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巡江漕
#赶出来了 #运河故事 尝试一些新的写法 #读完流俗地总想仿它的写法 巡江漕 在京杭大运河无风浪的夜晚,我的船板平如地平线延展,顺滑如月色的时间钉上许多梦的瘤疮如钉如茧,我的呼吸深入那些梦的领地沉得像在四下密闭的空间中溺水,见火与鬼魅,当掉的小姑的点翠冠扎入头骨,朝廷命妇的藏蓝色朝服挡住生的前路……猛然睁眼河腥味洇入鼻腔,月下我见双腕握在桨上青脉仍然痉挛,半个身子已然悬空将堕,我爬起来坐在船板上,又是漂在河上活下来的一天,于是抬头看月,视线扫过河面之时,与一水鬼正正对视。 我提桨欲逃,它似乎注意到我,迅速游向我,速度快于小舟几十倍,月下水雾流溢如绸它颗粒渐密转瞬凝结,它凑来穿过我身,我一时分不清是我大梦未醒梦见停驻于我思绪间的幽影,或它真是一被时代遗弃的鬼魂。 我点起船上灯火,靛色夜幕下姜黄浓郁的灯火与月色相映,打在它的容颜上依然模糊。我只知道它是一年轻女子形象,面色苍白如画,破烂正红衣,披散一头银亮的长发,绿眸晶莹如石。 我伸手触她触上一团河面的水汽,我说我没见过你。 她说我对你有印象。 我说我白日行商送人贩货不曾见一水鬼。 她说夜半只有你一个在船上睡我一定见过你。 我问你姓甚名谁为何做鬼。 她眨眨眼,摇摇头,挂在船舷上直看我说,我不知道。 我困意至深点头欲睡,听她又说,我不记得。过路人说这条河叫京杭大运河,我一直在水上。行船者说这条河贯连南北通达东西商人游旅往来如织,又说你这样的红衣水鬼生前要么是被棒打鸳鸯逼嫁的新妇,要么是清明采石榴花跌河的阁中小姐。我不懂得,水是水,我长在水里好像水草长在水里,与人生在地上没有什么不一样。水宽,眼前身后延展如帛,卧于其中两端平直不见尽头。灰黄河水滚滚来去翻涌新泥旧土,这十年灌入十九世纪新船机油。 我听觉渐不清晰,眼前黑暗曾经散碎,现今从好远的视线终末片片堆叠生出冰凌枝蔓戳入眼球,然后层理拆折复归混沌,黑暗如雾氤氲散去。另一团水雾扑到面前她问 船上人,你知道七绕八拐贯通南北是什么样子? 京杭大运河是一条喧嚷的水,水的时间走在船桨击水声之下,时而盐米漕船翻入河中,粮食坠着官商尸首喂养鱼虾水草,这时候水的时间铺陈其上。运河穿过京城又下扬州,支流如叶脉精巧细密,里程太长,少有人与船各处都去过,于是只有水载着故事连通河网。河南河北各有不同的故事,每一条支流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每一条河有自己的水鬼。 关于人如何变成鬼的话本故事太多,无非惨淡,少女正值花季,人生走过十数年,为何而死都是凄楚。礼教繁冗,情人无情,君臣反目,横遭屠戮,礼义廉耻剑锋互指,站在其间的人挑开经脉,死者尸塔压在社会齿轮的运转周期中,绞杀者不计其数,仇怨积蓄太深,运河不渡。十九世纪蒸汽船驶入中原人的水,船尾水汽绵延几百里,河中活了千年的水鬼也做了新船烧的蒸汽动力。 我笑这旧岁月的怨魂新世纪仍不得安宁,看到她就全都明白了,这水鬼失去旧生命也失去记忆,不懂悲喜不通人性,只算见证社会苦痛的碑符,而其自身甚至也并不知晓。 我说你想知道它什么样,我讲给你听。我见她倚在河岸,银长发覆面,发尾浸在水中,我伸出手穿过她的身体,突然想起古书有云女丑之尸,大旱年岁曝晒十日以祭天神,右手障面,她张开一双璨绿的眸,用右手拨开面上长发露出没有血液流淌的脸,像远古祭河礼留下的遗物。 她没有回应,好是不好,我兀自开始讲故事,这里是京杭大运河在京城的河段,运河沿岸的春天有携带废污尘气的干燥,漠北卷来细碎沙粒呛过鼻腔一整年的裂纹。河内多弃尸,多水草,多河虾,多沙。向那边看就是皇城,北方水冷,漠北黄沙叠了一层又一层,筑高河床时而淹没周遭田地,北方的夜是干瑟的黑,没有星子更显扁平空阔,云轻薄疏散,如沿海地区捕鱼细网囚押皇城,皇城每晚在云中溺亡……我讲很多北方的水,却发觉自己对贯通南北的水只是习惯,没有感情也没有故事,好像行船多年的记忆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里河面上水雾深重它密集成固态的囚笼,船桨延伸处是我视野清晰的最远处。我像盲人一样以桨触碰水面,激起涟漪撞开雾墙一角,撞开哪里就从哪里通行,不管如何走,行路的归处仍然是我逃到水上的那晚。 三年前那夜,我家府邸横遭鬼火,大火烧灼整3日如山灰扑落铁花溅射,火后玉馔金珍成枯腐虫豸亲友不见只余白骨奴仆四散。大火不曾烧到祠堂,我姑母跪坐其间不断焚香摆扣三日不眠,她裹在钴蓝色外袄中瘦薄身躯瑟缩在京师的春寒料峭里,发髻松动一生不理的长发披散背后,隐在蓝袍下纤白双壁如一池霜月,举手焚香骨节摩挲吱呀,好像天幕携星屑坠沉,我扑不灭祠堂外零星橙火推开门天光流泻嵌入她的苍白面颊。 那时冲进火海敲碎祠堂已有火势的木门,我说,火熄了,走吧。 她摇摇头,说我怎样也不该扰了祖宗清净,甚至没有回头望我。我背过身出走,忽而听见祠堂几代所供灵牌尽数坠倒,我回身望时压在灵牌之下的只有钴蓝大袄与银簪随风叮咚,于是我向着月亮一直跑,不回头,那晚的月亮是西洋古金币刻在我眼睛里,护城河在月下如牛乳漂静京师的水色浮藻好像钴蓝朝服与碧玉笏。 我记得姑母跪在家祠数排灵位下紧攥她多年前受封朝廷命妇的点翠冠,余生常戴常养油亮滑润,她对我说你背弃祖宅也当以性命护下唯一留下的祖产,我的眼泪留在发冠上我在那夜巡河奔走不停喊说这是朝廷命妇遗产我卖掉它我换了一条大船我在运河上安家我的船能运货运人游旅商人都喜欢我好像疯魔,没想到那夜后字字句句皆成真实。 无声无息不知多久,我没再睡着,算着五鼓敲响的时间,看月色被河水渐染渐蓝,天宇缓缓褪色,那时我向河岸望一眼看见城内石板道上牛车撞翻了驴车,驾车者翻身下来冲向对方争吵半个时辰,后来竟聊到家中琐碎,甲家儿子应备科举急需钱财,乙家田产悉数淹没妻子欲产,终于偃旗息鼓,双双跌坐在石阶上长叹。 晨雨打湿二者衿裳,过路人来来往往,不停不问,我摇船启程,惊醒水鬼惹二人转头来看,晨曦已至,水鬼的身影薄得看不见,但她一直挂在船舷上的。也随我在大运河上漂流,没有目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要留辫子女人要盘发髻,富贵人家要置红木家具,大婚要穿红色出丧要穿白色,有人要种地有人要做官有人当皇帝,但她知道这是枪,这个是蒸汽船,十年后出现了轿车,运河两侧有砖板支起,棕灰色砖瓦在运河外黄土路松散的质地上生根抽芽二十年最终筋骨成型。1860,英法租界,1867,机器制造局,1873,轮船招商局,1878,开平煤矿,这些年份是她死后余生飘摇在运河上的魂魄不多装载的记忆。她眨眨眼说我认得啊,只是我没有身体,你帮我摸摸看。我对她说,一般人摸不到。她说,我只知道人和鬼不一样,一般人是什么? 我苦笑一下,拼凑起那些记忆中遗落的一角。那些黄土被城市抽条的震颤吹散的夜晚,新生建筑旁侧有矮小瘦薄的人影,点燃夜的橙焰后为之扯开身躯,在因火光形变的空气中叹息也扭曲。觋巫傩祭,火光中古老的词汇重现生机,好像他们祷念千万遍山后幽绿的鬼火就能把这座生长的城市吞噬,还给他们黄土地与旧生活。 她突然又说,北方的月亮冷不冷。我掀开挂在双臂上的宽衣料,伸向月亮,说对,北方的月亮很冷,比金陵冷。 我又问她为何这样问。 她说,有天我见一醉酒投河者,他说自己是巡河御史,金陵人。那晚他仰身躺在岸上举着酒葫芦狂饮,醉后舒展身体,侧身一翻便跌下了水,仍然醉着不省人事,直到身体胀大浮出水面,又腐烂成骨沉入河底。 我曾听他醉后对月吟说,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她继续说,那时我才知生者欲无牵挂不能,即生悲喜。 我扯出笑颜应和她,心下想这京城的月亮和金陵的月亮分明一样冷。 当你割掉发鬓坐在运河行船上时,你就是一个没有籍贯的人了。你是城市之间的人,你送货送人,分不清是官家或洋人要你送的货,行船走过的地方无一不冷,而故乡好远在太行山的那边。 其实故乡的冷更渡上一层姑母的死。 我们是历史车辙滚滚向前的行路人,被时间碾过,无需缘由。 我躺在船板上呼吸染上她的味道,但我想要触摸她却只穿过她, 我说,我有千尺练,飞身渡星河。 她灿绿的眸子望向我,若有所思,她说这诗是你何时所作,我说此景此情此时所感,而后我伸出双臂向她环去却磕到船板,抚在上面啜泣,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专注地盯着我的泪洇湿船板,伸舌舔舐,我的脸颊便打上一团水汽。 那时我觉得这鬼怎么这样漂亮,不会老也不会伤悲,比人漂亮得多。 其实看到她的眸子我会想到很多年前,我想到姑母的死,总会想逃离运河搏动的脉络。 那年我只身向西南水城去,想逃离大河,也好逃离时辰的度量,社会的变迁,宁归蛮荒。 灵骨蔓生群峦碧苔,崎岖村社攀缘而上,身侧银铃声烙在双脚裸踝,着齐紫织衣的女人银佩叮当,而我在湘水深处,云台山阴,落水洞外——那时,她在洞内抬眼望我,目光僵冷冻透西南的河川,浅白几缕晨阳渗过浓湿空气,打碎苍白面容吐出呼吸言语,头顶银冠有莹光流淌。她的冠帽精微柔软,上刻花鸟纹样,柔蓝掺黑色勾线纹的服装,二十岁上下,身形瘦小面容苍白,泡在岩洞流水中不知冷暖,好像淋湿的天上星,供在山间的活祭品。她嘴唇翕动,试图恢复说话的能力,她说你乘日而来,身着艳红,林间浓雾淹没形影,定是洞神,我梦中洞神不戴银饰不着苗服,只穿艳红,乘日而来又携晨雨,林间晨雨模糊山水好像涂抹在大地间的青蓝色染料,洞神在青蓝色的夹缝中愈渐清晰,朝我奔来。 我朝她走去,她扑到我身前尝试亲吻我,熟练脱掉自己贴身而精细繁荣的手作织衣好像在心中演算千万遍,我本能闪躲,她湿润冰冷的手猛抓我的双臂抠出鲜血,说我明明等来了洞神,神为什么不爱我,寨中人不能爱的,神也不能吗?她撕扯衣服而反复发问直到倒在我怀中停止呼吸,莹白皮肤下青脉痕深,甚至并没有发现我是女人。 此后多年午夜梦中,褴褛衣衫的女人一双祖母绿眼眸遮在银冠下,自别无他物的黑幕中生出,独它明晰,银坠幽深叮当,更显它妖冶绮丽,两行清泪穿过浓厚的梦境打在我脸上,隔日伸手一触泪痕犹在。 传闻落花洞女死时身有异香,我并未闻出,只记得她的眼泪如此澄明,又有种缺乏养分的单薄,似有浅金晨光抚过露水的味道。 梦里我从山的背面逃亡,满身狼藉回到京城,梦境嵌套梦境,梦的首尾依旧是梦境,梦里梦见我逃回京杭大运河,时常对月干呕整夜,醒来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身体散落在船板上庆幸这只是梦而已,后复发现所谓船板不过是南疆山间断木,于是继续逃亡,逃回终点也逃回起点。 梦的尽头我又会想到姑母,躲在暗蓝吉服下的姑母日子过得太久太长,她很寂寞,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模糊的一生,只在看王府上几丈高的滴水计时仪器时会想到窗外的飞鸟。时间在运动中过得好快。 京城的时间太苦涩,有人守着旧时光,有人成为新时间的拥趸,而南疆绵绵万里枝杈众多的山脉间甚至听不见时间的流淌。我不知自己该选什么,因此躲掉的那些时间里的人便缠绕在我的梦中久久不散,这时候我就好羡慕船舷上的水鬼,她有自己度量生命的方式,度量半个世纪黄水经工业时代的机油污染变成灰黑色,河两岸高楼迭起楼壁安上红蓝霓虹色彩鲜亮,红黄光影下人影绰绰,金棕香槟自高墙砖叫渗出经几重等下剪影转手遛过三层马路汇入运河,水归水,水鬼点头称赞说这酒没有喝过,还是好喝。她漫长生命期间还度量了我从20岁丧家跑船到70岁银丝满头船也划不动只好靠岸营生,她却容颜不改……我想这是想偷也偷不得。 正如水鬼所言,她对船上人有些印象。曾经有一夜,一人她路过河边把檀木观音像扔下河落在她头上,她钻出水面歪头望向那人说,我是鬼,听你们说用神像砸鬼神性会不灵,你为何砸我? 那人一袭素白里衣不盘发髻,在岸边笑笑说,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岸上人又说,我们的祖先是盲人,触到什么就说什么统治世界,鱼是始祖,穿山甲是始祖,高脚山鹿是始祖,火是始祖,雨是始祖。 水鬼摸摸自己,觉得自己不能够改变世界。 岸上人从岸上投水,伸开双手穿过水鬼的身体,说我摸摸你,你就是运河的始祖。呛进一口泥腥河水,人也清醒大半,顺着月光铺成的河路爬回船上就势睡着,里衣还湿透,衣角垂搭船檐浸入水中。 那时船上人定是酩酊大醉,醒来竟不记得昨晚扑下水是为了抱一只水鬼。 水鬼那时就听她半梦半醒间说过,我有百尺练,飞身渡星河。 水鬼挂在船上人的船头随她走过很多水,才发现水并非皆宽平空阔,也有逼仄狭窄,也并非无穷无尽,它会遇山遇城都会改道转弯。水有好多枝杈如船上人手腕凸起的青脉。船上人的船那样小,平阔江岸上比秋叶窈窕,却能在每条枝杈间任意穿梭。 实际水鬼并非像船上人所说,只有十九世纪的记忆,其实水鬼做鬼的一世活了很久很久,只是她不懂得如何描述时间。水鬼的记忆与两岸砌砖具有相同的生命轨迹。在水鬼的记忆中,岸边的城市一直是一个样子,青石砖墙,黄泥土路,马车徐缓经过,泥点泼到水鬼身上,直到有天她突然发现,岸边苍柏翠榕外裸的年轮越来越多,城市凹陷在交错杂乱的年轮中无可脱身,水泥封堵路面黄泥沙渍,旧时代的人终究因皮肤再也呼吸不到尘沙而暴毙水中。 水鬼不知道城市为什么要变化,她问了船上人几十年同样的问题,每次都听不懂她的答案。船上人醉时便告诉她,这个叫船,这个叫枪,这个叫碟片,转天又问她这是什么。半世纪后水鬼才明白,那时船上人头发长白散乱缺乏养分,而岸上人的头发,黑的,短的,烫卷的。 她终归无法与新世纪情投意合。 但是水不会变,她二人偎水而居,一生一世。 在水鬼眼中,岸边行人与她一样面容模糊,鼻骨颧骨皆不分明,划船的女人不同,她连红润唇齿尽是分明。船上人面容白皙皮肤细腻,一看就是曾被家中娇养,后来上了船,手脚常年裸露在外,在水中泡涨又被阳光晒皱,只剩面容挡在阳帽下依旧姣好,她在船上没有铜镜,水面上照出自己这张脸好像回到旧时光。 水鬼还想到,岸边人分不出悲喜,船上人悲喜分明。船上人白日投给不能人言的岸边小猫新钓河鱼,问过路人可否以一壶酒抵船费,实在河上行船不便买啊。商旅游人趁船靠岸,将货搬到她船上,叫她绫大小姐,大小姐与来往商旅皆为热络,告诉他们货送不到船与人皆赔给你们。 夜半船上人总不能安眠,梦中惊醒后睡着还是做梦,一夜中醒来多次总会分不清躺在船板上是梦是真,除非整个人跌进水里才能彻底清醒,此后却不再能睡得着。水鬼做了鬼也要吃饭睡觉,虽然她吞下游鱼,鱼只当游过了能浓的水,但她确实要睡觉,睡得着,睁眼时太阳已升,就像鱼也要睡觉。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睡不着觉,也不知为什么有人那么爱喝酒,夜晚醉后簪上应季落花,手沾水在船板上题诗。这是属于旧时代的仪式,船上人醒时不做。 水鬼觉得船上人好像那个巡河御史,在她的记忆里活了更久的巡河御史。 于是半个世纪后水鬼游向运河上我不再送棉麻粮枪也不再送人的空船,游向我肌肤的褶皱纹脉,她问我,用你们的时间度量,我是不是已经陪你几十年。 我叹一口气,说,不长吧,一辈子而已。 她不说话,抬手穿过我的白发与渐弱的呼吸,眨眨眼。 我说我还是不能抱一抱你吗? 她学着我曾经常做的动作向我拥来,落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实际只是一团轻薄的水汽。于是我跳上堤岸向河坠落,向巡河水鬼的身体坠落。 我在世纪钟敲响的一刻刚好跌入水中,溺水前我说,你看,这是一个,新的世纪啦。 我这样说,我的怀表响起属于20世纪的第一声,浸在旧时间的大运河里,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