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热服·借题发挥】从《明日方舟》的家庭教育说起
在第八章相关的专栏中,我曾开玩笑地说,《明日方舟》就是一个养女儿的故事,老魏养出了老陈,鼠王是林雨霞的父亲,科西切教给了塔露拉黑蛇的手段,爱国者从矿场里救出了霜星。还有我们罗德岛的老板,阿米娅,特蕾西娅给她指出了方向,凯尔希则教导她实现目标的手段。
后来还有更多角色,玛恩纳在玛嘉烈、玛莉娅长成之前支撑着临光家,大审判官达里奥领养了艾丽妮,郑掌柜养大了兄弟的遗孤,杜遥夜。如果硬要说的话,小火龙和赫默、塞雷娅也是一个核心家庭的结构,类似的还有W、赫德雷、伊内斯。
当时我只是把这看作有趣的现象,而无法对此给出什么深刻的解释,最多我只能理解为什么是“养女儿”,而不是“养子女”,这是二次元手游的商业考量。这些角色都是可男可女的,性别一般来说并不影响剧情的推进,但女性干员会更受市场欢迎。
然而,最近看到了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主要观点超出了我能讨论的范围,不过其中有一个框架似乎能很好地解释这个现象。戴锦华教授认为(如果我理解正确):
因为当今社会的主要文化生产者和有消费能力、消费意愿的消费者,都是中产阶级,因此,文化产品市场会倾向于为他们服务。这导致了客观上,中产阶级成为了文化在“制作、接受、消费、趣味”方面的中介。
其中,在消费端,为了教育、动员他们,让他们认识、乃至接受他们生活之外的事物和思想,就需要一个能让中产阶级感同身受的叙事,因此,很多故事往往会选择一个中产核心家庭作为叙事的角度,更具体来说,会选择以一个中产家庭的年轻人的视角,以小见大的讲述更复杂的历史事件、灾难、或者社会冲击。
这似乎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类核心家庭”结构的故事了。因为这就是城市中产家庭中的青年孩子——也就是我们——最容易接受的媒介。大富大贵的生活我没有概念,工农生产的体验我也没有,要向和我类似的这群年轻人喊话,这便是最合适的切入点了。
当然,那个视频里还提了一句,不同于“中产阶级文化”,我国是曾经有过“工、农、兵”文艺传统和历史的,(关于“工农兵文艺”,概念上建议各自搜索,或者去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具体的话当然是看当时具体的作品。)戴教授表达的其他观点,我实在缺乏阅读量和观影量来讨论,不太懂,也就不展开了。我只是借这个框架来看看能不能在《明日方舟》的故事里挖出什么有趣的东西而已,而提出“工农兵文艺”,也只是用反例辅佐说明什么是“中产阶级文化”。
单亲领养家庭
根据这个框架,我们不难发现一些比较的点:
诚然,《明日方舟》的叙事上设计了不少类似“核心家庭”的结构,即由父母子女组成的两代人的家庭,和多代同住大家族相对。好一些角色的觉悟、理念、和性格都明显受到父母影响,无论是顺从还是叛逆。然而,强调“父母”的存在和影响的家庭往往都不是常规的“核心家庭”,更多的是领养家庭、单亲家庭。
阿米娅、小火龙、W、艾丽妮的亲生父母都早已死去,但抚养她们的人或多或少都承担了“父母”的角色,从剧情上,养父母和亲父母的区别似乎并没有影响故事的发展,所以在本文先不深入讨论这方面。更值得聊的,是这些家庭的“单亲”属性。而其中,似乎绝大多数都是母亲缺失的单亲家庭:
陈Sir脱离了陈家,由舅舅和舅妈培养。文月在陈晖洁的成长中起到多少作用我们不得而知,但似乎老魏起到更重要的作用。塔露拉更不用说了,直接就是拐走的。塔露拉在乌萨斯的成长阶段中,“母亲”显然是缺失的。
如果说部分“父母”如凯尔希,还能一定程度上又当爹又当妈,那么另一些,比如达里奥,似乎并没有当母亲的能力和意识。而临光家中,自从玛嘉烈的父母离开之后,最接近“母亲”的角色,是和玛嘉烈年纪相仿的佐菲娅。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只有父亲呢?这个观察引出了下面几个问题:
《明日方舟》中,真的只有父亲在教育子女吗?存在塑造得好的母亲角色吗?存在塑造得好的、女性导师角色吗?
性别在《明日方舟》的故事里,起到什么作用?
为什么我要用女性主义的视角审视一遍《明日方舟》呢?
我见识和阅读量都有限,仅仅是因为没见到有人聊过这方面,才斗胆献丑,不怀期待地期待能够抛砖引玉。

戏内女性在价值观传承过程的作用
肩负思想传承的责任女性角色当然是有的。
最不容忽视的,自然是特蕾西娅。皇女慈悲且武勇,无论是她的理想还是她的军功,都指引着一大批人。阿米娅、W、赫德雷、还有一众罗德岛元老都受到了她的理想的召唤,即便巴别塔已经倒下,巴别塔的理念仍然得到了传承。尽管阿米娅不断否认,但伦蒂尼姆事件依然是萨卡兹内战的延续,继承了特蕾西娅信念的阿米娅要如何超越——不是打败,而是超越——特雷西斯,给萨卡兹一个交代呢?
女性导师的话,凯尔希算吗?凯尔希当然是导师,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但是具有女性的特点吗?如果把凯尔希换成一个男性角色,剧情逻辑会有任何变化吗?似乎有一点点,不明显。
很多情况下,就算把凯尔希换成一位无性别的神,目前故事的逻辑依然是通的。正如同Alty对她的评价:略带感情的机器。
但在强调凯尔希“家长”的一面时,比如她不会手把手地帮助阿米娅完成一切,但如果阿米娅决定要做,她会放手让阿米娅去做,然后暗地里为她兜底。这种行为在刻板印象中,似乎更像是“母亲”的感觉——我是这么觉得的,但说不准。
另外就是她和博士的互动可能会有一些微妙的差异,即便是女博,凯尔希似乎也是作为女性角色更自然一点。这里留给各位读者进一步揣摩。
女性导师似乎就只有这两位了——如果我没有记漏?
母亲的角色呢?特蕾西娅依然是,尤其是在阿米娅面前,她还会给阿米娅读睡前故事,即便这行为背后有着更复杂的想法。耶拉冈德更加是,她就真的是最最典型的神性母亲的形象。耶拉就像是一个见识有限的老母亲,她虽然无法给子女指出一条明路,因为她也想不明白当今泰拉的局势,但是,她会在子女远行的时候给予支持和祝福——就像是初雪作为圣女对耶拉冈德的诠释那样。
佐菲娅姑妈作为临光家仅剩的女性长辈,虽然年纪跟不上,但是她似乎也在努力承担“母亲”的责任。面对针对玛莉娅的恶意,她会护崽;在叔侄关系比较僵的时候,她会关心玛恩纳——当然,之后她被玛恩纳气走那是另一回事了,至少她尝试了。
作为少有的、重点讲述的“完整家庭”中的“母亲”,赫默也是一个值得重点考察的角色。在最近的莱茵生命漫画中,这一点更加是表现得十分强烈,尤其是对塞雷娅失去信任之后,表现出来的母亲护犊子行为。剧情里也有持续交待,赫默是有负责小火龙的教育的,但具体教了什么,没明说,所以我没把赫默归纳为“导师”的角色。
母亲角色当然少不了“文月”,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文月和老魏是没有孩子的,但是很多细节都在表明,文月把陈晖洁当作亲女儿来养了。文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完美的角色——这么说有点夸张,但至少,她方方面面都无比优秀,无论是作为母亲(对于陈),作为妻子,作为政治顾问(对老魏),作为主公(对白雪),作为战士和术师,都几乎无可挑剔。甚至作为飙车党,也力压星熊一头。但陈晖洁的教育主要是老魏负责的,不只是剑术,老陈的理念也是承接自老魏的,即便老陈一直在反抗。老陈的信念中,看不到文月的影响。
例子整理大概就是这些了。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有魅力的女性角色,方舟是有的;有魅力的母亲角色,方舟也是有的。她们之间是有差异化的,并不是死套模板、堆砌元素的。但负责思想传承,或者说,展现出强烈信念的男性角色, 似乎更多。
或者这么说吧,帅气但不给你抽的大叔角色,远多过迷人但不给你抽的阿姨角色——年轻一辈(20+)的故事还没完全展开,谈不上什么信念,所以只考虑叔叔阿姨。
然而,一般来说,现实中,母亲不往往才是为子女教育付出更多的家长吗?古代有“相夫教子”、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现代则我们看看自己的童年。虽然没有严谨的调查,但印象中似乎母亲的出场率会更高一些——至少我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母亲”会在方舟的家庭的信念传承中缺席呢?
一种解释可以是,环境太艰难。比如说乌萨斯冻原上的游击队,比如说伊比利亚海岸上的审判庭。然而,这是说不通的,因为审判庭里也有女性大审判官。而荒野上也有强大的女性战士,比如泥岩。又比如卡西米尔的大骑士长,她和临光家的老爷子是并肩作战的关系,当年他们在乌萨斯的炮火中,共同完成了回收盾牌、振奋士气的壮举。《明日方舟》对塑造女性角色不可谓不认真、不尊重。
另一种解释是,男性在泰拉中掌握着更多的权力,正如同地球一样。所以科西切作为掌权贵族的身体是男性。这其实也不好说,炎国有惊蛰和宁辞秋,卡西米尔的商业联合也有女性董事,莱茵生命创始人都是女性、各科室主任也有男有女。萨尔贡的领主也可以由女性继承,密林里更是拳头大就可以当老大——好吧,那个老大的位置就是来搞笑的。实用主义至上的阿戈尔就更不用说了。即便泰拉并非没有基于性别的压迫,至少《明日方舟》在叙事设计的时候是刻意回避了这一点。压迫随处可见,但并不是落在性别之上。
戏内似乎找不到解释了,那只可能是戏外的原因。戏外的原因又可能是读者的原因,又或者创作者的原因。创作者方面,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鹰角是刻意处理过性别方面的细节的,总体而言,是回避两性差异的议题的,无论是情节设计上,还是人物设计上。
那缺少“女性导师”角色的现象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就是:那些角色具有某些特点,使得他们被设置成男性会更符合社会上的刻板印象,方便读者接受角色形象。
这是一个怎样的刻板印象呢?
一方面,严父慈母。如果环境苛刻,是单亲,那就只有严父。如果主角需要反抗长辈,那就更加需要“父”的角色,比如塔露拉反抗黑蛇。而母亲角色更多是负责关心主角,比如文月,比如耶拉冈德。
另一方面,“父亲”肩负着理想主义事业,子女若要接手这份事业,就需要从“父亲”手上接过来。比如拜松,比如杰西卡、陈。
还有就是,如果长辈是一个硬汉、一个武痴,那更适合以父亲的身份出现,比如槐琥的父亲,比如大审判官达里奥。如果要讲两个镖局“遗老”之间的恩怨情仇(《将进酒》),自然也是两位粗汉子更加容易让人接受。
顺着刻板印象和逆着刻板印象的安排都是选择的一种,没有说哪个一定好,另一个一定不好。顺着刻板印象写可以让人方便理解,因此省下的笔墨就可以用来更好地讨论故事想讨论的议题。因此,有些角色如果调整他们的性别的话,就会变得很怪,比如《将进酒》的尚师傅和郑掌柜,他们的矛盾直观上来看就是两个大老粗之间的矛盾。若要把他们设置成女性,或许需要更多篇幅来让读者入戏。
而逆着刻板印象写当然是有着其进步性的,可能是为了拓宽叙事设计的可能,或者为了反抗某种成见。这样的例子也是存在的,比如赫默,比如特蕾西娅和凯尔希,他们就不符合上面的刻板印象。但是,相应地,为了让读者接受这些角色,就需要花费更多的篇幅来塑造。而这些例外都是重要角色,在现实时间跨越几年去塑造,有充足的篇幅去丰富细节,所以,即便打破刻板印象,也能让人准确把握。
角色的性别
这么来说,性别在《明日方舟》的故事里的作用似乎就可以得到总结:
一方面,角色的性别在社会层面的影响基本上是被尽量抹除了的,无论是权力分配还是社会分工。基本上每一个职业,男性女性都可以做,即便是前面提到的镖师,杜遥夜也是可以接管镖局的。
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角色都可以随意性别互换,男性和女性在剧情上的特征更多是体现在角色性格,以及因此引申的人际矛盾上。
消除性别在社会层面的影响我认为是聪明的做法。《明日方舟》讲述的就是反抗压迫的理想主义青年童话,压迫、不公、和痛苦已经被具像成一个很清晰的对象了:矿石病。矿石病面前男女平等,这是一种“一般化”的苦难,若读者能从中汲取到力量来对抗各自面对的具体苦难——基于性别的、出身的、过往经历的,诸如此类,那我想这就是有价值的。
由此,就出现了一些“无性别角色”——他们不是真的没有性别,而是他们可男可女,性别不影响他们的故事逻辑。比如说塔露拉、老陈、艾丽妮、泥岩。她们虽然是女性,但是代表着义愤、公义、文明、和领袖/责任。这些是无关男女的。
同时,这或许也解释了“好色的坏人”这么少见。无论物化男性,还是物化女性,都是被有意回避的。
而保留人物性格上的男性和女性的特点则允许创作者能进行更多样的设计。
比如塞雷娅,塞雷娅基本上就是按照一个男性、一个父亲那样去塑造的。但是,从这次的漫画来看,她不能是一个男性角色,或者说,如果她是一个男性角色,那么,她的厚度就会少一层——塞雷娅是一名女性,但被父亲施加了斯巴达男性一样的教育。
因此,在莱茵生命漫画中,她被小火龙击穿心防的瞬间才显得更有爆发力,她和赫默、总辖之间的矛盾才更生动。
当然,若要说“只有女生才会哭闹,男生就会咬紧牙关解决问题”,那就是没读故事,然后上纲上线。我认为更合适的说法是,“男性被社会要求要理性客观地解决问题,而不能发泄情绪、不能寻求情感上的支持,因为那就是示弱”。
无关性别本身的差异,而在于社会对性别要求的差异。后者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把塞雷娅放在这样的处境里,是为了让地球上的读者更好地理解她的心路历程。
女性主义的表达
为什么我会尝试以女性主义的视角审视《明日方舟》?
因为《明日方舟》是我最触手可及的文学阅读材料。让大家见笑了。
诚然我还是有尝试读经典、读名著,但那些东西离我的生活好远,沙俄城市的街道并不比乌萨斯的冻原离我更近。它们确实包括了某些超越时间和文明的主题,但在我摸到这些主题之前,我读不下去。毕竟这只是业余时间的一项活动而已。
而《明日方舟》的故事——只要不是喉舌抢了剧作家的笔——是触手可及、拿起即读的文本中,质量比较好的了。至少它在认真讲故事,细节经得起推敲,这已经弥足珍贵。
因此,我便尝试把偶然遇到的艺术理论框架套在明日方舟的故事上看看,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
解释完为什么是《明日方舟》,那就到为什么是“女性主义”。
主要原因是我很不爽目前互联网上的各种胡搞的女权言论,它们搞得我很困惑。什么是男女平权?艺术创作应该如何为男女平权提供帮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更精彩的解释)?这些只有亲自去观察过、思考过才不会被各种歪风带偏。
其次,女性主义文学向我“许诺”了一种新的视角、新的故事,也就是女性眼中的世界、女性关注的主题和使用的意象。还记得之前关于“心潮澎湃”的专栏吗?新的、超出我想象的事物更有可能是让我心潮澎湃的。
或许女性在意的事情我未必在意,又或者我也会很感兴趣,总要看过才知道。注意,我们是在说“女性主义的表达”,而不是“女性向”、“为女性消费者服务”的故事。而且,目前“女性主义的表达”已经不仅限于女性对男性笔触的模仿,或者对男性的彻底反抗,而是进入到了“无特点”的阶段,即没法用一个单一的,本质性的东西去概括(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异彩纷呈。我只知道它可能是“新的”,但无法预料它是怎样的。
那我首先试试检验一下,看看《明日方舟》算不算这种故事——目前来看似乎不算,不然就不会“帅大叔”多过“美大婶”了。(笑)要看,我就只能再找了。
男女的差异真的存在吗?我们可以说停留在追求性别不显著的角色吗?
《明日方舟》可以部分地忽略性别差异,原因已经在上面说了。但我作为读者我觉得我不应该。
男性女性确实存在差异,无论是生理上的,历史上的,还是由此延伸开来的社会上的,因此,忽略这种差异就是对话语权的剥夺和忽视。而艺术创作上,把一个男性角色生硬地设置成女性,或者反过来,都可能会有损故事的“真实感”,让人觉得别扭。
因此,我们固然不应该尝试用个别单一的、本质性的刻板印象去定义男性或女性,但也不应该忽略在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男性和女性面对的事物的差异,以及因此产生的行为和思想上的差异。
我想我还会继续读更多的书吧。《明日方舟》只是一个起点。

好了,“抛砖”的部分就到此为止,献丑了。
这次选了一个争议性比较强的话题,评论需要先经过筛选才会放出。但这只是为了作为一个门槛,维护讨论地环境,依然欢迎大家留言,尤其是女性玩家的阅读体验,那真是我无法想象的。女性主义文学评论怎么可以缺少女性读者的视角?
只不过希望各位留言之前先各自确认一下,这话说出来合适不合适,这里终究是一个公共地方。
按照惯例,面斥不雅,多谢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