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芽之旅》:向纵深处的逆旅
还没来得及打开评论,就匆匆下单了电影票,这么多年的影院生涯,这还是头一回。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是新海诚;3月24日也并非什么纪念日,但因《铃芽之旅》显得那么特别。
在我的城市,老天很应景地添了一层微雨,仿佛3年前的那场雨一直下到今天。
三年前,《天气之子》的涟漪仍在内心的镜湖中震荡——少年少女、东京、永无止境的阴雨、义无反顾的日剧跑、Radwimps彩虹般的曲调......
一切在昭示,昭示一种不一定宏大,但必然年轻,必然激情燃烧的能量将以动画电影为载体,将人们最柔软的心绪绷紧。这种独属青春的伟力,就是新海诚。

期待着能再次品味那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酣畅,我第一时间来了。
然而,走出影厅,Radwimps的片尾曲并未在颅内留下余响,唯有一个又一个“?”贴纸般叠上了空白的大脑皮层。
?
首先回答一个问题,电影观感如何。
我的回答是:不错。
整场电影下来没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桥段,恰如导演在CCTV6的专访中提到的,《铃芽之旅》是一次“动态的尝试”。区别于《言叶之庭》《秒速五厘米》等新海诚早期作品散文诗质感的静态表达,《铃芽之旅》不论在冲突情节,乃至生活场景的展示上都尽量保持一种“动”的状态。
这种动分为两种。
其一是人物动作。早在《追逐繁星的孩子》时期,新海诚就有意通过细化人物的行动对电影的节奏进行微调,这种微调往往凭借给人物添加多余动作完成,在宫崎骏、细田守的作品中也经常能洞见这种技法的运用。然而,新海诚动画的一大卖点是“力求真实”,故其作品画面会缺少动画的夸张,人物动作会保持写实的均衡感,以至于他动作的细化会显得呆板,甚至赘余。而这在《铃芽之旅》中有了不错的解决。首先,是新海诚让整个画面跟随人物动了起来。比如开头女主两度进入废墟都撞歪了一个锈蚀的通风管,这个小细节就赋予了画面张力,同时又保留了作品真实性。再次,是新海诚让人物跟随情节行动。比如其中一幕是“凳子追猫”,属于比较紧凑的情节,新海诚就在这里加入了一个凳子绕着人打圈的行动,既表现了凳子极力保持自身平衡的状态,没有跳脱剧情,又给了观众和片中人物一样的放空时间,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做了准备,也为观众整理和接受剧情留下余地。
其二是镜头。作品中出现了很多视角转换、虚化,以及有手持感的动态镜头。这些镜头新海诚也不是头一回使用。就拿视角转换来说,无论是《君名》中三叶的梦境,还是《天气之子》里阳菜于云顶苏醒,新海诚都用过第三人称转第一人称的方式,展示过对新环境的探索。在本作中也通过这一技法营造了神秘的氛围,为结局真相的揭示做了一个差强人意的铺垫,增加了影片的沉浸感。在虚化手法上,本作更是《言叶之庭》的精神续篇。《言叶之庭》 曾通过对背景树枝和水光的虚化处理,展现静态人物内心的悸动。在寸秒寸金,节奏把控极度严密的前二作中,这种镜头被弃之不用,但有幸在《铃芽之旅》中回归。典型一例,就是女主为男主疗伤时窗外风铃与树枝的先后运动和虚化,在长而平淡的片段里,暗示了人物平静外表下的心动,也提醒观众不要松懈,去捕捉画面里的信息。
这是细节上,新海诚把握的动态,而在大尺度上,则是不得不夸的大俗之物——
绝赞的战斗场面和CG动画。因为本人对此了解有限,就不展开细讲,只能说很NB。在这里你能看到言灵、爆炸、巨兽,哪一个都很顶级。

说到这,其实可以看出来,新海诚一直有在总结和进步。那么到底是什么让《铃芽之旅》的观感不如前作?
进行简单的对比,不难发现其所有问题几乎都淤积在人物上。而人物问题也分为好几大类。
看似最主要,但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的一个是人物的情感问题。如果说女主对男主是一见钟情,其实还可以勉强理解,但男主对女主感情的转变就显得莫名其妙。若有人说是年龄差带来的割裂感,那根本站不住脚,因为《言叶之庭》恰是跨年龄之恋的在前珠玉。《铃芽之旅》的主要问题是男女主的感情缺少互动,在影片展现上一直是女主一人的兵荒马乱。《言叶之庭》虽然也是以男主秋月孝雄为主视角展开,但在情感上,不论是雪野发现男主是自己学校的学生,还是雨天留俳句,都是女主占据着主动的位置,中和了男主叙述角度上的强势;再者,《言叶之庭》将人物活动的舞台圈定在了小小的凉亭之中,可以更简便,也更含蓄地表达男女主间距离的逼近,但在《铃芽之旅》里,为剧情大方向服务的时空跨度十分大,而属于角色的私人空间很逼仄,这也导致电影的所有情感爆点都变成了“宇宙中心呼唤爱”式的空洞拔高。如果说,以前的新海诚会被诟病成人物在走秀场,那么这次就是在走过场。
除了爱情,其它角色的情感表现也存在诸多问题。最典型的是人物常在没有做足酝酿的情况下进行强烈的情绪表达。其中极其突出的一幕就是男主的好友芹泽在草地上仰天长笑,可他在前面的剧情里贡献的价值并不是和女主患难与共的伙伴,也非俗套王道漫画里的精神教父,单纯只是一个搞笑角色(是的,几乎全作最让人感到舒适的桥段都是芹泽贡献的),他的笑也就有了一种高中晨会小品的剧本感,让人共情无能,甚至尴尬。
另外,姨妈这个角色代表的亲情线,其爆点虽突兀,但合理。前期极力塑造女强人形象,中期通过快讯展现属于家长的一面,到后期面对女主的揶揄爆发人性的脆弱面,整体呈一个递进的过程,情感线是完整的。它的问题在于,作为一条有很大潜力的线索,没有进一步深掘。拿个例子对比一下,《龙与虎》中男主龙儿的母亲泰子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在耍宝,剧情对她过往的叙述也都浅尝辄止,但在最后其面对龙儿的反抗,展现出母亲的脆弱时,没有人不为此动容。明明都是小篇幅描写,为何《龙与虎》达成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在我看来,动漫中父母作为教育者,其成功与否和子女角色必然脱不了干系,《龙与虎》中,高须龙儿在一个非常态的家庭里长成了持家、礼貌、温柔的男高中生,潜移默化中,展现了泰子在教育方面的良苦用心。也即,《铃芽之旅》在亲情线上的不足恰是女主的人格魅力未被树立的结果,她像是被保护地太好,虽然勇敢善良,但对生活欠缺自己的理解,只是一张白纸,而非书籍。作为现实中的人,断然是很好的交际对象,但作为影视角色,一个没有厚度的人物,不会讨厌,但也绝不讨喜。

《铃芽之旅》在观感上的缺陷,人物上的另一问题是少了个成长型的人物。我为什么说情感问题只是一个看似重要的问题呢?因为它其实是缺少成长型人物带来的衍生品。就拿《天气之子》举例,须贺先生、夏美小姐都是描写篇幅较少的角色,但他们的行为动机和情感表达就显得十分合理,主要原因便是主角帆高作为一个成长型角色,用个人与内外世界的矛盾,带来了强冲突,引领着片中几乎所有角色以他为风暴眼呼啸而过。本作中男女主的目标,仅仅是单纯的关门,有一个明确的敌人蚓厄,而非复杂如社会的统合体,冲突被简单化,使得人物间的必然联系显得稀薄,每个人被独立开来,最大化了动画电影篇幅的局限性。
在放弃主角核心地位的同时,新海诚又增加了几个自己不擅长的,非典型性的人物。
一个是男主草太,一出场就带有冒险家的使命感和故事感,给我感觉像宫崎骏的哈尔。但是男主的这种高位形象,在女主进入他房间之前几乎毫无呈现,他的所有作为就是抓大臣,助力女主关门,没有哈尔那种孤胆英雄的气质,使得他的疲惫和牺牲显得特别无力。同样的,《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女主苏菲是作为一个后勤角色出现的,对比哈尔直面的残酷,她的母性关怀就格外柔和,也就使得哈尔在暴露自身脆弱的时候没有违和感。同样坐在椅子上沉思,草太就有点咋咋呼呼,哈尔则凄凄惨惨戚戚;同样是开释过去,铃芽面对儿时的自己就无话可说,但苏菲面对幼年哈尔却有了大地的厚重。插一句,私以为结尾如果改成女主直接幻化成母亲的形象开导小铃芽,内蕴会更加深刻。
另一个则是大臣,这个角色一开始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外表天真无害,内在极具城府,QB一个。
但到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他不是QB,他是无脸男。和无脸男一样,大臣的设定带有神灵的影子,骨子里流淌的是神性,而千寻和铃芽恰是他们冷酷中仅有的世俗温情,故他们的动机都是唯人,而非唯理性。同样的设定,为何无脸男就更能被观众理解?很大原因是新海诚给了大臣一张嘴,它让神性掉了价,同时又让神明本混沌的行事准则变得明晰。可以说,新海诚放弃了东方神隐的诡谲,反而太过渲染西方酒神式的游戏人间,适得其反,亲自把大臣拉下神坛,像是商业化的错误投资。再者,铃芽和大臣在相遇时没有单独的对手戏,这也让他对铃芽的依恋缺少说服力,只能说当局者迷,像考生自以为面面俱到的考场作文,实则尽是牵强附会的擦边。

抛却这些,我认为《铃芽之旅》的综合实力还是出色的,最可圈可点的莫过于其对主题的探索。
说到这,其实很多观众都会云里雾里,《铃芽之旅》的主题究竟是什么?
有些人说是对人与自然灾害关系的讨论。不错,无论是影片暗示的3.11大地震,蚓厄落地的结果,以及随时随地出现的地震警报,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现这个主题。
也有人说是新海诚老生常谈的爱。这也没毛病,爱情、亲情、友情,大爱小爱一应俱全,爱像一张网把全社会联系起来,赋予《铃芽之旅》奇幻色彩外的故事。
但其实,作品的中文翻译已经给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旅。
杰克.凯鲁亚克在《在路上》这样写道:“一点小麻烦,哪怕我饿倒路边或者卧病在床,而狄恩对我弃之不顾,他后来真的这样做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是个年轻的作家,我想要出发。我知道路上可能有姑娘,有幻景,有一切;路上可能有人会把珍珠递给我。”
人生之旅,纵然没有目的地,也不会失去激情,它是个人选择的结晶,不是流放。它正是义无反顾本身。
人生之旅,纵然有千磨万击,也终然任尔东西,让人衰老的是时间,而非旅途,不要温和地走进这良夜,在启程时就尽力咆哮。
《铃芽之旅》亦如此,看不见终点,充满了艰难,但铃芽没有踌躇,说走就走,始终在路上,始终没有为苦痛抱怨,这份行动力正是对旅的绝佳诠释。
同时,旅不是假大空的“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而是物质和精神为双腿的一步一趋,正像《铃芽之旅》中草太说的那样,关门师不能当饭吃,要想挣钱糊口还得勤于世俗的工作,所以他一边关门,一边备考,愿望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而着眼当下,新海诚的这一程旅行,陪我已经走过九年。
这九年,他没有坐在案前写作青春残酷物语的续篇,他走出《言叶之庭》的世外桃源,把双足扎进一座乡镇,再是一座大都会,在今天触及整个自然社会。他从出世,到入世,从爱好浪漫的文青,长成肩负社会责任感的动画人。在动画艺术越发耽于幻想的今天,他追寻着老一辈人的脚步,逐渐聚焦现实。
他探讨人的社会身份,探讨大学生就业、中年危机、社会抚养、黑户等尖锐问题,反思废墟的诞生,人对自然的破坏,以及灾难下如何生存的宏伟命题。
因为这些,即使这次未达预期,我仍旧期待他的下一个三年之约。
从《铃芽之旅》结束的地方出发,换上另一种期待,目送他走完这场向纵深处的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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