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第一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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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战队的队舍在熄灯后便归于寂静。而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的莱登,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起身查看。
望向门没关上的隔壁卧室,发现辛就站在昏暗的室内,那扇被月光映成蓝色的窗前。
「你刚才是不是在跟谁说话?」
莱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楼下的淋浴室和一旁的更衣室里,微微传来辛说话的声音。
只把视线转向莱登这边的辛,点点头回了声「是啊」。超龄的沉着,以及永不动摇的冷漠性格,让那双注视着莱登的红色眼眸,显得极为冷冽。
「是少校。刚才她跟我同步连结,就聊了一下。」
「……哦,她竟然主动联系啊。那位大小姐意外的有毅力啊。」
莱登有些佩服。因为凡是听过「那个」的管制官,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再与辛进行同步。
探出领口的脖子没有半点遮掩,完全暴露在外。莱登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圈红色伤痕上。
宛如斩首伤口一样凄惨的那道伤痕,莱登曾经听辛解释过来龙去脉。他也知道,辛是因为这个才获得了听见亡灵之声的异能。
好个宁静的夜晚。至少对莱登来说是这样。
但是对辛来说……对于这个无意间得到了异能,听得见无数亡灵永不止息的呐喊声的这位同胞来说,这个夜晚想必还是充斥着令人难以想像的悲叹与哀号吧。
无时无刻听着这样的声音,怎么可能还保持正常人的感性。将自己的感性反覆破坏、削除,最后得到的结果,恐怕就是这位心若盘石,冷漠至极的死神吧。
死神望着莱登。用那双红色眼眸,用那双彷佛能冻结一切的血色眼眸望着。
莱登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而是被遗落在遥远的战场彼方,被他所苦苦寻求的首级所囚禁。
「我要睡了。有话等明天再说吧。」
「……喔,抱歉啦。」
看莱登花了点功夫关上有点故障的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返回隔壁房间,传出弹簧床吱嘎作响的声音后,辛依旧待在透过窗户玻璃照入室内的蓝色月光中,凝视战场的另一端,一动也不动。
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就能听见那有如星辰的耳语一般,弥漫在整片夜色之中,无数亡灵的声音。呻吟、惨叫、悲叹、哀号,以及意味不明的机械话语。专心致志地穿过这些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离此处极为遥远的某个呼唤声上。
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以人类的身分对自己说话,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不过和那时一样,还是同样的一句话。
每天晚上,只要听见这个声音就会醒来。这个声音从不允许自己忘记它的存在,哪怕只有一晚。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
试图绞碎、撕裂脖子的握力和重量。
近在咫尺,隔着眼镜俯视着自己,泛着憎恶的黑色眼瞳。
窒息带来的痛苦,以及甚至压过肉体上的痛苦,哥哥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罪孽>SIN>。这就是你的名字。不觉得很适合你吗?
就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
同样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彼方呼唤自己。从五年前那个人在东部战线一隅的废墟里死去时,就这样一直不断呼唤着自己。
伸手触摸冰冷的玻璃,明知对方听不到,辛却还是轻声呢喃:
「我马上就能去找你了──哥哥。」
第一卷 第五章 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
那天的战斗也出现了许多「黑羊」,因此在战斗结束后,蕾娜强忍着反胃的感觉,不敢大口呼吸。
依旧保持同步连接的另一端,突然响起可蕾娜的声音。在战斗结束后,本来以为处理终端们都纷纷切断同步了,但她似乎是特地留下来的。
『真的那么难受的话,明明可以放弃啊。』
语气十分随意。蕾娜也明白对方并不是出自于担心才这么说。
『就算你不在,我们也不会伤脑筋,没有管制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明明就是个摆设,在战斗中还得分担你的难受,会让我们分心,有够碍事。』
因为她说得完全正确,所以蕾娜也没办法生气。虽然对方这样看待自己,却愿意特地找自己说话,还是让她很开心。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问道:
「那你和其他人都不觉得难受吗……?」
可蕾娜他们就算难受也不能切断同步。因为无论敌方藏在哪里、数量有多少,辛那份都能正确锁定位置,也不会遭受欺瞒的索敌能力,在实战上是最为贵重的恩赐。
可蕾娜似乎耸了耸肩答道:
『没什么。反正已经习惯了,而且就算辛不在,我们这些处理终端也早就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临死前的惨叫。』
相对于淡漠的语调,可蕾娜的感情却很明显起了波动。那不是恐惧,而是更加深邃沉重的愤怒、遗憾与悔恨。
『连同机体一起被炸碎,才是最好的死法。像是手脚被轰飞、脸被削了大半、全身烧得体无完肤、肚破肠流、痛到忍不住大哭等等,同伴在煎熬中死去的惨状,我早就不知看过多少次了。相较之下,那些早就死透的家伙所发出的声音,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她说起话来却像在强忍着痛苦,像在强忍着泪水一般。
蕾娜感觉得出来,那位身处于遥远战场上的少女,现在正紧紧抿着双唇。彷佛还能听见她咬紧牙关的声音。
『第一战区>这里>也是一样……不管是谁死了,对我们来说也早就见怪不怪。』
「……嗯。」
当初共有二十四人的战队员,到了昨天又失去了一人,现在已经减少到剩十三人而已。
那台再也没有机会修好的收音机,被莱登放进自动工厂的回收炉里了。
等到队员们照老样子来到房间里集合后,蕾娜也在同样的时间照老样子连上了同步。听见她说了声晚安后,莱登就回应道:
「收讯良好,少校……只剩下我们这些臭男人,真是抱歉啊。」
蕾娜似乎愣了一下。
这也难怪,毕竟每天晚上总是第一个回应她的人,不是莱登而是辛。
『……请问,诺赞上尉怎么了吗?』
只见赛欧抱着素描簿,哼了一声后说:
「米利杰少校,你真的很麻烦耶。你明明知道我们的阶级只是摆着好看的吧?」
战队长的阶级是上尉,然后从副队长、小队长往下层层降阶,于是小队员的阶级就降到了准尉。由于这只是为了让战队内的指挥系统更加明确,才会如此统一规定,因此并未给予他们相应的权限、待遇和给付。而这支队伍的处理终端全都是在之前的战队中担任队长或副队长的「代号者」,所以大半成员反而都是从原本的上尉或中尉「降格」成少尉或准尉。
但蕾娜的回答却相当果决。
总觉得她最近越来越大胆了啊,莱登玩味地想着。
『修迦中尉还有利迦中尉也称我为少校吧。我只是用同样的方式来称呼,有什么不对吗?』
「……的确是呢。」
听到她如此乾脆,赛欧也露出苦笑。
虽然她曾告诉大家,叫她蕾娜就好,但是还是没有人改口。蕾娜自己也知道彼此之间有一层隔阂,所以她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称呼大家。
虽然时常交谈,却不是能够直呼姓名的关系。只是表面上相处和谐,但迫害者和受害者始终不可能站在一起,这是双方默认的事实。
『……那么,诺赞上尉呢?该不会是在今天的战斗中发生了什么──』
「喔喔,不是。」
莱登忽然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那面墙。
在此集合的人,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都是每晚会出现的成员,而大家也都各自做着喜欢的事,只不过,这里不是辛的房间,而是莱登的房间。
隔着一面薄薄墙壁的辛的房间,安静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只是在睡觉而已。因为太累了。」
在吃晚饭的时候,辛就已经在恍神了。当莱登完成值日的收拾工作,偷看了一下状况时,就发现辛已经倒在床上。莱登把一脸不满还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拎在手上,顺便帮辛盖上被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所以他应该会一路睡到早上吧。
在认识他的这三年里,偶尔会发生这种状况。虽然当事人总是说自己早就习惯了,但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接受「军团」从远方传来的疲劳轰炸,负担还是不容小觑吧。
因为在调到最低的同步率下,透过同步接收到的声音,和当事人实际听见的声音并不一样,所以莱登他们完全不知道辛究竟活在怎样的世界之中。不过,辛曾经有一次把同步率调高到极限,而与他同步的那位管制官随后就自杀了。那家伙是个喜欢用很乱来的命令和错误的情报,害处理终端白白送死的人渣。他也真的把队上毫无经验的菜鸟给害死了,就连辛也忍不住抱怨那家伙又吵又碍事。于是在下一次的战斗中,辛切断了与所有队员的同步,只和那家伙单独进行连接,结果那家伙就再也没有与他们进行同步了。后来听宪兵说,那家伙已经自杀了。
辛不但生活在充斥着那种声音的世界里,而且最近的先锋战队又是状况连连。
『……连上尉都这样了,各位的负担的确都变重了呢……再这样继续下去,也只会不断造成伤亡……』
「……是啊。」
对于蕾娜的感概,莱登简短地表示同意。不只是辛,战队所有成员的疲劳程度在这阵子的战斗中,都达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
从成立之初开始计算,先锋战队已经阵亡了多达十一名队员,接近编制人数的一半。按照正常军队的标准,损害程度足以认定为全灭,早该进行再度编成了。由于「军团」来袭的次数和兵力都没有改变,也让每个人的负担都增加。敌军数量超过可应对的范围,疲劳导致判断失误,人手不足带来的影响,进一步又造成更多伤亡,这就是当下面临的处境。
然而就连在最初两个月内战死的九条等三名缺额都还没得到补充。蕾娜似乎不甘心地紧咬着下唇,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
『关于人员补充,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人员优先送来这里。』
看见悠人往这里瞥了一眼,莱登从鼻子呼了口气说:
「喔……说的也是啊。」
『这个部队是最重要据点的防卫战力,有权优先接受补充。在许可下来之前,我也会向其他部队申请支援……所以,请大家再稍微忍耐一下。』
「……嗯。」
莱登暧昧地点点头。在余光中看见了悠人和赛欧对着自己耸耸肩。
「……呐,安琪。我问你喔。」
待在淋浴间里的,只有可蕾娜和安琪两个人。
安琪正在仔细地清洗那头银色长发,而可蕾娜淋着不算热的热水,向她这样开口。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是不是该和那个女人讲清楚了?」
安琪不知为何却用似乎很开心的眼神望着她。
「你在担心少校?」
「才……!」
可蕾娜连忙摇头。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啊!
「才没有呢!为什么我要担心那个女人啊!……我只是觉得,因为那家伙并不害怕辛,所以稍微关照她一下也没差吧,只是这样而已。」
她嘟着嘴巴,又继续碎碎念下去。
──虽然讨人厌,虽然嘴上老挂着那些让人想吐的梦话,但她没有把我们最重视的同伴当成怪物看待,光是这一点,我觉得就算认可她也是可以啦。
「不管是辛、莱登还是大家都隐瞒不说呢……只要把真相说出来,那个女人就再也不会跟我们联络了吧,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比较好不是吗?」
「也是呢……我记得以前凯耶也曾经讲过类似的话……」
──因为你并不是个坏人。还是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可是我觉得呀,就是因为这样,辛和莱登才不愿意向她坦白吧。他们大概是觉得,讲出来一样也会对她造成伤害。」
「……」
凯耶已经不在了。
每次淋浴时总是很在意自己娇小又毫无起伏的身体,经常被其他女性队员取笑。而那个如猫一般优雅的少女,以及聊起不能被男生听到的话题时,总是起哄得很厉害的其他人也是,统统都不在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原本总共有六名的女性队员,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全都阵亡了。
这时,可蕾娜忽然察觉有异,抬头望向安琪。
「呐,安琪。」
「怎么了?」
「……没关系吗?」
正在清洗头发的手停住了,安琪却只是耸耸肩。
分明认识了一年以上,但却是可蕾娜第一次与安琪一起使用淋浴间。过去不管是在谁面前,就连在同为女性的队员面前,安琪也从未脱下衣服,让肌肤暴露在外。
「嗯。因为现在已经无所谓了。都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藏的呢。」
白皙裸身从水幕底下展露在可蕾娜面前。虽然两人身上都同样有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可是安琪的背上却多了好几处不见褪色,也不像是战斗造成的伤痕。
从长发的缝隙中,露出了像是文字的伤疤。可蕾娜连忙移开目光,但是「妓女的女儿」这几个字样,仍停留在她的脑海中。安琪有着浓厚的白系种血统,然而,双亲之中有一支远祖是天青种的血脉。
「……戴亚他啊,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猛夸我头发很漂亮。他明知道我留长发只是为了遮掩,但还是开口问我,是因为头发很漂亮才留长的吗?」
安琪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但才说到一半,还是渐渐变得沙哑。她勉强勾起微笑的淡色双唇,像是别种生物般地颤抖起来。
「就连这样的戴亚也不在了。那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说着说着,可蕾娜以为安琪哭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当安琪拨开湿透的浏海望向可蕾娜时,那张柔和的脸蛋又露出了如往常般的和煦笑容。
「可蕾娜才是呢,不说出口也没关系吗?」
安琪并未讲明是要对谁说,又是要说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可蕾娜悄悄垂下眼帘。
「……嗯。因为我觉得,我大概没有资格这么做吧。」
刚被分派到他的部队时,可蕾娜其实很害怕。
因为一直以来听过不少传闻。关于那个掌控东部战线最前线的红眼无头「死神」的传闻。
由于「代号者」都是踩着同伴的尸体,吸着战友的鲜血才得以存活的人,所以他们的别称多少带有恶名昭彰的意思。然而,就辛的代号可说是最为独树一格的存在。
送葬者。比任何人更接近死亡,却唯独自己得以幸免,一次又一次为其他人送葬,是战场上最为可靠,也是最为人忌惮,与「死神」同义的称号。
听说他先前待过的战队,除了跟随他的「狼人」以外全数阵亡了。不知道是他真的像那个别名一样能够招来死亡,还是说,其实他是拿战友挡枪才能活到现在的。
可蕾娜后来才知道,辛自从第一次被分发到部队开始,就始终不曾调离激战区。
在不知第几次的作战之后。
一位同袍从腹部以下全被自走型地雷炸掉了。
眼看着他迟迟未死而痛苦挣扎,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做点什么。
只有辛一个人,静静走到他身旁蹲下。同时伸手制止了也想上前的莱登。
呆立在原地的可蕾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拔出随身的手枪。那是大家都会随身携带,用来自卫,也是在事有万一的时候用来自尽的武器。
那时候她才明白手枪还有另一个用途。
『虽然我知道很困难,但请你试着回想一下美好的回忆吧。』
于是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位同袍露出微笑。『喂……』他努力地挤出声音。
『说好喽……你也会……带着我一起上路吧……?』
『嗯。』
辛任由对方满是鲜血与内脏碎片的手,触碰着自己的脸颊,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可蕾娜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为美丽而神圣的光景。
他是我们的死神。偶尔会听到莱登,以及共事了一段时间的战友这么说。此时可蕾娜终于明白原因了。
因为他会带着大家一起上路。带着死去战友的名字,带着他们的心,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人,直到抵达最后的终点。
每天在战场上打滚的处理终端,对于未来茫然无知,死后也不会有坟墓,存在遭到遗忘乃是他们的宿命。而辛的行为,就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救赎。
可蕾娜打从心底焦躁起来。
一想到哪天死了,还有人会带着自己上路就很开心,就再也不会害怕了。她也是从那时开始,把原本就颇为擅长的枪枝技术磨练得更为精湛。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是下次又非得做这种事的时候,她会亲自动手。就算自己早晚会死,至少为他分担一些也好,想要与他一同奋战。
可是。
可蕾娜关上莲蓬头,仰起头来。她知道,那个人并不会是自己。只要还待在战场上,自己就绝对不可能踏出那一步。
他们心目中的死神,将会把共同奋战的战友,将那些人的心,一同带往最后的终点。
可是,他的心又能寄托在谁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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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八六。这个也是。」
生产机械和自动工厂都无法生产的物品,就要从墙壁对面空运过来,因此每个月都固定会前去领取一次空运补给。
正在对照清单和货柜有无误差的辛,听见运输队员目中无人的声音,抬起头来。
对方还带着两名手持突击步枪的士兵,似乎想作为威吓之用。这位穿上军服仍然显得有些寒酸的军官用下巴比了比旁边。辛没有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因为后面的士兵连步枪的保险也没开,子弹也没上膛。三个人站的位置都太靠近了,只要辛有那个念头,随时都能抢在开枪前制服所有人。虽然他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这是管制官>你的主人>送来的。据说是你们申请的特殊弹头。真是够了,区区的畜牲也敢劳烦人类多费工夫……」
军官的身后是一座看起来很坚固的防爆货柜,大量封条和显示内容为弹药的标志,让货柜格外显眼。
然而,辛却皱着眉头,心里有些不解。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申请过这种东西。
望着默默不语的辛,军官突然露出猥琐的笑容。虽然在八六当中有很多搞不清楚自己只是家畜,反抗性十足的蠢货,但是这家伙倒是挺安分的。看来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咬人。
「你们的主人是个女的吧?喂,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迷住她的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想必光靠嘴上功夫就能轻松『取悦』她了吧?」
辛突然转头盯着军官说道:
「那么,就让我和尊夫人实际演练一次如何?想必她在夜晚也闲来无事吧。」
「你这家伙……!」
军官瞬间勃然大怒,但一见到辛的眼神就浑身发寒。那双红色眼眸依旧保持往常的静谧,也没有任何慑人的气息,但是只敢躲在围栏中苟且偷生的家猪,怎么可能与生存在战场上的野兽相抗衡。辛直接从冻结在原地的军官身边走了过去,站到货柜一旁。清单上头的确写着这个货柜的编号,寄件单上也有这几个月来已经看得很熟悉的蕾娜的签名。
辛注意到底下有一行文字,不知是试写还是用来备忘的。
「月光宫……?」
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辛这才想起某件事情,微微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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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宴会呢,就是一种社交场所,也就是以扩展人脉、利益交换和收集情报的集会。
当然,交流的话题不外乎是艺术、音乐或哲学等等,尽是些看似高尚却毫无营养的内容。虽然蕾娜早有心理准备,但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
从光辉绚烂的繁星宫大宴会厅,以及塞满了整个空间的欲望集合中抽身而出,蕾娜逃到了沐浴在星光之下的露台,一个人静静地喘口气。
她原本就不喜欢参加宴会,再加上她这个年纪总是会碰上敏感的话题,而且以此为目的接近自己的男性越来越多,让她心情更为郁闷。米利杰家原为贵族,现在又是资产家。无论是地位或财产,都会引来大批的追求者。
不过,今天倒是没有什么好事之人过来打扰蕾娜。
黑色的丝质晚礼服并未违背服装礼仪,但是配上黑色宝石与白色花饰后,俨然就是参加丧事才作的打扮。再加上她连一杯饮品也不拿,摆明要作壁上观的模样,除了不时会有尴尬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外,会场中的权贵名媛都选择视若无睹。除了目瞪口呆的阿涅塔和一脸为难的卡尔修塔尔有跑来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外,就只有一些颈部以上全是装饰(就比喻上和物理层面上都是)的妇人会过来和她说句「好漂亮的颈炼呀」,这样夸赞着蕾娜戴在脖子上的同步装置而已。
虽然这么做的确很失礼,但她真的连半点参与的意愿都没有。
不愿正视现实,只是待在狭小的世界中,为了酒色财权你争我夺,实在太过空虚,也太过愚蠢了。过去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处理终端战死沙场,而今后更是……
这时,同步装置忽然启动了。
『……少校?』
「诺赞上尉……出了什么事吗?」
蕾娜立即伸出一只手,按住同步装置小声回应。这个时段的战斗应该不归他们负责才对,该不会碰上了连第二战队以下的所有战力都无法应付的大军吧……
但是辛的声音却不见一丝紧张。
『只是因为少校没有在平常的时间连接同步,所以就由我这边主动联系了,请问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问题?要是现在不方便的话,我改天再……』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呢?」
这么说来,的确到了平时与先锋战队的大家聊天的时间呢。于是蕾娜便像是在讲电话一样,转身背对着宴会会场,将身体面向在新月底下显得有些幽暗的庭园,一边如此询问。
『是为了通知少校,「特殊弹头」已经送达了。』
一轮巨大的火焰之花,绽放在只有星光闪烁的漆黑夜空中。
焰色反应造成的鲜艳色彩在空中迸散,片刻之后便化为虚幻的雪花,洒落而下。咚!另一道直上天际的流星,伴随着爆炸声从旁飞过,在夜空中绽开另一朵花。
随着每一次发射而掀起的欢呼宛如孩童般纯真,因为几乎所有在场人,顶多只在小时候见过烟火,所以也是无可厚非。现场只见一双双被烟火照亮的着迷目光,以及一道道在绽放的刹那手舞足蹈的影子。
在基地周围施放烟火,难免会引发各种问题,所以基地的主要成员就一起移师到废弃的足球场。在杂草取代了草坪的球场上,队员和整备人员随意坐在四处,而球场外围还能看见待命中的「破坏神」的机影。
载着整备人员的菲多手脚俐落地设置好发射筒,拿切割金属用的喷枪代替打火机,将导火线一一点燃。
站在待机中的「破坏神」身旁,辛抬头看着又一朵打上天空的火花。
「──谢谢你送来的烟火。」
感觉同步率比平时稍微高了一点。蕾娜能够微微听见其他队员们的欢呼。
发现辛是为了让自己听到这些,才改变设定之后,蕾娜也开心了起来。
「因为是革命祭嘛。以前上尉不是也和哥哥及父母亲一起看过吗?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曾和家人一起欢度过这个节庆。」
就在不久前,蕾娜把这个时期才会大量上市的高空烟火送往前线。她拿了稍微有点高级的酒塞给后勤部的行政人员,才有办法把烟火装进货柜,还用上了伪造的标签。毕竟是要用运输机运送的可燃物品,所以乾脆当成必须装进防爆货柜的弹药来处理了。
以前总觉得贿赂是件可耻的事,不过一旦碰上像这次一样必须走后门的事情时,又是个不可或缺的系统,让蕾娜觉得学到了不少。
『印象中,这是革命祭的传统呢……少校那边也看得到总统府上空的烟火吗?』
「我看看……」
蕾娜在露台上移动,望向总统府的方位。似乎正好赶上开头的样子。随着大音量的共和国国歌响起,巨大的五色花朵也将夜空染上色彩。
独自一人抬头欣赏凝聚工匠技术的火焰艺术,让蕾娜有些感伤地微微一笑。
「看得到喔。不过,天空还是太亮了。」
街道上的宴会与狂欢产生的光害过于严重。为求便利而毫无节制的浪费,代价就是都市的空气遭到污染。因此,理应彰显共和国国威的璀璨烟火,也显得十分黯淡。
但老实说,无论是在宴会会场内的宾客,或是在大马路上狂欢的人们,其实根本就没有半个人抬头欣赏烟火。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烟火,想必远比市售的高空烟火更为精彩,然而在场却没有任何人认为这场烟火有多么珍贵。
「上尉那边的烟火肯定很漂亮吧。不但没有光害,空气也一定很乾净。」
没有光害的夜空、澄净的空气,再加上专注欣赏的观众。在战场一隅绽放的烟火,一定很美丽。
我也好想跟你们一起看──蕾娜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因为这是一句不能说出口的话语。虽然蕾娜想要的话,随时都能飞过去,可是辛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待在战场的,而且蕾娜也不可能把他们带回来。「一起」只不过是一时的错觉罢了,所以这样的念头,甚至连想都不该去想。
于是她改口这么说:
「总有一天,大家一起来看第一区的烟火吧。一定会看到笑出来呢。」
另一端的辛似乎露出苦笑。
『我不记得有这么糟糕啊。』
「那就请你亲自过来确认吧。等到战争结束之后,等你退伍之后,跟大家一起过来。」
蕾娜想起一些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她想到戴亚,以及这段时间以来死去的六个人。
「真希望伊尔玛少尉他们也能看到呢……对不起,我又来了。不该挑这时候说这些呢。」
『不会。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用礼炮吊祭,戴亚他们肯定也会觉得很高兴。那些家伙最讨厌的就是哭哭啼啼的事了。』
不过奇诺他们就真的只是在玩而已了。辛又如此补充了一句。感觉他似乎笑了,传递过来的感情波动也比往常稍微大了点,看来他也不是完全麻木不仁呢。
『而且,刚才安琪终于哭了。她总是喜欢独自承担压力,所以这真的得要感谢你才行。』
「……」
戴亚和安琪以前总是很亲密,让人觉得他们就像是老夫老妻一样。
「艾玛准尉想必难以忘怀吧……」
『这点大家都是一样的。就像少校也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哥哥一样。』
辛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也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几乎不记得哥哥的任何事情了。』
语调中有些动摇的这番话,让蕾娜感到不可置信。
这次她第一次听到辛用这样的语气表露自己的心情。
「……诺赞上尉。」
『能不能也请少校不要忘记我们呢?』
辛大概只是想开个玩笑吧。事实上,他的语调听起来也只是在说笑。
可是,知觉同步的同步率调得比平常还高了一点。真的只有高了一点点而已。
却还是把藏在这番话中的小小期盼,传达到了蕾娜的心里。
能不能不要忘记我们?
在我们死了之后,只要记在心里一小段时间就好。
蕾娜缓缓闭上眼睛。
无论实力有多么强大,无论从多少次战斗中存活下来。
对他们来说,死亡依旧是如此靠近。
「那是当然……可是……」
她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那是自己的──是先锋战队管制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的职责。
「在这之前,我不会让你们死去。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去。」
然而,另一方面。
无论蕾娜提出多少次兵员补充,无论她陈情了多少遍。
先锋战队依旧没有得到半个补充兵员。
†
那一天的出击,死了四个人。
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任务,内容是袭击「军团」的前进阵地。这是为了大部队进军所准备的中继据点。但实际上,那是个陷阱。乍看之下毫无防备,但敌军都在周围埋伏。
不过辛还是老样子,早就掌握了埋伏位置和敌军数量,让部队避开敌方埋伏的正面,绕到侧面发动突袭。
敌方不知为何没有布署阻电扰乱型,蕾娜在雷达萤幕上也找不到额外的敌踪,但就在即将遇敌之际,包含辛在内有好几个人都觉得不对劲。「感觉不太妙啊。」莱登这句暧昧的呢喃,恐怕也是他们几人共通的感觉。这或许才是他们能够一路存活至今最大的理由吧。
足以媲美听取亡灵之声的搜敌能力,或许,可以称之为战士的嗅觉。
这时雷达突然警铃大作,从高空斜斜落下的炮击,也在同一时间落地。
从头到尾没有放松警戒,能在无意识下立即应对各种状况的人,成为了幸存者。慢了一步回避的「狮鹫>智世机>」遭到直击粉碎;运气不佳,刚好待在炮弹落点附近的「法夫纳>奇诺机>」则是被碎片击沉。除此之外的全体友机都被猛烈的冲击波吹飞,不是翻倒在地,就是暂时失去平衡,这时却又迎来第二、第三波炮击,沐浴在强烈的轰炸之中。
辅助电脑推算发射位置在东北东方向一二○公里处。是以往从未观测到的超长距离炮击,而且弹速快到不像话。推测初速超过了秒速四千公尺,轻松超越火炮的极限值。
就连埋伏的敌机也是为了将先锋战队留在炮击范围内的弃子。从侧面展开的奇袭也在敌方的计算之中。如此精致而冷酷的战术,是以往的「军团」所无法比拟的。
要是辛没有及时锁定并歼灭确认着弹状况的前进观测机,要不是新型长距离炮可能出了问题,在大约十波炮击后就突然停歇的话,就算是身为精锐的他们也难以撤退,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
甩开追击之后,最终的损失达到四机。智世、奇诺、托马和库洛托宣告阵亡。
剩余的「破坏神」仅有九机。
终于连编制的一半都不到了。先锋战队的队员只剩下个位数──
「我……」
蕾娜在颤栗之中,努力找寻该说出口的话语。
口乾舌燥。不祥的想像和某种预感让她胆战心惊。这让她越说越激动。
「我现在就让他们把补充许可批下来。让他们今天就立刻批准。这实在太奇怪了──!」
先锋战队从很久以前就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了。
兵员不足,因此也得不到足够的休养,必须向周边部队申请支援或代为出击,才勉强能维持防卫线。军方高层明明也很清楚他们的现状才是,却始终没有任何作为。支援和代为出击的申请都是一下子就通过了,却只有缺额补充的申请一直被打回票。她甚至厚着脸皮向卡尔修塔尔苦苦哀求,但就算透过身为准将的他提出申请,也得不到半个补充名额。
辛只是说了短短的一句:
『少校。』
「我再去找准将好好谈一次。还是不行的话,无论用什么手段──」
『米利杰少校。』
辛又加重语气呼唤了一声,蕾娜才闭上嘴巴。
『我们所有人都不在意。』
『……是啊。』
莱登代表其他人表示同意。而剩下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重的沉默。
「……你在说什么……?」
『少校,已经够了。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诺赞上尉,这是怎么回……」
『不会有兵源补充过来的。一个人也不会有。』
「……咦?」
接着,辛平静地如实以告。
将任何人都知道,却始终没有告诉过蕾娜的真相说了出来。
『我们将会全军覆没。这个部队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Ⅲ
在懂事以前,自己就能听见母亲、哥哥和周遭人的「声音」。这些不是说话声的声音,总是非常非常温柔。
所以那个时候,自己才会找上一个错误的对象撒娇。那应该就是一切的元凶吧。
父亲在从军后不久便战死了,接着母亲也上了战场,就只剩下辛和哥哥两个人,待在建立于强制收容所一角的教会,被那里的神父扶养长大。
辛所在的强制收容所是把当地原有村落铲平后建造而成,那个神父也是原本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虽然他是月白种,却强烈反对八六的强制收容政策,不愿前往八十五区避难,也拒绝了教会发来的调令,独自一人留在强制收容所的铁丝网中。
由于他属于白系种,被大部分八六排挤,却和辛的双亲交情不错。所以在两人上战场后,就由他负责照顾留下来的这对兄弟。
要是当时神父没有伸出援手,哥哥和辛或许就没机会活下去了。在强制收容所中,许多人都对白系种制定强制收容政策,或是帝国挑起战端等等,造成他们无端遭逢厄运的元凶感到忿忿不平。因此,拥有浓厚帝国贵种血统的两人,要是没有神父的庇护,很容易就会成为众人发泄不满的对象。
在辛即将满八岁的时候,在那个接获母亲战死通知的夜晚。
当时辛还不太能理解双亲战死代表了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无法交流,但辛还是能够明确感受到父母亲的「声音」。当他发觉声音突然消失的那一天,就寄来了一张纸。就算告诉辛那代表两人的死,可是这样的话语还是缺乏真实性。既没有在临终前随侍在侧,也没有亲眼看到遗骸,单单听见「死」这个字眼,对于一个还不懂死亡是什么的幼童来说,还是没办法体会死亡带来的巨大丧失感,也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再也无法找回的重要存在。
在感到悲痛之前,心里反而先产生了疑惑。因为就算大人告诉他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他们再也回不来,他还是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要听神父和哥哥的话,要做个乖孩子喔。出发那天早上,笑着这样摸了自己的头的妈妈,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
所以,他才想跑去问哥哥。
比自己大十岁的雷,是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哥哥。他总是会保护自己,总是小心呵护着自己。
所以只要去问他,这个疑惑也就会得到解答吧。
雷待在分配到的房间中,室内没有开灯,就这样伫立在月光下。看着哥哥背对着房门,那宽厚无比的背影,辛轻轻地开口说:
「哥哥。」
雷缓缓转过头来。黑色的双眸因流泪而泛红。由于脑中完全被悲愤和哀痛所占据,让他的情绪如暴风雨般猛烈,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洞,让辛觉得有点害怕。
「哥哥。我问你喔,妈妈呢?」
辛感觉到那双黑色眼眸似乎冻结了。
看到他就在眼前,听到他心中的悲叹,可是辛还是继续开口。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死掉了呢?」
好像有某种东西突然断裂一样,沉默降临。
那双彷佛冻结了一般,十分茫然的黑色眼眸,突然涌出如岩浆一般的狂热。当辛看到这一幕的瞬间,突然就被一股怪力抓住脖子,整个人被撞倒在木制地板上。
「喀……!」
肺部受到撞击,挤出体外的空气被绞住脖子的那股可怕力量所阻挡,无法回到体内。在缺氧的情况下,视野很快就陷入黑暗。在臂力与体重的双重压迫下,感觉脖子好像就要被捏碎,或是被撕裂开来。压迫的力道就是如此恐怖。
在至近距离下,雷俯视着自己的那双黑色眼眸。
泛着激昂与憎恶的光辉。
「──都是你的错。」
从快要咬碎的牙关之中,硬是挤出一道低吼般的声音。
「都是因为有你在,妈妈才会上战场。妈妈会死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妈妈!」
要是没有你……
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雷鸣般的怒吼。那道声音宛如熊熊烈火,宛如一把利刃,由于源自于思维本身,所以毫无任何遮掩,赤裸裸地展露在辛的面前。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根本没有出生就好了。现在还不迟,我要让你从这世上消失。
去死。
「罪孽>SIN>。这就是你的名字。不觉得很适合你吗?都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妈妈死了,我也快要死了,这些全都是你犯下的罪孽!」
好可怕。不管是哥哥的怒吼声,还是哥哥的「声音>憎恨>」。
可是他却动弹不得,无法捂起耳朵,让自己听不到那个「声音」。
所以辛逃到「那里」了。逃往心底深处,比灵魂深处更深的最深处,也是双亲消失的所在。
意识顿时中断,一切都消逝在黑暗之中。
醒来之后,辛发现自己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只有神父一个人陪在身旁。「已经没事喽。」神父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没有看到哥哥。虽然对方还留在教会,但在那之后,辛也只有再见过他一次而已。
就在那段时间,雷办理了从军的手续,几天后便离开了教堂。
辛被神父拉着,躲在他背后悄悄探头,目送雷离去。
哥哥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当时哥哥的侧脸看起来似乎还在生气,所以辛不敢开口,深怕哥哥又会对他发怒。结果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半句话。
从那天之后,本来随时都能感受到的哥哥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虽然辛好几次鼓起勇气试着呼唤,但哥哥从来没有回应过。不久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哥哥不愿原谅自己……而自己也没有资格获得原谅。
脖子上的伤疤还是保持在当初的模样,不曾褪色,也不曾消散。从那时候开始,辛就发现自己常常听见一种来自远方,十分奇妙的声音。
他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听得出来对方试图想表达些什么。
后来,在混入了人的声音之后也是如此。虽然听起来像是坏掉的录音机一样,不断重复同样的话,但是他听得出来那些声音都在哀叹,都在寻求同样的东西。
无论神父或是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辛也自然而然想通了。
自己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被哥哥杀了。是真的被杀死了。
所以他听得到和自己同样存在的声音。也就是死了之后却没有消失,依旧留在人世的亡灵。
某天,辛从时时在耳边响起的众多亡灵哀叹声中,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这一道不断从遥远的彼方呼唤着他的声音,让他明白哥哥已经死了。
就在那一天,辛办理了从军的手续。
第一卷 第六章 至少作为一个人【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辛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蕾娜猛然惊觉。
六年前自己遇见的雷是八六,也是处理终端。
八六为了让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权,才会自愿前往绝望的战场。
既然如此,辛身为雷的弟弟──在雷选择从军后,就该恢复共和国公民身分的辛,现在为何会以处理终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战场上?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姊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白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八六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征兵,然后榨乾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噁心。』
蕾娜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共和国。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蕾娜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辛。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姊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范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共和国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因为愤怒,让蕾娜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她想起赛欧和莱登总是把好闲好无聊挂在嘴边。
也想起自己问辛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辛和莱登,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乾涩。反观可蕾娜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不管是我的姊姊、赛欧的爸爸妈妈,还是辛的家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白猪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共和国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蕾娜如哀号般的质问,莱登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军团』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八六>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姊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身分>和矜持>尊严>。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莱登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莱登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八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个叫作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家,那群白猪栖息的「异国」,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莱登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莱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第九区的白系种老婆婆保护。」
『……?这是……』
「把辛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白系种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莱登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军团』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蕾娜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莱登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白猪,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准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莱登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军团』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是八六。是被遗弃在战场,属于战场的民族。
一直奋战到无法战斗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们的荣誉。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紧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铁銹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样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们过来复仇一样,让莱登苦笑起来。
「因为知道明天会死,乾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这种笨蛋吗?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还能选择走上去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出决定。然后只要照那样活下去就好。」
正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那等在尽头无谓又惨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见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躯,就待在空荡荡的机库前方,敞开的铁卷门旁,莱登便停下了脚步。晚风微微带着秋意,月亮带着一抹幽蓝,星辰闪耀刺眼,天顶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旧会无情地在夜空中散发如美玉般的光辉。
世界不是因人类而美丽。这个世界绝不会特意眷顾人类这样渺小的存在。
「──别找了,这也没办法。今天也谢谢你了。」
「……哔。」
莱登目送垂头丧气(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压低了前脚)的菲多默默离去后,才对着走了过来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怎么样也找不到智世的机体碎片。已经好久没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状况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飞机模型拆来用啊。机翼那一块不就刚刚好……不过,居然连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种炮击打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战区域搜索了很久吧。这种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边,看他把阵亡者姓名变成铝制的墓碑,才学会了把这种东西列为最优先搜索对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莱登曾经从辛那里听说过。当时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标志碎片,也和那些还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样,都放在「送葬者」的驾驶舱里。
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标志。他在某处的废墟找到遗骸和机体残骸后,就把这个标志继承下来了,只是把武器换成了铁锹而已。
「你应该也并不在意,但好歹让我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异能可以侦测敌人在哪里,却无法分辨有什么敌人。虽然能从布署和数量来推测机种,但是要他推测出混在大后方集团中的区区一架机体,而且还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默默地耸耸肩。看起来真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莱登就安心了。他们是在有所觉悟之下,全力奋战而死的。能够负起这个责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见那双透彻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轰来的那个超长距离炮……
「……我本来以为下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啊,没想到竟然没来。」
「重炮的用途是大范围压制和破坏固定目标,不是用来狙击机甲兵器,也不会浪费在区区一个战队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来的目标吧。我想那次只是为了试射顺便对准我们而已。」
莱登低沉一笑。
「一个顺便,就杀了四个人是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到它彻底完成,别说是四个人,就连共和国都会灭亡。对我们来说倒是无所谓……不过少校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能找到对策就好了。」
听见辛平淡地这么说,莱登暗忖着「是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发现就是。
「……怎么了?」
「没什么啊。」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过他主动关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执行炮击就必须仰赖前进观测机的协助,就算是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例外。不过目前它本身也还是完全停机的状态。」
「你感觉得到?」
「我记住声音了。只要对方再次行动,我就会感觉到……但我想,对方恐怕不会再次发动炮击了。」
「……?」
莱登不解地回望着辛。而辛依旧凝视着遥远战场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我找到了。那时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负责前进观测的斥候型的光学感应器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不禁倒抽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个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却与它所指挥的「军团」交战过好几次,思虑精密而冷酷,战术风格狡猾多变的「牧羊人」。
盯着疑似是对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敬畏与勇猛各占一半,意图冲入绝地的战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躯因战意而不住颤抖。他下意识用双手抱住身体,似乎是想要抑制住这股激动。
「虽然我已经发现他就在战区的深处,但对方也同样发现我了。从下次开始,对方就会拿出真本事,不会再出现那种光靠炮击轰炸的半吊子攻势了。」
看见平时总是沉着冷静的同袍,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展现出近乎疯狂的情感,让莱登不禁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辛一直在寻找哥哥的首级。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级。那个带走了死在东部战线某处废墟的哥哥的首级,寄宿着哥哥临终声音的「军团」。
死神自嘲地笑了。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像一把只愿痛饮猎物鲜血,从无数死战之中化茧成蝶的古刀,那样地冷冽而凶残。
「这样的发展对我来说求之不得,但你们可是抽到下下签了呢……你打算怎么办?抢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吗?」
莱登也露出狰狞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却像是一匹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能杀来吃的饿狼,是一种充满野性而狂暴无比的生存渴望。
这时,莱登看见机库里头的那行倒数文字。
『距离退伍还有一二九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们的死亡。那行开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实是死刑执行日的倒数计时。
那个被迫中断的倒数计时,正确的剩余天数是三十二天。莱登他们早已下定决心,即使数字归零,到了最后的那一天,也会战斗到死亡为止。
「别开玩笑了……当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后啊,我们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