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第十八章
我的挚友!抱歉我回晚了——我现在在巴黎给你写信,我去伦敦领奖,刚从那边回到这里。他们给我颁奖都不会厌烦的吗?很遗憾我这么快就厌倦了,不然我的生活将有无穷无尽的欢乐。言归正传,我很想你。今早我坐在奥赛博物馆里,看那幅可爱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肖像,一面希望画他的人是约翰·辛格·萨金特。很不幸,画里的他相当丑,尽管如此(我要强调是“尽管”!)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你。或许是它闪闪发光的样子。“或许世上只存在一种智慧,人人都参与其中,我们每人都站在自己的肉身之中,向它投去目光,如同在剧院里,每人都有各自的座位,却只有一个舞台。”读到这段话让我感到异常幸福——它让我想到我或许和你享有同一种智慧。今天我在博物馆顶楼看到几幅贝尔特·莫里索的肖像,画家是爱德华·马奈。每幅画中的莫里索看起来都有点不一样,因此很难想象她实际长什么样——想象她是如何将这许多肖似的脸融合成一张可以辨识的完整的脸。我后来找到一张她的照片,被她硬朗的五官所惊讶,因为在马奈的作品中,它们看起来要么飘渺要么纤弱。一幅画里,她颇具英姿,肤色黝黑,着一身白裙,像一尊雕塑;她和其他两人一起坐在阳台上,前臂歇在阳台屏障上,手持一柄合上的扇子。她在注视别处,眉头微蹙,神情复杂而充满表现力,正陷入深思。另一幅画里,她五官柔和俏丽,戴一顶黑高帽,配黑色披肩,注视画外的观者,目光犹疑却富含深意。马奈的作品以她为模特的数量最多,超过他的妻子。但当我看这些画时我并不总能立刻发觉她的美。她的美需要我努力去寻找,需要某种阐释,某种抽象的智识分析,或许这正是它吸引马奈的地方——或许也不一定。六年里,在母亲的陪伴下,莫里索来到马奈的画室,他画她,她总是穿着衣服。她自己也有几幅画在博物馆里陈列。两个女孩在布洛涅森林的一张公园长凳上坐着,一个穿白裙,戴一顶宽边草帽,向前埋头对着大腿,或许在读书,另一个穿深色长裙,浅色长发用黑色缎带束紧,向观者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耳朵。两人背后隐现着公园的郁郁植被。莫里索从未画过马奈。和他相识六年后,据说在他的提议下,她嫁给了他弟弟。他后来只画过她一次,画上一枚婚戒在她的纤手上闪闪发光,之后他便再没画过她。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个爱情故事吗?它让我想起你和西蒙。请容我再由衷地说一句:感谢上帝,让西蒙没有兄弟!奥赛这样的博物馆有意或无意地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展品实在太多了,无论你怎么规划路线,无论你的本意是多么崇高,你都会懊恼地发现自己正穿过才华横溢的无价之宝,寻找厕所的方位。然后你会觉得好像有点掉价,仿佛你让自己失望了——至少我是这种感觉。我猜你绝不会在博物馆里找厕所,艾琳。我猜你一踏入欧洲伟大画廊尊贵的房间,就会把这等凡夫俗子的需求抛在身后,或许它们就从没烦扰过你。我们其实不会把你视作肉身的存在,而像是纯粹的智慧之光。我多希望此刻你的光辉正照耀在我的人生之上。昨天下午我接受了三个采访,拍了一个小时照片。采访间隙,我父亲打来电话,说他跌了一跤,正在医院拍X光片。他的声音很微弱,口齿也相当不清。我站在出版社位于蒙帕纳斯的办公楼走廊里接他的电话。面前是女厕所入口,旁边挂了一幅法国某畅销作家平装书的巨幅海报。我问他什么时候拍片,但他也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给我打电话的。打完电话后,我沿着来时的走廊回到办公室,一位友善的四十多岁女记者继续对我进行预计长达一小时的采访,询问我受到什么作家的影响以及我的文学风格。采访结束后,我们又在街上拍了照片。几个行人驻足围观,或许好奇我是谁,为什么有人在拍我;同时摄像师指示我,“面部放松”“看起来自然一点”。晚上八点,我乘车去蒙马特一个活动中心,做了一场朗读会,回答了观众问题,时不时喝一小口小塑料瓶里温吞吞的水。今早,我疲惫不堪,漫无目的地沿着酒店附近一条街往下走,最后遇到一家空教堂,走了进去。我在里面坐了二十来分钟,沐浴在悠长庄重的神圣氛围之中,为高贵的耶稣落了几滴赏心悦目的眼泪。说这些是为了向你解释我为什么对基督教感兴趣——简而言之,耶稣的“人格”让我着迷,为之感动,几乎到了有点感伤,甚至哀怨的地步。祂的人生让我动容。一方面,我被祂这些方面所吸引,和祂感到亲近,近似于我对某些钟爱的小说人物的感受——这是正常的,因为我是通过一模一样的途径认识祂的,也就是通过阅读关于祂的书籍。另一方面,祂让我感到谦卑和震撼。在我看来,祂代表着某种道德美,而我崇敬这种美,甚至想说我“爱”祂,尽管我很清楚这听起来有多可笑。可是艾琳,我真的爱祂,我甚至无法假装这种爱和我对梅诗金公爵、夏尔·斯万,或伊莎贝尔·阿切尔的爱是同一种爱。它其实是一种不同的爱,不同的感受。尽管我并不真的“相信”耶稣在死后复活了,但事实是,福音书中最动人的一些场景,我最频繁地重读的一些部分,都发生在祂复活之后。我发现自己很难将复活之后和之前的耶稣区分对待;祂们对我来说都是同一个人。我想我的意思是,复活后的耶稣继续说着“只有祂”才会说的话,我无法想象它们出自别的灵魂之口。但我对耶稣的神性的思考也仅止于此。我对祂有一种强烈的喜爱和温情,每当我思考祂的生与死时,我都会感到动容。仅此而已。不过,耶稣的典范非但没有为我注入灵魂上的宁静,反而将我的存在衬托得更加渺小和狭隘。我在公开场合老是在谈关怀伦理和人类共同体的价值,但在真实生活中我除了自己没有照顾任何人。这世上有谁依靠我做什么吗?没人。我可以自责,也的确感到自责,但同时我认为我们这一整代人都是失败的。从前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结婚生子偷情了,而如今大家到了三十岁仍然单身,和从来见不着面的室友合租。传统婚姻显然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并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以这样那样的失败告终,但至少这是一种努力,它没有可悲而毫无新意地杜绝人生的一切可能。当然,要是我们都单身,禁欲,仔细防守个人边界,那很多问题都能得以避免,但与此同时我们的人生几乎也就不值得一过了。你大概会说,传统的相伴模式是错的——的确如此!——而我们不愿重蹈覆辙——谁说不是呢。可是当我们破除旧的桎梏后,我们提供了什么替代方案吗?我无意为强迫性的异性一夫一妻制辩护,但它起码是个办法,是度过人生的一种方式。而我们呢?有什么取而代之的方式?没有。我们憎恨别人犯错远胜过爱慕他人行善,于是乎活着最轻松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爱。话虽如此,耶稣教我们不要评判。我不赞同毫不宽恕的清教徒主义或道德上的虚荣心,但我也并非没有这两种习气。我痴迷于文化、“好东西”,狂热地研究爵士唱片、红酒、丹麦文化,还有济慈、莎士比亚、詹姆斯·鲍德温,万一这都是出于虚荣,或者更糟的是,它们是我用来遮盖我出身带来的原生性创伤的绷带?我用精致的文化在我和父母之间挖出一道鸿沟,他们已经摸不到我,甚至够都够不到。而当我站在鸿沟这头回望,我感到的不是歉疚或失落,而是解脱和满足。我比他们更好吗?当然不是,我或许比他们幸运。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了解他们,没法和他们一起生活,无法将他们引入我的内心世界——同样,也无法书写他们。我的尽孝无非就是一系列仪式,让我不至于被谴责,但我同时什么也没付出。你在上一封信里讲到生命在文明崩塌之后继续,这让我很感动。然而我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变成那样——我的意思是,无论后面延续的是什么样的人生,那都不是我的了,严格说来。因为我归根结底是我们文化的产物,文明边沿上一个小小的气泡。当文明不复存在,我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我也不介意。另外——很抱歉问你这个,但西蒙说会跟你一起过来——我应该准备两间卧室还是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