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封神题材的改编难点和破局思路(内含原创改编内容梗概)
我自己原创了一个改编后的封神梗概,放在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则是分析问题,中间谈了改编设计的思路。
我并非国学、宗教、历史、文艺任何一个专业出身,但之所以动笔写,是看完《封神》后的一言难尽,希望能做点儿什么,以抛砖引玉。
首先声明,我不同意三种观点:
一是觉得神话就该架空不谈历史。
二是觉得封神拍不好宏大叙事。
三是觉得拍好封神要尊重原著的叙事结构。
是的,左中右我都不同意,我的回答是:结合本民族核心价值观,跳出去另起炉灶。
我只是一个中华文化的坚定热爱者和业余小学生。但我相信封神题材的作品,一定只有深深扎入中华文化的百川大海,才能真正焕发生机。而且只要能从中华文化内核中认真学习、吸取养分,封神题材一定是古典小说里最好改编的。因为它的立意足够深、人物足够多、法术足够爽,但偏偏作者驾驭能力足够弱,反而导致改编的名著包袱足够少,广阔天地足够大有可为。
话不多说,开工!
一、《封神演义》的改编难点
《封神演义》是一部作者才华和笔力明显hold不住格局与雄心的作品,它的改编难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价值观的混乱。一方面肯定吊民伐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另一方面却要打上补丁,首先是要天意认可,每到一个节点都是天意触发,人变成了助推天意的工具人。讨伐暴君合乎天意,但这个暴君却恰恰是被天意安排的狐妖制造出来的,足够拧巴。再譬如周文王周武王,妥妥的克商阵营领导人,却是那般扭扭捏捏,文王临终还想当大商忠臣,武王出师还在说让天子改恶回善。眼见得都已经和纣王决战,PK出一个小高潮时,突然来一句:“今日这场恶战,大失君臣名分,姜君侯又伤主上一鞭,使孤心下甚是不忍。”这感觉真像大晚上点了1000块钱的烧烤,倒上欢乐肥仔水吃得正酣,结果发现刚咬过三口的烤羊排上面焦了一只苍蝇。
2、故事自起点便已经崩坏。《封神演义》和《水浒传》的第一回有一个相通的情节安排:乱自上作。这就是封神故事的牛鼻子。可《封神演义》的牛鼻子在一开始就烂了,内容浅而格局低:纣王统治的王国在一开始便是国泰民安、内外和谐,一切灾祸的开始只是因为纣王在女娲神庙写了一首格调不高的明朝风格诗歌,惹怒顶流女同志之后引发的蝴蝶效应,甚至在见狐狸精的那一瞬,作者还要意犹未尽来上一句补充:“只因这费仲一语,将成汤六百年基业送与他人”(让格调如此主动投河的作者呻吟,在原著里真比比皆是)。《封神演义》并没有抓好这个牛鼻子,纣王这个人物坏得又暴又色又蠢,偏偏没有深度,导致一泻千里。纣王与妲己这对人物真的太关键了,纣王是“乱自上作”的核心,妲己则是推动纣王“乱自上作”的一个节点,他们的人设与动机将直接决定反派的智商与格局,进而会影响正方的智商与格局。一部作品开篇就垮,意味着影视化改编从一开始就要重构。
3、人物的人设单薄。仅一个封神榜上便有三百六十五人,还不包括不上榜的人物还有一堆,神仙妖孽同样也是一堆,全剧总计一百回,分配下来人均剧情都不够分,导致人设相当单薄,读者读得也累,每一章回若干人物出场,没多久很可能就不见了,下一场换一个/群。看书爱跳跃一点的将极为不适合看《封神演义》,跳两行就发现人呢?这阅读体验就像鲍国安老师吐槽《三国演义》剧组的曹魏演员们不稳定:“这对面是刘关张老住一块儿,我这里三天两头换人,每换一次都要重新寒暄鲍老师您哪里人、家里几口人、爱人怎样孩子怎样……”
4、故事的不断重复。与人设单薄相呼应的是故事的不断复制粘贴,每次都是大邑商这方征讨前大骂一通以下犯上乱臣贼子,再让周师回骂一段应天顺人造反有理,于是双方开始对打,每章几人到几十人不等,一般在一到三章内反方死绝,再开始下一轮循环往复,并不断充斥着作者又来呻吟语:天命已到,某某某魂魄去了封神榜/天命不绝,某某某又还魂回来(连姜子牙都被这么安排了几次,欧迈雷迪嘎嘎)。
5、与传统文化中的深度内核融合不够。封神故事恰逢商周更替,自古以来便为大量有识之士所思考、总结、反思、讴歌,留下的作品汗牛充栋,诗书礼易俱在,六韬三略齐全。《封神演义》虽然是明人所写,对先秦之时的价值观应比我们今人熟悉得多,可是作者却无意于此,除了浮光掠影的几番铺陈,便再也看不出他对商晚期的上层建筑崩坏、“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影响、商周更替时期重大历史事件对中华文化成型的作用,再有多少深刻的思考。导致这本书底蕴不足,可以说是明朝年代的爆米花作品。
6、天人关系定位庸俗。对于天与人的关系,缺乏有深度的理解,自然做不出深入的建构。在书里人的地位和作用是卑小的,一到关键节点便是各路天尊神道们介入,遇到拧不开的死结便会启动天意说教然后把困难带走。波澜壮阔的武王伐纣,在书里只剩下宛如上了发条一样的机器自走精准报时:天意到了。
7、场景还原的视觉效果。各类神仙造型、法器、招式、阵法需要给予大场面还原,并且还要千变万化、减少重复(尤其是作者文笔存在重复的情况下)。此外,对于商周年代服化道的还原压力也大,需要与秦汉唐宋拉出差距。封神与西游记不同,它作为上古神话,其实和同为上古的希腊神话有一点乃共通,那就是需要一种远古的朦胧感。如果过于富丽堂皇,这种感觉就将被冲散。但也并非是土不拉几、毫无美感。这种对上古美的把握,还能与仙魔斗法融合起来拍大片,极其考验一个剧组的史学功底、美学素养和现代技术的三者统一。
8、前期改编失利造成的信心不足。这条都明白啥意思,封神这个上古大IP改到现在就没什么作品能说让人满意的。这就跟万仙阵里的符咒似的来一个扑一个,来两个垮一双,时间长了大家都犯怵。
二、针对上述问题的破局思路
上文列举了《封神演义》改编的主要难点,困难确实非常大。但我也不认同说封神演义没有改编成功的可能。随着现代技术和考古考据的双重进步,不仅特效部分肯定越来越好,人间部分的史料也将越来越丰富,这为《封神演义》的改编奠定了物质基础。关键在于逻辑重构与情节丰满,让内容充实并有格调起来。
我认为要讲好封神故事的内容,一定要敢于跳出《封神演义》的思维定式。包括了如下几条:
1、绝不能和历史相割裂去搞贸然的架空,不能丢了我们的中国味道。我们一定要摒弃“拍的是神话,你别给我讲历史”这种想法,因为这曲解了神话的天马行空,仿佛神话就是只通天气,不接地气。事实上,上古神话与历史就是互为组成部分,中外概莫如是。历史其实是生活的凝炼、是社会的概括,所谓“进行考据、还原真实会导致枯燥”的观点,只能说明编导本身对“真实的生活和社会”缺乏认知高度、观察深度与情感共振。商周交替之时虽然久远,但却是思想文化的富矿,是中华文明成型的关键节点,所以一定要把我们的文化内容去和封神故事结合起来,显得厚重有深度。好的神话绝不是越看越假,相反只会越看越真(文章最后牧野之战部分,我会尽力来模拟一个啥叫“越看越真”)。
2、天人关系必然要重构,人一定能与天或者说是代表天的神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关系,人在面对天神时一样能够有所作为,去牵制乃至实现反控制。这部分同时考验改编者的现实主义文学素养与浪漫主义文化激情,能塑造出一个逻辑过硬、飘逸却又接地气的天人互动关系,既有中国味儿,又神神叨叨自带BGM《天府乐》《仙界曲》《地府咏叹调》,却又感觉哎呀我生活里好像也遇得到这样的神仙打架。希腊神话也好,西游记也好,都有一个好,就是神显得很像人那么回事。
3、乱自上作的牛鼻子得抓好,重建要从纣王和妲己开始。一是纣王不能坏得浅,不能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坏事干了一大堆,那正方这么多年才推过去就显得很无能,那就要设定成纣王身边保驾护航的邪祟也多,影响了人的推进,如此推导下去其实就是说明人的命运无法给自己掌握了(原著就是这么个意思)。二是敢于跳出个人,如果所有的坏都来自于纣王的失误,那这时候再要去给纣王翻案,说他如何英武如何格局,都将变得说服力很弱。这时候就很考验编剧史学素养,要引入大格局,站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角度,来推导殷商王朝存续600年出现了怎样的上层建筑老化,那么纣王在末世的改革成败导致“乱自上始”,一下子就会变得很有说服力了。三是妲己不能成为工具人,妲己为代表的后宫妇人是《牧誓》里钦定的深度参与朝政(“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同样她也不该是坏得肉眼可见,否则将会拉低纣王智商和格局导致连锁反应。她一定有自己的富饶丰姿有机变,去让纣王发自内心地欣赏,还是带有格局格调的欣赏,同时也可能与纣王存在一定的利益交换。其他关键节点的关键人物一样要精细打磨,我认为主要包括周文王(纣王的镜像、正方人物的旗帜)、姜子牙(正方人神交汇的枢纽、真正的第一男主),同时我希望能把结局延长到周公东出大捷、洛邑告成,因此姬旦将成为后期又一个关键人物,在我设想的故事里,他是最后一个继承了文王占卜术,却最终回归人世去推出周礼、重构天人关系的核心人物。而且我设想,商阵营有纣王——殷洪殷郊父子;周阵营则是姬昌——姬发姬旦父子,两组父子的关系不要浪费,要能够做到鲜明的对比,有适量的家庭戏,俗称为“日常”,如此则家国情怀、家国兼顾(当然绝不能是电影《封神》里那么放飞自我地杀爹,谁在“日常”里动不动就杀个爹?搞得一出2小时电影里出现的6个爹四死一残一诈尸的?搞得出场满5分钟以上的30岁以下青年演员里不涉及“弑父”剧情的就杨戬一个?这不对)。到这一刻,天人神才算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人中还有家有国关系齐备。
4、在上述逻辑理顺,主要人物安排完毕之后,再去随着故事情节加入其他人物以这么讲,通俗地说,上文提到的纣王、妲己、姬昌、姬发、姬旦、姜子牙那一定都是给故事保质量的,是“战略性人物”,是编导总策划。而没提到的人物,包括大家最熟悉的哪吒、杨戬、土行孙他们,则都是给故事加流量的,是“战术性人物”,是大戏舞台上的表演者。
事实上,《封神演义》隐含的立意和格局是非常大的,和中华文化核心内涵的血肉联系是非常深的,所以会宏大并深入到连作者自己都把握不住。这恰恰是它能够被影视化改编的硬核基础,只是需要我们一定要跳出原著站到文明的高度去俯瞰封神这个题材的战场。在我眼里,《封神演义》是中国古典小说里立意是仅次于《红楼梦》和《西游记》的。他对于中国古代一系列传统价值观,尤其是何谓“忠”、何谓“孝”、何谓“义”是在做代入场景之后的探究的。在价值探究中他涉及到了中国文化一大根子上的困惑,那就是天与人究竟该如何相处,人如何在天的框架下有所作为,人如何借助天来因势利导,人又是否可以摆脱天的束缚。在这样的天人关系下,作者提出了一个在封建社会很有勇气的问题:当君主无道的时候,臣民们应该继续保持忠诚,还是毅然抄家伙反抗?
好歹好歹,作者让以姜子牙为代表的周阵营在小说里能说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不要小看这句话,这一声呐喊是在我们封建社会走向后半期的桎梏时,向先秦上古那种勃勃生机一次回望。那个年代,一切还在成型,一切都可比较,士人潇洒侠客飘逸,每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在尚未固化的制度中有条件脱颖而出,多多少少参与到历史进程之中,为史书留下一段段荡气回肠。“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类似的话在《孟子》《六韬》《吕氏春秋》中比比皆是,而他们举出的论据,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商周交替之际。那正是中华文化又一次整合与奠基,文献中的第一次“中国”已经出现,考古学上的第一次“中国”也将出现在不远之后。正像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所打的比方,走出蒙昧之后的中华文明经历了从满天星斗、众星捧月再到皓月当空这几个阶段。而随着武王克商、周公定鼎,中华文明的整合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全新阶段,正如一抹红霞出现在东方地平线,即将迎来壮美的旭日东升。所以封神故事的时空背景是非常浩大的。殷周鼎革之时出现的许多观念,诸如对道、对天命天罚、对皇极、对持中等等,都开启了传统中国价值观的滥觞,自然也影响到了写作年代的明朝,直至流传到了今天,这其中本就是我们中华文明延绵不绝、传承清晰的力证,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
所以要讲好封神这个故事,填上前人的坑,最好的方式一定是站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角度、站在中华文明自己的价值观上。下文是我对《封神演义》改编内容主干部分所做的一次重构。
三、站在讲好中国故事基础上对封神主线的重构
本次重构将基于以下几点原则:
1、如上文所述,中华文化是我这次还原推演的基础,还原中主干情节必当是建立在史料或考古基础上的结论或推理。这个故事一定是肉眼可见的、属于中国人的。
2、本次还原分三部分,遵循“先理清人世的事,再去请天地的客”,前两节分别还原商周两方政权及其领袖人物的运行逻辑,在此基础上,神仙妖怪们会在第三部分进场。所以看前两部分没看到神怪的朋友也请稍安勿躁。
3、限于个人笔力和时间关系,本次还原只涉及基本逻辑框架,更丰富的情节填充有待后来者。
4、我不能保证内容全然的权威,但我能保证撰写的真诚,对于其中推理的部分,我一定会在文中说明。
下面开始进入我的封神剧情重构:
(一)纣王在位时所面临的内外环境与个人施政。
通过《泰誓》(残段)和《牧誓》,我们今人还能看到来自周武王的官方加戳,对纣王听信妇人、缩减祭祀、任用小人、暴虐无道进行了密集的谴责,也恰恰有一些翻案言论由此回溯,反而推导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版本。那是一个雄姿英发、力大无穷的国君,在面对王朝存续600年的老化状态后,对内毅然改革,通过改革官僚体系和缩减祭祀减少王朝的财政刚性支出,积极提拔基层有能力的官员,大力开源增加收入。对外则是开疆拓土,将商人的影响东拓大海北过幽燕,在统治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胜多败少。缔造了一个王朝耀眼的落日夕照。其实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周武王抨击纣王的若干罪行,却在牧野之战200年后被前者的后人周厉王又捡起来,一样是身处王朝衰退之时,一样是拔擢新人刷新朝堂,一样是努力进行财政开源,最终也是一样的落地鸡毛。这似乎提醒着我们历史周期律的无奈与残酷,在错误的时间怎么做都是错、错、错。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充满历史唯物主义的淮扬口音,在和我们纵论自我奋斗与历史进程的辩证关系。
但纣王真的是历史进程的纯然牺牲品吗?至少我并不这么认为。
得益于既有的历史记载与如今不断被刷新的考古佐证,我们不难发现,纣王的暴虐与压榨恐怕并不能以“后世层垒堆叠”来开脱,而正是那个年代并不遥远的回忆。即使在惯于人殉的商朝,纣王在人殉的规模与烈度上也是罕见的,累累白骨的惨状在《翦商》开篇刺激了多少读者的视觉。纣王兴建朝歌固然有摆脱旧势力的成分,但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无疑也大大加重了老百姓负担,可谓“奇观误国”的先声。至于对东夷用兵的频繁,和对西岐东出的漠然,这种反差更是让人不可思议,显然不能用单纯的商朝内部不稳来解释,毕竟内部不稳的话应该两边同时停火、休养生息厚植国力。《史记》和《西伯戡黎》记载了纣王在危机步步紧逼时还怡然自得:“我生不有命在天乎”,至少让我们感觉到纣王因过于自信导致宏观战略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并且比干、商容、箕子、微子他们的不同遭遇,也向我们展现了商朝内部在他的统治下如何前所未有地分裂。尤其是我个人有种感觉,那就是商纣至少到后期是懈怠了。按照目前的主流推演,他继位是在三十岁左右,在位三十年。虽然他有哥哥,但他很可能是嫡子中居长,因此继位也是顺理成章,出身造就了他的自信与强势,早期的功业进一步强化了这份自信和强势。这似乎能解释他为什么如此漠视西岐的开边,为“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提供了注解。到统治末期,至少五六十岁的寿命也远超当时的平均年龄,不排除也像历史上其他超长待机的统治者那样陷入了享乐,并伴随着自信的催化愈发腐朽。我甚至脑补,李隆基因为安禄山甘愿装儿子而一万个放心,纣王是否因为姬昌不惜吃儿子而一万个安心?就这样,在暴虐、奴役、内斗、懈怠的共同催化下,纣王统治的缺陷也如晚期癌细胞扩散一般加速。
诚如是,纣王的统治将极其富有戏剧张力,表现出历史逻辑尽头深邃的辩证法。他身处王朝统治末期,有末世之君无奈不得已的一面。但也有在阶段性成功力挽狂澜之后,因为自己性格弱点而扩散恶化主动放纵的一面。他力大无穷、战功赫赫却又渐渐沉迷开边。他坚定善断,敢开新途,却慢慢滑向以知拒谏、以言饰非。他的继位顺风顺水,无疑一度受到贵族们的群体拥戴,他或许也能对下层慧眼识英、大胆拔擢,却慢慢失去了对朝堂平衡的把控,在自信加持的精明算计中走向一意孤行直到众叛亲离。他对王朝统治老化的弊病有过洞察与思索,却在施政中一点点败给了自己人性的弱点,开源税及四民、节流不上君王。唯一不变的应该就是他的强势与自信,自信到牧野之战的子夜仍能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却殊不知已经濒临个人生命与王朝生命的双重终点。
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昏君、庸君,但却是无可置疑的暴君和亡国之君。利簋就安放在博物馆中,铭文斑斑清晰如初,告诉我们“克昏夙有商”,牧野之战在黎明打响,黄昏便已拿下商都。史料汗牛充栋,多处记载了殷民静观周军入城,一次次猜测一辆辆战车上究竟谁“是吾新君也”,大家都带着期待在看姬发长什么样,平静指数甚至远超巴黎。纣王的统治,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对于武王伐纣,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血流漂杵”的困惑,但目前最直接的文物还是利簋,一个白天结束战斗,晚上已经拿下商朝大本营,这还建立在牧野距离朝歌约50里的路程上。可见总体上还是示弱破竹的,纣王后期统治的脆弱可见一斑。

(二)姬昌的艰难抉择与家族传承
在读《封神演义》原著时候,我对姬昌姬发父子便是一肚子意见,尤以姬昌更甚,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拧巴。明明他们父子是开启克商事业的领路人,明明原著已经旗帜鲜明地又一次喊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却非要把他爷俩往愚忠套路上送,老子在病危之时还在叮嘱儿子与姜子牙做好大商忠臣,否则下了地府都不好见面(大嘘)。儿子则是在出征在即的关键时刻,还在傻乎乎(可能还有点小怕怕)问着姜子牙,能不能等大王改恶回善。好端端的领路人,彻底成了天命笼罩下的工具人。对比下《保训》中那个对身受大命侃侃而谈的姬昌,《牧誓》里那个“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的姬发,说是云泥之别都涉嫌辱泥。姬昌姬发以小邦之君,勇于走上颠覆大邑商、再开新纪元、重建华夏忠义价值观的能力与气魄,本该是《封神演义》在人间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内容。所以谁说原著不能改?改完“乱自上作”后,紧接着要改的就是这里!
要改动这一部分,历史考证与推理将再一次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养分,在其中居于核心也最充满戏剧张力的自然就是姬昌。根据现有史料与考古,我们已经能大致还原出其人的轮廓:他自幼便深受祖父的宠爱,被视作是家族振兴的希望,而这背后应该不只是祖父纯然的偏爱,而是基于对他父亲所代表的的周氏部族与带有羌人血统的姜姓母亲联姻,这会是周室在西岐立足的战略根本,以至于让祖父挑选诸子中最为年幼的儿子接位。也由此导出了儒家文化中被奉为至德的泰伯仲雍辞位。姬昌的童年无疑是幸福的,作为全家的掌上明珠,不只是父母疼爱,还有祖父乃至大伯二伯的托举,但命运也对它的馈赠标上了价格。随着祖父的去世,尤其是父亲入商的意外身故,让年轻到可能还未青春期的姬昌,早早接过了要把家族发扬光大的重担。“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寥寥数语,道尽了小姬昌从天堂到炼狱的处境骤变(这个故事未来将在他两个儿子身上再次重演),过早成为一个小邦国的国君,四面蛮夷环绕,远处东方的庞然大物还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而自己为了部族的生存,还不得不臣服于这大邑商,并接受它公然介入自己内政乃至摆弄自己的婚姻,并还得将其视作恩赐。也许正是在这样的苦闷彷徨中,姬昌开始接触到占卜,在那个迷信的年代,他像玩魔方一样地推演卦象,试图绕开商人的天命垄断,另找与天直接交流的管道,并在期间总结出天理人情的运行法则,为自己、为部族、乃至为这个土地上所有人寻找一片广阔的精神穹宇。当我们走到这一层时,已然能感受到《易经》与《封神》本该在四五百年前就完成的隔世握手,到了今世,得益于1977年凤雏村考古的成果,尤其是上千片龟甲窖藏的发掘,让我们得以确认并感受这位老人大半辈子隐忍的真实。也许姬发早早萌生出了翦商的念头,商朝的暴戾、乖方、压榨,在边陲一隅所极度缺乏的安全感,想起父亲的惨死,想到人殉的哀嚎,他在《诗经·大雅·荡》中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对殷商的控诉,“流言以对,寇攘式内”的混乱腐朽;“靡明靡晦,式号式呼”的醉生梦死; “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的洒向人间都是怨; “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的黑手高悬霸主鞭,也为我们留下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浩叹。但面对这样的殷商,他忍了大半辈子,巨大的国力差距注定了看到问题的人未必能解决问题,空有理想而无蓝图,还要眼见周原外面的世道一天天混乱,茫茫前路该何去何从,姬昌用大半生的隐忍留下了一个苍凉的背影,时而闻着夕阳下的麦香,时而举着龟壳卜筮的彷徨。
我设想的封神中,他一开篇已如原著一样步入暮年,但会有不断的场景触发他过往几十年的回忆。他这一生都在寻求着如何不辜负父祖希望,将家族与部族带向兴旺。面对充满国恨家仇的殷商,他依然保持着合作乃至恭顺,学习着商人的先进成果,在现实中面对周原的地缘生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战略平衡与稳中求进。直到暮年又一次因为劝谏+纣王一直以来的戒心,而“祸从口出”触怒朝歌方面,被带到了当年疑似也囚禁过父亲的羑里,又在这里为了表示恭顺服从,而吃下了自己大儿子的肉饼,在同一个地方回忆早年丧父、同时品尝晚年丧子,这该是多么不堪回首的人间至痛!而比这更为摧残他心灵的事,即使过去了大半生,他还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化为行动。但我们都知道,姬昌没有放弃,“文王拘而演周易”成为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经典代表。当他以风烛残年之身回到周原,也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家族使命,羑里的七年他看清了、他坚定了、他悟了。风烛残年时他终于发现了商纣统治出现的软肋,发现了对方意识形态与具体政策中的软肋,这些都被他汇聚到了《荡》篇之中。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以后的每一天进展都是够本后的额外收益。他默默团结起未来将在儿子《牧誓》中出现的那壮观的部族名单,随即开始了对崇、黎等国的凌厉出手,同时也积极勤修政里刷新内治,“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他成了纣王的天然对照组,几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夙夜忧勤,深深体会着“命之不易,无遏尔躬”的沉重使命感,探索着一条通向新世界的出路。这是一个打小就在使命感中寻找成就感的人,并且有着对价值操守的信仰,纵然白首,少年初心不改。他用自己的一生,从小邦之君活成了四方仰德的旗帜,让自己的国土成为了人们倾心投奔的乐土,“亹亹文王,令闻不已”、“凡周之士,不显亦世”。到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华夏核心区出现了一种不知是否夸张的说法,“天下三分,其二归周”。或许带着遗憾,但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这样的人生固然属于历史,但这样的人生同样属于现在和未来,在我们文明演进中将永不褪色。
他的儿子们也前仆后继地继承了他的事业。伯邑考舍身救父的故事,是大多数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姬发姬旦克商平东、建藩树礼的故事,更是人尽皆知。当然读诗书等传世经典时,我已在朦朦胧胧中试图往更深处思索一下,他们的兄弟关系是什么样的?当他们接过父亲的使命,又是怎样的表现。我似乎能感受到他们兄弟在文王在世之时的抱团,感受到姬发接过父王与长兄未竟使命的初时彷徨、一生忧惧,感受到周公与武王在身份变化中依然不变的兄弟真情。他们就像接力赛一样,前棒倒下,后棒的人抛下自己原定的赛道,毅然接上,最终跑完了奠定中国存世最长基业的世纪马拉松。

当看到李硕先生对“伯邑考”与姬发夫人“邑姜”名字的考证与脑洞,更是充实了我对这段故事的认知。大哥虽然不在了,但弟弟始终忘不了哥哥,甚至允许用“考”赋予在哥哥的名后,自此万世周人同样是大哥的子孙,大周基业永远有大哥的一份。再联想到姬发克商后,甚至在告捷大典上请出泰伯、仲雍的牌位;联想到姬昌与姜子牙渭河相见时,哪怕是至少五六十岁的人,依然在兴奋地说起当年我爷爷如何如何;联想到周公在武王病重时,在那么迷信的年岁里敢于举行郑重的仪式以身代之,一幅早年和乐融融的家庭景象已然呼之欲出。全家的家风似乎就是在完成家族使命下的彼此携手,泰伯、仲雍为了周羌合作的大局与父亲的心愿,甘于避位,但也不是像伯夷叔齐那般终老山林,而是勇于深入蛮荒,开辟出另一片世界(甚至根据对“弓鱼国”的考证,有观点认为泰伯、仲雍离姬昌他们并不远,还有战略联动)。这故事姬昌想必没少和子孙们谈起,让他们不要忘记大伯二伯的牺牲,这才能给姬发留下足够深的印象,把这对离自己年代久远的伯祖父同样视作为开基先王。姬昌早年身处父祖团宠之中尽沐天伦,晚年则似乎在日理万机之余,还匀出一块时间在甲骨上还为家庭成员占卜,也疑似为邑考之死神伤,他可能有着一个非常抱团如石榴籽的家庭,以至于当他身陷羑里时,儿子们都能顶上接续,或去朝歌奔走疏通,或在周原参与治理,在领袖缺位后漫长的七年时光里周原平稳,堪称历史奇迹。
PS:小时候能吃到一次陕西的石榴就跟过节一样,那也是我童年特别美好的回忆,在回忆里同样有着特别疼爱我的爷爷。所以哪怕知道石榴是汉后驼来品,可我依然有种冲动,用石榴而不是棠棣来形容他们的感情,也算是我设计里难得的主观出戏,不知读者朋友是否能允许这样的出戏。
在家族下一辈里公认最有出息的姬发姬旦视角下,也许早年的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压力,自有一位阳光大哥以自己的能力和温度,陪着父亲给弟弟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在早年岁月中成为了周原最阳光明媚的少年。姬发想必学成了一身好武艺,能在后世不断进行高强度的远征。而姬旦则如《金滕》中自述:“仁若考能,多材多艺”,家里这样柔顺巧能、多才多艺的小孩子,一般都会是团宠。他们一文一武,本该是在大哥羽翼下,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却随着大哥极为惨烈的一去不返,一切戛然而止,并让他们的精神花园天塌地陷。根据周公吐哺不妨猜测,周公是不是吃东西会时不时呕吐?而姬发在《逸周书》等典籍里是出了名的熬夜和时有噩梦,这是否与大哥之死有关?李硕先生更进一步,推测他们哥俩也分食过大哥的肉饼。诚如是,这种心理打击将超出我们常人想象。总之他们不得不自己走上一线,去引领家族和部族踏上那条茫茫未知的道路,再无父兄的依靠。对于姬旦,虽然姬发是兄,但他这个当弟弟的,反而因为自己的“多材多艺”,尤其精通演算与心理学,要一次次反过来帮助兄长摆脱噩梦、树立信心,貌似文柔的弟弟却拥有着更高的情智双商与心理承受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活得通透,这并非是说姬发不行,而是周公参透得更多一些),去给更为英武的哥哥持续注入雄姿英发的动力,开启了“周公解梦”的滥觞。

悲剧就是把美好撕裂了给大家看。从历史考据里,我们俨然已经摸到了这份撕裂。这时候我似乎能理解姬旦在写作《金滕》时候的感情有多么悲怆,那时候文王已经去世,武王又在克商后不久就病重,想到曾经如同石榴籽紧抱在一起的父兄,如今只剩下哥哥一个了(姬昌虽然有十个儿子,在演义小说里更是放大十倍成了99+1,但是克商征途中目前能见到记载的主要便是姬发姬旦,三监叛乱也似乎在说明,“石榴籽关系”只适用于家族核心成员。当然也可以采用另一种模式,那就是有些兄弟本来也和大家抱团,后来变质了),我甚至都能脑补他为了挽留哥哥生命而向祖先呼唤时的泪眼朦胧,“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命於帝庭,溥有四方,以定尔子孙於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 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让我来代替他吧!让他继续承接天命,让我侍奉你们这些先王,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为什么要把他带走?!这段话已经不再是晦涩难懂、充满神秘色彩的上古祈祷,而是纯然真情的向天呐喊,一声“呜呼”后恐怕已是泣不成声,让我每次翻阅脑补,都不禁眼眶发热,也难怪周成王后来看到《金滕》会受到剧烈震撼而放声痛哭,也就不难想象姬旦辅政时看向侄子的眼神会是多么赤诚、富于使命却又自带伤感。以家庭氛围的孝悌出发,领略小邦周取代大邑商这份使命的沉重,我们才能对武王忧惧与周公吐哺有更为深入的理解,才会理解后面周公辅政何以成为中国历史面对最高权利时的罕有纯诚,才会理解周公制定礼制时对血亲纽带的重视,最终演化出我们挂在嘴边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道德经》里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我相信在周公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打小团宠的赤子。
所以这也正是我为什么对电影《封神》中姬发“身份认同危机再到回归救赎”设定反感的原因,这不仅是不知哪朝出典的问题,也不只是套用西化模板的问题,而且意味着主创们主动放弃了一大片有丰富的考古与史料勾稽推理带出的成熟素材,会严重影响到对这个人物成长历程的勾勒。而一旦姬发的成长线弱了,又会连带影响到周武王发育线的厚重底蕴。让姬发过早离开西岐成为质子,对于他回程后如何快速接掌权力,以及周边人际关系,无疑都要进行重构,与周公的深厚感情也将没有说服力(演义原著中周公半透明,但在我的设定里,周公将是扛起封神后期剧情的VIP,他是终结整个商周乱世、重建天人秩序的关键人物,具体将在后文阐述)。与纣王弑父一样,姬发身份认同错乱这样打乱符合原貌的正常叙事,意味着需要花大力气重构新的逻辑线,干扰原本的主线叙事。电影剧组已经明说主线是“父子”,整个剧情在为这份“父子”认同服务,在格局上无疑大幅退缩,单纯从人物塑造来看,事实也证明了开演后,普遍评价是姬发哪里都有,却哪里都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也看不到多少人物的成长。当然也有些朋友说还是能看着姬发成长,但说着说着就说到音乐上去了……
这里我还想到两个花絮,一是清华简记载的文王遗言《保训》的最后一句:“毋淫!日不足,唯宿不羕。”翻译有多种解读,有一种解读是结合字形,将其认为是夜生活。但武王明显不是酒色之徒,连生下继承人都是三十以后的事情。所以沿着这个方向,我在想是否是周文王像普通父母一样在告诫儿子“熬夜拆身体”。放到遗言最后一句,结合上文,父子真情就会显得更为让人动容。当已渐入弥留的父亲,和儿子交代完一堆修身持中、受命不懈的宏大主题后,画风一转:“儿啊,别放纵自己的身体,晚上不睡好,白天会日渐亏损的啊!”睡不好的原因,没有提,但父子彼此心知肚明,正是那样惨烈的缘由,让姬发不断噩梦失眠,也让姬发不管如何困扰,也得自我要求“日足”去打起精神,去引领承担起这繁重的责任。作为父亲的姬昌,知道儿子的前路将有多么艰难甚至凶险,而儿子心中已经背负了多重的压力,明知无解,却还要在遗言的最后强打精神作徒劳的开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在一个“尽”字上,哪怕明知无用,依然要尽完自己的心意。

另一个则稍稍超出了封神宇宙的时间线,但我觉得理应作为封神名副其实的收尾,那便是东出平叛、洛邑告竣。周公在武王死后,为平定三监叛乱再次东出,彻底毁灭了殷都,甚至把历代商王开坟掘墓。我一直在脑补他刨坟时候在想啥?仅仅是想到周室的长治久安?他的眼前是否一一闪过了爷爷遇害、父亲九死一生、大哥成了肉饼、二哥活活累死……他作为一个曾经的团宠、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却要去替他们扛下所有、替他们好好活着,所以当商地再次发生叛乱,周公再次踏上殷墟时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家,尤其是有几个兄弟还亲身参与乃至主导了这场叛乱,当年周原阳光下的石榴籽如今只剩他一颗,他会怎样面对这片烈火中的世界?但又不能只把剧情锁定于此,周公在家恨之余自有他的格局,当背对这片烈火时,他宽宥了依然活着的大部分“殷顽民”,营建了洛邑来作为天下的枢纽,在《大诰》《多士》等篇目中,我们能看到周公正试图重塑华夏诸民的精神穹宇,高高在上的上帝正在淡出,成为虚化的天命,而天命的归属则将由地上人类的美德来确定,殷商充满神秘主义的祭祀与人殉渐渐退出,一整套基于“礼”和“仁”的价值观开始形成,迄今考古发现最早的“中国”也即将出现。这是名副其实的新纪元,按照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所打的比方,从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到夏商,中华文明是从满天星斗一步步凝聚为众星捧月直到皓月当空,而当商周鼎革、神秘主义退散之时,长夜已尽、月落星稀,一轮红日正在蓄势冉冉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封神故事选定在这个时代是最合适不过的,伴随着神仙们最后一次大规模扩编,人类终将离开神的保姆,一点点尝试独立掌握自己的命运。固然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乃至如今在不少国人的精神世界里,我们依然还会与天有对话、会有祈祷、会有依托,但从此以后,路是靠我们中国人的脚在自己走的,而且走出了一个“文明未绝者,唯我无双”。
收回本节的主题,当我们如此回顾了姬昌家族的抉择与传承,是否更能理解到《易经》开篇两卦两句话的分量,从而足以有更多的思索?
这两句话便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三)纵百神万仙逃不过的还是天地人寰
上两部分主要梳理了故事两大阵营的基本情况与行事逻辑,结合史实与文化传统,对商周更替的背景做了勾勒。“封神”自然离不开神仙的参与,但由此也带来了原著的一个大bug,究竟是神背后的天来决定人,还是人去决定天。在原著的描述中无疑是倒向了前者,凡事到点一通天意的宣讲,人(也包括还没封神的仙妖们)分两途,逆天意的去封神榜,合天意的去下一场。满纸工具人妖仙,呜呼!
重点提一下,尤为让我不满的,便是书中当然的第一男主角姜子牙,作为历代长期霸坛的武圣,都在原著里被师父钦定为“你生来命薄,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明明在朝歌解牛一把好手,冲锋发起时连诗经都赞美他“鹰扬”,《六韬》虽然出处有争议,但肯定有所出典,故史迁有言:“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这样一个人物在原著里变成了谋生无能、战阵屡亏的变相靠天吃饭,还要被文王尊为大贤,还是克商实际的统帅,瞬间感觉敌我友一齐被拉低姿势水平千丈深,实在让人对作者一言难尽(所以我真的格外感谢蓝天野老师的拨乱反正)。当第一男主角尚且如此之时,怎能指望大家还能突破天神束缚来自主一回?于是乎上古历史波澜壮阔的武王伐纣,中华文明至关重要的殷周更替,瞬间全成了天意安排下跟着发条走的机器。这种恶劣的设定也就把原著的天花板安到了地板的高度。关于姜子牙的设计后文再说,我的框架里自有他的一系列高光时刻。
所以当我们在前两个部分厚植起人间的土壤,仰望天空寻道问命的眼光,自然应当深邃也足以深邃起来。再次重申:以下剧情均为本人原创,已对《封神演义》原著进行了大改,切勿再拿小说原著对号入座。当然,我并非国学、宗教、历史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甚至三脚猫功夫都谈不上,所以设计疏失之处也请朋友们批评指正。我个人感觉这个框架尚可,所以任何有利于完善这个框架的建议,都不胜感激。
故事的开始,商朝并非是一片祥和,而是600年绵延后的老大帝国,内忧外患纷至沓来,财政危机伴随着信仰危机,文丁、帝乙直到初期的纣王都在努力寻求着重建王室权威的方式,硬手段是征伐与财政,软手段是祭祀与教化。到商纣时期已经构建起了人间为帝、先王在天则为上帝的祭祀崇拜,并尽可能削减乃至杜绝了对帝王直属世系以外其他人与神的祭祀。这是为了挽救王朝权威流失与财政危机的必要手段,但在得罪一票曾有祖先陪祀的王室成员与卿士贵族的同时,更得罪了大批同享牺牲的神灵,随即便是一场瞄准成汤基业的大规模报复。像纣王为表移风易俗的决心,亲自领着亲族前往女娲庙转移女娲神位之时,便差点遭遇顶流女同志的愤怒回击,却被纣王长子殷郊的自带红光逼退(这里计划埋一处草蛇灰线,殷郊头上的红光有与原著不同的大用,到后文揭晓。红光出处可以解释为商代历朝先君恐社稷不稳,在升格为帝的祭祀中对继承人做的神明加持,因为是600年王朝外加前面还有几百年的部族,汇总起来上千年修为,故而能量甚大)。以纣王之聪明,对一系列反攻倒算也是心知肚明,他的应对是利用拔擢的旁门左道之人,大力引进未修得编制神位的仙与妖,以此对抗神祇的报复,妲己是与这些仙妖沟通的桥梁。
在妲己的出身上,我们可以保留女娲派遣捣毁殷商的原设定,但也不妨让纣王表演一番言足以饰非的姿势水平。在纣王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发现妲己的真实身份后,却也从妲己的多次表现里发现她引进仙妖邪祟的能力,而超自然力量正是他为了维护王朝统治所急需的。于是他向妲己分析了后者必然成为“工具妖”的棋子命运,让妲己预感到自己终将被抛弃的凄惨结局,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两人合作,纣王用成汤基业的国家机器为妲己加持身份,在享有帝后尊贵身份的同时,也加入到了殷商宗教改革的上帝家族,实现身份的跃升。而妲己则要不断引进旁门左道,为大邑商保驾护航,纣王将因功授予这些没有神位的仙灵陪祀上帝的机会,这是因为纣王作为中土至尊,手上掌握着三皇五帝以来所有可以赐神的祭祀坛位,这些坛位都有伏羲太一这样的上古大神加戳认证。而任何试图废黜妲己、干扰纣王获取超能力的人,无论多么忠诚,都将受到纣王的无情打击,比干、商容、微子、箕子,包括同样劝谏过的姬昌,随之纷纷受到荼毒,或死或流或囚。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心整顿后宫风纪的姜后惨死,殷郊殷洪兄弟反出朝歌。
《牧誓》里明确:“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所以妲己不该成为杨贵妃这样的小白莲,她就该是深度参与朝政的。演义原著里纣王对妲己确实言听计从,奈何情节格调不高,严重拉低了反派大BOSS智商。这里至少同时尊重了历史的加戳认证与纣王作为大BOSS必须要有智商格局。
随着时间的推移,纣王一点点肃清了朝堂的反对之声,却反而将更多的力量推出了朝歌;引进了越来越多的超能力,但也渐渐变成了超能力的奴隶。他也想过挣脱,但越来越多旁门左道充斥的朝堂已经占据了他的国家机器,已经无法剥离,他们要更多的封地、财富、用于通灵修炼的楼阁与献祭,也让纣王在无法拒绝中加剧了残暴与压榨,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了挣脱立死、不挣脱等死的泥淖越陷越深。这时候的纣王逐渐陷入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时而他陶醉于短期大力出奇迹的功业之中,在罢黜外神祭祀与打击勋贵力量后,王朝统治貌似依然坚如磐石,对外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除了那个恼人的西线,但也没威胁到祖宗划定的核心统治区),大邑商的贡赋与战利品已是史无前例。时而他又清醒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却找不到更好的方法。随着统治进入后期,随着功业日盛与妲己的开导,他更是坚定了一种观念:神祇代表不了天命,天命可以自我把握,于是发出一声感慨:“我生不有命在天。”既然天命在手,人生苦短,自己在位已是二十余年,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便要向祖宗报到成为新的上帝,又何必再去苦寻这些长远的烦恼,而不抓紧享受去日无多的生命呢?
而与之形成镜像的,便是文王姬昌。在我的设想里,他有两重身份,一是勤政爱民的国君,另一面却是一个带点焦虑与偏执的巫师。他几十年如一日苦研占卜,努力寻求着绕开大邑商直接与天沟通并获得天命的路径。在我预想的剧情里,文王的形象塑造一定要循序渐进,刚出场时一定是温文尔雅、举重若轻的当世贤哲,随着剧情深入,到每一个触发点,都通过第二部分提到的往昔岁月闪回,与他自己在剧情中深入朝歌觐见与羑里囚禁中耳濡目染的一段段殷商暴行,慢慢才暴露出他逐步坚定的翦商决心,以及心愿久久无法达成时,只关在屋里会有的焦虑与偏执。他用之前几十年的漫长统治,理顺了周族内部的政权建设以及与毗邻大部分部族的和睦关系,精炼兵器、改良马种、更新战车,囤积起大量粮草,培育了一批能力出众的子侄亲族和干才能吏。在设定里,姬昌最后用他的卦象最后一次劝谏纣王减少对旁门左道的任用,因而祸从口出被送入了羑里。在羑里囚禁的岁月里通过对六十四卦的推演,以及神祇们推翻成汤的既定目标出台,姬昌终于获得了独立与神明沟通的渠道,却惊讶地发现,所谓神明的胃口,一点也不比纣王偏好的旁门左道来得小,同样是封地、财富、用于通灵修炼的楼阁与献祭……面对赤裸裸的“天道”与自幼笃信的守正持中价值观,居然产生如此剧烈的冲突,让从兴奋中骤然冷却下来的姬昌,陷入了更为痛苦的彷徨煎熬,是为了达成目标去不择手段迎合所谓的“天意”,还是坚守初心继续秉承家族代代相传的价值观。姬昌渐渐发现,所谓卜筮对接召唤的只是神,而在神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天是自然存在、不悲不喜、无取无求,只会通过自然露出种种法则,让人去想去悟。也就是说,在天意的理解上,人神平等、众生平等。
把视线收回现实,朦胧感受到天神分离的姬昌,联想到自己在身困羑里的七年中周原居然保持稳定,想到商纣对他表现出的忌惮,也品尝到部分神明为了加速催逼他合作,而不惜短暂与纣王、妲己结盟处死伯邑考后送来的肉饼,姬昌完成了属于他的龙场悟道:他的根基不应该设定在与神的交换之中,而是扎根在土地与土地上那一个个的人,是他们挺举起了整个周部族的基业,绵延上百年,他怎能辜负这片土地上的这些人。而顺天与应人本不该冲突,天上的神明未必代表着真正的天意,只有扎根于地与人再直达于天的天人合一、融汇起天地人三德,那才是真正的天道,在顺应天道而不是神道中勇于履责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天命。当姬昌参悟到这样的境界后,他在《易经》的开篇两卦写下了两行蘸透自己毕生血泪的传世金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该句其实出自《象传》,但结合情节需要,我想要移给姬昌。当然考虑到商周人的表述习惯,这句话还可以转用当时的语言,这属于后期精炼打磨的环节了。)
是的,天道不是神的传谕,而是在天地间自然呈现供人常见并自我领悟的,我们的西伯侯,悟出的八个字正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当回到周原,却依然无法解决与神相谋的时候,文王反而更勤于处理政务,更严格地规律着自己的每一天,真正做到了“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当天意不明之时,不如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占卜也比之前少了,但其中有大量占卜留给了伯邑考,想知道他的魂灵是否到了天界,想告诉他,自己对囚禁羑里前的祸从口出懊悔——既然对纣王不抱希望了,还凭着一腔诚悃劝谏干嘛,最终反而失去了他这个优秀的继承人(“言有序,悔亡”),自己和亲朋好友们真的都很想念他(“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这只会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发生,还是那个灯下越来越佝偻的背影,熏烤着甲骨,摆弄着茅草,看似面无表情,却渐渐眼睛湿润……他不知道在大院儿另一个房间里,他的儿子姬旦也开始做起同样的事情,也开始尝试着与天沟通,寻找哥哥的身影,也想寻找天命的踪影。直到某一天夜里偶然被姬昌发现,姬昌相信自己儿子的纯良,待到天明,他把自己这些年来对天命的理解转述给了他,还有姬发……(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能让纣王和姬昌的父子关系、家庭关系也形成对应)。当然,姬昌不知道,自己的坦诚将会在更为直率的姬发心里埋下对上天不信任的阴影,这也会在后续伐商中不断加重他的焦虑、伤害他的健康,也由此需要更为通透的姬旦来排疑解难。这是后话。
与此同时,姜子牙也终于从昆仑下山了。已经七十余岁的他颇为踌躇满志,因为师父告诉他,此番下山将赋予他再开新宇的重任,不仅将建立起不下于伊尹的功勋,还将主持一件参列神祇的盛事。子牙凭借着远高于常人的道术,迅速引起了搜寻超能力的鹰犬关注,将他介绍给了纣王。子牙也一度认为师父交予的使命是让华夏大地在保持平宁状态下实现殷商的再受命,自己成为王朝的第二个伊尹。直到目睹了纣王、妲己与诸多旁门左道们铺张、堕落而又血腥的交易,方才大吃一惊,师父怎会让他扶保这样的王朝?而纣王再一次试图向他施展自己的魅力,并说服他明白自己的棋子身份,让他终于得知了神界试图推翻成汤基业的谋划。自信作为高徒的他,第一次知道了师父居然不告诉他计划执行的基本操作。朝歌这段经历,让他对神有了下山以来的第一次怀疑,但他依然用“师父是天机不可泄露,考验我的参悟和修为”来打消自己的信仰危机。纣王阅人无数,心机深沉,算准了绝大多数人的需求,却失算了姜子牙的崇高,他有自己的信仰,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哪怕没有师父的安排,下山要干一番事业的他,也必然只会去寻找那个“同天下之力”的人。
明确了真实使命、也问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姜子牙拒绝了为仙妖们修建鹿台的任命,潜水逃出了朝歌,来到渭水河畔,终于等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会面。姬昌在未知其真实身份时便能礼贤下士,给姜子牙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若干年后他再回想起当年的相遇会唏嘘的,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几十年来第一个对他推心置腹并且志同道合的人,而这个人已经走了)。再经过深谈,姜子牙发现姬昌作为罕见的拥有与天沟通管道的现世人,却依然笃信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样的人世价值观,愿为此放弃谋求超能力的人。面对没有多少超能力支持的情况下,姬昌也始终安之若素,履行好自己作为一位君王的职责,而没有像纣王那般成为超自然力量的奴隶。这让姬昌最终相信师父安排的选择是正确的,遂以八十高龄而从文王驱驰。孰不料随着两人关系的深入,姬昌告诉了姜子牙自己在羑里与神对话的秘密,以及自己的困惑,让子牙惊诧于神明对人间索取的胃口,引发了第二次信仰危机。此时他也不得不开始怀疑神与天命的绑定了。
因为是梗概,所以对文王和姜子牙的关系不再做进一步的描绘,但我认为在此方面一定不能过于简化,他们是上古时代的鱼水君臣,一见如故。但与刘备诸葛亮相比,又多了些老人之间俗称的“老小老小”的淳朴天真(甚至我说句托大的话,拍姬昌和姜子牙的日常,要能拍得让那些出生自和睦姻亲家庭的观众,看着看着都想起自己的爷爷和外公)。姜子牙是个通博之人,与文王就天人互动、战略构造、战阵布置、国家治理乃至修身养寿、射御书数乃至种菜养鱼都想必会有一番你来我往、取长补短,更何况不少资料都显示,两人结成了儿女亲家,姜子牙女儿邑姜嫁给了姬发。甚至有可能文王在世之时,邑姜便让他抱上了姬发的继承人,也就是未来周公辅佐的周成王姬诵,家长里短间更平添其乐融融。在我的设定里,姜子牙是姬昌晚年的慰藉,他出现本身便让姬昌一次次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与爷爷温暖的怀抱,他的才华以及通天本领让姬昌感受到自己目标前所未有地接近,他用一句“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开导了身处壮志难酬之中的文王,让他想到了人蹲一蹲可能反而会跳得更高。邑姜与姬发的结合,又让两人从挚友成为了亲人,白首共享天伦之乐,文王在垂暮之年,与姜尚并肩垂钓时,最爱重温他那句“情同而亲合,亲合而事生之”,这种有所扶持而不是独自肩扛的感觉,在姬昌成年以后还是第一次。而姜子牙也在下山后终于又体验到修道所体验不到的辛苦并快乐着。这段是一处大关节,当姜子牙与姬昌成为战友加亲人,并发自内心认同姬昌的理念后,才会加强他后面折冲周旋时的决心与信心,直到牧野之战以九十高龄带头冲锋。
这里有一个bug,就是姜子牙如果像原著里几十年不下山,怎么解释邑姜的存在。而且邑姜年龄也不能太大。我的设想是让姜子牙有个发妻,并由师父安排慈航道人送了几个子女,特别强调这闺女异日将胜过百子,这也使得姜尚早期对师父更为感激,发妻去世后子女们被平时经常接济他们的宋异人收养,子牙出逃商都后他们辗转流离各地,其中邑姜被雷震子带回西岐(当然关于邑姜的故事,《翦商》里还有个让人确实要点点头的推理,因为不涉主线,这里不再展开,留作悬念。只想说若真是如此,武王对哥哥也是情深义重,这又回到兄弟关系当中了)。马氏也保留,依然还是下山后宋异人为他张罗的续弦,理由变得更理直气壮了“贤弟你要出门干大事,没个婆姨看家,这些娃儿怎么办?”但后面对姜子牙百无一能的情节全部删除(可以考虑结合部分史料改编,辗转干成了朝歌祭祀时候的大屠夫,庖丁解牛时候既有神术又有高论,一下子就把鹰犬们搞服了带给大王)。和马氏闹掰纯粹便是后来丢官后离异,其中也不乏姜尚原配子女众多带给马老太的养家压力,再看到丈夫丢官瞬间心态崩了。之所以保留马氏,是因为后面写到封神榜,借她玩一黑色幽默。
回到正题,姜子牙陪着文王做了后者这辈子最后一轮的征讨,在几年中分别拔掉了黎崇等国,虽然还未踏入商土,但已占据了地形的优势。“既伐于崇,作邑于丰”、“筑城伊淢,作丰伊匹”,此时的周室蒸蒸日上,但文王的身体却是江河日下。在弥留时刻,子牙陪同姬发聆听《保训》,这位明明精通卜筮,可以与天上神祇交流的人王,在临终的遗言中只提修身治国之道,最后他和姬发姬旦他们如同寻常人家父子一样依依惜别,交代完国事的文王给他们的都是再日常却又是最暖心的叮嘱,再次给姜子牙的心头笼罩上一丝别样的滋味。
不久,伴随着西岐东出战略的制定,子牙蒙召再次踏入昆仑,师父告诉他,让他主持的参列神祇的盛事便是揭榜封神,然而子牙也发现,原来“参列”属于别人,自己的主持便是报幕。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封着我看着,啊不对,得念着。他瞬间明白了师父为啥跳过这么多高级别师兄,把任务给到自己。自己终究是凡人,上昆仑只是半道出家,能力出众、领悟剔透,反倒会成为神明们的障碍。况且能入封神榜的,全要肉体毁灭,分配到的也多是低级别神位,真正的神祇肥缺注定与自己这样的凡人无缘。看着师父捎来的补偿性质的打神鞭与监管诸神之责,与“只要你姜太公在,一切便可百无禁忌”的安慰奖,回想起纣王在朝歌与仙妖们的交易,回想起文王生前对神祇的困惑与对自己的知遇,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形——我一定要为知己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但我也一定不能违背知己的原则和心愿。所以我们要和神合作,但要用人的智慧,让合作不悖于真正的天道。
面对神祇以纣王为案例向周人索取高昂报酬、否则不助灭商的条件,姜子牙的计划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魔法打败魔法。他向包括师父在内的阐教神明们展现这样一幅画面:截教连同其他旁门左道乃至妖怪们,如何已在殷商壮大。纣王对超能力是“唯才是举”、“英雄不问出处”,形势严峻啊师叔祖们!且因为走了逆袭路线,只有立下功勋的才会有陪祭上帝的资格,虽然整体花费巨大,但主要花在现实享受而非祭祀(所以年终奖给得高高的,股权给得抠抠的,然后人均创收增幅还超过了年终奖),人(×)妖均占有与祭祀地位都远不能与宗教改革前的神明们媲美,殷商在旁门左道加持下对外节节胜利,财政越来越负担得起,而神在殷商祭祀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此外,除却祭祀以外的现实福利正在让旁门左道迅速膨胀,商王朝已不可能重回宗教改革以前的祭祀,列位师祖师叔若再不支持周室,必将无得血食。而周人面对东边大邑商膨胀的超能力军团,压力也越来越大,要哪天这群妖道们踏入周原,必然一切归零。咱冷猪肉都快要没了,还要啥独轮车?更何谈修仙台?!如今的祭祀标准虽然远低于以往的大邑商,但随着周室的扩张,未来还有信心打出比商更大的疆土,不信你们查查泰伯仲雍都开疆开到哪里去了?所以跟着大周,越干越有,大家的蛋糕都将越来越大。至于像大邑商列祖列宗那样去搞制度化人殉,没门,严重有违天道。要搞这么个玩意儿,那我以周代商的先进性何在?最多克商后把首犯们作最后献祭。各位师祖师叔们都是聪明神,大家想想但凡人命留下,足以为人间创造更多财富,也可以转为祭祀用品,何必杀鸡取卵?人命只是个形式,财富才是实质,实质重于形式对不?而且废除人殉足以加强百姓对各位大神的亲和,亲和越高、香火越多、冷猪肉换上好玄牡还保证越堆越厚,更何况我们还有太牢组合套餐。以上就是弟子姜尚肺腑之言,何去何从,请各位师祖师叔们决定。
就这样,姜子牙成功地在大幅削减祭祀标准的情况下,依然让神明们参与进以周代商的运动中……师尚父这一通操作也让正在紧跟父王后尘,拿着龟壳茅草卜筮的姬旦大为瞠目。子牙姬旦两代通透人都在心里琢磨着文王生前的那些话,姬昌当年疑惑的神与人更近,还是与天更近,如今俨然有了答案。如何在克商后能够直接对接天意,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是需要端正认识的长远问题。当然神明们也不是真吃素的,他们的计划是在西岐大军征讨遭遇困难时再提高价码。困难越多,价码越高。所以对面布阵时候,这边天上的神明有没有参与?情节肯定不会明着写,可大家猜猜呢?
在西岐又一次对大邑商开出的人殉与朝供要求拒绝之后,纣王终于发现这户当年为了认怂连亲儿子都吃的“小邦周”,现在胆儿有多肥。于是闻太师的征讨大军兵临西岐。姜子牙曾靠着一招“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让周原大地多准备了几年,如今摊牌,无非是整军应战。一方是百战九死精锐,一方是厉兵秣马多年,两位在各自阵营位极人臣的道友相见,顾不得唏嘘,先要抢占道德制高点动摇对方军心,于是乎彼此在阵前开始纵论天命与道统。在我的构思里,原著正反方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将独独浓缩在这一场戏中。在闻太师眼中,自然是道统一旦确定,必须万世不移。生其土、为其民、受其庇护,忠心也自当万世不移,此合乎道也。更何况如今我大邑商,带甲百万、良将千员(一堆仙与妖还有神卧底),量尔等腐草之荧光怎比得上天空之皓月……但闻太师肯定比王司徒想得多得多。他向姜尚继续尖锐发问:改朝换代难道不要打仗?每打一仗都将是腥风血雨,你们还号称要从关中打到殷都与朝歌,沿途多少锦绣河山?多少三皇五帝夏禹成汤的心血?化社稷为丘墟是为不忠,陷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义。更何况老夫我东征西讨这么多年,最了解整个国家的外部形势,如今国家虽然屡战屡胜,但周边蛮夷依然在修复元气虎视眈眈,正待自己大举犁庭扫穴之时,孰料西岐已然不稳。此时不能迅速安内,迁延日久国力损耗,无异于开门揖盗。因而周族反商在当前形势下也是既行不通也不道德的。
而子牙朗声对答:忠义面向的是道。唯有大道在前,方可谈忠义。君若自弃社稷,则为君不忠。君若毁伤万民,则为君不义。既然君不忠不义在先,又有何颜面与民侈谈忠义?君不肖,国乱民危,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如果舍大道而谈忠君,则君骄奢淫逸之祸,何止百倍于吊民伐罪掀起的板荡?且看朝歌城下人殉的排队,姜尚我可是亲眼所见,要堆起来都是十几个鹿台那么高。百姓若是无衣无褐,一岁尚难支持,又何谈基业的千秋万代、长治久安?更何况在尔商这儿,已经不是光冻馁之患,而是老弱病残孕都会因旁门左道,随时有血光之灾。天命更不是单属一家一户的一成不变,唯有遵奉大道者方能永葆天命。而当今子受,残暴不仁、挥霍无度、宠奸任佞、穷兵黩武,百姓已经足够辛劳,只求一时小休、小息、小愒、小安亦不能得,早已违反天道。至于外患,有道是中国既安,四夷自服。而桀纣之君不除,天道无法伸张,又何谈长治久安?子牙转身一指身后早已在文王时归顺的各部首领,质问闻太师,且看这庸蜀羌髳徽卢彭濮,与我皆异邦同心。大邑商为何屡战屡胜反倒外患愈来愈多,我小邦周数年方有一举却是四方倾心万姓归化?
闻仲闻听至此,看看旁边的周武王,于是直接拿出早已准备的终极问题开大招:如果周室无道,是不是也可以被取代?姜子牙没有多加思索,脱口而出:桀无道,天下伐之,遂有成汤。受无道,天下伐之,遂有周文武。周若无道,同样会有天下伐之的一天。禹、汤、文王都受命于天,恰恰说明天命只属于有德之人。但我小邦周深知天道有常、天命难得,必将作入保训,世代无坠,谨守天道、保泰持盈。不效尔大邑商已然天怒人怨却还冥顽不灵!姜子牙的嘴炮输出引得全军欢呼阵阵,尤其是周商双方的庶民子弟们都已听得是热泪盈眶,只是商军这边得努力绷住别哽出来,旁门左道的千里眼顺风耳不是闹着玩的。听着子牙的话,一旁的姬昌姬发回想起父亲当年的遗训,各自也都若有所思,姬旦拍了拍兄长的肩膀,投去坚定的目光,而姬发则是拍了拍弟弟伸来的手背,报以同样坚定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伴随着彼此声若洪钟的嘴炮,双方的攻伐正式展开。所有剧情的逻辑铺垫均在这里完成,下面便是各路神仙斗法斗阵与凡人斗智斗勇,也是吸人眼球的爽爆点高发地。本文只想涉及故事的逻辑梗概,也就先在此打住。
(四)总结
以上正是我推翻原著设定,也弃用剧中不知何朝出典的弑父与PUA后,结合自己业余时间收集的史料与考古发现,基于讲好中国故事这个基础,对“封神”所作的逻辑重构。后面发生的故事将是剧情的爆点,但所有角色的行为逻辑都已框定在上文三节的框架之下,最后写几点我对于重构的心得总结:
1、封神的背景既然发生在商周,那要讲中国故事,就一定不能放过商周更替之时中国文化的一个重大变化,神正在慢慢虚化为天,而天与人的互动,是天道与人德的互动,形成所谓的天人感应。基于现有史料结合推理,在殷商末期,统治者仍然在幻想自己依靠祭祀维持自己的天命,而周人正在一步步重构天人关系,让人的德行成为天道的反映,进而形成了仁、礼、德等一系列价值观,来应合于道。这是中华文明发展中一次里程碑的进步,也是封神不应脱离的逻辑基础。更何况在封神榜的设定里,也是神位的最后一次大扩编,正暗合着天人互动关系进入新的阶段。所以放过这层时代背景,是不合适的。
2、基于此,必须要破除掉原著中神对天意的垄断,将天道作为一种形而上的价值标准,神、仙、人、妖同为天道运作下的万物生灵,只是神、仙、妖相较于人各有法术。他们内部所不同的是,神早早占据了仙和妖所没有的编制,仙则需要经历相应的修道,又是妖所不具备的。在这样的设定里,神、仙、妖的区别可以被弱化,也如人的社会一般。神一样可以作恶,只是会面临编制丢失的危险,于是他们便会寻找自己的白手套,这恰恰和古代神魔小说的设定不谋而合。仙不仅有着修行,还有着高大上的组织彼此互动,区分仙妖的不仅是修炼,还有组织认证贴牌。妖的上升渠道就非常少,除了加强自己的修炼,从法术里寻求合乎自然之理的方法论,还有就是能取得神仙组织的贴牌认证,否则法术再强,只能自己混迹于群妖底层团伙,不为神仙所承认。这样,神、仙、妖的交往模式本质上与人相差无几。当然,这只是本质上,上文写的都是梗概,所以都比较露骨,书写拍摄时可以加入花花草草掩盖,让神仙们都仙风道骨一些,让妖怪也不那么脸谱化,让读者观众感受到体悟的乐趣。这方面要感谢《西游记》,已经在450年前就给咱蹚出路子来了。
3、也正因为神、仙、妖这样的彼此特点,人虽然法术欠缺于前者,但能通过把握他们的需求和弱点,进行控制与牵制。所以纣王的外挂设定也呼之欲出,像他这样的聪明人自然可以利用这里面的区别,去对他们分而治之,并且纣王拥有着正规的、存续了600年乃至前朝更为久远的祭祀神坛,可以轻轻松松就赋予仙妖以神的编制(在这种设定下,纣王相当于先于姜子牙封神了2333。当然,纣王给的名额非常吝啬,他像养鹰一般,“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飏去”)。这样的纣王无疑将非常可怕,相当于逆练打通了天地人以供驱使。
4、群神反商的表面原因是纣王罢绝了对外神的祭祀,且强化了自己祖先作为上帝的认证,骑到了群神头上。但可以埋伏一条暗线,以暗示的方式让读者/观众去领悟,那就是作为人君居然能够通过祭坛操纵编制,而且祭坛还是动辄几百年上千年前被伏羲昊天太一他们认证过的老字号!甚至有些神明自己的编制都是在这些祭坛上拿到的!对于神明们来说,这个bug实在太大,必须要在革除成汤基业时一并铲除。于是众神提前约定,来一次总扩编,从此以后编制关门,并且新入的神必须建立在肉身毁灭的基础上,主要领受的还是低级神位,不会侵占他们的实际权力(再次重申,大纲写得很露骨,真写下来是要加花花草草的,譬如“恐伊等修为未至,不识天道玄妙,宜使伊等先守卑处下,参悟后进之法”,太上老君说过啊,江海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别看位置低,这也是在教你们悟道。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总是为你们好)。在一通琼玉做的算盘打得乒乓响下,封神榜就此隆重出炉。当然,这张榜上的神位是固定的,但是上榜人的名字与神位会根据后续战场表现动态调整,只有到最后一仗打完才会固定下来(所以我设想后文可以加一段情节,就是元始天尊最后发现神位还有空缺,才有了飞廉恶来尤其是马老太都能上榜,理由当然冠冕堂皇,没有他们就没法推动封神榜实现……原谅我,看惯了《西游记》总会有点过剩的创作欲2333)。
5、如3所说,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去牵制乃至控制法术修行远高于人的神、仙、妖,由此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操作方式。纣王与文王最后都意识到了神意不代表天命,天命是自己干出来的。但纣王是利用超自然力量来为自己延续天命。而文王则是先领悟天道,再发展自己的统一战线去争取天命。遗憾的是,文王终其一生,始终没有解决好一个问题——如何将自己的道转化为术,去获得众神的支持,所以只能趁纣王打盹疏忽之时,先翦除外围邦国,却依然对挑战已经充满超能力的朝歌充满着忌惮。这个问题在经历了几次信仰大调整的姜子牙这里得到最终完成,他恰恰是利用了神本质上存留的人性,以博弈论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巅峰谈判,在周人馈赠远不如预期的情况下,说服群神按原计划向朝歌方面出手。这是我设计的非常重头的情节,它既意味着姜子牙本人的“成道”,即能将道与术统一运用自如(文王那里只是“得道”)。也预示着西岐阵营终于掌握了自己的方法论,配上文王的思想,在世界观与方法论上对商都形成了降维打击,路线一旦确立,后面就剩下斗法与伐谋了。同时通过展现神明们去不掉的“人性”,剥离了“天”与“神”。
6、上文讲述的是人与神仙妖们的互动逻辑,而闻仲与姜子牙的阵前嘴炮,则又回到了人与人的互动逻辑,对忠义概念进行了最后总结。在忠与义之上有着更为崇高的天道,合乎天道的忠义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君臣民之间所谈的忠义应该是彼此的,臣民没有对君主单方面的忠义,君主本人也有自己应该遵守的忠义,否则便是违反天道,臣民有权利对无道之君进行讨伐,这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
7、至此,三界统一遵循于天道的运行法则构建完毕。后文所有情节都将在这个逻辑中进行,限于个人修为与个人时间限制,不再做更详细的展开。单说结局,我认为一定不能结束在子牙封神,而应放在周公东征胜利、洛邑告成。这意味着人间秩序的重新确立(所以姬旦同学将是我设想的封神传说后期的VIP),内涵不仅只限于改朝换代,也不只限于周礼成型开始规范人间,也是对子牙封神的最终总结。经过以文王、子牙为代表的凡人们持续探索,终于发现了以往天神绑定体系的重大bug,神垄断了与天交往的管道,并以祭祀的形式对人间予取予求。在克商进程中,周人们逐渐发现了天、神并非一体,神与人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巨大差异,武王与周公都开始独立寻求天道。并且随着封神这个神明们最后一次总扩编的结束,人向神的上升通道被关闭。姜子牙在封神完毕后的交旨中,再次施展博弈,以祭祀稳定性为条件,以师父当年亲口许诺的“监管诸神,百无禁忌”为令牌,以人的身份参与到了新天条的设计,以制度形式杜绝了神再向之前那样,稍有不满便直接下场操纵王朝更迭的可能性。作为交换,以封神榜为止,人君放弃了通过祭坛随意封神的权利。神与人就此隔开了距离,人与天的中介被大幅削弱,人对天道的解读变得更为直接,传统的巫蛊卜筮开始一点点走入旁门左道直到走入历史。在这样的背景下,周公举行了在洛邑的告捷,标志着天道人世新阶段的开始。
8、因为只涉及到整体框架逻辑的搭建,所以《封神》的几位大IP哪吒、杨戬、雷震子都没有出场,有点遗憾。这里只单说一下殷郊殷洪,在《封神演义》之前的《武王伐纣平话》中,商太子殷交也是牵动剧情的重要人物,我认为他们的故事应该是上述框架搭建完后最重要的文戏情节,中国人精神穹宇里讲究天人合一、家国情怀,他们无疑是最能表现天人家国互动的角色。如果说前文姜子牙总结的是建立在国家宏观叙事下的“忠义”,那么他们的故事无疑反映了建立在家庭微观视野上的“忠孝”,而偏偏纣王是他们货真价实的“君父”,何以为忠、何以为孝的问题,在他们身上将表现得更为刻骨铭心。无奈原著写得实在惨不忍睹,90版做了差异化处理又给殷洪来了段爱情戏emmm,电影宁愿大篇幅塑造质子营肌肉猛男(尤其还给殷郊捆绑特写),也要把兄弟俩砍去一个,当然营造卖点咱也理解,毕竟票房不好卖。但后续如有新人致力于改编,我还是希望两兄弟能共同出现,并且形成一对先天亲密却在后天环境里愈行愈远的兄弟。在纣王明确开出册立太子许诺后,他们做出了不同抉择,乃至有现场辩论。这不仅从中体现对忠孝的不同理解、对长远大道与眼前利益的取舍,也能和我上文重构的姬发姬旦兄弟那种先天亲密,后天浴血奋战中更为亲密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插播一句:我是很希望在需要调剂气氛时候,能按着上文第二节的思路,去拍一些“文王家的日常”的。
9、出于向《封神演义》前著《武王伐纣平话》致敬的考虑,我更希望哥哥殷郊是留在周营的那个,并让他在大决战牧野之战中扮演一个关键角色(作为长子去拒绝纣王封太子的价码,也会让这个人物的形象更为高大)。《平话》里他是经历了最后征战并用大斧手刃亲父,即使纣王再十恶不赦,恐怕大多数人也无法接受这个剧情(所以《封神》这片敢在杀爹认爹的问题上这么来回折腾也确实够勇)。在我的构思里,我希望让截教信徒们在朝歌多待一会儿,残存的都能待到牧野之战时,毕竟朝歌还有个鹿台和祭坛实在舍不得,他们布置了一个凶险的阵眼,只有殷郊顶上那都能阻拦女娲的红光,配上三头六臂,有机会冲破。即使前路凶险无比,殷郊慨然受命发起冲锋,但是很遗憾,殷郊的红光来自于大邑商历代先君的加持,如今自然不会管用。姜子牙其实对此早有准备,毕竟殷郊头上的红光自打拒绝成为商太子后就没出现了。所以姜子牙已经在战前叩请师父为红光加持,并格外强调此乃最后一战的关键,元始天尊也满口答应。只是直到甲子日开战当天,殷郊已经带兵冲锋之时,师父才通过南极仙翁来带话:此红光乃二十九位商朝先君在祭坛上的加持,如果无法提高足够的供奉祭祀,恐难以成事。就这样,殷郊成为了周军最后的牺牲,也兑现了自己当初顺天扶周、取大弃小的诺言,在最后时刻他想到的还是自己的母亲,想着自己一缕幽魂能否长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殷郊阵亡,自下昆仑山以来看够了天上地下尔虞我诈、利益勾兑(几乎每逢一阵要请神道们出大力,都要涉及利益交换)的姜子牙再也无力克制心中的悲愤,大喝一声以九十高龄亲自率领战车方阵发动了冲锋。冲吧!大不了老朽我上榜不念榜了!况且这榜不要也无妨,天道悠悠,我还真不信据正道而临有罪反倒是错的!武王唯恐尚父有失也随即全军突击,周军的冲锋计划已然和战前设计的“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出现重大偏差。当然得益于姜子牙常年的艰苦训练,即使突击节奏骤然加快,阵法依然是乱中有序的。结果正在此时,神奇的牧野倒戈开始,已经受够了予取予求的商军也调转了矛头,再精妙的阵眼也阻挡不住无兵可用的窘迫。恰在此时,通天教主精准卡点来到(是不是元始天尊怕事情闹到无法收拾,亲自去请的,大家可以猜猜),表示截教同属仙门,也当共遵天道,徒儿们莫再不懂事了,高姿态还讨得便宜带走全部信众,走前顺便贴心地反手除掉了并肩奋战十几年的群妖们,表示我们潜伏商营这么多年捣毁成汤基业以应天道,就等师父发出最后的号令了,如今暴君必溃、群妖伏法,人间又是一朗朗乾坤。至此商营一泻千里。而人们的肉眼只看到了姜子牙手驾战车驰骋在破晓的战场之上,卷起滚滚烟尘,后方是武王亲率的大军本队,壮观中带着飘逸,于是在《诗经》中留下了:“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在我的构思里,冲破牧野阵眼的,一定还是人。
这就是我前文说的模拟一段“神话如何越拍越地气”。好的神话,不是让人一眼看觉得假,恰恰相反,真的是让人觉得越看越像真。所以神话可能脱离逻辑、社会与历史吗?可能脱离人的世界吗?试想,如果这是一段电影镜头,在武王大军黎明前集合的时候,姜子牙指着天对武王说:“看,岁星中天!”这时候字幕打出“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何尊铭文”;迎着朝阳、滚起烟尘的战车与步军汇入到倒戈的阵营,一齐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此时一句句打出字幕“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到最后停一下,再打出“——《诗经·大雅·大明》”,我相信大家会感受到一种看神话也能身临其境的逼真与亲切。

10、综上,是我通过对于天、道、人、神、仙、妖、忠、义、孝、礼等等概念的思索,而设想的迭代版封神。在进行这份推演时屡屡感觉到了脑细胞不够用,前面这么多年想了那么多也只是分段零敲碎打,整合起来时才能亲身体会到了命题的宏大,以及上古久远带来的陌生。面对如此繁芜冗杂的信息,在此必须由衷感谢被我吐槽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许仲琳先生,虽然他的原著实在不敢恭维,但他确实是收拢了他那个时代的封神传说,保存了海量的神仙志怪,也隐藏了中国文化根子里的长久争论,这些都为我们重构封神奠定了基础。这是值得感激并尊敬的。而在这种接续的整理中,我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一团火,那就是我们中国人对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顶礼与向往,我们会把心中最炽热最温暖的火苗献给那些曾照亮我们前行的人们,无论时间的迁延与场景的变换,沧海桑田时有,丰碑魏巍不改。而这些丰碑的每一座,必然都离不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八个字,这就是植根于我们深处的民族精神。这时候再看《易经》,看着开篇乾卦、坤卦的描述,这八个字也成为了与天地的映射,我不禁会静静体验,古人究天人之际最后凝练出这几个字时,有着怎样的颤动。这是封神这个故事足以到达的高度,前人没有把它送到,我们今人可以接力啊!我相信,只要我们能世世代代坚守这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我中华必将长长久久,于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四、写在最后的话
封神是一个很让我着迷却又让我抓耳挠腮的题材,原著看得很累,但是一说起这个题材就会激动。我对中华文明的探源有着浓厚的兴趣,早在夏商周年表断代时候就开始搜集材料,自从有了互联网,更是方便许多。我硕士甚至选修《尚书》,就是带着封神的兴趣希望再有专门的时间去揣摩一下那个年代。我后来每年最多不超过一个季度,就会看看李学勤先生又说了什么,看看清华简有没有什么新闻,也会去查查蓝天野老师的近况,惊讶于他姜子牙一般的生命力。这种习惯简直成了业余时光的一种寄托,总觉得有他们在,就有了回看那个年代的桥梁(写到这里总有些唏嘘,这时候是最希望能有天堂有神界,他们在那里一切安好)。
我知道武王伐纣是整个断代的核心,更是自古以来的一代代学人们为中国历史划定的里程碑。我也为利簋和伶州鸠描述的那日天象而觉得新奇,脑补出一系列壮美的画面,这里我想分享一段《牧誓》的诵读,大家可以想象伴随着宣誓铿锵,星空被史官记录,方阵被子牙调度,所有人——包括商军一起,在月落星稀中完成最后的融汇,向着朝阳奔去。那一天应该是大家的节日。
这段历史是那么重要,这段历史又那么遥远,我们至今无法还原出它精确的日期,却已然是中华文明的坐标。这一天,连着周公最终建成洛邑、大功告捷的时刻,成为了华夏文化穿过三皇五帝的孕育期,走过夏禹商汤的婴幼期,正以一个少年的姿态蓬勃向我们奔跑而来,那是我们文化在无限可能的白纸上开始绘制构图的浪漫时光。
也正是这份遥远而又浪漫,让我们最为知名的神话题材之一选定在了这个时代。虽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如另一个神话题材那般璀璨,但经过我们后人的整理,我始终坚信,只要我们能把握好那段岁月的脉动,我们一定能给这个神话注入新的活力,让封神也和西游一样,成为我们引以为傲两大神话主题,更有更为飘逸的山海传经。啊!我们中华的神话也和我们的上苍一样,日月交互辉映、星云此起彼伏。
影视作为最直观的载体,不可能也不应该缺席这样的进程。我希望未来能看到更多的优秀作品,真正深入到我们的文化内核来诠释好我们的神话,打通这天地人的运行法则,让传统的更加辉煌,让辉煌带给今人以启迪,激发起我们更多的兴趣去审视、扬弃、呵护我们的传统文化,让我们用中国人的自信持续探索天与地的法则,持续去珍惜山与水的浇灌,去打通古与今的融和,让我们的文化在我们手上一代代地长盛不衰。
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但我也相信,为了这一天我们还要沉下去钻研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