鲁,对不对?”
阿鲁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约约炯虽然不好逮,倒是不怕它跑,这东西报复心最强,只要下手去抓过它,没有抓到的话它一定会跟着渔夫,要找机会咬回来的。”他说得挺顺溜,可是说着说着回过味儿来:“神啊神啊,那是海神唉!船长,咱们打不过海神啊!”
一直没出声的文杨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怪物不是把我们都看了个清楚?”他冲我和莫日根呲呲牙,“这要是偷偷咬一口回来……
我知道他是在说笑,不过想一想怪物的那张大嘴,还是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忙用手一指白音:“要看见也是你和船长,还有大副!”
白音苦恼地抓了抓头,问阿鲁:“阿鲁,你看咱们还能不打它么?”
阿鲁的面色很不好看,紧紧抓着胸口的小木偶。 这个傻蛋,连白音逗他都看不出来,我们一起哄笑了起来。
就算阿鲁性子直爽,也不至于笨到看不出大家取笑的程度。 他颇有些生气,大声质问我们:“那你们说要怎么打?
笑声一下就止了,这还真是一个问题。那海怪身子长大,和巨鲸搏斗也占了上风。要是被它缠上船身,锐乙号随时都可能被它给颠覆了。锐乙号称得上船坚炮利,但毕竟不是捕鲸船,没有专门用来对付这种怪物的武器,而且出摩加迪沙的时候锐乙号还伪装成了商船模样,把炮窗封了一半还多。阿鲁的话问出来,大家一时也拿不出个说法了,各自低了头苦思冥想。
“怎么打?”白音问文杨,似乎已经有了什么念头。“要说打它不难。”文杨犹豫着说,“锐乙号四面都是火炮,海怪再怎么皮糙肉厚,也挡不住炮弹枪子吧?只要它不从正下方窜出来,一露头咱们就能打。”
“打中了和打到了不是一回事啊!”莫日根叹道,“要是它吃痛逃走,咱们也是白忙活了。”打海怪是为了抓它炼油,要是它逃掉了,别说锐乙号,就是破晓号也追不上。
“是啊!所以我说打它不难,抓它难。”文杨说话的速度快了起来,显然是想明白了些:“或者一击毙命,或者用鱼叉钉住耗它的力气——不过咱们没有鱼叉炮,再说让它靠得那么近未免太危险了。”不错,海怪不是鲸,要是发起狂来,锐乙号被它掀翻了也不一定。
“那你的意思是没法打了?”白音摊了摊手。
“我都说了一击毙命嘛!”文杨抱怨地说,“如果让它进入了舷炮射程,一次齐射可能就足以解决问题。不过关键是,海怪要在舷侧出现,距离锐乙号的距离要合适,它的速度和方向也要合适。”莫日根望了白音一眼,文杨总管锐乙号上的火炮,他的意见应该是最权威的,只是这听起来似乎很困难啊!
白音笑眯眯地并不接话,我就知道他有主意却偏偏不说,真是恶劣。
“石头你说呢?”白音肯定是看见了我的一脸坏笑,点我的将。
我慌忙摆手:“别问我别问我,反正船长拿主意我只管执行,别的我都不管。”
“好!”白音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话。”
“要的就是你这句
白音的方案非常简单,简单得让我们,尤其是我目瞪口呆。
“你们说那海怪喜欢吃什么呢?”白音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可即便是莫日根,在锐乙号上呆了那么两个月,也立刻知道他打起了钓蛇的主意。
“约约炯是爱吃科洛的。”阿鲁说,科洛是黄金港特有的一种海鱼,长得很像是小型的鲑鱼,身上有彩虹般的纹路,味道非常鲜美。“海神那么大…”
“笨!”白音得意洋洋地否定我们,“当然是爱吃鲸肉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齐声问道,白音明明以前也没有见过海怪,现在居然知道海怪的习性,我们当然觉得奇怪。
“不但是鲸肉,还是抹香鲸。”白音理直气壮地说,“它先前可是在跟一条抹香鲸打架啊!
我们一时都默然。
还是阿鲁鼓足了勇气问:“就算海神是吃鲸肉的,我们也没有啊!”
“鲸肉我们没有,可是龙涎香是有的,大副钓了那么多的金枪鱼。只要在金枪鱼上抹龙涎香……”白音说得两眼放光,明显进入了兴奋状态。 说来奇怪,对于我们这些在海上奔波的人来说,除了过过嘴瘾散散心,钓鱼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太过容易的缘故。可是白音对于钓鱼捕猎的兴趣却远远超过了这个程度,航线上哪里有什么鱼,什么鱼吃什么饵,绳钓网拖的办法,他比黄金港的渔夫还要清楚。 不仅如此,他的乐趣不在于自己钓,而在于动员船员们一起动手。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沉迷于捕获后船员们如潮的谀词而已。
“船长,船长。”莫日根咳嗽了两声也没有能打断白音的论述,不得已举起手来。
“什么啊?”白音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抹了龙诞香的金枪鱼和鲸肉是不一样的,”莫日根谨慎地说,“和抹香鲸就更不一样……
“是啊,”我也附和着,“龙涎香是抹香鲸肚子里的东西呦!”
“小问题,我早想到了。”白音豪爽地大笑起来,“咱们不是还有鲸须吗?插在金枪鱼身上,总像了吧!”离开摩加迪沙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工作。锐乙号这样一艘全副武装的战舰不用驶入吉达港,老远就该被奥斯曼苏丹的海军围殴了。 好在锐乙号的设计本来和快帆船接近,所以半天功夫就扮成了商船的模样,也装载了不少的货物,龙涎香和鲸须都是其中两项。
我大张着嘴愣了一阵子,看看同样惊愕的同僚们,终于屈服地低下头去!白音的想像力已经把我们都彻底打败了。
“船长。”文杨的手也举了起来。
“你又有什么问题?!”这下白音真的不乐意了。
“就算咱们下的金枪鱼饵好像是真的抹香鲸一样,可那海怪也未必就爱吃啊!”文杨是老油条了,话就说得比较直。
是啊!”我眼前一亮,好像找到了新的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就好像我打了文杨一顿,并不一定是我想吃他,可能只是他欠我钱不还而已。”
“谁打谁啊!”文杨愤怒地吼道,“再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还了,我只是说晚点还。”船长室里登时笑声一片。
我对自己的幽默感很满意,接着往下说正题:“再说,阿鲁说约约炯报复心很强,它若是纯心找麻烦,拿肉钓它也不一定管用哪!”方才是说笑,这句话说出来,莫日根他们都用力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
白音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们,我毫不气馁地回视。船长异想天开的时候,就要泼他一点冷水,要不他一准就发烧了。
“说完了?”白音拖长了声音问,“就那么点?”
“那么点也足够啦!”我很自信地说。
“哦,石头你现在聪明多了。”白音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的,我隐隐觉得背上有点发寒。“那我来问你,谁说那海怪是约约炯啊?”
“他……”我脱口说了一个他字,正想指范无病,手忽然垂了下来。 确实,我们讨论的一直都是可能性而已,没有理由认为海怪是条超级大的约约炯。
“就算那真是约约炯吧!”白音大度地挥挥手,“谁说这条约约炯和小海蛇是一样的毛病,喜欢跟着渔船跑?”
我语塞。
“就算它跟着锐乙号是存心报复,谁能说它报复前不吃口干粮补补力气?”
这句话就说得比较强词夺理了,不过白音的问题确实都在要害上,大家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说话的。
“没人能这么说吧?”白音说,“既然都是假设,我的假设怎么就有问题了?”看大家又被他镇住了,他满意地拍拍手,教训我们:“你们这些人,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偏偏还喜欢批评有想法的长辈……你们这样,还想有进步么?!”
“船长的假设没有问题。”我还在用力寻找破绽,范无病已经开口说话了。一听他也这样说,我顿时停下了脑子。 对于费脑子的事情,我不是不能做,只不过一旦有更聪明的人替我想了,我就不愿意再费力气。
“就假设说假设而已,没有什么问题好说吧?”范无病对我们解释,“就算海怪真是约约炯,锐乙号去吉达的事情重大,本来也不能专门停下来捕猎它。我提这个事情,无非是个万一的概率。 要是那怪物果真是约约炯,再遇见的时候打了它来,剥出油来烧桶场是最好的。 如果碰不上它,也没办法是不是?咱们还是花钱买黑油就好,准备准备总没有错。”
“下饵的办法也很好。若是怪物不吞饵,锐乙号面对的无非是我们原来的准备。 要是它吞了饵,挂在钓索上就要好打得多。不过也有个不利的可能:它要是吞饵吃痛,拖着锐乙号跑的话,那可危险得很。”
范无病说的事我们都听过,两个月前荷兰人的“巴巴布菜特”号捕鲸船就是被受伤的抹香鲸拖到冰山上搁浅。这条海蛇比巨鲸还大,要是抡开了跑,大概能把锐乙号拖散了架。 更危险的是,要是不能一击毙命,它反扑上来的话,可能一尾巴就能把锐乙号给打翻了。
“是啊是啊。”白音笑眯眯地点头,“所以布饵这么危险的事情不能在锐乙号上做。 放一条舢板下去布饵,用缆绳拖在锐乙号后面。 海怪要是吞饵的话,攻击的应该是舢板,到时候从锐乙号上射击就要安全得多。”
“舢板比锐乙号小很多啊,”莫日根皱着眉头说,“要是按约约炯复仇的习性来讲,只怕认错的机会不大吧?
“蒙古人长得都一样!”白音笑着对莫日根说,“这话听着不耳生吧?白人尚且那么白痴,何况是条海怪?话说回来,不能押在这个宝上,要是海怪不来吞饵,直接攻击锐乙号,舢板上也可以布置重火枪来打它。两面的火力总是比一面有利得多。”
我好像明白一点白音刚才叫好的理由了,嘴里不免有点发苦,硬着头皮问:“那舢板上不是还要放人?”
“这个当然,不会连这都想不到吧?”白音责怪地说,“在舢板上的人不仅要胆大心细,善于操船,枪法好,最重要是身子灵便判断精准,要是海怪扑了上来知道是走避还是还击。有这点缓冲的功夫,文杨应该就能用一次齐射解决问题了。”
文杨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只要能保证有一次舷炮齐射,海怪的机会就不大。
“这样的人选……”白音盯着我,“石头啊,你说,锐乙号上还有别人么?”
“没有啊!”我摇头,“锐乙号上哪里有这么了得的人物,我都不知道。见了海怪我一定是走避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敢还击。
“是啊,能走避掉就好了,断缆绳弃舢板,然后抓着缆绳把你拖到锐乙号上来,这不容易啊!”白音拍了拍我的肩头,“你若不行就没人行了,不要推辞,你方才还说只管执行就好。”
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说到战场上的反应身手,我确实很有自信,可是对付这种海怪我实在是心里发毛。锐乙号上,大概范无病的身手比我还要好些,可是他毕竟是外人,我也不好拖他下水。 我一向自负胆大,这时想到那张利齿密布的大嘴,一时也没了底气。
“未必就来哦。”莫日根安慰地对我说,这家伙,居然也表示赞同了。
“险是险了点,”范无病冷静地说,“不过准备好了也未必就出事。 船长,我和三副一起上舢板可好?多少也有个照应。”
白音喜笑颜开:“范先生好胆色!就等你这句话呢石头自己去我还真不放心。”
范无病这么沉静的人也不由得咧了咧嘴,对我苦笑。
十三
舢板上架了一门四磅的臼炮,打造得非常精巧,不知道文杨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铸铁的炮座用几枚钢钉钉在了舢板尾巴上,炮身是黄铜的,大约有两臂长短,擦得锃亮,能映出我们的样子来。往炮口里探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明晃晃的尽是刀叉。 锐乙号上还有不少四磅的霰弹,那是接舷战的时候使用的。 可是文杨在臼炮里装的全是上好的银器,让白音心疼得直皱眉头。
“你不能给我装点像样的弹药么?”我起初很不满意。 上舢板本来是风险很大的事情,居然连正规的炮弹都不给我,是不是太黑了一点?
“比火枪不像样么?”文杨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是,原来说是带一排霰弹火枪上舢板,谁知道文杨搬出了那么个宝贝来。无论如何,一门臼炮的威力不是十来条火枪可以比拟的。
“这是正宗的米兰餐刀唉。”白音从文杨面前拣起了一把银餐刀来,“啧啧,这种刀怎么穿得进海怪的厚皮?”他说着用那餐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两下,只留下了一条白痕。 说是担心射击效果,可人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这些餐具。 为了装填这门臼炮,文杨把他的餐具都翻了出来。 倒不是文杨有心跟他过不去,水手们吃饭没有那么讲究,一把勺子就解决了,哪用得着什么刀叉。而文杨又坚持在臼炮里装填锐器,仅有的选择就是餐具和钉子。在海上,长钉要比银餐刀宝贵得多,白音也不好说个不字。
文杨微微点了点头:“也是,得试试炮,这炮还没用过,可别打不响。”说着戏谑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知道他是说笑,我的心中也还是一阵不舒服,要是海怪冲上来的时候臼炮打不响,那不是会死得很难看?
首甲板上架了两层厚的柚木板子,把整个船首都遮蔽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看文杨试炮。打海怪的消息传下去,甲板上顿时闹翻了天。除了阿鲁一脸晦气,大家都被这个念头给迷住了。那海怪虽然样子凶恶,可是锐乙号船坚炮利。 只听说有人打鲸,没听说鲸吞人。要是准备好了,这海怪在锐乙号面前也讨不了多少便宜去。最重要的,能打到这样的怪兽,不是水手们最好的吹牛资本么?只但这一条,也足够让水手们犯难冒险了
大家都远远地躲在后头,看文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中间点燃了引线。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退回甲板也只是大步跨来,没有一丝惊慌的意思,看得大家不免有些脸热。
“轰”的一声巨响,我只觉得脚下一震,面前都是飞溅的木屑。硝烟还没散去,就听见大家一片惊呼。定睛一看,原来臼炮后座太大,把炮座从甲板上拔起向后撞来,把正对的舱门给撞了个大窟窿。文杨也没想到臼炮如此威力,大概是想到自己后退过于从容,颇有些后怕,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得回不过神来。
还是范无病镇定,身子一闪就到了船首的木板前面。到船上好些天了,水手们渐渐习惯了他鬼魅一般的身手,不再每日蜚短流长的。 不过这一下范无病身形潇洒,大家还是齐喝了一声“好!”
范无病转过脸来,颇有喜色,想必是那臼炮威力不错。 这东西于我是性命相关的,我也急忙跑到木板前面去。还没站定,就“嚯”地喊了出来。
柚木板子有近四米宽,上面满满地钉着刀叉,这样大的散布面积,就算海怪动作再快,只要炮声一响也是逃不掉的。 那些刀又不仅分布很广,而且入木很深,总有十来把餐刀穿透了三指多厚的木板扎入了第二层板子。我伸手去拔一把餐刀,竟然没有拔下来。正要再拔,范无病忙说再等等,我这才回过味儿:餐刀还是火烫的,要不是手上老茧厚,只怕已经烫起泡来。
这一趟试炮皆大欢喜,只是不少刀又插在板子上拔不出来了。 于是白音把珍藏的一套金餐具也拿了出来。他虽然嘴上舍不得,其实是个极慷慨的人,要不也不能让锐乙号上下都对他死心塌地了。
舢板上只有我和范无病两个。为了安全起见,锐乙号和舢板中间的粗索足足有近百米长。百米的距离平时也不觉得长,这时候却觉得离锐乙号上的兄弟遥远得很,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我早就说过了,打架就是要以多打少以强欺弱才带劲,如今只有我和范无病两个,对手却是那条庞大无匹的海怪,大大不对我的胃口。
原本说准备诱杀海怪不管它来不来都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实际上,拖着条舢板对锐乙号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累赘。 舢板上也升了一面白帆,走得却还是慢,整整一天锐乙号只走了平常的一半路程,海怪却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你说咱们要等几天才能等到呢?”我无所事事地问范无病,眼看就要到黄昏了,今天看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 天一黑,我们就要回到锐乙号上去,晚上留在舢板上的风险实在太大。
范无病沉吟不语,他看起来有点失望。
臼炮打造得相当精巧,炮身和炮座都很沉重,可是结合部的机枢却很灵活,转动炮身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阻力。文杨说这是无愚做的,专门用于接舷轰击,就是因为炮口转向快,用来对付不知道会在什么方向出现的海怪最好。无愚那个老头子我知道,凤凰号就是他设计的,不想他居然连炮也做。 我用手指头轻轻一拨那臼炮,它就滴溜溜地转。 停下来的时候,炮口正指着范无病。 范无病不太高兴地把那炮口拨开:“别玩炮。”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十分难得。
“发火机都没打,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尴尬地辩解。 虽然用枪炮对着人是很忌讳的事情,可臼炮不是火枪,几乎没有走火的可能,范无病也太严肃了。我原来以为他是个相当从容的人,可是今天似乎觉得有些不同。
“就只有那么一炮啊!”范无病拍了拍粗短的炮身,感叹了一句。 舢板上只装了那么一门炮,我和范无病各自带了一把短枪,火药和炮弹一概没有。 就算真有备份的弹药,面对海怪的瞬间也没有机会使用。 范无病说得对,这一炮发出,我们就只有逃命的份儿了。
想到这里我也觉得奇怪,范无病愿意陪我上舢板来我是很高兴的,不过他不是锐乙号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可是从头到尾,打海怪烧桶场的这件事倒好像他比我们都要热心一些。
锐乙号的瞭望哨冲我们在喊着什么,风向正好相反,他喊的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见。 可是尾甲板上的几个水手开始往回拖那条粗索。“大概是叫我们回锐乙号上去了。”我望着舢板后面的海面,还是一样的平静,天色正在逐渐地暗下来。 天边的云彩原本是黯淡的,这时候被落下去的太阳点燃了,明得耀眼,红得醉人,海面上有一条狭窄的金色碎片铺就的通道,这是黄昏最后的亮色。
范无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石头,咱们是什么时候看见海怪的呢?”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辽远的海面上。
“唉。”我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见海怪是后半夜的事情。海怪在晚间出现的可能似乎要大些。只是犹豫了一刹那,我就知道他的念头太过疯狂。晚上视线不好,就算海怪真的出现,锐乙号也不敢对着舢板的方向发炮吧? 靠着一门小小的臼炮在这样一叶小舢板上打海怪,未免近于天方夜谈了。“范先生,你很想抓那海怪么?”我终于忍不住并口问他。
“我….”范无病直视着我,顿了一下,坦然地说,“很想让同盟安全地回到东方。”
我的脑子急速地转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约约焖是烧桶场的材料,烧了桶场就可以破坏西班牙人的补给,让他们跟不上先行的同盟舰队。烧桶场意义重大我们都知道,可这是件赌博似的勾当,谁也不能保证这办法真能拖住疯狂的西班牙人。范无病却把烧桶场这件事看得这么大,以至于不惜以身犯险来捕杀一条只是有可能是约约炯的海怪。可是,他为什么那么想让同盟去东方呢?他说自己是一个商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商人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风忽然停了一下,瞭望哨破碎的喊声飘到了舢板上了。我还是听不清他的意思,可是三个字却忽然抓住了我的心,让我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破….…晓…….
“破晓号?”范无病也听见了瞭望哨的呼叫,惊疑地与我对视了一眼。即使西班牙人的计划中已经排定了去吉达港买桶这一项,作为先锋的破晓号也应该跟着第三舰队东去,而不是孤零零地沿着非洲海岸往北赶。 何况前一战中我们击毁了破晓号的首柱,卡洛斯怎么也应该在摩加迪沙修理一番才对,怎么会来得那么快?
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了一下,我对范无病说:“我看一看。”说着纵身一跃,攀到了舢板的桅杆上。舢板的帆原来很小,这次为了糊弄海怪,特别加高了桅杆,即便如此,帆板的桅杆顶也不过是锐乙号尾甲板的高度。 我极目远眺,终于还是不能看见破晓号的帆影,看来那船还是远得很,要上了锐乙号才能看见吧!正好,我暗自想,夜晚即将来临,我们先发现破晓号的话就要主动得多。就算破晓号同时发现了我们,也未必知道我们是锐乙号。因为锐乙号的桅帆设计是最常见的横帆纵帆组合,它快速的秘密在V字型的船身上。
范无病在下面期待地望着我,我摇摇头表示没有看到。正要跃下,余光里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再一看,舢板后面拖着的那枚黄色浮子在水面上跳了跳,迅速地沉了下去,眨眼就看不见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事情?都赶在一块儿来?
十四
“来了!!!!”范无病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见那没入水中的浮子,低喝了一声,右手一挥,。“咯嗒”一响,发火机已经打亮了,一丛小小的火苗在他手中跳跃,便如长在他手上一样。好快的反应!我暗暗喝了一声彩,自认为在如此情形下不能比他做得更快些。 这样的反应,怎么像是一个海上的行商呢?
虽然还没有看见那海怪,这浮子下沉的速度如此之快,可见水下是个大家伙。 说起来,白音那个金枪鱼抹鳞油和龙涎香的主意,本来听着好似天方夜谈,那一大块鱼排在水里泡了一整天连条热带最常见的灰鲨都没有招来。我和范无病都猜是那龙涎香的缘故,化开的龙涎香味道太大,我们都顶不住,何况是嗅觉灵敏的鲨鱼? 可现在,侮料却被个大家伙咬了,难道海怪真的来了?
一眨眼的功夫,前舱备好的卷索飞速沉下,只剩下了浅浅的几圈。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钓索有一百多米长,这是按特大号抹香鲸的尺寸准备的。若是太短,咬钩的海怪会把舢板拖入海底,若是太长,不能起到牵制海怪消耗它力气的作用。 海怪的体形比昨日看见的巨鲸还要长上很多,但是身子细长,潜水未必比抹香鲸更深。可这都是估计,要是备索还是短了,那我们这条舢板就凶险得很。 正担心着,那圈吊索或许是因为太轻,忽然整个飞起来,堵死在舷侧挂索的钢圈上。一股大力传来,舢板一下子就倾斜过去,错觉中桅杆顶几乎敲击到海面上。
“坏了,”我喊道,举起腰间的梭镖头。 舢板斜得不像样子,就算我能赶到钢圈边上截断吊索,怕也不能挽救舢板的倾覆。 可就在这一时刻,那股大力忽然消散,舢板就像个弹簧一样跳了回来。 灰黄的吊索也在海面上漂起了长长的一段,我和范无病面面相觑,难道是海怪脱钩了吗?
这一摇晃,舢板中已经进了不少的海水,好在范无病反应速度,把臼炮的炮口及时调转过来,否则里面装填的刀叉都要坠入海中。 海面上的阳光方才逝去,范无病一手操着臼炮的手柄,一手执着发火机,死死盯着船尾那片沉沉的黑水。 我一手握着短枪一手抓住吊索,脚下用力。一面小红旗“唰”地窜上桅杆顶端,这是海怪咬钩的信号。这样大的力气,不是海怪都难啊!
锐乙号上的人肯定也看见了舢板的动静,几个收索的水手都停下手来,隐隐可以听见船上的呼喝,首尾的三角帆都修正了风向角,修长的船身正满满朝舢板横转过来,以便将舷炮对准海怪的方向。
就是那么会儿功夫,破晓号尖尖的枪顶已经出现在海平线上,这时候用炮无疑是破坏锐乙号的商船伪装。白音那么快下了决定只有一个理由:保护我们的性命。尽管一向都知道白音的作风,可是强敌在侧,他却毫不犹豫地放弃先机,我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我也没有功夫多想,因为接着那根吊索又被扯动了。我觉得手心一烫,慌忙松手,剩下的绳索又从铁圈中飞了出去。 我顺着绳索的去向看,不远处的海面上暗流翻涌,“扑啦啦”一声水响,浪花飞溅,我们的面前忽然一黑,一个庞然大物从海中窜了起来。
“抹香鲸!”我失声道。 昨日在锐乙号上看见就觉得它大,可是在舢板上看起来就不是大能够形容的。它腾空而起的巨大身影几乎把舢板整个吞没,我求助地望了望范无病,他的眼中也掠过了一丝惊慌。“碰”的又是一声水响,巨鲸重新落入水中,铺天盖地的浪头冲上舢板来,把我们浇了个透心凉,总算范无病动作敏捷,用身子护住臼炮和发火机,要是没了火器,我们在舢板上就没有什么价值,真得马上弃舟才行。
怎么也没想到是那头巨鲸。 这龙涎香驱跑了鲨鱼,没有引到海怪,却把同类给招来了。 吃同类的肉,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心寒。
二抹香鲸动作狂暴,显然已经吞钩。那鱼钩是钓鲨用的,小孩子般粗细,钩子上有三枚倒刺,寒光闪闪非常锋利。 我猜那抹香鲸吞钩下潜的时候被鱼钩伤到,这一上窜,鱼钩入肉更深,正是要暴走的时刻。若是被它拖住,那如何是好,范无病面色犹豫,显然不打算开炮,锐乙号船身还没完全转过来,同样无法开火。这一起一落间,我们竟然毫无对策,连我都不敢对那巨鲸放枪。 蚕豆大小的弹丸,要是不能一发命中要害,对这巨鲸来说不是和搔痒痒一样么? 急切间,我手一升就把梭镖头送到铁环边,可是明亮的镖锋却抬不起来。要是现在断了这吊索,怎么对付海怪呢? 脑子里乱乱的没有个主意。
铁圈中的钓索没有再抖动,看来巨鲸尚未远离。 范无病冲我断然挥手,做了一个放炮的姿势。我点点头,既然巨鲸就在面前,抓住一个算一个,这条巨鲸的鲸油同样也是烧火的好材料啊!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惭愧,我一向以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关键时刻的决断却还不如范无病这个大明来的海商!
我晃动手腕,梭镖才割上钓索,手心里忽然钻心地疼,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原来刚才飞索的时候手心的皮完全被那条钓索拖烂了,血肉模糊。我是老水手了,每天操帆纵索,掌心里都是厚茧。 哪里想到这一瞬间就被磨烂? 那巨鲸真是好力气!
我把火枪插上腰间,右手接过梭镖头正要再切,忽然耳边极近的地方水声隆隆,那巨鲸几乎贴这舢板的边缘又浮现出来。 紧接着是范无病兴奋的喊声:“正主子!”扭头一看,那巨鲸头上嵌了好大一个脑袋,满嘴白森森的利齿都插在鲸脑袋里面,正是那条约约炯模样的海怪。 原来海怪对锐乙号的仇总是比不上对抹香鲸的,难怪这一天也钓它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 我刚下意识地抽出枪来,范无病那边“轰”的一声巨响,舢板顿时向左一翻,几乎又是刚才被巨鲸拖倒的模样,不过这次是因为臼炮的后座力。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可是光线变化很快,这时候已经昏暗了很多。我定睛一看,抹香鲸和海怪的身躯头颅上星星点点略微有些白点反光。 范无病发这一炮离得近,打得又极准,那些刀叉都没入海怪和抹香鲸的躯体头颅当中,连把手都不太看得出来。
我正想高声叫好,翻腾着的两条巨兽忽然停住了,僵在那里动也不动。我下意识地往范无病身边退了一步,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海怪松开了咬着抹香鲸的大嘴,抬起头来冲我们恶狠狠地探过头来。它那一嘴利牙显然是留了不少在抹香鲸的脑袋上,现在看起来残缺不全的,一条粉色分叉的舌头好像毒焰一般地刺了出来,上面亮闪闪地也插了两枚餐刀。 这时候再也顾不上多想,抬手就是一枪。
舢板离海怪不过是十来米的距离,这一枪正打入它的右眼。 玻璃一样粘稠透明的东西在枪声中飞溅。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是范无病,他的一枪略略偏斜,打在海怪的左眼眶上,也是血花飞溅。 这海怪的血和人类是一样的颜色,红得刺目。 做势欲击的海怪再吃了这两枪,顿时颓然坠落。 那巨鲸也好像猛醒过来似地哀哀呼了一声。我是听过鲸吼的,那是很沉闷的声音,却从未听过这样刺耳的鸣叫,五脏六腑都在它强大的吼声中震荡起来。 幸好我还没有被震傻,能听见范无病扯破了嗓子地对我高呼:“砍断钓索。”
生死关头,手心也不疼了,我挥动梭镖头,一指粗的钓索迎手而断。 几乎在这同时,钢圈里的钓索“嗖”地一声沉入水中。我望着范无病,一身的冷汗,再晚上一瞬,我们也已经泡在海水里了。 范无病冲到了我身边,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起抓住锐乙号的拖索,没命地往怀里带。海怪和巨鲸都受了重伤,可还不知道是否致命,要是双双发狂地窜出水来,我们只怕会尸骨无存。 绳索在缩短,锐乙号上也在收索,我心里觉得安定了些:我和范无病不是孤立无援的。
每一把拖索收进来都是血淋淋的,可这时候又怎么顾得上?可是才收了没几把,舢板和锐乙号中间的水面忽然翻腾起来。
“停手停手……”我一把抓住范无病的手,他反手抽出,又交给我一柄短枪。 还是他周到,带了两把短枪下来。 不过,我握着短枪苦笑,这东西用来对付疯狂的海怪,实在是寒碜了点。
“断索!”没等水下的东西冒出头来,范无病就夺过我的梭镖头奋力一划,连接锐乙号和舢板的生命线被截断了。翻涌的海水一下子把舢板推到 了一边,离锐乙号忽然就远了好多。虽然知道范无病做得正确,我心中还是猛地一空。
冒出头来的是海怪。 我现在可以确定这是一条超级大的约约炯了,每一部分都是那么那么的像,完全是蛇蜡烛的放大版。 那些看似坚固的鳞甲其实并不牢靠,范无病那一炮射出的刀叉几乎完全没入了它的头颅,这时都丝丝渗出血来。
如果刚才范无病没有截断拖索,大概舢板已经被这条约约炯给顶翻了。 它还剩一只眼睛,锅盖一样大的眼睛。即使隔着那层厚厚的胶膜,我也能清楚地看见它眼中的杀气。 我举枪射击,扣板机的手依然稳定,可是自己都能听见口中牙齿的“咯咯”撞击。 打瞎它仅有的这种眼睛能够挽救我们吗? 我不知道,它的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而我们离它实在是太近了。
我放下枪,枪口的硝烟飘入天空,天空是蛋清色的,
阳光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马上就要变黑的天幕。我几乎没有听到文杨的那一炮。 那是一门六磅炮。文杨解释说距离太近,更大的炮弹也许会伤害到我们。 不管怎么样,六磅炮的射击也是很响的,远在天际的破晓号肯定能听见。 但是我没有听见。 我只是看见一团火光忽然在约约炯的脖子上炸开,它的头颅就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飞溅的弹片切碎了约约炯的肉体和利牙,范无病在火光中无声无息地倒下,一枚匕首般的断齿插入了他的腹部。我的运气真是好极了,舢板上到处都插满了弹片和断齿碎骨,我却只是淋了一脑袋的血,一点伤也没有。
不过那时候我没有什么反应,用文杨的话来说,那么多人对着我喊我都听不见,根本就是傻了。
十五
巨鲸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这样也好,对付一条约约焖已经让我的精神绷紧到了极限,要是这条抹香鲸也恶狠狠地来一下,我和范无病大概就会死得很难看。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满希望那条巨鲸能够逃生的,毕竟是它引来了约约炯,算是我们的功臣。.不过范无病那一炮打得狠,巨鲸就算暂时逃离,大概生存的机会也不多。我眺望着遥远的海平线,登上锐乙号的时候我也看见了破晓号的身姿,现在却都被黑暗吞没了。 要是那条巨鲸能够把怒气都发在破晓号身上该有多好?我一厢情愿地想。
范无病伤得不轻。卡萨司从他肚子里取出一枚半尺多的利齿,鲜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涌出来,浸透了他身下的床单,把船舱的地板都打湿了。
。“能做的都做了。”卡萨司一边把杯子里的陈年威士忌往他伤口上倒一边说,“失血太多,能不能熬过去要看他的命。“
“应该可以吧?!”莫日根犹疑地说,“在岛上的时候他伤得也很重啊,可恢复得很快。”
医生摇摇头不说话。 我看了看我们脚下红色的地板,心里重重的好像坠了一块铅。白音用力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他好像挺后悔的。 放船板本来是风险很大的事情,可是大家心里都隐隐觉得我们应该能平安返回,对付海怪毕竟是锐乙号的事情嘛!
“没事,”我舒展了一下眉头,“大副说得对,范先生那么强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倒下的。”我说得很大声,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相信。
除了范无病和医生,我们谁也不想呆在舱里,看不到那景象,心里总是要多一点希望。 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击杀约约炯的整个过程中,锐乙号都没有停下,虽然速度放慢了很多。 把舢板吊上来以后,白音命令在尾桅上点灯。水手们大概以为这是为打捞约约炯提供照明吧?莫日根和我们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妥当。了结了约约焖,后面还有个更大的麻烦破晓号,茫茫夜幕本来是掩蔽自己的好手段,为什么要点灯让破晓号看见呢? 还要点在尾桅那么高的位置上。
“船长,”莫日根说,“看不见破晓号,他们大概实行灯火管制了。”他还是老脾气,从来不会直接指出上级的问题,总在旁敲侧击而已。破晓号灯火管制,锐乙号当然也该管制,要不然一明一暗,我们吃亏得很。
“是啊!”白音点了点头,好像在想什么,却并不接话。
“可以把桅灯摘下来挂在船舷上嘛!”文杨忍不住插话,“能看见海怪,也不至于让破晓号看见灯光。”破晓号在锐乙号右舷后方的位置,约约炯在锐乙号的左舷,如果把灯放到甲板以下的位置,船身就把灯光遮蔽了。
我不响,这办法简单得很,白音没可能想不到,不知道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大副,”白音转过身来,“破晓号大概离我们有多
莫日根想也不想:“最后看见大约是六七十海里的距离吧!”
“你觉得……”白音斟酌着用词,“他们要花多久才能追上来?”
莫日根觉得有些为难,破晓号的速度惊人,仅仅从它那么早现身就可以看出它也是昼夜兼程的。可是不知道破晓号对这条航线是否熟悉。今天云重,夜色不好,如果不熟悉航线的话,夜间航行必然要减慢速度才行。何况我们现在为了打捞约约炯几乎是在龟行,等捞上来也该加速才是。 沉吟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料敌从宽,如果我们一直点着灯引路,如果破晓号不减速,如果我们捞上了海怪全速行进的话,可能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接近。”这一带的航线我们也不太熟悉,可是范无病给白音画了一张极详细的海图。 难得他那么好记性,连一块礁区一幅对应的星图都画得仔细清楚。 摩加迪沙北上这几天来看,他的海图是相当准确的。
白音点了点头:“跟我想得差不多,那个大红卡洛斯的确是个很麻烦的对手。 破晓号来得那么快,估计夜间不会减速很多。你们几个都跟我到舱里去,咱们讨论一下怎么对付它。哦,四副先不用下来,指挥打捞海怪,必须在一个小时以内完成。
文杨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船长,你看看。”他指着约约炯的身躯,海蛇漂浮在水面上,整整一块海面都被蛇血染得鲜红。只有约约炯死了整个飘起来我们才能看见它的全貌,比锐乙号还长不少。“这么大的家伙,一个小时怎么捞得起来?”
白音没好气地刮了他脑门一下,“这么大的家伙捞起来放哪里?!”
文杨一时语塞,瞪着白音不知如何应对。
“唉,”白音叹了口气,“只要绑住就够了。一块一块切下来炼油就耗,那可是耗时间的活儿。”
文杨一脸的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那没问题没问题。 要光说绑结实了,半个小时都可以,是不是,四副?
几个人才围着海图站定,白音就开了口:“有三个问题。 第一,破晓号的目的;第二,破晓号是不是已经认出了我们;第三,对破晓号一战有多大的把握成功,需要什么条件?大家都说说看吧!
文杨环顾一下,见我们都是一脸思索的表情,把胸~挺,抢先发言:“第三个问题,破晓号虽然厉害,我们未必打不过它。他们有几门火炮比我们的十工磅炮射程还远。不过和我们不同,那几门远程炮口径要小,威力不足,用的也是实心炮弹。 说难听点,就是锐乙号挨上几发,只要不中要害,都是可以承受的。 可要是他们中了我们的十二磅开花弹,嘿嘿……”他说着,居然得意地笑了一声。
文杨的骄傲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个时候火炮上舰还不太久,威力主要限于破坏而不是摧毁,最终解决战斗往往还是要靠跳帮格斗。除了黄金同盟的战舰装备了爆炸炮弹,其余各国大多使用实心炮弹,这又是托了怪脾气老头无愚的福。 爆炸炮弹威力远大于实心炮弹,只是成本高昂,工艺复杂,所以同盟的舰队中也只有主力战舰才装备了一些爆炸炮弹,那是作为杀手锏用的。 锐乙号前后两门十二磅炮都是新炮,可以使用爆炸弹,两舷还各有四门八磅炮可以使用爆炸弹,单就火力密度来说,有三五条锐乙号就可以压过凤凰号那样的巨无霸了。
莫日根用指节“的的”地敲击海图,缓缓道:“那要是被击中了要害呢?”破晓号的大副是欧洲第一神炮手山度士,他的本事我们已经领教过了。文杨再乐观,也不可能不考虑这个因素,如果进入锐乙号射程以前被破晓号击中桅杆或者首炮台,锐乙号就很难进一步发扬火力。
“大副说得对。”文杨点了点头,“破晓号射程远精度高,这个很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它有机会发挥优势,直接在我们的射程以内开战。看这里,”他手指在海图上一点,“我们现在大概是在这个位置,已经接近了东非犄角。 要是全速前进的话,明天一早可以进入亚登湾,而阿不达克里岛正好在亚登湾口。”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有了地形的遮蔽,只要在岛上派出瞭望哨,我们就有可能抓住破晓号,在八磅炮的射程以内发起攻击。如此一来,破晓号的优势就损失殆尽了。看来那次海战以后,文杨一直在揣测破晓号追击的可能,脑子里已经把锐乙和破晓的对抗想了不知道多少遍。
这个办法听起来虽然不错,但还是有一个纰漏。“为什么破晓号要跟着我们走阿不达克里岛呢?”莫日根问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 如果是正常进入红海的话,我们应该在犄角上转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直接进入亚登湾,而不是继续直行往阿不达克里岛上赶。
“这是第二个问题,如果破晓号已经认定了我们的身份,一定欲歼之而后快,肯定要跟这我们走。”他转向白音,“船长要在尾桅上挂灯出来,开始我没想明白,现在看,也是想让破晓号跟着我们吧?”
白音不说话。我倒是被文杨说服了几分,不错,夜晚挂灯,这不是明摆着让破晓号跟住别丢吗?莫日根用手指在前额刮来刮去,好像还有什么地方没想通:。“破晓号看见了我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能看见它。这种情形下,挂起灯让破晓号来追是不是太做作了?”
“还是第二个问题啊!”
我感叹道,“如果破晓号认出了我们,当然会觉得我们有问题。 不过锐乙号不是破晓号,那条船从海平线上一露出头就能分辨出来,锐乙号长得跟多数三桅帆船都差不多,没有那么好认。 就算打约约炯的时候开了炮,走印度洋航线的商船配上一两门炮也不奇怪。 如果我们不是锐乙号,夜间挂灯航行也是惯例,没什么好奇怪的。 破晓号要是对我们有了疑心,正好跟住不放。”还好只放了两炮,如果当时是舷炮齐射,就是呆子也知道这一定是条战舰了。 破晓号到底是什么念头,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
莫日根也点了点头:“嗯,如果我是卡洛斯,还是要跟着灯走的,反正方向相同。 反正我们看不见破晓号,只有他们看见我们。有备无患嘛!”看来这一点算是有了定论。
白音说:“怎么都不说第一个问题?”
我的心头一跳,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可是一下子却又抓它不住。
“也是桶场?”文杨说,“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啊!上次不就猜他们肯定要去吉达买桶吗?葡萄牙人也怕出问题,所以让破晓号一路赶上来的吧?”
“如果破晓号猜出了我们的身份,那倒是要和我们大干一场才对。”莫日根也开始倾向文杨的方案,“不可能跟我们纠缠到奥斯曼苏丹的地盘上去,整整一支西葡舰队也未必够奥斯曼苏丹塞牙缝的。 这一战看来难免。”
“破晓号对我们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吧!”我说,“除非他们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法宝没有拿出来?”说到这里,我忽然抓住了刚才的念头:“不管他们有几分把握,只要认为我们是同盟的船,这一仗就非打不可!”
“对啦! 石头有前途!”白音总算点头了,“既然破晓号不能不打,我们就不能跟它打。 这个道理还有人不明白么?”
舱里忽然安静下来,要跟上白音的思路是需要花一点时间的。
“还是桶场啊!”莫日根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打破了沉默,“真是糊涂,破晓号的目标是桶场,咱们的目标也是。 不过破晓号未必知道我们打算做什么……只要先赶到桶场就是我们占上风,这可比打一仗实在多了。
文杨也在点头,不过脸上多少有些失望的神色。
“不怕,兄弟!”我捅了他一拳,“现在跟破晓号打未必讨得了好去。 就算你埋伏在岛岬后面也难保卡洛斯不绕个大圈子避开岬角,还是要得了便宜再打才过瘾。”我这套以强欺弱的理论文杨很不爱听,不过他也不能不同意我的说法。
“好了,既然都知道我们的目标是桶场而不是破晓号,”白音从桌子底下抽出另外一张图来,“咱们来看看怎样把破晓号甩开,抢先赶到吉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