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二)壳卷
壳回望他,对上一个祈求的眼神,读出了其中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怎么办呢?我不想呆在这,我想回家。
壳有些为难,盘腿坐在床边小心看他:“可是我不能让你走啊。”
那眼睛里一下子没了光,哑巴扭过头去慢慢抱起双腿缩成一团。本来就瘦瘦小小的,现在缩在墙角,更让人心疼了。
壳确实是心疼得很,挪到他身旁去,抱他。
抱住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抱了他,又像被电了一样收回手。
转念一想,抱一下都抱了,再抱一会儿也无妨,于是又小心拿手臂圈住他,还摸上那又长又黑的头发,舒舒服服的。
哑巴被这一举动吓到了,闷着嗓音一边喊一边反抗。
壳固执地抱着不松手,甚至说了些他觉得理所应当但是在哑巴听来岂有此理的话:“虽然你是男孩,可是那你也是我老婆,是老婆就要喜欢你疼你,所以你不能走……”
毫无歉意,对一个未成年人施以囚禁与剥夺自由的酷刑,并附之以蛮横的身份捆绑,壳坦荡地把这份罪恶当作生命中无比合理的部分。
甚至因为心里生出来额外的这点心疼,自以为出于善良,话里更添了几分愚蠢的无辜。
哑巴愤愤地往壳的一只手臂上大咬一口,又狠又深。
好疼好疼,壳松开手,掀开袖口揉着那个不浅的牙印,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怎么能咬人呢?我又没打你,也没骂你。”
上气不接下气的哼哼唧唧声渐渐传来,一抬头看见哑巴又哭了。
“你、你别哭啊,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哑巴抱着自己,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得很可怜,甚至哭都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呜呜呜的,只是嗓子眼里时不时挤出来破碎的几个音。
他用自己的整只手臂上上下下地抹眼泪,手心沾湿了,又拿手腕去擦,湿了一个遍以后换作用手背来回蹭着红肿的眼睛和湿漉漉的脸颊,更可怜了。
壳不知所措地在他身旁干着急,拍拍他肩膀叫他别哭,哑巴就往旁边坐坐,根本不许壳碰他。
“你说你怎样才能不哭呢?我明天带你去庄稼地里玩好不好?”
哑巴发狠地摇一摇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不情愿的。
“那,带你去找飒飒串门,他喜欢和人说话。”
哑巴哪里想认识什么飒飒,还是摇头。
“那你想做什么,你跟我说。”
哑巴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就抬腿往壳肩上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我想干嘛你还不知道吗?我想回家啊!别跟我装傻!
壳真的不是装傻,本就是不爱说天花乱坠的谎话哄人,更没必要在哑巴面前掩饰什么。
被踢倒以后重新坐起来,才又想到哑巴应该是想走,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做他的老婆。
壳闷闷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开心,并且因为自己被咬被踢就更不开心了,于是也推了一下哑巴的肩膀,不轻不重。
“我不想你走啊,你非得走吗?”
哑巴虽然穿得厚,可是被推这一把也是着实吃痛,干脆手臂甩开一个饱满的半圆,以满肚子不怕惹事的年轻气盛又赏了壳一个响亮的耳光。
在壳更加阴沉下来的眼神中,哑巴拔腿就跑。
是啊,恶人不放他走,难道他就自甘囚禁吗?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一个跑一个追,他至少还有一半的胜算。
动作迅速地拉开房间略朽的木门,甚至还没有细想该怎么对付那个被锁了两道的大铁门,就直直往外面的雪地里钻。
当然也用不着他细想,哑巴一个温室里安安静静长大的孩子,怎么跑得过从小就奔跑在田地里的年轻人呢?
还没跑出房间就被拦腰抱回来,壳把一瞬间绝望到谷底的小孩又扔回到床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壳刚好背光,房间里并不明亮的灯光打下来,阴影落在哑巴身上。
壳的神情如何是看不清的,只听见他说:“你留在我家也很好啊,我会好好疼你的。”
哑巴瘫在床上,哭得头脑昏沉,有些失去理智地胡乱挣扎,没一会又爬到床边要下床离开这里。
壳在心里叹了口气,握着他的两只手把人扭送回去。
确实还是有些力气的,壳费了好大的劲,像是抓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又拿绳子来将他的双手捆在后背才终于消停。
被捆住的那一刻哑巴哭喘的声音陡然就变小了,侧躺着无力挣扎了两下,伴着整个人明显的颤栗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条快要因干燥空气而窒息的鱼。
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窗外,灯都熄了,便知大哥走了,母亲早已睡下。
“我们村里的路太难走了,等明天,明天天一亮我就想办法把你送走,你别难过了吧。”
哑巴屏息半刻,万分惊喜地点头,又差点激动地哭出来,然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显而易见地松散下来。
“现在不许跑喽,要是现在跑出去,你要么被冻死,要么被我妈看见了打得疼死。你明白吗?”
哑巴发出了类似于“嗯”的声音,连连点头。壳便为他松绑,摸摸头将他往怀里一搂,哑巴也没有反抗。
“你上学,也认得字吧?能把你家地址写出来吗?”
哑巴又点头。
壳便下床去找纸笔。半天才从床头柜的最底层翻出来一个认真封好的袋子,里面是一支用到一半的铅笔,还有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他把纸笔交到哑巴手里,叫他写。
哑巴写了一串长长的地址,壳看着却皱了眉。
“这么远,都出省了啊。怕是要坐火车。”
壳又翻出来一小沓钱,是他自己攒的,数了数,说不定能够。
“那个,你到了家以后,要是行的话,能把车费寄给我吗?我也没钱,挺贵的。”
哑巴把笔头咬在嘴里点点头。
“寄到镇上的梧桐酒馆就行,明天路过的时候指给你看。”
哑巴又点头。
“你别说你被拐走了行吗?”
哑巴渐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
怎么可能呢?他心里想的是一回家就报警,尽最大可能再找回到这个充满罪恶的小村庄,将有罪的人全都绳之以法,也包括面前的这个人。
不过现在为了逃走只能乖乖顺从,于是他抬头状似乖顺地眨巴眨巴眼睛,答应下来。
“你保证。”壳很认真地伸出勾起来的小拇指要与他拉钩。哑巴不仅和他拉了钩,还郑重地盖了章。
如此简单地交换了不存在的信任,壳笑了,哑巴也笑。
“你叫什么呀?”
哑巴觉得倒没必要用个假名字骗他,于是低下头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华卷。”
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了个“卷儿”,拿笔尖指了指,意思是,你叫我卷儿就行。
“哦,卷儿。你叫我壳就行。或者壳子,飒飒经常这样叫我。”
对视一眼,两人都愣了。哑巴尤其笑没了眼睛。他不会说话,怎么叫得出口呢?
“对不起啊,我忘了。”
卷却一脸不在乎,还对他温温柔柔地笑。灯光映在刚哭过的眼睛里,也旋转起温柔的光泽。
他又低下头满脸认真地写字:“我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早就习惯了,没关系。”
字写得工工整整一板一眼,还在最后补了一个可爱的笑。
他写完就抬起头,不巧正撞上低下头看字的壳,额头闷闷地撞在一起,好疼呢。
“对不起对不起。”
壳捂着额头,卷也把手伸到刘海下面,去揉那块被撞疼的地方。壳见他也疼了,赶紧凑过去帮他看一看吹一吹。
疼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壳问:“你困吗?咱们睡觉。”
卷点点头,脱了外衣先钻进被窝里,睁着亮堂的眼睛盯着他。
只露出这一张小脸的时候,因为年纪小长相幼态,再加上这些长发,怎么看怎么像个姑娘。
壳禁不住又问他:“你怎么是长头发呀?男孩也留长发吗?”
那双眼睛突然就暗淡下来,卷翻个身趴在被窝里继续写字:“我怕剪刀。”
然后又躺好看着壳。
壳看到这四个字觉得疑惑,怎么会有人怕剪刀呢?出于礼貌,壳没有再问,小心捧着笔记本盯着卷儿写的这些字看,看得入了迷。
书本和文字对于常年干体力活的人来说是很神圣的东西,曾经壳也是经常写字并且字迹很工整的学生,如今他的手早就不习惯握笔了。
壳看着字,卷看着壳,然后壳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关了灯也睡下了。
卷儿含糊不清地解释,其实是因为童年阴影。
小时候头发还没这样长,就有那些调皮小孩欺负他是个哑巴,拿着大剪刀霍霍地要来给他剪头发。
小孩不知轻重地一通乱剪,锋利的剪刀尖子往他头上脸上戳了个遍,疼得眼泪直流还叫喊不出来。他声音软软的,也喊不响,没人听见他是被欺负了,直到父母看见满头是血的小卷儿才慌了神。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剪过头发。他母亲只能在他睡觉时偷偷地帮忙把刘海剪短一点儿,还不能让他发现,发现了就要闹脾气。
而这时他在黑暗里想到了妈妈,想到了爸爸,想到他失踪了一整天,爸妈一定会担心得不行,想着想着就在被窝里哭了。
平时放学都是一个人回家,昨天下午走着走着就遇上一位看着很温柔的小姐姐,说他们花店新开张,去店里可以免费领一枝好看的鲜花。
他想到鲜花刚好可以回家送给妈妈,与她悉心照顾的许多植物放在一起,妈妈是个花一样好看的人,也是很喜欢花的人。
于是高高兴兴跟着去了。
走了几步还是没见花店的影子,却越走人越少。小姐姐让他稍微等一下,她去车里拿点东西,卷站在那辆黑色小轿车旁边等她。
然后就被一个人打蒙了拖进车里,梦一样地被关了一整天,又梦一样地来到了这里,万分荒唐地说是卖给别人当老婆。
上学时头发是规规矩矩扎起来的,中途因为不断挣扎,头绳早就不知道掉在哪里去了,这才弄得一头披散的长发。而那头绳还是从妈妈的梳妆盒里顺来的。
妈妈说要在家里擀手擀面等他回来吃,他还有作业没写完,还和同学约好了第二天体育课上一起打球,爸妈还说周末带他回爷爷奶奶家玩。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得了呢?万一回不了家怎么办呢?
这被子的味道太陌生了。他一开始还能哭得无声,过一会儿就控制不住喘息的声音,也被壳听见了。
壳是背对着他睡的,头一回和别人睡一个被窝,怎么睡怎么别扭。而且,这卷儿,这样好看,好像身上还香香的。
壳听见他哭了才翻过身来,黑暗里看见他脸上亮晶晶的两行泪渍。
卷赶紧把脸捂上,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你别哭、别哭,明天我一定送你走……”
壳也不会哄人,只能小心翼翼往前凑上去,轻轻拍他的肩膀。想到他的卷儿明天就要走了,又十分难过地环住他,想最后再抱一会儿。
被子里的空间小,一点点小动作都贴得很近。手臂一搭上去就碰到了细腰,碰得卷浑身一个激灵,暴躁地推开壳的手。
壳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拉一拉被子,盖得严实点。
卷平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收住了泪。重新翻过身来,突然就闷哼一声捂上自己的脑袋。
壳慌忙往后退了退,他是压着人家的头发了。
卷把头发都理过来,宝贝一样抱在自己怀里,又向壳靠近了些,脑袋毫无防备地顶着壳的胸膛。或许是找到些安全感,闷着头一会儿就睡着了。
无力挣扎了一天,终于是哭累了。
这回换壳睡不着了。
他好喜欢他的卷儿,也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是男孩却喜欢他,反正糊里糊涂地就喜欢了。既然喜欢就不想让卷儿难过,所以他不得不把卷儿送走。
喜欢是让人高兴的事,可是把卷儿送走就意味着以后都见不到他了,见不到卷儿这件事,壳想想就难受。
看着怀里的人,心口不由自主砰砰地跳。壳甚至担心他的心跳声会吵到卷儿睡觉,所以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算了,有什么办法呢?明天就见不到啦,和你也没关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