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

苍白的月撕不开云,晚风剪开黑沉一团的树丛,路灯凄惶的光撕破那些形状各异的叶,惊得它们一阵阵地沙沙作响,冷声发颤。
我挖开树丛中央的泥土,小心翼翼,拧开阀门,提着水管在周围浇出一圈防火区,把提来的袋子之一中白花花的银两尽数倾倒其中。
在最后一次确定校园清空后,我划着一根火柴,丢了过去。
赤红的火打着卷翻滚而起,片片灰晦的纸被骤升的焰头扯起,穿过林间的月光跌碎在其上,转瞬间又扑入火中。炽热的气流和冷风相撞,拍打着周围的树叶噼噼啪啪,太靠近的水沟嘶嘶地涌起泡沫,升起的白汽转眼间就隔绝了周围,和纷纷扬扬的树叶织就起光影的牢笼,外面的光能撕进来,里边的光却透不出去。
烟火的味道扑入鼻中,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防火沟挖的似乎有点小了,现在也没有办法,我取出另一袋里的金箔,开始折元宝。
说是金箔,以前用的都是假染料,现在染料用不起了,反倒又用起真金了。纸可比金子贵——重粒子炉能冶得出成吨的金,但没有足够的土地去种树造纸,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夜晚依然有些冷,老地下城大概都是如此,供暖坏了也没人来修,也不知道工人都调去哪里了。
哦,工人失业了。
这座城市已经不再需要维护了,越来越多的人搬走了,它要被废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就像父亲一样,失业了,然后就死了,但父亲不是工人,他也修不好家里的供暖,修不好供暖,冬天就难熬。于是父亲去找集中供暖的区管道,要把暖气通过来,然后就折在管道上了。
废土上的辐射太沉重,压得碎污壤下再坚韧的灵魂,活着的人尚且难顾自身,谁还会单独关照死去的人。
家乡和故土在辐射灾难里的动荡里已经是磨灭的概念了,落叶归根随之成了传说中的习俗。
火焰刺痛了我的眼睛,在褪色的夜里格外的艳,像是折断的管道上高压气击穿的血肉,红乎乎的一片,把那些洁白的都咬碎成黑色的烬。
我举起手机拍张照片,传给了阴,然后靠近着火堆搓起双手。
特别关心 1
『N16允许烧纸了?』
『当然不允许,依然视作资源浪费。』
『.......抱抱?』
『抱抱。』
文字不会带温度,火焰会,我尝试着张开自己的手臂迎上火,但火没有情感,它只是在万变的风下迅厉地一扫。我知道自己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快速缩开了身子。
『烫到了。』
遥遥地响起了封校的哨声,我知道自己得加快些速度了,三遍哨后就要彻底封校,届时的墙不好翻,通电了就麻烦了。
还剩9张金箔,一一折好,丢进火里,然后盯着锐利的焰左突右刺一阵,就捡起了水管。
还得用土埋好那些烧不掉的金箔,希望没人来找麻烦。

特别关心 1
『怎么弄的。』
『让火撩了一下,没有大碍。』
铅色的雨厚重的让人心里发闷,远处的光点还在闪,紫的,绿的,被雨蒙了灰后散射开,投在地上的水泊里,像是一片片恶心的油污——那种分子工厂最常见的有机废料,液化塑料之类的东西,没来得及流进下水道就被雨水重新托起。雨幕同样挡不住的也有那些屏幕——各式各样的,挂在楼宇和天桥间的屏幕,当红的明星在其中不住地舞动,又或者是宣传着口味更好,价格更贵的水果。地少了,必须要地才能种出来的东西也就贵了,而那些原本的贵金属,只需要把隔离墙外的脏土一车车地拉进重粒子炉,随便原本是什么,出炉就是真金白银。硕大的屏幕将一片片的光送进桥下,巷边,乃至下水道,无孔不入的信息流也是必须要面对的麻烦事。
增强现实设备是时代制造的需求,它可以有效地阻蔽这些眼花缭乱的宣传,但相应的,它也成为了宣传最直接方便的渠道,不过,付得起越发高昂的免广告费用就能解决一切了,里边的虚拟陪伴功能同样吸人眼球,谁会不希望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好伙伴一直待在身边呢?
当然是我。
母亲一直希望我能买一台那样的设备,我记得,我知道为了什么,但我不需要。
父亲在失业后的两三年里阴晴不定得厉害,他一直是个逞强,固执的人,那两年尤其如此。我不后悔有些时候和他争执,但我必须要承认,有些时候,大抵确实是对不起他的。
他不是个好工人,他也干不了技术活,但他确实热衷于修理各种东西,像是在失业后为自己找到什么价值,家务活因此几乎也被他包干了去。
我不想见他,我也不需要见他,更多的时候不愿意回忆,今晚是个例外吧。
霓虹搭构起一座绚丽的光城,高低不定的天桥则将其彻底加工成为一座虚幻的迷宫,像无数朵在城市的海洋中扑起又落下的浪,推着人流时上时下的走,走一阵就到了家门口,没经验的人恐怕就要在其中迷路了。但可惜的是,春节的晚上却没有任何的红色在闪动,一点都看不到,白,紫,绿,黄,万千的色彩尽数溶解在雨幕里,但雨敲不开楼宇紧闭的窗。
走路总是很无聊,虽然母亲提醒过无数次走路不要看手机,但只要停下交谈,孤独感就会莫名地从身后追上我急匆匆的步伐。
停下脚步,身旁的人却都在走,雨在不停的下,快轨轰鸣着掠过城市,混杂着那些震声播放的广告语和纷杂人群的喧闹淹了耳朵。抬起头,各色的伞将虚假的天空割成碎块,城市的一切都在变化,城市的鼓点是那些纷落的水花,滴滴答答地连成一曲急匆匆的短歌,来不及品味旋律,只知道唱着那不知名的歌谣在口中。
打开社交媒体,看看那些群聊。
也没有能够参与的话题。
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在讨论过年,年的氛围似乎就只停留在一个接一个冒着红点的网络上,像个薄薄的纸灯笼,一戳就破,里边是电子游戏,视频节目,却没有一个是我听说过的。
像个没有头的迷宫,没看到阴的回信,也就关了手机。
雨幕遮蔽了绮丽的光,纵然是模拟的天气,新的都市比过去所想的更华丽,地上和地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那些丰彩的光包被,城市像一座移动的迷宫,被漂亮的玻璃糖纸包裹着,外面就是漫天的风雪,辐射尘和永夜。
这样的城市,父亲找的回来吗?
父亲还年轻的时候,他是这座城市最了如指掌的人,这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在他喝醉的时候,抛开导航系统的盲目自信会带着我们在环城公路上一圈接着一圈地绕。我忽地担心起来,转眼间又把异样的情绪重新压下。
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寻梦环游记》,当那些金色的叶重构桥梁的时候,通往亡灵国度的门就会打开,逝去的亲人就会返回。
但春节可没有这个规矩,阎王爷也没有允许探视的规矩。
特别关心 1
『到家了吗?』
『嗯。』
『下次别干这种事了。』
叩叩叩。

两天三夜,普普通通的周末,春节又不是全球通假,地下城N16里也不是只有一个国家的人。
母亲的烧来的有些不是时候,我就自己去泡了方便面来,香精比真东西要便宜太多,方便面也比蔬菜水果卖的好,唯一的缺点是母亲不喜欢吃。
母亲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了,我还没到能拿钱的年龄,能让自己宽心的也就是从来不和母亲要东西。教育资源越发宝贵的现在,上学也要花不少钱,花得起这个钱的人同样总能给家里的孩子添不少新玩意,比如那套AR设备,比如一台新电脑。
收拾好方便面的垃圾,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刷手机,电脑里还存着下个月的学科竞赛题目,但是一眼也不想看。
『枫儿』
手机响了,我还以为是阴。
『来帮妈拍拍头』
我在被子里来回滚动了几下,最后撑起身体,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对面黑暗的房间,按亮电灯的开关。
母亲年前去染过一次头发,她说棕色的样式会显得年轻,我那时不置可否,但是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没有光泽的发丝撑不起棕色的鲜活,根根枯木一样的斑驳,颓堂的白奋力地挤进每一根没被染尽的发,就那样在枕上散乱成一片,有的末尾都分了叉,数不清是一根白头发还是两根白头发。
母亲快死了。
这个念头同样无端地闯进我的大脑,同时完成的还有用于证明它的统计,一次阑尾炎,年轻时每月十天的头痛,好几次的胃炎,以及褪了色的身体,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失,但母亲的工作还停不下,这份新工作仍在上升期,刚刚经过两年,今年的工资还在逐月上涨,就母亲一个人来说,她的工资已经超了平均线一多半。以前的母亲养不起两个成年人和一个我,现在却刚好。
“转着圈拍。”
我猛地回过神来,手已经要从头顶拍去脸侧,连忙调整了位置。
“这样吗?”
特别关心 1
“嗯。”
『头痛。』
『你该去医院的。』
『好想死掉。』
『......希望不是因为我。』
阴的情况忽地急转直下,也不算太意外的事吧,麻烦的是他得自己来消化情绪了。
阴的头痛应该是焦虑留下的,他已经升了大学,事务繁杂的多,单他向我的反映,我就已经有了不浅的大学恐惧。我今天还有闲心去烧点纸,他虽然早早回了家,也是带着一大堆东西——焊具,电路板,工科大抵都是这样?还是只有他这样?
我常会说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但他也只把这当安慰的话语,从认识他的高二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高三的时候我几乎要被他的负面情绪压倒过去。
外面的湿气似乎袭进来了,紧包在身上,像一件破破烂烂的裹尸布被套上了身,浑身禁不住地发冷,孤独感随之抓住了脚踝,一点点就攀上了身。
我停了手头的动作,转而握住母亲的手,我的手冰冷,她的手滚烫。
忽地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陪我的人了。
母亲躺在床上,阴自顾自去头疼了,社交媒体的其他群聊还在不住地蹦着红点,像是条喷涌着血的动脉,无效的信息流欢呼着闯进我的大脑,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今天晚上就到这里吧。
我尝试着爬上母亲的床,像是小时候依恋着她一样,钻进她的被子里,留一只手在被外握着手机,把那些无用的群聊一个个地划去了。
留下阴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偌大的屏幕中央,上方的时间一闪一闪。
20:21.
脑袋要被城市膨胀的异彩撑爆了,学期里的一切都在眼前飞速地滚鼻间萦绕着的是被子的香气,那种晾在太阳下,热腾腾,暖和和的绵软香气。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在地下城晾被子的,我也已经忘记上一次这样靠在母亲身旁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上学开始就一直住在学校,母亲在那之后就和父亲一起住,放学的周末也不尽如人意,母亲有时回不了家,便是我和父亲各自在自己的房间,做着各异的梦。
为了学习和工作,总有些是要牺牲的吧。
特别关心 1
『乐视小程序:情人节那天我会向你告白![XXX]』
『我猜现在离情人节告白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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