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乡求经纪行【第二回】

      词曰：心地频频扫，尘念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毗卢。本体常清净，方可论元初。性烛须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马气声粗。昼夜绵绵息，方显是功夫。

      这一首词，单道那唐僧取经历险，说不尽那万蛰千魔，穷山恶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此时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见——

      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火夕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蕈频香，红蓼茂盛，桔绿橙黄，柳衰谷秀。荒村雁落碎芦花，野店鸡声收菽豆。

       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巍峨高俊，雾绕云拢。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叫声“徒弟。”那孙行者引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只恐有虎狼作怪，妖兽伤人，今番是必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三人，性和意合，归正求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什么虎狼妖兽！便是天塌下来，也有老孙这条铁棒撑着，师父尽管宽心赶路便是。”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了山崖，举头观看，果是好山，你看那——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搭屏。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行者笑道：“师父穷山恶水走惯了，见不得好山好景哩，若是到了灵山拜如来，见了那西方极乐山场，这也惊那也讶，岂不是要人笑话。”八戒道：“哥啊，我等比不得你，想那龙肝凤髓，玉液琼浆，你五百年前做得弼马温时全当饭吃哩！”行者嗔道：“呆子！莫讨打，且与我这棍子挜一挜！”八戒却也噤声，打着哈哈赶路不提。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已晚，山中又无人家，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沙僧道：“二哥说的也是，山里不比平地，师父又不比我等走路惯了的，若是人困马乏，又遇妖魔，如何是好？”行者暗思道：“若是这呆子被妖怪掳了去倒罢，师父是个长年念经的，若是害个寒病，此处又无大夫，诚不美也。”却又不肯低头，遂道：“既如此，八戒你且去山里巡个人家来。”八戒闻言道：“哥哥，这山中乃是虎狼栖身之处，你要我去哪里寻来？”行者抬手虚指道：“那山头东南处有家灯火，你去看看，若寻得个好佛的良善人家，必有斋饭。”八戒道：“我不曾见，既如此大哥去罢。”行者道：“我火眼金睛因而见的，既是你欲寻个宿处，如何不由得你去？”这行者牢牢骚骚催撵，那八戒只管扭扭捏捏不去。行者执棒怒道：“若不去，伸过孤拐来打一百棒！”八戒慌道：“哥啊，你这棍重，莫打，莫打，我切去看看。”言毕径往那厢去。

       这八戒且走且骂，一心只恼那猴头心狠，行不几里，见灯火明晃，心惊了一下：“大师兄真不诳我也！”上前细细看来，原是一女子在那里打灯笼，这灯笼不大不圆，却又似茔头浮空的磷火，八戒诧道：“这是甚术法也？”遂隔远处端详那女子，你道她怎生模样——

       肤如美玉，唇若涂脂。纸扇半遮颜，两颊垂金丝。金发翩翩倾国貌，春笋纤纤妖娆姿。头戴一顶红丝挽结白蓬帽，衣上绣着八卦乾坤太极字。一双明目如猫眼，好似天宫仙人颦。裙下百褶随风动，肩上瑞伞透仙姿，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美人玉容隙间藏，月宫仙子怎如斯。诚是神隐境界人间现，方知贤者天颜八云紫。

        八戒一时看的怔了，忽想起自家事，上前唱了个大喏道：“贫僧问讯了。”那女子见他貌丑，心中已是三分不快。道：“你是何人，天色已晚，到此做甚？”八戒道：“女施主莫怕，我貌虽丑，心却善，非为打家劫舍的强汉，乃是持素把斋的良人，今天晚正欲寻个化缘借宿处，忽见女施主家明火，想是天晚造饭哩，不知可发善心行个方便？”那女子道：“此处哪里是什么人家，你所见明者，是我布下的结界开口罢了。”八戒闻言道：“施主天晚不归家歇息，却在此布什么结，想是府上不远罢。”那女子笑道：“我八云紫为隙间之贤者，岂会忧心住处？似那千万里之遥，穿缝即过矣。”八戒闻言道：“女菩萨啊，想是见俺老猪身胖性夯，便打诳语哩，你可知我有一大师兄，十万八千里也要驾云飞升，何来穿缝而过之说？”女子即不复话作嗔容，这呆子仍是絮絮叨叨道：“女菩萨，你可知我俗名八戒，念你我二人名内皆有个八字，亦是有缘，行行好如何？”这女子见他全然不信，又做得纠缠不休之状，怒喝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我这厢正有要务，接你问话已是仁心好意，你却全不知羞，再不走去，我叫你从此于世上无影无踪！”一席话说得八戒悻悻而返。

        回见那三人，备言前事，行者怒道：“你这夯货，全不晓理，既人家无收容之心，莫如称谢即返，你却老大不知羞！”八戒道：“你伶俐，你晓理，你去罢。”三藏道：“那女子甚模样？莫非是哪里的菩萨，亦或是修道的散仙也？”八戒道：“我见她紫衣白裙，冠上悬丝，裙上有八卦爻象，又打个中不中西不西的伞，甚是不识何方人物。”沙僧道：“既有八卦之象，想是个道士，素闻佛道两家多睚眦，莫不是二哥称她菩萨恼了她？”三藏道：“即使如此，八戒再去好言相劝罢，若真个是神仙，也好拜一拜行个相敬之礼。”行者哂笑道：“若是路上遇个神便拜，这西天路不知几年方得走完，且不说这地头散仙，要俺老孙拜，他还没这个胆受哩！”八戒道：“既如此，你去便是了。”行者道：“莫多说，再言一句就是一棒！”沙僧道：“二哥再去看看罢，此去若不成，我等就此生火安歇，二哥但休息便是。”八戒只得复去。

        这八戒扛着钯，暗自寻思道：这也不管，那也不应，我却是怎的是好，这厢只得好言说与她听罢，成便成，不成，老猪即走人也。那女子见他又来，扭脸不答，八戒只得在那拱礼作揖道：“方才惹得道长不快，弟子赔罪了。”见不听，又赔笑道：“仙却是何方神明下界，有甚要紧事？我有一大师兄名孙悟空，三界内广交朋友，可曾会过？”论八戒怎么支吾，那女子俱是不闻不见。八戒暗苦道：既如此，只得赔了辈分罢。遂道：“奶奶所忙何要紧事？待老猪也出份力如何？”

        那女子，前面俱是不响不应，但听得“奶奶”二字，好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更不答话，抬手便向八戒打来，八戒苦了道：“祸事了祸事了，想是辈分不够，祖奶奶说成亲奶奶了！”那女子却是愈发恼怒，也不知使得甚法通，手不执兵器，却有万般异宝神兵自袖间身后而出，八戒只得左遮右挡，但见那宝贝如雨下，仙兵似流星。八戒招架不住，只得虚幌一钯，败退而走。那女子却还不甘心，径追八戒而去。

        却说这边唐僧三众，久等八戒不回，三藏道：“悟空啊，你二师弟去了许久不回，莫不是遇到甚祸事？天又黑，怕他寻不着路，你去看看罢。”行者笑道：“想是那呆子偷懒睡正酣哩，我等不管他，就此歇息便罢。”沙僧道：“哥哥，二师兄村愚，想是与那仙人起了甚口角？若惹得麻烦，需早些化解方善。”行者道：“罢罢罢，兄弟一场，我去寻他便是。”言毕即驾云而起，忽一声朝那厢去了。

        行不须臾，即撞得八戒，那呆子见了行者，口中大呼：“师兄救我！”行者叹道：“果是这厮惹祸了，也罢，且看是何方神明，若不识的行个人情，会个弟兄，若是旧识，陪个不是便罢了。”说罢便驻于云头，观望来者。

        好行者，睁圆那火眼金睛，朝那驾风而来者一望，吃了一惊道：“这呆子也忒不济事，我当是什么神仙，分明是个妖怪！”八戒道：“是了是了，若不是妖怪，怎会如此凶顽耶？”行者道：“且莫攀话，待我老孙与她会会。”言毕于耳中掏出一个绣花针，迎风一幌，变做一个碗口粗细的铁棒，迎头拦住那妖怪喝道：“妖怪那里去！”那妖怪见行者身躯羸瘦，毛脸无腮，分明是个猴头形状，不以为意道：“你这猢狲，胆敢放肆，我正在怒头，莫要妨我灭他！”行者厉声叫道：“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如今皈依佛教，保唐僧西天取经，适才我这师弟惹了你，错在他处，要蒸要煮随了你去，只是老孙既保师父平安，此间遇妖不除非道理也，你且早早离去，我自与你收拾那呆子，若道半个不字，将你一棒碾为齑粉！”那妖怪闻言大怒道：“休得无礼，且叫你知我手段。”两家遂不搭话，与半空中斗起狠来，这一场好杀——

        隙间八云紫，齐天孙大圣，这个荡妖除魔美猴王，那个遁形隐界千年精。两个乍相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这个道：你冒渎年岁造孽大；那个云：你为祸世间罪难容。妖怪异宝如出凤，行者铁棒赛飞龙，两个交手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果是高手相敌难赌胜，各展身家施勇猛。

        这两个于空中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行者暗想道：这妖怪也不知使得甚术法，不见手中铜铁，却怎有万样仙兵自敌我也？罢，且看我老孙也与她使个神通。好大圣，于头上拔下一撮毫毛，于口中嚼碎，吹口仙风，道声：“变！”却就变作千百个大圣，各执铁棒朝那妖怪打来，本体却隐迹遁形，飞至那妖顶上，来个“捣蒜打”。那妖怪只顾敌那千百猴王，忽见行者一棒打来，慌于应付，急侧身闪过，诧道：“果是个一身本事的猴头！”八戒在旁看了半晌，见他二人胜负难分，又仗着师兄在此，口中道：“我把你这欺人打诳的妖怪，怎敢在俺老猪头上作威造势！”那呆子发起发起莽性来，抡起钉耙朝那怪没头没脸筑去。妖怪心里一惊：“这厮怎又精神了？”愈觉骨软筋麻，料敌不过，即撇下他二人，径往山下逃去。行者、八戒自追赶不提。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见行者久去不归，心中亦是不稳。沙僧本欲探他二人，又恐无人保师父，遂道：“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去了这许久不回，想是遇到甚凶事，如今天已晚矣，山中亦不是扎脚处，此间离山下不远，不如先下山寻个平阳地住定了，我再去寻他二人罢。”三藏道：“既如此，宜走不宜迟，待落定了住处，你且快去快回，我自与你兄弟三人念经祷告。”遂牵马急匆匆纵下山来，只盼有个歇脚处。行不数里，见半空疾风袭来，沙僧执杖护定以待，却又见后面行者八戒二人喊道：“沙师弟！莫让那妖怪跑了！”三藏闻言道：“悟净，还不上前助你师兄擒妖怎的！”那怪见三人围定，又先前受了一棒，心惶惶无心再战，这边师兄三人却只是铁了胆雄赳赳，誓要与那怪决个雌雄，可怜本是境界逍遥主，落得个笼中老鸠形。

        这大圣呵呵冷笑，棒映冷光，那妖怪却是全然不惧，又不知用了甚法术，变出个二丈长短，水桶粗细，不金不银，又不知是甚铁铝铜锡的大纺锤来。八戒道：“这妖怪想是个干纺户的，天冷织衣裳哩。”行者道：“呆子，黑灯瞎火，又无棉线，作甚纺织活！必是甚异宝，须仔细了！”那怪却全不搭话，也不知多大力气，将那铁柱凭空掷来。好大圣，将那金箍棒迎风一幌，变得碗来粗细，八丈长短，对着那宝贝当头一扫。噫！这一下，便好似晴天霹雳灌耳入，天宫太阳当头坠，呼喇喇好似那老君炉内崩天雷，把个黑夜照得如白昼般炽，却又掀起热风炙人，卷天席地而来，可怜把个好山好景，径过处，烤得似那阴山地狱般寸草不生。唬得那满山虎狼不敢啸，深潭蛟龙缩首惊，正是人间只道天灾狠，哪知千百年后兵刃相接更无情！

        这一场乱子，弄得师徒四人不分你我，尽被掷向半空，行者眼疾手快，先驾筋斗云护住师父顶风落地，须臾又寻得八戒沙僧二人，四众聚首。三藏道：“甚亏贤徒们俱是仙体，几以为不复得见矣！”行者道：“这妖怪不知使得甚兵器，如此厉害，这场风，只好似向日铁扇公主抡芭蕉扇搧我者，除此再无可比，这火却又似那老君炉里三昧火，参日金乌羽上焰，若不是我这铜头铁脑，早已化作焦炭了事。”八戒道：“大师兄与那宝贝走得近前，看得明白，竟不知其中底细？”行者道：“五百年来上天入地，过海会仙，实是不知甚宝贝也。”沙僧道：“既是大师兄也不认得，想是那妖怪自炼的？真个是夺天地造化也！”行者闻言道：“我观那妖怪，虽非人非仙非佛，妖气中却又渗着几分贤人相。”八戒道：“莫不是天上的星宿仙佛，盗得异宝下界为妖也？”行者笑道：“倒也是了，想我老孙西天这一路降妖除魔，棒下却不知打出多少神仙哩！”沙僧也笑道：“此言诚不虚，待我等取经功完，上表玉帝，给大哥这棍子册个‘封神棒’的名号，岂不妙哉！”行者笑道：“正是正是！贤弟言之有理，待老孙保完师父这一路，天上不知要添出多少神仙哩！”三藏道：“如今那妖怪亦不知去向，此处又不知是何地界，我等也莫纠缠，早些赶路罢。”师徒四众遂理了心绪，不再管那怪下落，自顾行路言语，又走了不知多少路程，不觉已天明，望见那大道平阔，草密林稀，三藏欢喜道：“徒弟啊，走了这一夜，想是出山了，我等正好寻个落脚处安歇是也。”言毕抖擞精神，拍马前行，径往那大道上去。

        毕竟不知他师徒四人，这一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封面画师：luoz.  PID：39779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