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海鸥回寝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一天的高强度训练完毕,海鸥几乎是吊着一口气才走到了宿舍,在进门前,心中都只有唯一念头:躺着。饿过头以后,人是不太想吃东西的,尤其是想到食堂饭菜里的油,更是无欲无求,喝点蛋白粉之类的东西填填肚子,就算应付了。
谁料见着这热腾腾的饭,出走的食欲一下子全部聚了回来,变成胃部姗姗来迟的一声怪响。
粗略看去,水煮鸡蛋、紫薯、西蓝花、玉米、胡萝卜粒、藜麦等一览无余,底层铺着沙拉叶和黑米饭,还有好几大块很扎实的牛排,稍微加了点黑胡椒。
这些食材整整齐齐块块分布,布置上有点理科男的强迫症,花花绿绿的颜色甚为赏心悦目,既满足了海鸥饭量大、需要补充大量蛋白质的需求,又几近无油无盐,唯一调味的是一小盒油醋汁,入口非常清爽。
海·谁也不爱的酷哥·鸥直接化身成干饭人,在脑细胞集体指挥着大快朵颐中,他的心被食物温柔地熨帖,胸口泛起一种漂泊半生终见陆地的感觉。
过去,他常常会冒出“好想回家”的念头,可那时他分明就坐在家里——这个妈妈还在时就有、后来又被杨小娟取代主母位置的房子。
家究竟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但是他确信,那不是豪华别墅,也不是母亲的子宫,它不是任何社会意义上的地点和实物。他想回的家,是想回到那些他曾经拥有过,却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海鸥都快要忘掉妈妈的声音和样貌了。他怀念妈妈,怀念自己被爱着的那段经历,可是爱的感觉和滋味如何,他已经体会不到了。
就好像一款香水,他已经忘了香水的组成成分、香水的味道如何,但是一提起它,心头的忧愁与缅怀萦绕不散。
家这个概念对海鸥来说是非常抽象的,而他在腾起的香味和热气中,隐约看到见迷雾中的灯塔,海鸥迟钝地想,这或许是家的雏形。
然而,这股暖流还没充满丹田,就见立风端着洗好青提的果盘慢悠悠走来,特地往他面前凑了一凑,展示完毕后再收回:“小羔说你不吃甜的,所以这些统统归我。”
那表情真他妈欠揍。
“谁说我不吃?”
海鸥瞪他,毫不客气地从果盘上薅了一小撮青提下来,仿佛把它当作了眼前这个臭弟弟来肢解,然后愤愤地往嘴里塞上一颗,待咬碎饱满炸裂的清甜,想起这是小羔的心意,立风给他往心里添的堵才算消解。
“你弟弟蛮可爱的,而且很聪明,很有趣。”立风咬着大颗的青提,酝酿了一番思考,谨慎地再补一刀,“比你有趣多了。”
“放屁,他在南京读书,你可别打他主意。”
“啊,”立风点头,把单字音节拉得老长,他继续逗海鸥,“那就是我老家了,您老人家没空理他的话,可以托我去帮您照看照看。”
海鸥手臂上蹦哒起快活的小青筋,奈何他嘴里还塞着青提,汁水的甘霖已经把他的心田浇得冰冰甜甜的,想躁也躁不起来,他非常大度地摆了一下手,嘀嘀咕咕:“你个死gay,纠缠你的炸哥去。”
立风也不再辩驳,一边慢条斯理咀嚼着青提,一边坐自己书桌前,打开了视频通话。
海鸥打开了另一个纸袋子。
立风把这玩意儿交给他时,脸上挂着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费解的表情。海鸥最烦他这种时刻戴着伪善面具的腐败精英,每个表情都带着锋利又精明的刺,简单来说,就是,嗯,不真诚——有小羔做对比,看立风就更不对付了。说话还是那种笑眯眯噎死人的,每次看到他那张笑脸,就恨不得往上糊俩巴掌印。
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盒,最底层铺满了桂花碎,银桂、丹桂、金桂,样样俱全,黄白、浅黄、橙黄的小花交错相间煞是好看,打开盖子时花香扑鼻,上面放着的一些松果、橡果和形状颜色各异的叶子。
纸袋里还有几支花捆成的花束,用牛皮纸裹着,海鸥把它拿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用银杏叶和枫叶分别捆扎的几朵玫瑰。
花束里夹了张明信片,图片那一面印着的是南京的玄武湖,羔在微信里曾跟他说过,这里的日落非常美,于是海鸥就说,未来他到南京,有空就一起去一趟玄武湖。
凡事种种,羔一直记得。
翻转卡片,背面只写了一句话。
“想送你一束秋天,因为已经是秋天了。”
——
*飒炸的故事我大概会写一些番外,算是本文的副cp吧,尽量不让篇幅过长。另外声明一下,飒炸和鸥羔包括我后文可能要写的其他cp,对内两人都是1v1,感情上至始至终互为唯一,对外的互动都是纯友情向!我不搞大乱炖
*小羔结尾那句话化用了海桑的一首诗,只说了前半截,隐含的意思在最后。全诗是这样的:
“
寄给你一片银杏叶,因为是秋天了
因为它金黄而优美
还因为它孔雀开屏般惹人喜爱
我一低头,它满地都是
让我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和你
”
34.
*
海鸥看不顺眼华立风很久了。
海鸥这类体育生在校内占比极少,一般都是和别专业的宿舍空余位置拼着住,属于是块砖,哪里不够往哪搬。大一凑合着住了一个学期,又赶上学校对部分宿舍楼区域进行修缮,处于一个僧多粥少的尴尬情况。
然后就听到有人传,说研究生宿舍有大量位置空缺,愿意让出宿舍空位的同学,可以搬到那儿去住。研究生宿舍里二人间三人间不少,甚至还说一人一间房不是梦。
海鸥主动提交申请,退出原宿舍。毕竟原先的四人间里,他是作为边角料拼凑上去的,其他三人都同班同专业,难免会有种被排挤的孤寂感。
离开本科生宿舍楼,他很快就占据了个二人间,谁料,这山大王还没做足半日,就见着小立风提着大包小包进了他的独立王国,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同被忽悠过来的笨蛋。
华立风和海鸥同级,比他还小一岁。他们俩都不算是正儿八经高考裸分进来的,也就意味着在各自的领域都有不容小觑的过人之处。
立风在高中时数学竞赛拿了国奖,保送进的致远学院,这个学院属于是在校内的尖子生中再拔高个,授课的教授专家在科学界里都是有头有面的大咖,课程难度奇大,科研任务繁重,不会比海鸥所在的游泳队轻松。
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人家破坏了自己独霸一山的美梦,从他们打照面的第一眼,海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立风眼尾偏狭,笑起来像狐狸,总感觉像是伪装出来一层密不透风的面具,表情得体得有点过假,却偏偏叫人挑不出毛病。在海鸥先入为主的观念里,这就是种刻意的装逼;而立风也不在乎别人的评头品足,不可能为了谁去讨好谁,在他的眼里,海鸥也只是个聒噪、脾气不好、头脑简单的大少爷罢了。
然而就这样,在两人相看两厌的情况下,却没有意料之中火药味十足的争吵,他们竟然维持着这样诡异的室友关系,相安无事过了几周。
*
海鸥那股不爽升至顶点之时,则是了解到立风的性向。
新宿舍确定下来没过多久,海鸥就被同为体育生的一个男生找来,八卦了一嘴,笑容贼兮兮的:“我听我女朋友说啊,你那个新室友,华立风,是个弯的呢。”
即便是海鸥这样对他颇有微词的直男,也不得不客观承认,立风这长相和身材,算得上“长得还行的奶油小生”,若是稍作打扮一下,不亚于女孩子们狂热迷恋的当红日韩明星。——当然,比起小羔还是差点。
他早该想到的呀,立风这样“看起来很受女生欢迎”的人却没几乎见上过表白墙,也没见他有什么暧昧对象,什么桃色过往。
缘由是大一时有女生表白,他用一如既往礼貌的善意婉拒后,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很久。”
那女孩有些不死心地问,你追上她了吗?
立风认真想了想说,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那女孩是系里的校花,大胆活泼也率性,她半开玩笑问道:我也喜欢你很久了,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立风依然笑得温文尔雅,称赞她确实很漂亮,但最终还是抛出了重磅炸弹:我喜欢的是男生。
海鸥那个体育生同学的女朋友,正好和当初被拒的女生是一个宿舍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
“你……喜欢男的?”
海鸥瞪着立风,浑身警铃大作,他对于男同最直观的惨烈印象,大概就是高三时那个特别不要脸的偷拍者吧,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对公共场所的浴场有了些神经质的阴影,洗澡前都要检查可能的每个角落。
看到海鸥那如临大敌的眼神,立风嗤笑一声:“放心,我看不上你。”
还是那句他对很多人说过的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呀?”海鸥不自觉地多嘴了一句,又慌慌忙忙弥补,“你电话里常常说的那个‘炸哥’吗?”
立风每晚上回寝室,都要视频聊天或是电话联系,这其实很正常,海鸥没刻意偷听隐私的习惯,但绝佳的听力还是回馈给他消息,立风的通话对象里,十有八九都是一个叫“炸哥”的人。
立风正视他,缓慢庄重地点了点头。
不久后,海鸥总算是见着了他室友口中的“炸哥”一面。
仿佛一个轮回颠倒,当时是立风不在寝室,而海鸥接了宿舍的电话,来人说是立风的哥哥,找他送点东西。海鸥告诉他立风没下课,可能得等等,他说可以,那我先把东西拿上去。
宿舍楼需要住在这里的学生才能刷卡进入,海鸥便下了楼跟他碰头。楼下人迹稀疏,不消怎么打量就见到了炸。
炸的模样也像个学生,穿着蓝白黑的格子长衫,白且清瘦,几只行李箱包堆砌在身旁,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站在树下的姿态有种沉稳的肃敛。
海鸥迈开长腿走去,招了招手,远远叫了声“喂”,可那人竟纹丝不动。
他连喊了几声,引起少数人侧目,这种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的冷落都容易令人难堪,走到跟前正欲发作,才见炸恍然抬头,歉意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同学,我左耳听不见。
海鸥走近时也发现了,炸左耳根往下的轮廓有一道细的疤痕,随时间淡化了去,但仍见狰狞,知炸所言非虚,他稍有膨胀的火气哗的一下泄了,沉甸成满腔愧意。他干巴巴说着没事,进而主动说,立风是我室友,他还没下课,这些东西我帮你拿进去吧。
不等炸说话,海鸥扫视着这些行李,掂了掂最沉的两个包就跟拎着上走。仿佛是为了弥补刚刚自己险些误发泄的错怪。
他们俩都不善于热络搭讪,为了不让炸显得尴尬,也不自找不痛快,海鸥就借故说去食堂吃个晚饭,你先慢慢坐着。然后给立风发了条微信:你哥哥来我们宿舍了。
海鸥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派光景。
立风叼着豆奶,模样乖得很,眼睛一弯浅泊,光线从上斜照下来,把他的眼尾压得狭长,依旧是很招牌的、为海鸥所不齿的“狡猾”的狐狸笑,但又很不一样,含着一层很柔软的光,声音也很柔软,是和任何人客套礼貌都不曾的柔软。
他的眼眸被灯光浸得明亮,刚刚好包容下一个炸,连海鸥进来也浑然不觉。
海鸥跟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就非常明智地戴上耳机装作隐形人,端起笔记本电脑爬上床铺,显得自己没那么像电灯泡。但眼尾余光时不时透过床帘瞟向底下,对室友中意对象的好奇心,居然压过了色彩夺目的游戏页面。
他对情侣的相处模式知之甚少,或许停留在偶像剧里非常雷人的“台湾腔”式嗲音,浮夸的动作表情,故作姿态的娇嗔,和一些他不能理解的智商下降行为。
现实对照还是有的,比如说和他关系还算不错的那个体育生,自从脱了单,就频繁地发朋友圈,恨不得每天三五张照片,各种日常的狗粮轰炸,包括一些聊天截图的炫耀,什么“宝宝,今天又是想你的一天”类似的话,他觉得太腻人了,反正他是没有办法想象未来自己有一天,会对他未来的恋人这么说话,说出来都觉得自己腻得发慌。
类比过来,男生和男生的恋爱,海鸥更无法脑补,若是一个人尖起嗓子嗲着音说“宝宝,我好想你”,直接会让他这大老爷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许这也是他恐同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然而,经他这番不算正大光明的偷窥,却有了些不同认知的领悟。
他们说了什么,海鸥听不真切,看他们的动作和手势,估摸着炸在吩咐些天气转凉,注意保暖之类老生常谈的事,而立风不说话,很听话的一直点头。
他们的神态,都是很安静柔和的,一个低低地说,另一个轻轻的应。此刻他们的站位也很微妙,各自平分头顶灯光半阙,好像一轮人造月亮,给这对璧人的轮廓打磨上一层温润的玉辉,画面静止,岁月隽永。
海鸥那根粗神经被这样熟悉的片段忽的拨动了一下,颤鸣不止。立风望炸时那饱含热切的眼神,忽然与某一人在眼前重叠。
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小羔那时拉住他的手,那双满含渴求的眼睛,和立风是何其相似,只叫人的心又软又酸又痛。
他或许成为了这场电影的旁观者,却借着银幕阴差阳错投射进了自己的内心。
*
炸走后,立风原本除了书就是书的桌面顿时多了好多瓜果,他招呼着海鸥下来吃。
海鸥下扶梯时是有些沉默的,竟然失去了第一时间打趣立风的机会。
立风笑着说,每次炸哥都拿这么多吃的来,真要把我喂成一个胖子。
语气看似埋怨,可面上分明不下去的嘴角出卖了他的内心。
就在这个瞬间,也是有感而发,海鸥想调侃立风:“见着你的炸哥,就笑得好像个小媳妇。”
但就是没说出口。或许,是有种更加深沉厚重的情感,压倒了这浮于表面的插科打诨。
海鸥动脑子想了想,审慎地说:“我感觉他好像你的父母亲啊,但看样子应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吧。嗯……就是……说话做派,都是很稳重,很成熟的样子。”
立风点点头:“是啊,他很厉害的呢,我爸妈去世后,就是他把我养大的,我才有今天。”
海鸥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们俩互噎惯了,一个嚷着“死gay”,一个讽着“死直男”,海鸥以为他们的相处一直都会是这样,算不上仇敌,也谈不上特别知心,但嬉笑怒骂间也可以快快活活做一对冤种室友,平日里的交流不会太深入,只是在一个不会伤人的尺度里插科打诨。
海鸥这人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假如他犯了错,有个人态度恶劣地讥诮他,他就算是心知肚明,也会梗着脖子和那人吵嚷下去。
但是像真诚、温和,这种春风化雨的言行举止,反倒容易弄得海鸥阵脚大乱。就像初次知道炸耳朵有恙,就像立风这样的自揭伤疤,还都是用这样不甚在意的语气,会令他满是惊慌失措的难过。
他太清楚那种感觉了。
在小时候和父亲继母的多次针锋相对,在小学班主任无奈的眼神下,跟他们冷笑着说“我没有妈妈”,这样自爆性的攻击,不亚于用最利的牙咬最烂的溃疡,怎能不痛。
可他想要的,绝不是别人俯视的怜悯。换位思考,立风和炸的骨子里也留存有这样的傲气,而今他们的揭短和示弱,就像是把他扶上了那个可以高高俯视的观察席,他不觉高人一等,只是手足无措。嘴张开了半天,只能笨拙地说一句:
“啊……对不起……”
“都过去了,”立风抬起头,虚看着空中某一点,重重叹气。
“如果他能顺利毕业的话,也是我们的学长了。”
——
*飒炸的故事见烧不尽番外《月色嶙峋》,正文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