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阿根廷】马丁·卡帕罗斯 (一)
1 愿望
几年前,我和艾莎坐在她家草舍前的藤垫上,伴着正午的汗水、干涸的土地、枯树的阴影、顽童的叫声……
她对我说她天天都在吃面糊球,于是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每天吃的都是那种面糊球,而这时我们的文化之间产生了一次小碰撞: “好吧,并不是每天都吃,只在我能吃上它的时候才吃。”
她一边对我说着,一边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们继续聊着他们的饮食和食物的匮乏情况,我觉得自己有些愚蠢,竟然生平第一次正视饥饿的问题。
我向她第一次提出了此后我将无数次问出的那个问题:如果你有机会向一个全能的法师索要随便一个什么东西的话,你会要什么?
正如任何一个突然面对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的人一样,艾莎迟疑了一会儿。当时的艾莎年龄在30岁到35岁之间,全身都裹在一块淡紫色的布里,只露出了鹰钩鼻和一双满是悲哀的眼睛。
“我想要一头奶牛来产奶,如果我把奶卖一些出去,就能有钱去买些材料来做饼,我再到市场去把饼卖掉,这样多多少少就可以改善我们的生活了。”
“但我说的是那位法师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
“真的随便什么都行吗?”
“对,什么都行。”
“那么,两头奶牛?”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接着对我解释道:“有了两头牛我就一定永远也不会挨饿了。”
她想要的这么少。这是我那时的第一个念头。
可又是那么多。
如果我需要对艾莎,那个对我说有了两头奶牛她的生活就会大大不同的女人说些什么的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对她说下面的话: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最极端的贫穷,是那种夺走了你的想象力和追求更美好生活的勇气的贫穷。它使你没有了希望,放弃了理想,使你注定要在那不可避免的苦难中沉沦。
2 更好的失败
通常来说讲述悲惨的故事是为了利用它们。很多不幸的人会对他人的不幸感兴趣,因为他们想说服自己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对这些人而言,哪怕只是隔靴搔痒也是好的。他人的不幸和苦难有时是用来贩卖的,是用来掩盖的,是用来搅和其他东西的:例如让人觉得个人的命运只不过是个人的问题罢了。
既然这本书是要对饥饿这一人类最大的失败做出探究,那么所得出的结论也必然只能是失败。当然,说这本书是失败品的另一个原因自然是我本人写书时的茫然困惑与无能为力。但是尽管如此,我却并不为这一失败而感到羞愧:我反而觉得自己应该去了解更多的历史,思考更多的问题,搞懂更多的事情。有时候失败是值得的。
然后再重新迎接失败,但是要更好地去失败。
3 饥饿
医院接待了凯蒂和她的孩子,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会生病,医院的人告诉她孩子的病因是吃得太少。
“我一直给他吃的,我给他喂奶,后来给他别的食物。我们一直都给他吃的。有时候我和我丈夫都不吃,或者吃得很少,但是我们总是先给他吃的东西。他从来都不哭,他从来都有吃的。”
凯蒂伤心而又疑惑地对我说。 “我儿子有吃的。他生病一定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也许是某个巫师或者巫婆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天一大群牲口从村子经过时他吸了太多的尘土。也许是因为阿米娜的嫉妒,她的小儿子和希度同时出生,但是已经死了。我也不确定是因为什么,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吃的方面,他有吃的。” “那么你们都给他吃什么呢?”
“给他吃什么?吃‘乌拉’呀。” 她很自然地说道。
我没有告诉她“乌拉”,那种尼日尔农民们几乎一辈子天天吃的用面粉和水搅成的固体面糊球,根本不适合用来喂养一岁半的孩子,它提供不了孩子所需的营养。
凯蒂很不满,有点烦躁地说:“这儿的人对我说孩子生病是因为我没有给他吃的。这儿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听到他们说这话时,立马就想走。”
几个小时后,她将已经死去的孩子背在背上走了。
说得更清楚一点:天天吃面糊球就相当于每天只吃面包再喝点水。
他们就这样对抗饥饿。
饥饿是个很奇怪的字眼。它无数次地、以各种方式被人提及;它意味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我们知道什么是饥饿,却压根对它没有真正的概念。我们提到饥饿,我们听人说起饥饿,饥饿在我们这儿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
饥饿是一个过程,是身体进行抗争的过程。 抗争的对象同样是我们的身体。
一个人感到饥饿的同时,他的躯体实际上正开始“啃食”这具躯体本身。这时,这人剩下的本钱已经不多了。
这种“啃食”首先会从体内的糖分开始,然后是脂肪。身体会越来越难以挪动,接踵而来的是嗜睡和体重的下降。身体的防御机能越来越差,病毒开始入侵,进而引起腹泻,然后身体越泄越空。身体无法抵御的寄生虫开始从口腔侵入,身体会感觉到疼痛。最后,肌肉开始萎缩,这一切已无法停止,很快身体就再也无法活动了。疼痛难忍、身体蜷缩、皮肤皲裂、继续疼痛、低声啜泣、沉默不语,然后,等待死亡。
很少,或者说绝少有人会直接死于饥饿。
绝大多数人的死因是饥饿引起的疾病或感染,羸弱的身躯对这些病毒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了。对于丰衣足食的人而言,这些由饥饿引起的疾病或感染简直不值一提。
很少,或者说绝少有人会直接死于饥饿。
在一个像尼日尔这样的国家,半数在五岁前死去的小孩死于饥饿引起的其他问题。
没有人喜欢使用饥饿这个词。 或者说如今提到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就只剩下了老生常谈、啰里啰嗦。
昨天,今早,凯蒂的孩子。
4 命运
“要是有一天来了一个法师,你可以向他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会要什么?”
“我不相信什么法师,先生。我只相信真主,真主安拉是唯一的神,穆罕穆德是先知。”
马拉达的医院外墙是绿色的,坐落在村口一片宽阔的土地上,医院里面用涂成蓝色的赭石墙隔出了几个单间。医院门口总是沙土漫天,鸟盘旋在猴面包树上空,不停地叫着。
玛利亚玛此刻就静静坐在树下,等待着某些事情发生。事情终究会发生的:她的孙子阿卜杜拉奇兹一个小时前死了,而她却没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的爸爸妈妈。她的儿子,也就是孩子的爸爸,昨天是和她一起把孩子送过来的,然后就走了:他必须赶回村子,后天去市集上把家里唯一的羊卖掉,这样当他周五再来医院的时候他们就有吃的东西了。
那个孩子非常瘦,他吃得很少,发烧已经持续两个星期了。孩子的妈妈留在了村子里:她想来,但是她还有其他的孩子要照顾。现在孩子的奶奶玛利亚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没钱吃饭,也没有办法告诉家人孩子已经死了。孩子的尸体躺在一辆小推车上,被一块黄布盖着,好像在静静地等待着别人来做些什么。
“这是真主给我们安排的命运,真主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为了让一些人过得幸福,那就一定要有一些人过得不幸。这就是人生。”
我突然之间有了一个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的想法: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些等待着自己的孩子从饥饿状态下走出来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每一个从医院旁经过的路人,每一个卖电话卡的人,每一个卖油煎饼的人,每个护士,每个病人,所有人都是幸存者,他们都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在这里,一个孩子能正常地成长都变成了奢求,还谈什么人的权利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都是消极的负债者,都是行尸走肉。
营养不良的孩子们的脸有时看上去像是悲伤的小老头:就像是死神要强行把孩子们未曾经历过的时光的印记刻到他们脸上似的。
处处透着悲伤和消沉。
“我也想不通。我男人一直拼命劳动,但我们始终没达到那个标准。”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是没有答案。”
“唉,要是我们出去卖点东西的话,可能就有钱了。”
“那么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因为我们没有初始资金。”
“为什么呢?”
胡赛娜静静地看着我,那种压抑的气氛迫使我停止了追问。
“真主难道就不能创造一个所有人都没有吃饭问题的世界吗?”
“真主是这样创造世界的:有富人,有穷人。穷人要想有东西吃就得向他祈祷。”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穷人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向他祈祷了……”
“我不清楚,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事。”
“也许真主创造穷人是为了有人需要他更多一些。”
“也许吧。” 她回答完后又笑了。
我觉得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但是我的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很有趣。我的错误是继续问了下去:“你不觉得他这样做很自私吗?”
“安拉不自私。有时候我想到他,他是会赐给我食物的,还有些时候他不赐给我食物,但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5 食物
我们把农业当作一个古老的事业。在欧洲许多富裕国家,干农活就像做手工艺品一样,是有些不符合时代潮流的东西,只能靠国家提供津贴来维持,目的是不要丢失掉本国的传统和文化。在一些新兴的富裕或较富裕国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亚、乌克兰、俄罗斯、巴西和阿根廷,农业是少数人从事的贸易活动。在美国,农业虽说还是很重要的活动,却只占国内生产总值的4%。
通常来说,在仔细思考之前,农业给我们的感觉是缺乏重要性的,是一个古老的领域,缺乏活力,不够现代化。不过我们忘了一个细节:我们仍然没有发现其他可以生产食物的方式。
农业依然包含着五个基本过程:选择作物,利用水源,修整土地,保护作物,收获作物。作物的种类其实并不多,现存大约共有25万种蔬菜,其中约5万种是可食用的,但我们通常只吃其中的250种:谷物、根部、块茎、果子、青菜、叶类、坚果、香料。
现如今,平均来说(因为比例因地区而不同),被谷物喂养的动物的肉和奶提供了人体所需四分之一数量的蛋白质,这还不算鱼肉所提供的另外5%,剩下的基本由蔬菜提供,而蔬菜是农业的直接产物。人体90%的卡路里来自15种农作物:其中三分之二来自以下三种谷物:水稻、玉米、小麦。
食品贸易,也就是农业及食品制造业,只占世界经济总值的6%,服务行业是它的十倍,食品贸易看上去无足轻重。然而恰恰是它决定着其他所有的一切,没有食物,其他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全世界有14亿人是农业人口,占有劳动能力的人口数的43%。经济重要性、民主和实际需求之间有着巨大的距离。
6 信仰
未来对这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威胁。
黑色的袋子在田间飞舞。那是些黑色的塑料袋。黑色的塑料购物袋飘荡在尼日尔的各个角落。这些是现代化的垃圾,在尼日尔,现代化给予的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些垃圾。
如果我给你10西非法郎让你去买一支铅笔,但你从没把铅笔买回来,那么我自然不可能继续每年给你10西非法郎让你去买铅笔。可国际社会干的就是这事:他们提供援助,明知道他们援助的钱都落到了贪官的腰包里,却还是继续提供援助,不停地提供援助,因为这符合他们的策略,使他们能继续在这个地区开展贸易。
真正的财富是有选择的生活、有保障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生活在危机边缘。他们行走在社会边缘,一步不慎就会坠入深渊。真正的悲惨就是这种天天沿着刀锋行走的日子,一旦摔倒,你就会万劫不复。
“馅饼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先生。没人给过我什么,都是我自己耕耘出来的。”
农民们每天都要劳作很多小时,有时是八小时,有时是十小时,他们在阳光的暴晒下劳动,只在正午会休息一小会儿,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做祷告,把妻子带来的面糊球吃掉。
有些事情是没必要争论的。人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去相信一些神话:总是会有更好的事情在远方发生。人们愿意相信有人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东西,但实际上这一切并未发生。这是所谓的现代性的一种表现,这也是宗教的一种表现,这也是历史的一种表现。
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有了要实现人生价值这种想法,或者说要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这和吃饭、工作、生育、相知、遗忘、死亡的人生流程可不一样。几千年来我们很少有过那种想法,对于很多人来说,维持生存才是最迫切需要思考的事情。但现在人们觉得只是生存还不够,还要活得更精彩才行。
我有一个带有偏见性的想法:一个有土地的农民最容易想到的是把现有状态保持下去,而不太会去想着改变。或者说他们不敢去想变革的事情,因为总是有战争、移民、动乱,在这种情况下,改变往往是一种威胁。
“娶两个老婆,你能养活得了她们吗?”
阿玛德又看着我笑了:我又一次问了他想让我问的问题,又一次给了他表现的空间。 “只要真主赐给我强健的体魄,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看时间。他得走了,他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