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法帖:梦里(2)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太阳的光肆意地撒在这个坐落于山间的小村庄,清晨的薄雾也笼罩着村民们来来往往的泥路上。山上的云海一直都是绚丽多姿的,缥缈得像仙女绸带。盘旋的风经常吹得人睁不开眼,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从来不是山上的稀缺物,粘阳村也是沾了这福气,一年到头也都算是风调雨顺,人们平平安安。老人家都说是有山里的神仙在保佑他们。下雨的时候更是另一幅画卷,淅淅沥沥的雨水像一条条的细线将小村庄穿透,天空不会灰蒙蒙的,而且空气也是更加清新而不潮湿,走到哪里都闻得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正午时村子里的集市更是热闹,人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场面熙熙攘攘,充满欢声笑语。
好吧,这不是他应该注意的。他现在要忙的是怎么在一个上午就把这一大片地给耕种好。高高举起的锄头又一次狠狠地落下,深深陷在了松软的泥土中。这是王大爷教他的,耕作就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土都给锄得服气,锄得松松软软,才可以开始播种。他记得住,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在按照大爷说的来做。
他有时候就这么想吧,他一个修成人形的貘,本应该高高兴兴地去用妖怪长生不老的岁月来感受人间的美好,怎么就奇奇怪怪地窝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种地呢?
对,他想起来了,他是一只貘。一只修为几乎七百年的貘。
一个果子砸了过来,他顺手接住,回头笑着说:“大爷,以后不要随便扔果子给我了,万一我没有接住,你可就少了一个帮忙的人啊!”
不远处的土丘上站着一个叉腰的大爷,乐呵呵地把一个果子往嘴里送。“你的身手这么好,怎么会接不到呐。你快尝尝,这果子有没有比其他的好吃一些?”
他咬了一口那个红色的果子,酸涩的味道在舌尖溢开,“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呢。”
大爷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把嘴角翘了回来,“喔,没事。你也干了这么久了,快回去吃饭吧。”
他也是顺从地把锄头扛在肩上,跟着大爷往村子的南边走。
自从他被大爷给捡回来后,他也就打下心在这里待下了。他随便编了一个无亲无故旅游至此游山玩水然后突遇泥石流的借口,答应帮大爷两口子耕作,就当是报答救命之恩,也就心安理得住下来了。大爷大娘当然也很高兴,有个年轻人愿意帮他们种地,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虽然大爷大娘他们对他为什么赤身裸体在山上观光有着异样的感觉,是的,他当时的确没穿衣服,但他也含含糊糊解释说因为跳下了个湖洗澡。幸好大爷他们智商并不高,他这低拙的演技才能一直蒙混过关。大爷两口子都挺喜欢这个热情似火的年轻人,总是自愿帮他们做任何事情,而且大爷还说自从他来了以后他这两个月来睡不好做噩梦的病就好了,甚至还在村子里的恶霸上门暴力讨债时三拳两脚轻描淡写把恶霸打出去了,更是让他们对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刮目相看。不过他好歹也是一只妖怪,大爷两口子再怎么傻也觉得他有一点不同于正常人的地方,比如他晚上总是出门闲逛,到了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老两口还一度担忧过会不会自己救了一个由于晚上偷别人东西导致被追杀扒光衣服的盗贼,结果几天后,村子里根本没有人丢东西,反而大家睡得更好了。还有,他从来不吃肉。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围着桌子吃饭时,大妈给他夹了一块五花肉,结果他差点吐得满桌子都是。用他的原话来说,那东西吃起来就像是蘸了醋的蜡烛,恶心得很。他的舌头对水果蔬菜也不感兴趣,所有果子在他嘴里都几乎是一个味道,酸涩苦腻的。老两口也是担心了好久,他就只好一直解释自己是有什么怪病,一天不吃什么东西也不会有不良反应。
其实吧,他也不是不吃东西,只不过他们貘吃的东西可不会这么普通。
他们貘,吃的是噩梦,这是他们身为貘的天赋。
他被收留的当天就嗅到了香味,是那种身体对食物产生的本能的香味,于是他不可自制地来到了大爷的床前,无师自通,他一口咬在了大爷的脖子上,身体像是被一股黑气填满了,肚子非常满足。貘吃噩梦,是本能。他也是在村子里听别人说的什么妖怪吃梦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自己是这么一只妖怪。
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因为这个高兴了一会。自己不是一个只吃人肉罪无可恕的杀人魔妖怪,这样的话就不会被那些厉害的道士找到了吧?他想多过一会人类的生活。像现在这样,每天上午去田地耕种,下午和大爷下下棋,和大妈聊聊八卦,这样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很让他满足了。
他记得,有个什么人对他说过,人类的欢喜情缘,爱恨情仇才是世界上最奇妙最美好的。他倒想要看看,为什么没有任何特殊力量的普通人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幸福。再说了,他现在也没有其他去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再修养一阵子吧。
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啊,一个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有头有脸的妖怪貘,居然和一座小村庄里的一对大爷大妈在一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曾经仔细想过,自己明明有闯天涯的本事,为什么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妖生前途葬送在这,但是每次看见老两口开开心心的样子,自己就不想离开,而且一待就是一年。他觉得吧,可能是因为被父母毫无犹豫地抛弃过,他现在才会那么珍惜这样一份在人类之间温暖的亲情。
是的,他觉得,他已经是他们的亲人了。
正想着,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回了大爷的家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鸡的味道,虽然他吃不了肉,但闻着味道还是让人很有食欲。“大妈,”他走进厨房,“您不是说家里没什么肉了吗?怎么今天就舍得炖烧鸡了?”
大妈一抹脸上的汗,笑着说:“老王没有和你说吗?今天我们的儿子从北方回来了。”
他也不是没听说过,老两口有一个在外地谋生的独子。由于生意忙,一年到头可能也不回家一次。这次儿子要回来,估计老两口是要高兴坏了。
他帮大妈看着另一个锅里的烧肉,拿着扇子扇火,就突然听见了厨房外面传来大爷欣喜的声音,“啊!质儿你回来了!”隔着一段距离他都可以感觉到大爷的欣喜若狂。
大妈在听到声音后,立刻擦了擦手就跑到外面去。不久后也传来了大妈的声音,也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往外望了望,一不小心把火扇灭了,想着如果只是见到儿子就这么开心,那么儿子就这么不走了老两口会不会笑得牙都掉出来。他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他也走了出去,他想看看这个让两口子这么兴奋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吧,也是个正常模样,他觉得甚至没有隔壁家的秀才好看。就是一个朴朴素素的年轻人,衣服十分体面,甚至可以说光鲜亮丽光彩照人,那个年代并非女子专属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棱角分明的面孔有股做起事来不成功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人看他衣衫褴褛时的眼神有一种来自本能的藐视,尽管他看出来了这个人的衣服上有一点风餐露宿的痕迹,身上唯一可以说贵重的也许就是那块挂在腰间的玉佩,看上去晶莹剔透,应该是被这个王公子擦拭了许久。
“阿爹,这位是?”这个男人似乎都不打算拿正眼看他。
“你好,我叫李盟,”他说出来那个他早就编造好的名字,“早闻王公子大名,久仰。我是游山玩水来到这里的,可不幸遇上山洪,亏王大叔相救,不然早已命丧黄泉。”他学着他在村子里听那来的那些客套话,如果这样能让这个人高兴一点的话。但他不喜欢这么说话。
这个男人的嘴角上扬出了一个让他讨厌的弧度,“好吧,算你识相。”
之后的日子变得有点奇怪。
大爷大妈但还是那两个大爷大妈,不过平日里少了些笑容……在王质面前两口子当然笑口常开,但是在他面前,老两口的苦瓜脸却几乎从来没有消停过。他觉得奇怪,儿子回来老两口本应该高高兴兴每一天才对啊?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这个王公子说什么要让大爷再去村子里借钱,他很纳闷,像这样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不应该是不缺钱吗?而且他似乎对那个玉佩十分重视,再怎么劝老两口去借钱也不愿意当掉这个玉佩。他也是看到过很多次这个王公子在对着玉佩自说自话,眼神比看老两口时还要温柔许多。想到这里时他又觉得有点不舒服,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周围的人排斥,尽管老两口仍然对他很好,但王公子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不满,似乎都变着花样来提醒他,他不属于这里,快点滚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王公子回来已经有二十几天了。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这个王公子有点奇怪,不,他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
有天半夜他在村子的一户人家里进食时,听到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谨慎的他从窗户滑了出去。他好歹是一个妖怪,只要他想,没有一个普通人可以发现他。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意识到王公子每天早出晚归的作息有点奇怪。这二十多天王公子的确每天都在家里住,但是一天待在家的时间可能还没有八个小时。午饭晚饭他也从来不在老两口家里吃,嫌弃那些农家的粗茶淡饭。一大早就起床出门去了,回来的时间都不固定。这个他所万分珍惜的家在王公子手上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偷偷地想着,如果王公子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也许他的生活就可以回到从前的温馨了吧?
现在他看着一身黑色装束的王公子鬼鬼祟祟地闪进了一条巷子里,那个时间,只有小偷才会穿得这么个样子吧?!但他又快速否定了自己,村子里有钱的人家多的是,做小偷在这里赚到的钱肯定很多,但是他每天看见的王公子都是那个样子,衣着朴素,甚至多了许多好像很用力在地上划出割出的破痕伤痕。他不知道这些痕迹是拿来的,看上去像是被打了一顿。
他这么想着,再一看,王公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他想找到他,那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但是他没有去找他。
……他觉得没必要。他会知道他想知道的。他比前几天早了许多回家了。
害怕吵醒熟睡中的老两口,他蹑手蹑脚回到他的房间,黑暗中似乎什么都很安静,可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某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让他毛骨悚然。无意间,他注意到了自己房间门旁边倒着的一根用来干农活的锄头,那是大爷以前用坏的,现在随便在这里放着。
他记得,吃完晚饭出门前这锄头是立着的。他还注意到,一块小小的东西在他的床下,那不是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