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免入04(终章)

城墙上的战士,已经不分楚越国籍了,守城的越人,和侥幸逃进城的楚人,站在了同一座城墙上,在“夜魇”面前,他们同样都是人。
战鼓发出震天的怒吼,但它的功效已经与指挥无关了,在墨子设计的城守体系中,它扮演着最关键的角色:“声饵”。
“夜魇”们循着鼓声的引诱而群集堆附,在每一架战鼓对应的城墙根下,都聚着一小群密集的“夜魇”,而那道临时用来封锁门洞、最容易被攻破的“连殳”,反而因为相对安静而无“尸”问津。
但在连殳背后,一项关系到最终生死的工程正在加紧施行,士兵和平民聚在这片平地上,各挥锄铲、奋力挖掘那方巨大的陷坑,这是为“夜魇”们预备的坟墓。
囹圄之内,墨子刚刚为大弟子完成了“备夜魇”的解惑。禽滑厘庄重无比地行了一个大礼:“朝闻道,夕死可,弟子无憾矣,请死。”
墨子执住了他的右腕:“禽滑厘……你是我最好的亲传弟子啊!”
一声咣然的沉钟,从城内传来,将肃杀悲凉之感映衬得更加切骨。
但墨子却猛地抬起头来:“何处鸣钟?”
一名士兵答道:“城社行祭事,众民欲宰牛衅钟,以告于天,求庇生灵脱于夜魇之口!(城社里在祭祀,百姓们想宰牛并把血涂到洪钟上,作为向上天祈祷的仪式,乞求上天庇佑生灵脱离‘夜魇’之口。)”
“谬矣!城将倾!”墨子愤怒地站起身来。
禽滑厘果决地说道:“请子墨子行,弟子自断之!”
“夜魇”们像牵丝傀儡一样,被声音吸引着附在城墙根下,做徒劳的抓挠,当城墙上的人以修矛扎穿它们的头顶时,它们那呆滞的表现甚至可以用顺从来形容。
“咣,咣,咣!”肃穆的钟声,携着颤音响彻城墙内外。不少士兵都不禁回过身来,遥祝着城内的衅钟大祭,“夜魇”们也整齐划一地侧过头,面向这新出现的洪钟之声,在那一刻,它们真像一群虔诚平静的信徒。
而下一刻,它们便进入了最狂暴的状态,任凭城墙上的战鼓怎样奋击,它们都不再受引诱了,因为洪钟之声和浓烈无比的牛血腥气,压过一切噪音杂味、成为了最主要的目标!它们疯狂地沿着城墙移动,最终聚到了大门破败的城门洞,找到了靠近钟声的缺口。
“夜……夜魇!”正在挖掘陷阱的兵民们发一声喊,丢下工具作鸟兽散。巨阱根本还没有完工,大批士兵和农民仍在阱底作业,他们争抢着攀住那些垂在阱壁上的绳索,向地面上爬去。而尸群则相互拥挤着堆成小丘,翻过了那道低矮的木制“连殳”,越来越多的“夜魇”坠进陷坑,瘸拐着向来不及逃出的人们咬去。
墨子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一幕,他布置的城防大局几乎就要成功,却在最后一刻破灭了。他只能焦急地催促道:“取火!取火!”那半完工的陷坑,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往坑内点火。但慌乱之中,又怎能在短时间内聚齐足够的火种?而疯狂涌坠的群尸,却在坑底迅速垫高,离地面越来越近。
“子墨子!子墨子!”一名墨家弟子惊惶地跑了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只是一味地用手指着背后。
墨子回过头来,发现阵列于后的,竟是那些现原本被关在囹圄中的死士,他们是昨夜出城袭击楚营、却被尸群迎头痛咬的敢死队,这群逃回城内的死士各自带伤,已经濒临尸变。
“谁放他们出来的?”墨子怒问道,这无异于在城内又添了一处厝火积薪之患,使他腹背受敌。
在沉默的死士之中,禽滑厘大步上前:“弟子死罪,私放染夜魇之死士,但愿为子墨子分忧耳!”
“汝等欲分何忧?”墨子问道。
“夜魇不啮我等伤患之人。兼相爱者,众民互保而得生;别相恶者,各人离间而化鬼,信然也!(‘夜魇’不会咬我们这些已经被感染的人。信奉兼爱,民众就相互保护而得以生还;各自相恶,各人就会疏离间隔而变成尸鬼,这个道理确实很对啊!)”禽滑厘取出一副马嚼子,这本是卡在马匹口中、借以驾驭的铁链,他却认真地将其勒在了自己嘴里。
背后的死士们,也以相同的动作,取出各自预备的马嚼子勒在口中。如此一来,即使他们尸变化为“夜魇”,也无法咬人了。
禽滑厘抽出青铜剑,从鼻腔中发出进攻的啸鸣,死士们组成一队无畏的战阵,向不断爬出陷坑的“夜魇”冲去,他们挥动青铜的锋刃,斩下那一颗颗堕化的头颅。死士们挥剑的身影,如同一簇簇飞溅在白练上的水墨,而伴着这决死的恶斗,却是一片沉寂,衔枚的死士无法呐喊,只能间或从鼻腔中发出闷哼,此外便只有“夜魇”的嚎鸣,回荡在被赤血青铜浸染的天地间。
“火至矣!”城墙上接力般传来一声声长喝,一只只巨镬被传递到陷坑上方的城墙,将滚油迎头倾下。
墨子一直木然呆立在平地上,看着弟子与死士同“夜魇”搏杀,将一具具走尸驱回坑内;看着滚油如飞虹般直贯而下,淋透了阱内的群尸;看着那支火把离开士兵的手,在半空中打着旋坠下,最终落在了陷坑里,引燃一片火幕……
叨叨令努力晃着脑袋,把视野从城墙上挪开,想摆脱那种时空交织的错觉,但他还是在冥冥之中感到,秦铸泸的身影,似乎仍与禽滑厘那冲向尸群的背影相合相契、不分不割。
秦铸泸滑降到了平地上,他解开滑索,在幸存平民们惊恐的注视下,独自迎着那汹涌的尸海走去。
64微冲即使对准尸群全速开火,也不过像对准海啸泼一瓢水那样微不足道。秦铸泸索性连枪都没有端,他从地上搬起了一根最长最大的木梁,打着横卡在两堆马车残骸之间,形成了一道简陋的胸墙。
“潮头”啪然撞到了胸墙上,但那道朽木搭成的“坝”是如此不堪,以至于这次撞击是如此波澜不惊,最前沿的僵尸只是在撞上横木时略为一滞,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从马车残骸两侧的间隙绕过,或是直愣愣地抵在胸墙上原地挪步,最后因失去平衡而翻过木桩、摔在秦铸泸脚边。
秦铸泸把左臂横过来、死死抵住木梁,右手则抽出那支青铜短剑,给翻过墙的僵尸造成一些聊胜于无的杀伤。很快,尸潮涌过胸墙,秦铸泸的身影也被淹没其中、沉不见影了。
“这还真是……完、完、完……完犊子啦!”叨叨令突然又恢复了那种神神叨叨的炸刺状态,他夸张地在“夜老虎”们面前舞之蹈之,并用结巴腔模仿着秦铸泸的粗放口气,“咱们抗命把、把队长逼死了!这够上军事法庭!把他捞、捞回来啊!”
“夜老虎”们被他激得上了头——当然,也可能是被他吓的——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一件天大的祸事需要补救一般,乱哄哄绑好绳索、翻墙跳下,他们飞快地把绳索解开、形成一道单薄但坚定的长城,向尸群推进。
“唔、哈!”秦铸泸出人意料地从尸群里挤出上半身来,倒像个在新年抢购潮中被挤得半死的家庭主妇,“下来这么多人干什么?买一送一吗?快救人啊!”
这一幕造成的震惊感,像重磅炸弹一样在叨叨令脑中炸开,把他炸得生死不知:他看到僵尸在秦铸泸身边拥挤、前进,却没有任何一头去咬他,它们似乎丝毫没意识到,秦铸泸也是一个可以咬的活人。尸群从他身边经过,像是经过一个逆向而行的怪异同类。
而其他“夜老虎”们则四散开去,手忙脚乱地把绳索改系到幸存平民腰上,他们现在至少了解了一点:不把那些平民救走,队长是绝不肯被“捞”回来的。
城墙上的人们,傻看着这些近似自杀的行为。直到柯列加打破沉默,他照最近的一名队员后脑勺上猛拍一记:“愣着干吗?接人哪!”
“信号旗”队员们如梦方醒,慌忙把平民们一个个拖了上来。更多滑索被接连抛下,垂在城墙外,有如一道道从地狱通向天国的天梯。
尸潮撞上了城墙,这可不像涌过一根木桩那样容易了,它们徒劳地在城墙根处相互挤压,在那些历史久远的条石上留下道道抓痕。
秦铸泸最后一个被拉回来,众人都离开三步远,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半圆形的空地,像是围着一头无常鬼。
秦铸泸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现在他已经把迷彩帽脱掉了,而此前他从没有脱下过自己的帽子。
看清前额上的痕迹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道深深的咬痕,已经发黑了,没有血液从那一小片坏死的肌肉组织中渗出,却也没有结痂愈合的迹象。秦铸泸甚至也没有进行包扎,他一直用迷彩帽掩盖着它,倒像是掩盖一枚勋章。
“这件事忘记告诉你们了,这是海拉尔事件中留下的纪念。”秦铸泸轻松地说道,“在那之后,我发现僵尸从我身边经过,却再也不肯‘惠顾’我这身臭肉;海拉尔事件彻底结束后,我在军方生化研究所的栅栏后头发了几个月的呆等死,最后却发现,我也是一个被咬之后不会尸变的人。”
阐明真相后,他分开众人的包围,看到了被救上来的幸存者们。刚刚被救上来,这些人就挨个接受了德拉菲卡的检查,并被分成了两拨,健康者站在一起,发现带有咬伤的感染者则被五花大绑,处于“信号旗”队员们的枪口警戒之下。
秦铸泸走到感染者们面前。他们个个低垂着头,面带死色。
咣然一响,震耳欲聋,他们被惊得抬起头来,只见秦铸泸将一面铁盾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恐怕是他从城堡里某一副骑士盔甲上摘来的古董。
“叨叨令,过来翻译。”秦铸泸命令道,“听着感染者们,不管你们愿意与否,这个事实已经板上钉钉了:从概率论的观点来看,我不相信你们当中会再出一个免疫尸变的幸运儿。也就是说,你们已经万劫不复了,你们再也不能回到家中,再也不能和家人朋友一起去守着漫长冬夜里温暖的炉火。如果一直等到尸变发作,那毫无疑问你们会变得与城下那群死尸别无二致,成为家人和伙伴最为致命的威胁。我知道你们对生的渴望,但很抱歉,我无法给予你们第二次生命,事实上,你们已经是死人了。”
在那些悲痛、绝望或仇恨的目光之中,秦铸泸把地上的那面盾牌捡了起来:“但我可以给你们其他的一些东西,譬如说,为家人和同伴进行最后一次奋战的机会。或许你们以为,被咬之后的自己一无是处,但事实恰恰相反,从某种角度而言,你们比健康的时候更加强大,相信你们已经看到我在尸群之中穿行自如的那一幕了吧?现在的你们同样可以做到,因为僵尸能闻到我们体内滋长的病毒,在僵尸眼中,我们已经是同类了。我们将成为最高效的‘僵尸收割机’,因为如果我们去对付僵尸,面对的将是一场没有还击的简单战斗。”
感染者们的目光中开始多少出现一点儿闪光。
秦铸泸指了指群聚在城墙另一边、正看着这边饮泣的健康平民:“那里有些什么人?有你们的家人吗?还是跟你们一同喝过酒的邻居呢?你们不久就会变成僵尸,但是在那之前,最后出一点点力吧,因为你们的这一点点贡献,他们将可以继续活下去,他们所铭记的,将是你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进行了怎样伟大的战斗,而不是可怜巴巴地默然死去。”
一名感染者站了起来,向秦铸泸走了两步,秦铸泸示意叨叨令解开绑住他的绳子,他活动了一下不断变僵变硬的双手,接过了秦铸泸手里的盾牌。
“如果害怕或太过虚弱,那你们可以选择坐在原地,不要为此愧疚,你们有权接受平静的死亡。
但如果你们选择战斗,请像他一样,接过盾牌,在嘴里咬上马嚼子。盾牌使你们在突围时可以担任最前锋的屏障,马嚼子保证你们即使尸变后也难以咬人。”
加布里尔等人已经从城堡各处收集到了更多的盾牌和马嚼子,感染者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让叨叨令解开绳索,然后领过自己的那一份装备。
城下的尸嚎令人抓狂,在这天杀的等待之中,已经先后有三名接受武装的感染者“耐不住寂寞”而发生尸变,嘴里卡着马嚼子四处乱荡,随即被旁人所解决。
柯列加感到气闷,他摘下头盔擦了擦汗,这时,他发现头盔面罩上反射着幽幽的绿光。
他闪电般转过身来,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黑暗的长夜,而在夜幕之中,升腾着他此生见过的最耀眼的绿色信号烟!
“撤离信号!是撤离信号!”柯列加的叫喊,惊醒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同伴,“列队准备出发,撤离点在尸海的另一边,咱们必须赶上‘末班车’!”
一发早已准备好的闪光弹,被加布里尔的霰弹枪射向远方,在尸海的后半段炸响。原本已经略为沉寂的尸群,在强光巨响的刺激下再次兴奋起来,趋之若鹜地转身向弹着点涌去。僵尸刚刚离开城墙根,一块块宽大厚实的木板便被抛下城头,在城墙和地面之间架起了缓坡。
“即将远征地狱的勇士们,记住我教给你们的技能,呈镇暴队形前进!”加布里尔的大盾处在阵列最前方、最中央的位置,在他的带领下,感染者们各持铁盾一字排开,向着绿烟升腾的撤离点推进。
那发闪光弹半死不活地扑腾着余火,僵尸对它失去了兴趣,并将关注焦点转移到了离开城墙庇护的那一大群活人身上。它们笨拙地转过身,迎着盾墙涌去。
密集的闷响在谷中回荡,那是几只零星的僵尸撞在盾牌上的声音,有些腐败透顶的僵尸甚至在这一撞之下,便将大脑给震碎了。成群的尸海终于逼近了,霰弹枪和特斯拉线圈架到了盾牌顶端,波波沙和64微冲的枪管,在盾牌之间的缝隙中摇曳,把最前沿的僵尸一只只、一片片击倒。避过弹雨的僵尸终于贴到了盾墙上,但盾牌后的那些感染者却让它们的朽脑疑惑,因为它们闻到的都是同类的气息。在这进退失据的当口,一支支长矛从盾墙后戳出,将它们的大脑穿透,那是健康的平民们所进行的攻击。
突围阵形缓慢但有效地前进着,踩过了沿路倒毙的僵尸,直到遇上了一群外貌特殊的僵尸。
它们与普丘米一样,顶着硕大到不成比例的头颅,头皮上隐现着大脑的回沟纹路。这些变异体采取了更加灵活的策略,它们避开镇暴队形的正面,试图绕到盾牌侧面去寻找突破口,最左侧的那名感染者很快被撞倒在地,失去盾牌庇护的两名士兵也随之丧于尸口。
加布里尔艰难地把霰弹枪口转向侧面,去射击那些智力超群的变异体,而镇暴队形已经因此出现分崩瓦解之势,组成它的,毕竟是一些只经过短暂训练的平民而已。
“放慢脚步!保持阵形!”柯列加徒劳地试图稳固阵脚,但队伍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散越乱。他束手无策地越过盾墙,“墙”那边无尽涌来的僵尸令他绝望。
那是什么?柯列加眨了一下眼睛,他似乎看到一些杂影在半空中飞散。
身边的人开始惊叫起来,这就说明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发现了异样,柯列加掀开面罩,这回他看清了那些高速切割着的金属闪光。
是恐怖机器人!
它们才是真正的僵尸收割机,这些无人操纵、形似四足蜘蛛的智能机器人,完全无视僵尸对它们造成的任何伤害。它们奔腾在尸海之间,好像联合收割机碾过了广阔的麦田,被铁螯切碎的残肢断臂在半空中飞散,好在因为那种神奇的心理保护机制,飞溅的血液在柯列加眼中都变成了黑色,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恶心归恶心,柯列加可从没发现,那些狰狞的恐怖机器人竟也会如此亲切,他激动地喊道:“是铁蜘蛛!我们有救了!乌拉!第四集团军万岁!”
但“惊喜”还没完,一只恐怖机器人没有收割尸群,而是飞快地跳到加布里尔的盾牌上,打着旋翻进了阵列中,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别怕!别怕!”秦铸泸分开众人,来到那只恐怖机器人面前,“先人板板的,汉字?是‘伯爵’!”
那是一台改装过的机器人,武装已经被卸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晶体板,上面不断有电子汉字流过:“安全出口”。它在原地摆动了一下机体,转身又爬到了队伍前方。
“它在引路!跟上它!”秦铸泸喊道。
叨叨令提醒:“队长,它引路的方向,跟绿烟标记的撤退点不一样啊。”
秦铸泸答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绿烟那儿是苏军第四集团军标记的撤退点,‘伯爵’准是另外开辟了自己的撤离点。这么一来,咱们有两个撤退点可供选择了。叨叨令,告诉大家,待会儿跟着机器人或着跟着绿色信号烟走都可以。”
队伍停了下来,等待那几只恐怖机器人把尸群收割殆尽。柯列加像虚脱了一样向后坐倒,总算不用操心了,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但他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听到有队员用俄语惊叫道:“小心!小心!看那几头丧尸!”
“不!不!别再出什么乱子了!”柯列加强迫自己站起来,他看到那几只大脑发达的变异体站到了队伍前方。
它们在干什么呢?它们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着不同于嚎叫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呕吐?
“糟!”猜到那个可怕的事实时,柯列加手忙脚乱地想要找把伞,但此时此地又怎么可能找得出来?他僵立原地,惊恐地看着猜想变成现实:他看到一道道黑暗的墨色从那几头变异体口中喷溅而出,在队伍上方降下了一场黑雨。
那是它们喷吐的血液。
“啊!啊!”一名士兵捂着双眼翻倒在地,剧烈地痉挛着,仅仅几秒钟后,他便化作一只嚎叫的僵尸爬了起来。
秦铸泸一枪点透了它的眉心:“不要被血溅到眼睛里!同样会感染的!”
“上帝啊,这太恶心了!那几头丑八怪究竟想干什么?”加布里尔晃着满身的血点,气急败坏地端起霰弹枪,将最后几枚霰弹倾泄到了那些变异体的大脑袋上。
突然,加布里尔感受到一种不祥的寂静,之前,他耳边一直充斥着恐怖机器人切割僵尸时产生的机械摩擦声,而现在,这些金属的音符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僵尸的嚎叫还在回荡。
透过防暴盾上的观察孔,他看到引路的那只机器人还停在原地等待人们跟上,而另外三只负责开路的铁蜘蛛也停止了动作,它们静立在原地,不约而同地把电子眼转向了这边。
秦铸泸看了看那些聚焦到这边的电子眼,又看了看每个人身上都沾着的尸血,失声喊道:“开火!”
已经晚了,三只恐怖机器人再次开动,一路冲杀着向突围者们逼近。为了适应这次救援任务,它们的攻击传感器接受了改装,以僵尸血液中的特殊气味作为攻击标靶,而现在,在它们简单的攻击逻辑判断之下,身上沾满尸血的幸存者们,已经与僵尸无异了!
三只恐怖机器人先后冲破盾墙,在队列中犁开一条条血路。
“击毁它们!快开火!”秦铸泸疯狂地把最后几匣子弹扫净,弹道追在恐怖机器人的身后嘶叫。队伍经历着灭顶之灾,即使没有被恐怖机器人直接撕碎,也有不少人被划出伤口、受到了尸血的感染。
“铁脑瓜蠢蜘蛛,去死啊!”柯列加瞄准了一只恐怖机器人,它正趴在防爆盾上,想将加布里尔撕开。
磁爆电弧终于将它击碎,柯列加上前去扶起加布里尔。加布里尔刚刚爬起来,便抬着头愣住了,脸上满是见了鬼的神色。
柯列加连忙回过头来:“那个‘伯爵’,究竟送来了多少鬼玩意!?”
他们看到一只新出现的机器人,正跳在半空中,它的外形与恐怖机器人略有相似而更加圆滑,像是一只外皮赤红的火蛙,显然也将幸存者们当成了攻击对象。
那是一台烈焰无人机,“伯爵”从拉丁联盟那边进口来的舶来品,作为一种高烈度的爆破武器使用。
烈焰无人机落地,炸起一阵火的风暴……
镇暴队形已经不存在了。
三只恐怖机器人都被打成了残骸,烈焰无人机留下的余火还在地上燃烧,而幸存者们却死伤惨重。
“老司机,老司机!”秦铸泸木然喊道,烈焰无人机的爆炸,将他震得耳鼻流血,耳鸣无休止地震颤着大脑。他看到叨叨令抓住自己的肩膀,张大了嘴在说着什么,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叨叨令背后跟着瓦亚、墨菲医生和德拉菲卡,这是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仅见的几名同伴了。唯一的安慰是,那只负责引路的机器人还忠实地等在前头,“安全出口”的字样在眼前反复闪过。
转过头来,只见原本残破的尸群又开始聚集,秦铸泸不得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顾不得别人了,我断后,你们走,你们走!”
“去死吧丑八怪!”枪膛里已经没有弹药了,加布里尔倒抡着霰弹枪、砸碎一只僵尸的脑子。
面前的这最后一头僵尸倒下后,他突然觉得世界清净了,没有更多扭曲的怪物围上来追咬他了,他看到两条出路都清晰无比地摆在面前:绿烟就在不远处闪着荧光,而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叨叨令等一小队人跟着那引路的机器人,前往“伯爵”的撤离点。
他是强悍的,他独自突出了重围!他想起了还被困在城堡里时,自己和墨菲打的小算盘。
“加布里尔,他们把电台天线都架起来了,咱们不去联系盟军指挥部吗?”
“墨菲你这傻老帽,别忘了,他们可都是苏军阵营的人,能让咱们联系盟军吗?再说,盟军主力早就撤出罗马尼亚了,还能有谁来救咱们?”
“那咱们怎么办?跟着他们逃出去,然后被俘虏吗?”
“我都盘算好了,眼下只有跟着他们才可能活命,逃出这该死的峡谷后再徐图脱身,实在不济的话,最好跟着中国人走,我听说中国人是优待俘虏的,而俄国人则可能把我们送到西伯利亚去。”
对,虽然俄国撤离点近在咫尺,但最好还是跟着中国人走。加布里尔打定主意,刚想跑向叨叨令的那支队伍,可一阵精疲力竭的叫喊,把他定住了。
加布里尔循声看了看后方,只见柯列加和他仅存的一名队员被困住了,众多僵尸不断收缩着包围圈,而他们显然没有了子弹,甚至柯列加的特斯拉线圈也耗尽能源,只能当棍抡了。
“自求多福,我一个人可救不了你们。”加布里尔转身要走,但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叨叨令那帮人离得太远,来不及叫他们来救老毛子,可俄军撤离点很快就能到,如果我去叫人来支援他们……见鬼我会被送到西伯利亚去的!”
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叨叨令那支队伍都要消失在远方了,加布里尔总算下定决心,狠狠拍了自己一下:“老毛子,我救你了,我救你了!你到时候可要保我啊!”
他迈步向冒着绿烟的俄军撤离点跑去。
“捷连卡!小心!”柯列加狠狠地将一头僵尸敲了回去,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最后一名队员捷连卡挥着空枪,与僵尸们进行着无望的拼杀。
“砰!”一声久违的枪响,柯列加清楚地看见了弹道,看见那颗子弹钻进了僵尸的脑子里。
更密集的枪声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将围在周边的僵尸纷纷击倒,柯列加抬头,看到了一群身着动员兵军装的战友,他们荷枪实弹、精神饱满,站在高地上喊道:“同志们,我们是第四集团军援兵!”
柯列加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重新睁开双眼时,柯列加看到了基洛夫飞艇那巨大的轮廓,它低悬在峡谷中段的岩架上空,一串绿色的信号烟就在几步远的空地上不断升腾,捷连卡有气无力地躺在一边,接受援兵的救护,他们终于到达撤离点了!
“同志,太感谢了,你是怎么确定我们的位置的?”柯列加接过军用水壶猛灌了一口。
援兵答道:“一个美国佬,边喊边往这边跑,发疯一样指着你们所在的方向,所以我们决定过去看看。”
“啊哈,加布里尔那个老混蛋!他在哪儿呢?”柯列加笑着站了起来。
然后他再一次僵住了。
他看到加布里尔高大的身体倒在乱石堆之间,像一尊破败的雕像。
“不……不!啊!”柯列加发疯一样冲过去,他看到了加布里尔那张带着弹孔、已经冰凉的脸,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至死没有闭上,交杂着看到撤离点的惊喜和被击毙时的惊恐。
“他是个盟军分子,你知道的,当时他又跑又叫,表现得很有威胁,飞艇上的机枪手决定对准他来一梭子。”援兵解释道。
“不!不该是这样!他是人!在僵尸面前,他跟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上一次流泪,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现在,柯列加毫无掩饰地号啕起来。
“柯列加里夫斯基同志,一切都结束了,该撤离了,这里还很危险,尸群有可能再次冲上来。”援兵劝道。
“不,没有结束!”柯列加涕泗交零,“还有人没逃出来,中国士兵,本地平民,去救他们!”
“不行,太远了,他们一定是已经……”援兵话没说完,已经被柯列加一拳揍倒,捂着鼻子在地上呻吟。
“你不去,老子去!‘信号旗’,准备出发!”柯列加擦干眼泪低吼道。
原本歪倒在地的捷连卡,挣扎着站了起来,从援兵手上抢过武器和弹药。柯列加把挨了打的那个援兵拎起来:“有特斯拉线圈的备用蓄电池吗?”
后者摇摇头,哼着被鼻血堵住的鼻腔说:“飞艇电机上有蓄电池,但功率不匹配,强行用到磁爆兵服上会过载的。”
“够用了。”柯列加将他丢开,“把飞艇上的急救血浆也给我。”
秦铸泸失神地漫步着,僵尸们三五成群地从他身边经过,却不施以攻击。没有伙伴需要他救援,没有怪物扑上来撕咬,也没有一个身上写着“安全出口”的小机器人来引路,久而久之,他怀疑自己是否也成为尸群中的一员了。
直到他看到一群僵尸,它们半跪在地上、群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正起劲地啃噬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微弱地刺激着秦铸泸,他百无聊赖地上前几步,想看看被分食的是哪个可怜人。
看到那宇航服般的白色外衣材质时,他感觉血液都凝固了,他像那群僵尸一样,半跪于地,开始抱紧脑袋做无声的抽泣。那是一套磁爆兵服,而整条峡谷里只有柯列加一个磁爆兵。
泪水洇满了整张脸,他要在自己的眼泪中淹死了。
一声咆哮,如雷霆炸响,那声音带着很明显的俄文卷舌音,但喊的每一个字都是汉语。
“金司机银司机,不如咱家的老司机啊!!!”
秦铸泸弹簧般昂起了头颈,他看到“老司机”只穿着紧身的作战服,端了一支冲锋枪向尸群扫射,横飞的子弹击中了过载的蓄电池,引发的爆炸将那群僵尸炸成无数碎片。
秦铸泸仍怔怔地跪着,柯列加和捷连卡跑上前来、将自己扶起。
“那是你的衣服……”秦铸泸指着那件磁爆兵装傻傻地说。
“别傻了,往里洒了几袋急救血浆而已,钓僵尸贼管用。我搜了半天就只找到你,其他人都没影了,跟我到撤离点去吧。”两人就这么进行着语言不通的交流。
捷连卡端枪警戒,柯列加扶着秦铸泸,向撤离点退去。
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叨叨令屈起双腿,弓着背,把脸埋进臂弯里。那只引路的机器人趴在面前,等待着他挪窝。
透过臂弯的间隙,他再次偷眼打量身边的人:德拉菲卡,墨菲医生,和最后一小群逃出生天的平民,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同伴了。他们在黑暗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或躺或坐,满脸是绝望过后的麻木。
这是一条小墓道,属于伏勒德大墓的支脉,墙壁上那些精美的浮雕在黑暗中隐现,神明们冰冷的大理石脸庞俯瞰着人们。墓穴内部,是一片幽幽的黑暗,通往未知的主墓;而外门出口,则被一堆木料胡乱堵死了,外面肆虐着疯狂的尸影。
他们在逃亡半途被尸群堵到了这里,这是他们的庇护所,恐怕也是他们的坟墓。
一阵响亮的木质破裂声,碎屑一块块砸在叨叨令的肩上,一颗丑陋狰狞的头颅伸进破洞、卡在了木架之中,对着躲在这儿的人们发出哀号恫吓。
人们都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了,他们以求助或催促的眼神看着叨叨令,希望离出口最近的他去解决这个暂时的烦恼。
叨叨令抽出匕首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颗头颅面前,与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着。透过木料间隙,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
其实他早就想好逃生的方法了,在墓穴外,在这群僵尸之间,不是还半埋着一台烈焰无人机吗?它准是在之前试图攻击队伍时,被某个士兵的冲锋枪打坏了,如今瘫痪在地上。但它内部的火药还完好无损,只要穿过尸群,触发它的引线,形成的烈焰足够将这群僵尸燃烧殆尽。
但问题是,怎么过去?
这里的人们,体力和精神都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盾牌、长矛等武器也早就丢了,而自己手中只有一支打空子弹的64微冲,和一支短短的匕首。即便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冲向那台烈焰无人机,那也于事无补,那个人连烈焰无人机的边还没摸到,就会被僵尸们抓住肢解。
卡在木料中的那颗僵尸头颅号叫了一声,把叨叨令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双眼突然冒了光,一个可怕但令人兴奋的想法闪过脑海。
他郑重地把左臂抬平到与头部等高处,然后慢慢向前推进。
那颗头颅一口就将他咬住了。
背后传来德拉菲卡的尖叫,从声音听来,她彻底崩溃了。
叨叨令不紧不慢地抬起右手,将匕首扎进了那颗头颅的太阳穴。尔后,他从那副牙齿中挣开血流不止的左臂,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张惊愕而恐惧的面庞。
叨叨令面对正揪着头发尖叫的德拉菲卡,很柔和地笑了一下:“德……德拉菲卡,不要怕,我带……带大伙回家。”
他就这么静立在原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血液从左臂一点点滴落。感觉时间足够久了之后,他实验性地把左臂从那个破洞伸了出去,闭紧了眼睛。
没有发生任何事,僵尸们对那条胳臂不屑一顾。
叨叨令有了信心,他用右手拆开了一道木板,从那狭小的缝隙中弯腰钻出。人们听到他说了一句话,他第一次流利无比地说话:“兼相爱者,众民互保而得生;别相恶者,各人离间而化鬼!”
面对着群尸,他展开了自己的双臂。几只僵尸探上头来,用腐烂的鼻子在他身上嗅了一下,随即忽略了他,继续去撞击那些障碍物。
躲在墓穴中的人已经惊呆了,透过木板间的缝隙,他们看到叨叨令的身影在外面闪了一下,然后没入尸群之中。很快,一团赤红的烈焰吞噬了一切,冲击波将封堵出口的木板也完全劈碎。
叨叨令披着满身乱舞的火焰,他看到同伴们来到洞口,一齐注视着自己。
热浪渐渐模糊了视野,他突然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孤单的身影,两千年前的禽滑厘的身影!他也站在熊熊火焰之中,“夜魇”在他背后的陷坑中燃烧,火焰在他的身上燃烧,他对着墨子所站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拱手礼。
叨叨令跪坐而下,双手端平,向着禽滑厘的幻象对行了一个大礼。
火焰烧旺了……
“是故夜魇者,无智从性之愚物也,不足畏。以策观之,则备夜魇之关节在人,人损一员,则魇增一分;救人一员,则魇弱一成;救人多且训之教之,使知列阵除魇之法,则损夜魇之益甚矣。彼消此长,遂克之。故曰,兼相爱者,众民互保而得生;别相恶者,各人离间而化鬼。
——《城守 午篇 备蛾傅 下》
(译注:因此,夜魇是一种没有智慧、只会遵从本能的愚物,不值得害怕。从兵策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就会发现,防备夜魇的关键在于人,损失一个人,夜魇就增强一点;多救一个人,夜魇就削弱一点;救了很多人,并且训导教授他们,使他们知道排成阵列、杀除夜魇的方法,那么给夜魇造成的损害就更大了。夜魇损耗而我们增强,于是就能攻克它们。因此说,信奉兼爱,民众就相互保护而得以生还;各自相恶,各人就会疏离间隔而变成尸鬼。)”
一道陡坡横亘在眼前,那台领路的机器人,趴在坡顶不动了,幸存者们竭力从身边爬过,但德拉菲卡却无力再前进了,她拖着扭伤的脚踝留滞在半山坡的乱石间,瓦亚和墨菲医生徒劳地想拖着她爬上去,她则奋力将两人推开、示意他们快逃命去。阴魂不散的尸群在下方挣扎攀援,渐渐逼近。
德拉菲卡的呼吸愈加急促,她能听出僵尸越爬越近,她能感受到,一只枯爪攀在了自己脚后两步远的岩架上!
德拉菲卡睁大了绝望的双眼,试图看到谷间浓雾之外那阴郁的天空。
她没有看到天空,只有一道橙黄色的强光从头顶划过。她的精神已经处于游离状态,无法判断发生在身边的变故,大脑迟缓地处理着视觉信息:眼前的是两名士兵,他们穿着单兵战甲,胸甲上带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八一红星军徽,以及“根除者”部队的三星老兵荣誉章,他们像两座小丘一样出现在坡顶,向着自己步步逼近,他们分立在自己身边,形成了无比强大的安定感。其中一人抬起厚重的防化靴,踩在那只已经被辐射光线融解了大半的僵尸的面门上,将它的残躯踹下山坡;另一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将自己往上推了一把,瓦亚和墨菲趁势将自己拉住,带着自己远离下方的鬼域。
“友军避让!”德拉菲卡听到两名根除者在背后大喊,她感觉背后的光线突然强烈无比,形成了橙黄色的光圈将周边映亮。僵尸的嚎叫声陡然变得凄厉,那是它们在辐射环的威力之下发出垂死的哀鸣。
“德拉菲卡,不要看,不要看!都结束了!”瓦亚用独臂挡住了德拉菲卡的视线,阻止她回头看到那惨烈的景象。于是德拉菲卡便直视着前方,她已经可以看到坡顶了,一架旧式“蜗牛”重型直升机停在那儿,士兵们在检查幸存的平民,并将他们护送到机舱里。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穿着普通的作战服,在另一名士兵的陪同下,大步来到自己面前。他像叨叨令一样渊博,他用罗马尼亚语、俄语、英语,分别对着德拉菲卡、瓦亚和墨菲说道:“我是‘伯爵’,你们安全了。”
听到“你们安全了”这句话,德拉菲卡放声大哭起来,哭她被迫背离的城堡,哭那些丧命的无辜平民,哭已经不在身边的加布里尔、柯列加、南伢子、叨叨令、秦铸泸……
而瓦亚则惊讶地盯着伯爵身边的那名士兵:是朗噶!
朗噶身上带有刀伤,对瓦亚苦笑了一下,他有很多话想与人倾诉,他想诉说自己在鹰嘴岩上受到了“主教”部下的攻击,想讲讲自己怎样摆脱了袭击逃走、继续完成了对伯爵的呼叫,并接到了伯爵的救援部队。但他不会说用俄语向瓦亚诉说,而“夜老虎”小队,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远方,传来震雷般的巨响,伯爵站起身来,看到了峡谷上空梭形的巨影,那是一艘基洛夫飞艇,成串的燃烧弹正脱离弹仓、落入深谷。
“俄国人开始清场了。”他平静地说。
两名根除者退了回来:“‘伯爵’同志,完成收尾,没有发现更多的幸存者。”
伯爵点点头:“送这些人进机舱,我们回家。”
基洛夫飞艇上,柯列加看着火海在下方肆虐:“老秦,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秦铸泸已经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沉沉睡去。
秦铸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里似乎是俄军的一座秘密基地。“信号旗”小队幸存的最后一员普通士兵捷连卡,领着自己走过幽深的长廊。在廊道尽头,他们被一扇防暴门挡住去路,门牌上用俄语写着“闲人免入”,当然,秦铸泸并不认识这些字母。
捷连卡用不太纯熟的中文说:“请进,秦铸泸同志。抱歉,检查您的生理指标花费了几天时间,期间我们一直在和‘伯爵’首长联系,他已经来接您了。”
“嗯?你会说中文?”秦铸泸讶然道。
捷连卡笑了笑,避开了这个问题:“柯列加队长也在里面等您。”
秦铸泸微笑着推开大门:“老司机,让我看看你还剩几两肉……”
一阵天旋地转,秦铸泸一进门就发觉全错了,门后面并不是想像中的会客厅,那是一眼深深的工程井,捷连卡在开门瞬间就把自己推下来了!
秦铸泸在井底摔得眼冒金星。当他爬起来、看清楚眼前那些晃动的影子时,全身的毛孔都不由得缩紧了:不!不应该是这样!
怪物,一共两头,长嚎着向自己扑来!它们长得很像变异后的南伢子,但多了一条细长的尾巴。
秦铸泸没时间思考自己的免疫力为什么消失了,他慌乱地抽出青铜短剑、接连砍倒了两只怪物,所幸,这唯一的武器没有没收走。
背后传来响动,他回身待砍,却一时愣住了。
那是柯列加的脸。
因为这错误的一愣,柯列加已经咬住了他的肩膀。
秦铸泸丢掉剑,直接拧断了柯列加的脖子,他喘着气看着这个老伙计,一时不敢相信他也尸变了。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间监控室嵌在高高的井壁上,他可以看到站在房间里的人,在其中,他看到了“主教”。
尽管他从没见过“主教”,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个人!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仍能看清“主教”的长袍、他的前额、他的光头,以及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到“主教”的双眼时,他惊讶地发觉,虽然“主教”的嘴唇没有任何动作,自己却能在脑海中听到主教的声音。
“中国的勇士,欢迎你来,我是‘主教’,不过更多的时候,人们称呼我为尤里,我驾驭心灵的力量,在脑海最深处与你对话。你一定很沮丧,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到达的并非安全岛。
这是一个捕猎计划,从一开始就是。捕猎的对象,是罗马尼亚峡谷里的丧尸,它们身上那些古老的病毒,对我的基因工程军事化项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加入一点儿小小的催化,就可能引发令人惊叹的变异,你已经亲眼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变异。
一种是智力的异化,它在普丘米身上得到了很好体现,这个倒霉的喷火工兵成功逃出峡谷并遇到了我的部下,在他交出战场录象后,我们杀死了他,并在他体内注入了智力催化剂,将他丢回谷内,好让这种催化剂在啃食过程中散播到僵尸体内;
另一种体力的异化,代表个体是你部下的南伢子,这种体力上的变异是最好控制的,事实上,我已经将它运用到了军犬身上,变异产生了被称为‘精怪’的全新物种,虽然精怪失去了感染的能力,但它的速度、力量却得到了最佳强化,你刚刚砍杀的两只,正是最新培育出来的精怪个体。
当然,你能猜到,我的愿望不止于此,我希望得到智力和体力的双重异化。你是一个对抗丧尸的专家,你也许会认为丧尸是比人类更强大的物种,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丧尸是一种退化,它们牺牲了智力、健壮来换取不腐不灭,它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一种生物了。
丧尸需要进化,它们必须进化成一个正常的物种,进化得拥有生命周期、会痛会死、却比自然物种更加强力,这才能为我所用。精怪是这种进化的第一个成果,至于你,将助力我取得更理想的下一个成果。”
秦铸泸半跪在原地,双瞳一散,感到不寒而栗。
“猜到了吗?对,你很聪明,我借调‘夜老虎’,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你;但你没猜到,你的宝贵之处并不在于拥有海拉尔事件的阅历,对生化病毒的天然抗体才是最重要的!你的体质是如此罕见,一具不为生化病毒所侵蚀的肌体一旦沦陷,产生的变异将是惊人而完美的。你的老朋友柯列加是我的前一个实验品,可惜他不具备你这样的体质,因此沦为了普通的僵尸。”
秦铸泸感觉视野有些模糊,他摇了摇头,却因此注意到站在尤里身边的另一个人:捷连卡!
他这才意识到捷连卡身上的种种问题来:是他把自己推下来的,他会讲中文却从未表露,他是跟着柯列加幸存到最后的人,甚至在南伢子被霰弹枪误伤时,也是他上去帮忙注射的针剂!
尤里顺着他的目光,拍了拍身边的捷连卡:“哦,忘记向你介绍了,我的得力助手捷连卡,埋在‘信号旗’小队的内线。我选择‘信号旗’来执行任务,并不是因为他们专司处理核生化事故,事实上,他们在此次任务中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这样的素养来。真正的原因是,在内务部下属的各支特种小队中,只有‘信号旗’内部安插了我的线人。
捷连卡很能干,他看到了南伢子被咬伤,而你们却都没有注意,还以为那是霰弹枪的误伤。借着注射止痛药的机会,他往南伢子体内注射了我们研制的第一种催化剂,南伢子最终发生的变异你也看到了,那是成功的。同样是捷连卡,分别从普丘米和南伢子的体内采集了血样并带回来,使我得到了进一步研究的样本。
你很愤怒,我能感受到,你应该愤怒。要是苏俄第四集团军的那帮蠢货稍微认真一点,你们也不会落入我的掌中,但事实是,那帮家伙不仅让我钻了空子、盗取了他们的调遣权限,在接到你们的求救信号后,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也不是采取救援,而是派一艘空艇来、把你们和峡谷通通炸平。于是我稍稍加以了利用,控制了那艘奉命前来炸平山谷的空艇,假冒第四集团军司令部给你们回电,引诱你们到我设下的撤离点来,最后把你们带到了我的这座秘密基地里。”
秦铸泸默然思考着下一步对策,突然,他感觉不妙,被柯列加咬过的伤口在发热,自己的体温也在不断上升。
“墨者,我该这样称呼你吗?你也该发现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免疫能力消失了,因为现在传染到你身上的,不再是原始的丧尸病毒,它变异成一种全新的病毒了。”
秦铸泸挣扎着捡起短剑,他要将这柄利刃刺入大脑。但他发现,自己的肌肉像充气一样迅速膨胀起来,肤色也开始变得灰暗,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握不住剑柄,更别说准确刺中自己的脑袋了。他只得改而戳进自己的心窝,想要破坏心脏、阻止变异的病毒通过血液流通。
“苍天啊!请在……在堕落之前赐予我死亡!”剑刃完全没入胸口,很快便被膨胀的肌肉所包裹,那青铜的锋刃,最终也没有触及心脏。
“完美,智慧与力量的完美结合。”尤里赞叹着这件新的作品。
展现在工程井里的,已经不是秦铸泸了,它是一头强壮无比的人形巨兽,在今后的岁月里,它将被尤里及其部众称为“狂兽人原生体”。
“叨……叨令!你死哪儿去了!?”那头巨兽突然含糊不清地咆哮起来,用巨拳狠砸着井壁。尤里的深目中闪过了惊讶,他很少显露出这种表情,因为他在原生体的大脑中,仍能读到完整的记忆片段。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拥有完整的逻辑判断能力?还保留着变异前的记忆?”尤里问道。
捷连卡回答:“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个体,它对病毒的免疫体质,似乎仍不肯彻底屈服。”
“改造它的大脑,”尤里命令道,“我们不需要具有感情和太多想法的智慧生物,削弱它的智力,只要保持最原始的语言能力就足够了,那才是我需要的傀儡!”
深井中回荡着原生体的怒吼。
数月之后,华南某军立医院。
已经入冬了,即使是相对温暖的南方,也飘落了大片雪花。
“很抱歉,我没想到派去救你们的恐怖机器人和烈焰无人机,会发生敌我识别混乱的问题,否则结局就会好得多。”伯爵说道,他坐在疗养区,烤着一大炉盆炭火。
隔着火盆坐在对面的,是瓦亚,他已经能很熟练地使用那副义肢了:“来龙去脉能告诉我们了吗?”
“可以了,上级批准了我,认为有必要让你们知情。”伯爵说道,“最初,我是从盟军内部发现蛛丝马迹的。我在盟军那边安插了卧底,那天卧底送来了罗马尼亚前线盟军与指挥部的通话录音,一支进入峡谷、试图偷袭苏军的盟军小队,声称他们正在与‘僵尸’作战。
你知道我对这些词汇的敏感性,海拉尔事件就是我在幕后指挥处理的。很快,我又发现了苏俄方面的异动,那个代号叫‘主教’的人,现在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他的身份,当时他征调了专司应对生化事故的信号旗小队进入峡谷,并主动联系我军,要求借调‘夜老虎’,正好秦队长也在‘夜老虎’部队里,我就想借机摸清‘主教’的意图。当时没有把任务向秦队长说得太细,害怕在‘主教’面前暴露出我的目的,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主教’的陷阱。”
朗噶和墨菲又爆发了一轮新的争吵,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你刚被狗咬的时候,打的是什么冒牌疫苗?这两天你的狂犬病开始发作了!我可不想从僵尸嘴里逃出一条命,最后却被狂犬病人咬伤!乖乖躺下扎针,针灸能根除你的狂犬病!”朗噶催促道。
接着是墨菲那极不纯熟的中文,他已经努力地学了好几个月:“把那些吓人的针拿开!你懂什么,我自己得病自己还不清楚吗?放血才能治我的病!把刀子还给我,血还没放完!”
“西医就会放血!”朗噶下了结论。
“中医就会扎针!”墨菲针锋相对。
“好啊,不喜欢汉医的针灸是吗?我们藏医有独家秘法,用烙铁点穴位,要不我现在就给你烧火去?”
“别开玩笑了……不!别开窗!你忘了吗?狂犬病人怕风的!”
伯爵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墨菲先生,忘了告诉你,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狂犬病毒已经被彻底压制住了,暂时不会发作。但恐怕你在余下的生命中,都得坚持服药了。”
两人争论的根本矛盾顿时消失了,他们只得收起各自那关于针灸和放血的理论。伯爵转而看向瓦亚那边,在他身边的墙壁上,一眼小小的窗口紧闭着门。
“咣”地一响,一只餐盘从窗口中推了出来,餐盘里放着西式的烤肉、果蔬和面包,以及一只金属叉,这些食物根本没有动过。
瓦亚失望地看了看餐盘:“她还是不吃东西。”
伯爵眼尖地看了眼那只叉子:“不好。”
他打开那扇独立隔间的门,将餐刀从德拉菲卡的枕头下取了出来:“姑娘,别再有这种念头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把你的餐具换成筷子了。”
德拉菲卡从铺位上坐起来,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失控地哭了起来:“不行,我受不了……我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是他们,叨叨令,秦队长,柯列加队长,那些食尸鬼……”
朗噶等人靠在门外,忧心忡忡地看着。伯爵找了张椅子坐下:“德拉菲卡,我对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非常的遗憾。但别忘了,他们牺牲得越痛切,被他们救出来的每一条生命就越可贵。应那些幸存平民的要求,在完成体检后,我已经把他们送回了祖国罗马尼亚,那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他们可以安居下去。但我把你,墨菲,瓦亚留了下来,因为你们在幸存者之中显得犹为珍贵。
瓦亚是感染后接受截肢疗法的成功个例,况且‘主教’很有可能还盯着‘信号旗’小队是否有幸存者,因此我暂不能送他回国。
墨菲被留下来,固然有苏盟两大阵营对抗的原因,但同时他也拥有亲手为僵尸进行尸检的经历,这是重要的经验。
至于你,你的家族一直致力于尸病研究,你拥有完善的病理化学知识体系。天知道‘主教’那个疯子究竟想利用僵尸病毒做什么,如果他把这些病毒运用到生化武器之中,那恐怕就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姑娘,帮帮我,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需要你这样的研究人员,来解开生化病毒的秘密。”
德拉菲卡努力止住哭泣,痛苦地点着头。瓦亚不失时机地将餐盘重新送了上来。
医院外一阵连绵的爆响,吓坏了在场的人们,伯爵连忙安慰道:“别怕别怕,是在放爆竹——要过年了。中国人过年,就像你们过圣诞节一样。”
“伯爵,他们有自己的家人吗?”德拉菲卡问道。
伯爵叹道:“我亲自去每一家进行了抚恤。秦队长比较特殊,在官方记录中,他在海拉尔事件之后就已经被登记为‘死人’了,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虽然拥有免疫能力,但他仍然是生化病毒的携带者,他不敢再与家人住在一起。”
与此同时,尤里的秘密生化牧场。
入夜了,远处闪过连绵的炸响,映亮了夜空中纷扬的雪花。
尤里在高台上看着那些火光,那是远方的靶场在进行实弹训练。
捷连卡报告道:“尤里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原生体的改造已经接近尾声。保留了简单的语言能力,但已经是个缺少自主思维的傀儡了。”
尤里满意地点着头:“如果能使用克隆缸进行量产,狂兽人将是一种高效的军事力量。”
在他们下方的“牧场”中,原生体呆滞地漫步着。炮火的强光从它眼前闪过,它突然抬起硕大的头颅,对着夜幕咆哮起来。
“它在喊什么?”尤里问道,“它在喊某种词汇,它的大脑里没有成形的想法,我读取不出来。”
捷连卡侧耳听了听:“他似乎保留着母语的本能。”
“回家!”原生体用含混不清的汉语发音吼道,“回家!回家!”
炮火的闪光,让它想起了烟花爆竹的硝烟。乡土的时令感还刻在大脑最深处,它的潜意识大致能够推算出,要过年了……
全文完
成书于2018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