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生活中,每个人都想功成名就,过上富贵
的生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种意志,已经
深深的渗透进了中国人的骨髓之中。什么才
是功成名就呢,关于成功的标准,在中国文化
中,有不同的次第。
首先,要成为贤能。做一个有用之人,有
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存身。等过了这个阶段,原
始积累完成的差不多了,再要进一步进阶,更
高的成功目标,就变成了富裕。富裕了之后,
继续往更高目标追求,下一个目标就是显贵。
人们常说,要成为这个领域,或者那个行
业里的王者。在这样的诉求中,往往认为,王
者,就是控制别人,支配别人,是权力的极
致。钱比才贵,权比钱贵,权力的极致,就是
天下至尊至贵,就是最大的成功,就是王者。
而道德经认为,这样恰恰是不可以成为王者
的。那应该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呢,道德
经本章,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上一章讲,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而这
种至真之德,是不可描述的,一旦人对生活
有了成心,成见,就会脱离大道,沿着某条
路径,去追求某种他认为是最好的生活。而
在老子看来,人自行“定义”什么是最好的生
活,这就是益生曰祥了。人离了道,就会以人
助天,就会以心使气,终至强壮早已。从道则
吉,反道则凶,始于益生,终于害命。
知者不言。天赋至真之德,不可言。一旦
做出了对世界的描述和判断,心里有了物象
是非,那么赤子就与天割裂了。所谓一与言为
二,一与二为三。人被抛出了大道,人的德,
就不会再像赤子那样得天独厚。
言者不知。有言,说明人与天已经一分为
二,无法再独成其天。人离了天,德离了道,
于是,他们所言说的,所描述的,就不再是至
道与至德。就像道德经开篇第一句说的那样,
道可道,非常道。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人被抛出大道,怎么才能回去呢。挫其
锐,要去物象之形。解其纷,去万物的普遍
差异、联系和变化。和其光,通彻并交融于大
道创生之明。同其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
我为一。是谓玄同,复能见独守一,复守于大
道,返天真之德。
后世流俗的看法,认为这段话,是教人怎
么做个忍辱苟且的老实人。见人说人话,见
鬼说鬼话,做社交变色龙。丧失自己,跟谁都
一样,生怕不假装和别人都一样,就会有人害
自己。这种理解,恰恰是弄反了。老子教导的
是,有道者,不是跟谁都一样,而是和所有的
人都不一样。
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
故不可得而亲。因为有道者,见独守一,
在旁人看来,他就如同大道般虚极静极,不可
言说,不可描述,不知其极。众人眼里,万物
都得要么是这个,要么是那个,然后再根据这
些事物对自己的利害损益,来判别他们对自己
是可以利用的,还是可以排斥的。对自己有利
的,他们就会亲近它,对自己有害的,他们就
会疏远它。是其是,非其非,有了好恶,就有
了亲疏之辨。
而道纯德厚者,是一,是素,是朴,是
独。他既不是“是”
,也不是“非”
,既非物,
亦非器,他呈现的是一种不可知,不可执,不
可用的大象之象。故不可得而亲之,疏之。
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大道为一,独不见异,它又是怎么一步步
被人弄碎裂的呢,最开始是有言,然后是有
知。有了知,进而有封,对万物进行分门别
类,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是此非彼,于
是就有了是非。有了是非,难免就会喜欢这个
更多些,或者厌恶那个更多些,这就有了好恶
之心。
有了好恶之心,就会搜集自己喜欢的,摈
弃自己厌恶的。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恨不得全
天下自己喜欢的东西都藏起来。这叫爱之所
以成,道之所以亏,多藏必厚亡。藏,是“认
为”某些东西对自己有利。弃,是“认为”某
些东西对自己有害。
现实生活中,经常会听到这句话,人无癖
而不可友。在老子看来,这话恰恰是说反了。
人有僻,说明已经厚藏而亡德,这种人恰恰
是不可交的。庄子也说,其奢欲深者,其天机
浅。这句话和多藏必厚亡的道理类似,一个人
癖好越深,他的天机就越浅。
更有甚者,很多人喜欢用某种爱好,喜欢
了某种小动物,小玩意,小思想,小偶像,就
标榜自己有智慧,有爱心,有信仰。在老子看
来,这些都是缺德的人,难以和他们以德相
交。老子,庄子认为,人一生中,最值得交的
朋友,是德友。德友,不以好恶相交,不以利
害相交,不以贵贱相交,而以德相交。
道德之所处,没有言说,没有描述,没有
是非,没有好恶,于是也没有利害。有德之
人,天下不可得而利之,也不可得而害之。因
为他“不可言”
,
“不可知”
,
“不可执”
,
“不
可得”。
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
流俗之贵贱,不过是以利害相交。人以利
相交,得利多者富,富后显,显后贵。得利少
者,得害多者,为贫,贫后穷,穷后贱。于是,
一个社会上,以占有财富的多寡来标划人的身
份贵贱的评价体系,就建立起来了。
从老子的思想来看,流俗所给贵贱标价的
“价值”这个东西,是完全主观的。人只是有
了是非,好恶,利害,才产生了“价值”这样
的观念。有了价值,就要有评价体系,要评价
某样东西,就得有大家公认的可以流动的度量
衡做媒介,货币就被发明出来了。同时,作为
思想货币的“价值观”也被发明出来了。
要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那么,
“价值
观”
,就成了某种“言者不知”的思想。人
有了价值观,就相当于在他被抛出大道之后,
又被封闭在了某种坚固密闭的容器中,想要复
归于道,得先击破一切“价值观”的牢笼,不
是击破哪一种,而是击破一切所有的全部,然
后才能有可能回归大道。
以道观之,
“价值观”是天下最没价值的
东西,它们是站在道的反面的铁壁牢笼,一座
座关押着无数精神奴隶的黑暗监狱。人要想
有道德,就必须得先摆脱他作为思想囚犯的处
境,从监狱里走出来才行,然后才能谈怎么复
归于道,修赤子天真之德于其身。
对于有道而厚德之人来说,因为它们不可
得而利,也不可得而害。所以,流俗的那套基
于利害关系建立起来的贵贱评价体系,就无法
套用在他的身上。可得之贵,不过利;可得之
贱,不过害。而有道之人,不可得,亦不可用
其为利,或用其为害。故不可得而贵,不可得
而贱。
故为天下贵。
怎样才是一个王者呢,老子认为,并不是
用权力控制利用别人,也不是被别人控制利
用,能以道德统御天下,那才是真正的王者。
道者虚己,德者天真,衣养万物,不害道,不
失天,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益,这样的人,
才有资格称之为天下之王。故为天下贵,说的
就是,如果一个人道纯德真,以德为贵,天下
都会自动的归附尊崇他。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
尊至贵。
对于车幅来说,如果没有轮毂,再多的车
幅,都无法聚成一个车轮。很多人可能不太理
解,为什么圣人虚己,天下皆归的道理。其实
跟车幅归附轮毂是一样的道理。车幅为什么会
归附轮毂,因为车幅为有,为利,轮毂为无,
为用。大家都是车幅,都是实的,都不虚己,
那么就不可能生出来车轮。古往今来,只患轮
毂太少,不患车幅太多。
天下万物,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管是多大
级别的组织,如果领导者是车幅,那就完了。
上面是实的,为了容纳领导者这个巨型车幅,
下面所有的人,都会虚己,来和领导者衔接嵌
合。领导者有多实,员工就会有多虚,领导有
多利,员工就会有多用。这样以来,车幅和轮
毂的关系,就反过来了,这样的组织,治国国
会昏乱凋敝,做企业,企业会垮。
为什么很多企业留不住本事大的人才,为
什么魏国的人才都跑秦国去了。很多时候不一
定是因为钱少,而是因为领导者不够虚己,德
薄而不真。所以,沐猴而冠的项羽,就留不住
韩信,这根本就不是给的钱多钱少的问题。这
是道和德的问题。
整个宇宙,也是如此,宇宙的可见物,不
过就是一些大车幅。道,至虚至无,相当于宇
宙的轮毂。如果没有道这个轮毂,那么宇宙就
无法被生出来,即便生出来了,也不会长久。
为什么道德经一直要让统治者有道,虚己治天
下,内圣然后才能外王呢。因为,圣人虚己而
治天下,和道虚己而统万物的道理是一样的,
有道必务虚,非虚不合道。
对于普通人来说,做车幅,就是被人用。
做轮毂,就是用别人。人虚己越多,所用之人
就越多,所做的事业就越大。为什么刘邦可以
统治那么多干什么都比他卓越的人呢,因为他
明白了虚己合道的道理。刘邦越是没用,韩信
张良陈平们才能更卓越,才能更有用。有用之
用为臣道,无用之用为君道,这便是无用之大
用,贵德方为天下贵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