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十二章 一周的朋友
距离这周过完还有六天，可是陌漓的心早已经飞回了茶馆。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他明显感觉书包比昨天更重了。真是奇怪，明明装进去的是同样的书，为什么昨天还很轻今天就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初秋时节，夏天带来的暑热还未完全消散，而城市里的温度要比忘忧镇更高。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打湿了他穿在里面的短袖校服，而外面的深色外套则用自己深沉的颜色给少年上了一课——一定要把握好第二天的气温再选择穿搭。
等来到学校门口，他的意识已经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氤氲的热气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消散的汗液仿佛一齐带走了他努力向保留的清醒。拖着疲惫的身躯进了开着空调的教室，强烈的反差一时间让他昏昏沉沉的。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至于课程怎么办，他完全不想去想。只要再挺过这几天，就能回去了……
不过有些事注定不会按照事先的预想来发展。第一节课的下课，当他刚刚从一场睡眠中醒来准备进入下一场时，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却出现在他的桌旁。看到沉睡的少年醒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也露出笑容向他问好。“你好，你就是陌漓吧？”这样的问候，仿佛他们曾经见过一样——其实见过但也没见过。只不过那时陌漓还是一年级，他们也不是一个班，所以他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并不奇怪。而这个怎么看都很平常的少年吸引少女的地方，却是他机械一般的专一和固执。她有注意过他的眼神，明明尚存光彩，却感觉像是面对一片灰色的荒漠。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开始关注她，而紧随而至的期末考试和暑假让她的计划直接落空。本想着开学的时候继续观察甚至和他面对面搭个话，结果他却阴差阳错地转进了自己的班级——难道是她梦想成真了吗？！她不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以前见过吗？”陌漓懒散地回问。
“见过，”女生的回答干脆利落，“我是任新月，叫我新月就可以啦。”少年完全不明白面前这个女孩子想做些什么。如果她是个交际花，那班上那么多比他优秀比他有吸引力的男生有的是，为什么就一定是自己，为什么就偏偏要选自己呢？矛盾的心情环绕在他的心头，加上初秋特有的热气，让他比平时的假寐更加想睡。
“别来烦我。”抛下这句话，他又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中。新月倒也不生气，短短十分钟的课间，彼此间交流的时间甚至不到课间休息的十分之一——意外地漫长呢。往常聊个话题都不够的时间好像被放慢了十倍，只剩下新月站在原地。
“那……好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下节课下课我再来。”
“你怎么又来了？”第二个课间，新月再次站在陌漓面前的时候，少年的表现明显比第一次更不耐烦，“我不想和你产生瓜葛，请你离我远一点！”他本以为新月会很识趣地离开，不过少女调皮地在他面前面前摇一下裙摆，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
“别这样嘛，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她向陌漓说明自己的意图。陌漓当然不相信她的说辞，不过相比这句话的真伪，他更关心的是为什么新月会专门来找他。而且还是那种一定要和他成为朋友的感觉。他不悦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如果你觉得我很烦的话……放学的时候我们单独谈谈吧。”新月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好，那接下来你就不要打扰我睡觉了！”陌漓说罢，又趴在桌子上休息。
在他高中同学的眼中，陌漓就是这么一个经常爱发脾气且遇事没有耐心的性格古怪的人。刚入学的时候大家都像是一座座象牙塔，而随着学期的推进，各自的本性也开始逐渐暴露。如果从暴露本性的角度来说，陌漓也算其中之一。因为他蛮横的态度，同学们都不得不避让他，若是有什么不满，也都是放在私下讨论。不过同样因为他这种个性，班里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或者是了解他。
而他今天刚认识的新月，就是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这个女孩子完全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目光，似乎是一心想要和他成为朋友。这一点似乎也从她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叨扰中得到了印证。只是陌漓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和他成为朋友之后，她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放学以后，在夕阳的映照下，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陌漓和新月。少年惴惴不安地看着黑板旁眺望夕阳的少女，不停地猜测着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什么时候会过来和他说话。
“嘿，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上你吗？”她回过头来，走到陌漓的身边问。
“不……不知道。”不知为什么，陌漓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位少女有些可怕。
“因为……你和我一样孤独，不是吗？”新月的一句话刺痛了陌漓。她说的没错，他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没想到，面前这个活泼的少女，居然也和他是同类人。
“你也很孤独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若是提前知道这些，他现在真想收回上午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若是无意间刺伤了她，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
“对啊，”新月坐在桌子上，苦笑着说，“别看我这样，但是没有女生愿意和我一起玩。平时聊天也没有共同的话题。她们喜欢流行乐，明星轶事还有各种化妆品，而我喜欢读书、茶艺，以及安静。虽然我表现出开朗的样子，可是经常有新朋友和我没聊多久，就开始慢慢疏远彼此了。而你的身上，似乎有我所喜欢的这些东西的印记。”也就是说，陌漓在茶馆的那段经历，让他收获了新月的关注吗？少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我和你……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陌漓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的，”新月忽然抓住他的手，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握住女孩子的手，但是那柔软温润的触感还有温存的感觉，仿佛唤醒了他身上已经失去许久的某种事物，“作为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我觉得我们还是会有许多共同话题的。所以……和我做个朋友吧？”少女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在夕阳的映照下，原本空荡荡的教室里似乎也已经被喜悦填满。
“那……好吧。”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陌漓终于不那么大度地伸出手。
于是从第二天起，每天陌漓来到学校上学的时候，新月都会早早守在他的桌边，还会为他送上一份精致的小礼物：有时是一块巧克力，有时是一颗糖果，还有时是路上捡来的一片叶子。陌漓虽然不好意思，但也不得不收下。或许最出乎他意料的部分，就是和新月成为朋友之后，两个人距离的极速拉进和感情的急剧升温：本以为他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可是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似乎正在逐步让他们的关系向爱情的方向发展。
小道消息的传播又快又猝不及防。两三天后，班里关于他们的传言便已经甚嚣尘上。有人说，他们已经在交往了；有的人说，新月天天给陌漓带礼物，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有的说，这两个人关系的变化，简直就和翻书一样快。不过即使流言多多，却因为彼此间少有互动而成功避开了包括老师同学以及教导主任在内所有人的追查。所以，尽管新月在不断挑战那条红线，但她却一直没有被抓到。
但是陌漓可受不了这样。一旦事情败露，他们可能随时都要准备回家反省——陌漓所在的高中在学生手册中明文规定，禁止男女生之间谈恋爱（美名其曰“接触不得体”），一旦触犯，两人就要面对最高强制休学半个月的惩罚。而陌漓为了能顺利回到茶馆，他从心底还是希望能够和新月保持距离的。不过，面前的少女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和他做一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即使在学校里闹个天翻地覆也没关系。
“我说，你能不能想办法控制一下自己的行为，”第五天的放学后，陌漓正视着新月的眼睛，言辞恳切地向她提出要求，“你这样出格的做法，会对我们的学校生活产生很大的困扰的。”
“有吗？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呀，”新月不以为然，“我看你每天还是悠哉悠哉地过日子呀，上课就睡觉，下课活动活动身子换个位置继续睡，午饭也不吃，作业也不交，所有的老师现在差不多都把你当透明人呢。”经她这么一说，陌漓忽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萌生出强烈的罪恶感——原来他无意间做了这么多违反规定的事情，他只是为了回去才装作小混混一样虚度光阴而已。“我……我只是想回去而已，马上我就能回去了，我不希望自己的计划出差错……”
“回去？回哪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自白勾起了新月的好奇心。
“属于我的地方，”陌漓故意对茶馆避而不谈，“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样，从这里毕业，考上大学，就业，过上和你的父母一样的日子吗？”新月问。说来讽刺，明明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却生了他这么一个性格扭曲的孩子。
“那对我来说还有些遥远，”陌漓辩解道，“现在的我，还不打算去考虑这些。”莫名其妙地，一向处处展露着自私气质的陌漓，竟然也开始关心起新月的去向，“你呢？你打算和其他人一样吗？”在他眼中，新月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没必要和自己一样。
新月的笑容中忽然露出一丝忧伤。“我也想和你一样，但是我不能。父母要求我至少要顺利考上大学，在那之后我才能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陌漓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他们一直以来都成长在父母的羽翼的庇护下，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们没有自主的个性，或者说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目标，一切都只是围绕满足父母而展开。
“你什么时候回去？”新月看着面前的少年问。
“下周起，我就不会再来学校了，”陌漓说，“所以，和我做朋友，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新月一边笑，一边拿出她的手机，“喂，你有手机的吧？要不要和我交换一下联系方式？”陌漓觉得，反正他也不用手机，加一下也无可厚非。而且为了打发时间，这周他每天都带着手机，无聊的时候就看一会儿。
“那，就这样吧，”新月摆摆手，转过身离开教室，“再见，陌漓。”
“再见，新月。”目送着她离开，陌漓在心里默默回答。
“所以，学校的感觉怎么样？”第七天的晚饭时间，母亲问起陌漓的感受。
“还是糟透了，”陌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只是觉得白白浪费了一周的时间。”其实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但对于学习生活，他也确实提不起精神。
“那，过两天你就买票回去吧，”母亲知道，是时候选择放手了，“等你想回来了，我们随时在这里等你。”陌漓只是默默地吃饭，没有答复。当晚，他把手机关机放回抽屉里，重新整理好带回来的东西，躺在床上想着以后的事。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茶馆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呢？等到他心生去意回来的时候，他又能否适应城市的生活节奏？茶馆与城市，两个格格不入的地域，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姿态，陌漓被夹在中间，无法抉择，也无处容身。他无法脚踏两只船，他只能二选一，而他选择了后者。
“茶馆才是属于我的归宿。”他攥紧拳头，默默地举起右臂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