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博士的婚后日常(篇五)

我讨厌自我对话,我和我脑子里那个冷酷至极的精神病杠了几十年,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但那个神经病当然不管这些,他只想在我耳边像个欲求不满的蚊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
“这就是个轮回,不是吗?转过一圈,又转过一圈,到头来我们还是在原地打转。”
“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又不是尼采,你只不过读了几本哲学书而已。”
“为什么非得这么严肃呢?亲爱的?我可以是尼采,也可以是叔本华,又或者卢梭,可以是你大脑潜意识的投影,可以是任何东西。‘我’这个概念只是自我塑造的某种过程,而非某种固定化的定义。”
“我可不想和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聊天,这比我的大学实验课还无聊。”
“别因你的自大自封耳目,大哲学家。只有保证内在的混乱,才能孕育闪光的思想,你瞧,混乱,混乱这个东西是人类的本质,就像熵增,但你就是无法理解,道德和准则就是笑话,一旦遇到麻烦他们就全都忘光了,所以我们创立了准则,不可逾越的准则。”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就坐在旁边。
“我没事。”我虚弱地嘟囔一句,才发觉自己满头的虚汗。
“你看上去快虚脱了。”她说着又抚了抚我的后背。
“我真没事。”我耸耸肩,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那就好。”她拍拍我的肩膀,“尸体找到了,头之外的其他躯体。”
我站起身来,“在哪?”
“附近的一个冰球场。”
“在冰上?”我问,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指戳中了我的脊椎,冷得我浑身一颤。“也就是说。”
“对,同样没有血迹,尸体被冻得像块砖。”
“我能去看看吗?”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陈怔怔地看了我几秒,那表情像是看见了杀人凶手。
“亲爱的。”她说,“我不理解你有什么好兴奋的。”
“不,我只是。。。”我忽然感觉有点心虚,我也说不清我有什么好兴奋的,“或许我能再帮点忙,你知道的,尽早抓住这个凶手。”
“我理解你想帮忙,博士。”陈说,“可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尤其是昨晚你还遭到了袭击,凶手可能已经盯上你了,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我说了我没事。”我固执地坚持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陈并没有理会我,“你先回家休息一阵吧。”她说,又朝着一旁的星熊点了点头。“我眼下还有点事要处理,回头我再去找你。”
“好了,好了,大侦探。”星熊说着拍拍我的脖颈将我拉上警车,“该回家休息了。”
我就这么被半推半就着押上了警车,回到了那件小的可怜的公寓,躺在我的床上。
很显然,那个凶手已经盯上我了,那会是个威胁吗?按理说我该感到恐慌,会是这样吗?我应该惊恐万分地打着哆嗦缩在被窝里冒着冷汗瑟瑟发抖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可太反常了,毕竟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竟然睡着了。
人很难在恐惧中安然入睡,不是吗?
可事实上,我没有做梦,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脱离思想跑到屋外游荡,没看到冰柜里的鲜切牛肉或是其他什么。我很确定我睡着了,但我仍能听见大脑里的血浆因高压而流淌,顺着血管忽上忽下。空气突然变得宁静,以一种奇妙又温柔的方式,变得愈加头目清晰,也许是因为暂时的血清素飙升,但有什么告诉我。。。。该醒了。
是电话铃把我吵醒的,莫名的,我知道这肯定和陈有关,等我抓起电话时,才发现自己满手是汗。
“喂?”我咕哝着答应道。
“喂,博士,我是星熊,我有事找陈。”
“她不在这。”我说,想到她可能出了事,我不由得一愣。“她压根没回来。”
“她不在你那?”
我站起身,紧张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她不在这。”我木讷地重复道。
“可她两小时前还和我说不放心你要回去看看你来着。”
就像往常一样,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推出这个结论的,这毫无逻辑,也毫无道理,完全没有任何缘由。
凶手一定劫持了陈,虽然我知道这听上去压根不可能,但我就是很肯定。
“你确定陈不在你那?”电话另一头的星熊仍在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毕竟这根本就是我毫无由头的胡思乱想。
“喂?博士?你在听吗?”
不知怎得,她的提问令我心烦意乱,像是杂音,我干脆压断电话。
凶手劫持陈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一点我是知道的,那混蛋一直在和我兜圈子像是在故意逗我玩一样,他已经劫持了陈,并且和陈一道正在等我。
想到这里时事情仿佛有了转机,把这个问题确定下来后,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在担心陈的安危,至少我不是什么冷血残酷的变态杀人魔。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陈救出来,对,这主意不错,可是————
陈会在哪呢?
当然,我也不是毫无线索,也许我知道凶手的思维方式。他想要我发现他,他一直在大声地,明确地向我传达这个讯息。如果我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过滤出去,也许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符合逻辑的地点。那么好吧,聪明的博士,点燃你脑子里的火花塞,让发动机运转起来,义无反顾地朝终点奔去吧!去!
。。。。。。。。
博士是谁来着?
喂?有人吗?
我没听到大脑里引擎的轰鸣声,看样子我的大脑死机了,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一片盲目的空白,陈不见了,随时处在危险中,而她可悲的丈夫却只能像个原始人一样对着他死机的大脑束手无策,这太糟糕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保持冷静,我用了很大的气力逼迫自己镇静下来,阻止住我脑子里混乱无章的杂音。
陈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失踪的。
这会不会意味着我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
不,不,不,不,不,这太扯了,我迅速将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过滤出去。
他一定留下了线索,想想,再想想。
我骑着我的电动车驶出公寓时,天色已黑,我驶入闹市区,没有看到“人体解剖现场由此去”的提示语,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冷藏货车,一切都正常的有点不自然。
毫无头绪的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转,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但感觉又像是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暗处牵引着我走,就像闻见了血腥味的猎犬,直到————
又是那辆冷藏货车。
它突兀地停在郊外的荒废柏油路上,像是某种挑衅似的。我可以感觉到月亮那冰冷的手指在不停地挠戳着我,戏弄着我,怂恿着我去干一些蠢事。那些冰冷的思想如涓涓细流般滴在我的脑子里,顺着我的脊椎向下。
我下车的时候注意到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这让我感觉有些不安,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住情绪,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我只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路人,在晚上出来散步,你好,司机,这样美好的夜晚非常适合解剖尸体,是不是?
我走到货车旁,听到屋内隐隐约约的响动,震得我的心率又开始杂乱起来,现在该怎么办?明智的方法当然是报警,可今晚真的需要保持冷静吗?月光就挂在夜幕中,正狰狞着讥笑着,发出磨牙般的凄厉声响。突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感到很不自在,我闭上眼睛,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摸出左轮手枪,一刹那间耳语瞬间清晰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由自主地朝屋内走去。
我的双脚不停地移动着,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在拉着我前进,就在这,一个理性的声音把我往后一推,对我说在哪里停下来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前进,快跑,跑回家,逃离这里。恍惚中,我的双脚站立不稳,扶着货车才勉强站稳。
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在这里诞生了,恐惧,这是我今晚第一次清晰的感知到这种情绪,虽然我也不清楚我究竟在恐惧什么,但我得找到陈,我必须找到她。一场看不见的拔河比赛正把我的身体撕成两半,我觉得自己就像弗洛伊德心理学里那个无助的小孩。我的心在狂跳,在呼喊,急促的喘息声也特别大,货车车厢里的空气压缩机轰轰地响着,脑子里回荡的声响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乐器,我被这巨大的噪音震地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里面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两盏蓄电池供电的防风灯将车厢内照得透亮,一张由箱子搭成的临时手术台紧靠着车厢一侧,被捆绑在手术台上不能动弹的正是陈。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陈的手臂和双腿都被胶带牢牢捆死,嘴上也封着胶带,她急促地呼吸着,眼睛睁得老大。我极力思考着跟他说些什么,但感觉嘴里就像灌了铅,于是我只是看着,陈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神好像在传达更多的信息,最明显的就是恐惧,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害怕?那是当然,可她是害怕我吗?我可是来救她的,她没理由会害怕我啊,除非——
这是我干的?这会是一场杀人接力赛吗?
不,这毫无道理。
可如果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陈被绑架了,又怎么知道要到这来?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赴约。”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
紧接着,那人从车厢深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我们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阵子我突然感觉自己恍然失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我看看手术台上的陈,又看看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家伙,我知道我看见了他,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可我就算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小家伙,我吓到你了?”
他离我不到五米的距离,所以我能看清楚他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头不禁漾起一波小小的波纹,那是感激的波纹,我还没有精神失常,这太好了,不是吗?只不过是一个和博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仅此而已。
不,这可不太对劲,就算是巧合也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存在。
“你是谁?”我警觉地将枪口对准他,可枪口与他就仿佛产生了磁性斥力一般,就是对不准。
“放轻松,我的好朋友。”他惬意地摊开双手,“孪生体之间可没法相互残杀。”
我眯起眼睛,“什么孪生体?”
“石棺的作用可不是什么治疗,同胞,它的作用是复制,你明白吗?完全的复制,当然,再精密的仪器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所以它会有一套修正协议,来修复他产生的错误,就比如我。”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因为我的存在对石棺来说是个错误?”
“什么?”他扬起一边眉毛,很夸张地挤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然不,有了你,我才能完整,明白吗?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只有协议生效时我才有存在的必要。”
被塑胶带紧紧绑住的陈这时发出一阵拼命挣扎的呜咽声,我转过眼睛看向她,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极端烦躁的神情,还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怒。
“那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问。”听上去你的目标还是我,不是吗?“
”天呐,天呐。“他失落地摇摇头,”为什么你还是不理解?我是来帮你修正错误的,不能代替你修正你产生的错误,修正错误的只能是你,只有这样,错误才能得以修正,明白吗?“
这是什么蹩脚的顺口溜吗?修正?错误?协议?究竟是我脑子彻底死机了还是这混沌在神神叨叨?
我试图将枪口再次对准他,可还是不行,枪口每一对准他就会迅速滑向另一边,就像永远无法将两个同性磁极拼在一起一样,”我不理解你这疯子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语气听上去活脱像个做弥撒的神父,“人类是不能和亚人种交配的,过去不行,现在不行,将来不行,这违法了协议,你犯了错误,而错误也只能由你来修正,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该如此,这是准则,无法更改的准则。”
他微微偏转脑袋,握在我手里的左轮枪口开始随之慢慢偏转偏向一旁的陈。一颗汗珠从她的额头边滚落下来,掉在眼眶里,她拼命眨巴着眼,极力想把汗水挤出来,与此同时她仍看着我,她这副模样可怜得惹人发笑,像一只笨拙的海豹似的拼命挣扎着。
只不过是一团蠕动着的肌肉组织,一点也不得体,根本不像我和我的孪生体同胞,真高兴我就快脱离这一切了。
该死,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枪口仍在向陈的方向偏转,但我压根控制不住,脚里也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移动。是啊,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陈的眼睛,她和我又不是什么同胞,正常的人类可不会长角,也不会长什么尾巴,我又不和她共享同一串基因代码,我甚至和她可能不是一个物种,有哪个人类会和未开化的猴子杂交?这太奇怪了。
不过——
不过什么?我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当然要我干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仅仅因为她是陈,更何况她就是陈呢?一种令人发指的恐怖冲动迅速钻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在我的末梢神经处疯狂起舞。
我猛地抬高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
“蠢货!!”我能感觉到那混蛋伸手争抢我手里的左轮。
砰!
毕竟‘我’这个概念只是自我塑造的某种过程,而非某种固定化的定义。不是吗?既然我无法杀死‘我’,那‘我’一定可以。
我听见枪声响起,温热的血水溅在我的脸上。

我这个人向来对葬礼很感兴趣,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些奇怪,又或许这只是一种普通的多愁善感而已。可惜的是这次的葬礼办的极为草率,没有鸣枪致礼,甚至都没人来吊唁,虽说是葬礼,但这也太冷清了些。
“不敢相信‘我’的葬礼会是这个样子。”我不禁有感而发地感叹道。
“得了吧你。”站在一旁的陈用胳膊肘狠狠戳了下我的肋骨。“还嫌事闹得不够大?”
“那倒没。”我耸耸肩,“不过我怎么记得,某人最开始好像承诺了什么。”
“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表情我不自觉扬起一边嘴角。
“一周三次。”我提醒说。
她朝我翻个白眼。“真他妈有你的。”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