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王策七十二 ——强者

元平三十九年，三月。当小白山[1]的顶部依然覆盖着皑皑白雪时，山下已经绿意盎然。融化的冰雪汇聚起来最终注入河流与湖泊中。山下的军营也缓缓冒着烟火。赵秀和他的玄翼骑士们已经被包围了一百一十七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携带充足的粮食，也无法获得补给。外面的援军全部被轲荔槐击败。他还利用赵秀有四分之一胡人血统的身份煽动方州军。

就在这样危难的时刻，赵秀拔剑向天向将士们高呼：“我与你们一样在此同敌人作战。我与方州军一样是混血。我以我族的名义起誓，誓死守卫大虞国土。保卫我们的家园。战败投降会让我们蒙羞，辱没家族荣光。世人会鄙视我们，孤立我们，盟友会轻视我们，敌人会侮辱我们。我们是受爵之人[2]！是方州军!是玄翼骑士！大丈夫生而立于天地之间怎会忍受这样的屈辱！”全体玄翼骑士随赵秀起立高呼，随即士气大振。他们便开始自己想办法寻找食物。一开始，他们捞湖里的鱼。随着鱼的数量渐渐减少，他们就冒险到小白山和附近的山岗打猎。熊、野猪、獾（这三种都是凶猛的动物）、狍、鹿、兔，有时还能抓到野马，但也有人因此受伤、丧命。等周围的动物越来越少之后，他们就杀了自己的战马分食。等到周围除了他们再也看不见其他能动的东西时，他们就将身上的皮甲、皮靴等任何皮制的东西卸下熬汤喝，拨开积雪挖草充饥。甚至开始挖湖底的淤泥炖粥。严寒来临，许多同伴因为抵抗不了酷冷而倒下，他们便分食同伴的尸体。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仍在坚持。

面对这样的敌人，轲荔槐只好撤军返还。他也不想冒着亡族灭种的危险让部族中的大部分男性壮年都在这里陪敌人与大自然搏斗。他们也要趁着春季回家生产劳作。

玄翼骑士们在与援军汇合时他们的兵力只剩一半，且全部面容消瘦。他们还损失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短期内再也无法发动远程奔袭作战。赵秀本人也因为饥饿而消瘦。但他的神智依然豪迈。人们在看见他时，他便告诉世人：“走。找他们算账！”

转眼之间已经是春末。鲜卑以及北方各部族的人们都在迎接他们的英雄凯旋之后便在饶乐水边[3]欢度他们的节日。他们唱歌跳舞，享受着野餐，享受着温暖。

鲜卑大人轲荔槐端着杯中为数不多的羊奶酒，看着自己的族人，还有北方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阵急促的嘈杂声。这个声音随即变得清晰紧迫——“玄翼骑士来啦！”人们一听到“玄翼骑士”四个字顿时四散奔逃。伴随而来的便是隆隆的马蹄声以及玄翼骑士冲锋时的吼声。饶乐水河岸立即陷入一片混乱。部族男子捡起任何身边的物品怒吼着抵抗，妇女们吓得惊嚎奔走。帐篷被掀翻，篝火散乱一地。牲畜在慌乱的人群和战马中乱跑。

轲荔槐十分震惊，他认为玄翼骑士早已没有了战斗力。但他真的亲眼看着他的勇士们各自为战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便急忙带着身边人向西逃去。

事实上这支突袭的部队并不是玄翼骑士。而是借用了玄翼骑士装具的方州飞骑。经历了两个时辰的肃清。鲜卑诸部落被赵秀清剿完毕。绝大部分人都被围起来呆在中间。只有他们的巫师此时还在进行跳神[4]与神明沟通。

赵秀来到祭坛，特意绕过正面，并且示意下属也与他一样，安静地呆在旁边等待。

等法巫结束时，他背对着赵秀：“你对我们的神保有尊重。”

当翻译官向赵秀转达后，赵秀告诉巫师：“首先我尊重你们，才会尊重你们的神明。”

巫师仍然被对着赵秀，毫不畏惧：“如果你尊重我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进攻我们。”

赵秀：“我承认，我赢得不怎么光彩。但这是战争。你们赢了，我们就会成为奴隶，你们占领我们的土地，我们就会饿死。”

巫师：“现在你赢了，你又会如何处置我们？”

赵秀：“中原的一位大人曾经建议我与你们解除敌对。和你们进行贸易合作。在我们允许的情况下帮助你们。你我双方都损失了大量人口，都有别的敌人要面对。现在看来，正是时候试试这位大人的提议。但要有一些条件。”

萨满巫师沉默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告诉赵策：“看来神灵是对的，一切自有其安排……”

赵秀在饶乐水之战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因此被赵策推荐受封为雀乡侯。与此同时，黄权为了讨好赵秀也承认他的爵位。

早在两个月之前，代理赵策主持政务的闻人恭（文念）便告诉秦名嬢、闻人穗和华钧（正德）三人，黄权有可能在北方联合伊邪泉车单于，在南方联合九郡联军以及孔邕（玄举）、钟离无疾势力共同发起进攻。希望三位杰出的外交官展露自己的才华化解这场危机。使尚桑朝廷能够转危为安。

秦名嬢回到府邸，心情十分沉重。从目前来看，她没有任何理由和资本能够要求匈奴单于严守中立不再进犯北方边境。她曾为家境贫寒，穷困潦倒所困。如今她位高名达却仍然困苦。她的房间豪华明亮，却只有她空空一人。无人可以为她解除忧愁。她坐在香炉旁边，却无法阻挡孤独的寒意侵袭。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悲伤的想法。她的心上之人早已心有所属，为了帮助此人，她将利用异族首领对自己的爱慕，凭借自己一人改变北方局势。她即将为自己、为国家、为了心上之人做出牺牲，从此永远无法回到他身边。她的人生可能因此改变。想到这里，泪水从她的眼角默默流下。

就在她为自己的未来悲伤难过时，监军营的军士求见；

“大人，我们获得了活动于仓州的袁筱（本卿）大人情报。袁大人称南匈奴军队数量不足以维持住他们所掌控的地区。请求我方支援那里的反抗计划。”

秦名嬢听到之后让所有人在外面等她。事情似乎迎来了转机。她拭去泪痕，为自己补好妆容。重新以高傲、严厉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

与之相比，闻人穗则把她的烦恼诉说给她在世上仅剩的四位亲人们。五兄妹相互出谋划策。他们坐在阁楼上望着参加伏羲庙祭祀活动的人们。这里即将成为前线战场。闻人师（敬言）和闻人统（文幌）将会是最先参战的一批将士之一。压抑的背景之下，气氛依然温馨而充满鼓舞。兄妹五人相互支持相互依靠。兄长闻人师（敬言）还敏锐地察觉到妹妹心中多了一个人。

“阿术，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闻人师关心地询问，但又怕冲撞到妹妹，“你知道，父母不在，我作为兄长应该承担起这份职责……”

闻人穗立即撒娇似的将话题打断。

兄妹五人欢聚之后各自离去，闻人穗在离开后伫立远方久久地望着兄长的方向。热泪盈眶。

他们原本的生活辛勤而平淡。但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变故之后，一切都变了。每次与亲人的重逢都变成了生离死别。生活变成了生存，并充满困难和忧虑。

然而，强者无论面对何种环境都会坚强地活着，坚忍不拔，从不放弃自我。甚至苦中作乐。睿智地调用自身以及外界的各种资源和优势。努力解除各种困难，行智如一、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懈地攀登希望的高峰。

因此，秦名嬢立即动身北上，她告诉伊邪泉车：“单于是匈奴的英雄。您的志向远大，常人无法和您同论。另外我也欣赏您的才能和气度。我相信您不是那种甘于被黄权这样靠行骗立身的小人呼来喝去的那种人……。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巩固，而不是趁彼此虚弱时袭取对方的后方或者煽动叛乱。这当中的利弊您和您的庭臣应该会很清楚……。”

闻人穗则在同钟严（伯土）和闻人恭（文念）将军商议之后给梁嵩（升徳）写信，愿以以任命后者为鄀鄢新太守为条件请其协助她与九郡联盟展开谈判。

北方的伊邪泉车在听到秦名嬢的条件后询问左大且渠李尧（岐徳）。这位汉人的匈奴庭臣告诉他的单于：“我方掌控地区确实有原仓州葛政残党在活动。如果我们要完全掌控仓州北部，我仍然建议我们如当初那样修明德行、赏罚严明。才能完全控制这里。”

他的弟弟左谷蠡王挛鞮完为代表的主战派立即愤怒地指责：“你这个汉人的走狗。我们在冬季打败了他们。你在这呆着别走，等我带领翰娄瓦萨勇士们打败他们，再回来抽你一顿。”

继任的郝宿王[5]乔依月（女）此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可以击败他们的军队，但是我们并不善于守住他们的城池。如果汉人使者所说是真的，那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丢失了这里，族人落入他们的掌控。我们占领他们的土地和城池，但要面临他们的反攻。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我们虽然有铁武器，但人员少的多。”

这位伊邪泉车全力提拔的女王一出口，四下立即无声。一是因为无人能够反驳，另一个原因是无人敢当面挑战她身后单于的权威。因此，南匈奴与尚桑朝廷再一次达成了和平协议。这也是赵秀能够调用方州飞骑成功突袭并击败轲荔槐的原因之一。

同样处于恶劣、动荡年代的还有守卫尚桑城的士兵。他们面临的压力更真实、沉重。但他们也更加从容，或者说是已经习惯。此时经历了一个冬季相对安宁的尚桑骊轩营第三小队的士兵们正在利用休息时间下六博棋[6]。一旁观战的队员们则在探讨各地风土人情。

这些生活残缺不全的人就如同被关在一起的病友。每个人的身后都有悲伤和泪水。当这些痛苦历经消磨，便缓慢地自我愈合，留下处处伤疤。当然有些事情无法治愈，这些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如同绝症会伴随一生。然而即使是绝症，人们在遇到与自己经历相似的人时往往会彼此信任、相互支持，在阴影笼罩的前途中砥砺前行。

“你们那种啥？好种不？佃租多少？”一位战友问旁边的长矛手。长矛手沉默不语。战友的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楚。旁边的另一位战友赶忙喝阻；“净问些没用的！”

先前的战友又抱歉又无辜：“我也知不道哇。”然后便安慰对方，“没事，看开点。你看看我。房子地都没了。我这不也是好好的？也没耽误我天天吃饭。”大家都不看他，他因为战乱少了一根手指。但经过他这样的鼓励，营房里一大半的人又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要么失去了田地，要么因为雇主逃亡而失业。

“人都没了还研究什么租金。”一位正在下棋的战友说，“依我看，不染疫病[7]，有肉吃就够了。军营里要是一直每月给吃肉，我就一直服役到我吃不动肉为止。”

一位中年长矛兵实在是呆不下去，他的妻子被胡人掳走，家无闲财的他又无力赎回妻子。所以他才参军，希望有一天能在对敌作战中积攒资金或者亲自找回妻子。然而，在他参军之后第三年，家乡遭遇战乱。他弟弟死于战火，父母儿女也被战乱拆散杳无音信。因此，他除了家人的音信之外不想听任何关于战争的信息。他邀上岑中的三位伙伴与其他人换班去检查城上的守备工事。

一路上他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为什么岑中的这四个人明知这里是死地却非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送死。

“你们知道吗？听说黄权告诉关中、关西和巴蜀人，一切恶政都是尚桑朝廷和东部各地的大族共同制定。说我们奴役了他们。所以他们才恨我们，跟咱们拼命。”张越（义先）和朋友们分享他的见闻。

“他们不恨我们，他们恨你。”一位同行伙伴打趣道，“因为你们家是岑中‘城东大族’。”

他的话引得各位战友呵呵直笑。那位不幸的长矛手此时也被这个玩笑逗得暂时忘却伤痛微笑起来。

他们一边聊一边检查各处修复的女墙，坚固得如同刚建成一样。他们拆下损坏的木桩，研究商量之后把它卯接起来。他们和其他辅助营的工兵们一同修理抓钩和撞锤，对他们进行整备加固。

“诶？！下面有块金子！”同行的一位战友半开玩笑地告诉大家。引得其他人都低头往城墙下张望。实际上那是从哪个盾牌或盔甲上掉下来的铜装饰碎片。

见大家都齐刷刷地伸着脖子看，这位战友笑得都合不拢嘴。他成功开了几个战友的玩笑。几位伙伴也呵呵笑。

如果是从前，他们一定经常和朋友开玩笑、打闹，无忧无虑。然而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这种欢快就成了昙花一现。

笑着笑着，那位士兵就笑不出来了，他表情凝重地望着远方：“那时什么？”几个人都顺着他向远方眺望。

只见天地之间多了几根高高的支柱。还有一些忽隐忽现跳动的影子。前面有一些身后插旗的敌军将官正在地上画些什么。

当队长突然看清楚之后，他把令旗交给身边的战友，使劲推他跑起来：

“快回去报告！他们在造山！”

 

 

[1] 小白山位于今吉林省大安市以西。满族圣地。是清朝官方祭祀长白山的地方。现今吉林四大名山之一。山上积雪常年不化。但汉代的历史时期温度会比现今高一些。

[2] 汉代二十级爵位制度继承于秦代。但是自从东汉光武帝至最后一位皇帝汉献帝，几乎每位皇帝在位时都会赏赐民众至少一级爵位。到了汉灵帝时期甚至公开买卖爵位。

[3] 古代河流名称，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为西辽河北源头之一。史书记载鲜卑人在每年的春末在这里大规模相会交际、繁衍后代。

[4] 跳神，萨满信仰中的一种仪式，通过跳跃舞蹈和咒语来祛病、培养新的萨满或与神明沟通。目前这种习俗在中国北方仍有传承。尤其是在中国东北的汉族地区民间称为“跳大神”。

[5] 郝宿王，由单于最为信任的人出任。掌单于庭卫戍，有召集贵人议会传达单于遗诏的权力。

[6] 六博，是中国古代民间一种掷棋子游戏，因使用六根博箸所以称为六博，以吃子为胜。发源于战国时期，在汉末至三国时期风靡于社会各个阶层。

[7] 东汉末至三国时期爆发了数次疫病。一些村庄仅幸存几人，甚至是无人幸存。即使是社会上流人士也不能幸免。以至于人们的人生观都随之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