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天上的星星不说话（上）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揉得皱皱的毛票，用龟裂的手指数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道：大姐，别给他！你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接着又对着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对那个女人说：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了忙碌……”

 

给校门口的阿姨读课文的事情，渐渐变成了我和李笑阳一起的事情。

 

我们好像不知不觉就分好了工，今天我读，明天就是李笑阳读。虽然一开始我总是担心，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阿姨好像并没有很在意我们拿的到底是五年级的课本，还是四年级的课本。又或者其实，不管我们读给她听的是什么，她都只是听而已。

 

傻子，明天就周五了，等到了半夜，我们偷偷溜出去吧。

 

有一天读完，往小哥哥家的方向走的路上，李笑阳就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过来，对我小声说。

 

怎么了？我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神秘。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多月，我们好像已经没有偷偷溜出去的必要了——自从李笑阳和龙猫签了那个协议，哥哥就真的说到做到了，没有再阻挠我和李笑阳一起做什么事情。虽然，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问我人在哪，在做什么。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告诉哥哥的话，他会不会还是要骂我。只不过后来，就算我告诉他，我和李笑阳一起跟着妈妈在外面玩沙画，他也没有再骂我什么了。

 

当然，打电话的时候，尤其是在和哥哥视频的时候，我好像也还是能感觉到，哥哥还是有什么话是想对我说的。

 

我好像也有一些话是想对哥哥说但却还没说的。

 

“经常出门走走也好呀，开朗一点好”

 

我记得有一次，和哥哥视频的时候，我在给他讲妈妈周末带我去哪里吃了什么。讲得正高兴的时候，就听见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接着像是随口问我道：“所以月月你最近……有经常去妈妈那里吗？她对你都还好吧？”

 

没有啊。我对哥哥摇了摇头。我还是只在周日的时候去找妈妈的。本来不就说好的嘛。

 

“啊，没有没有，哥哥没有想管你的意思。”哥哥听到我最后一句之后，又开始连连摆手：“只是问一声。哥哥说好这段时间不管，那就不管，你如果真的很想去的话，可以多去去的。”

 

也没有那么想啦。我对着哥哥挠了挠头。不过真的可以经常去吗？

 

“可以啊”

 

哥哥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月月你想做什么就做好了”

 

说不上来的，哥哥的态度还是会给我有那么点儿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后来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其实并不是因为和龙猫签了那份协议才变得这么好说话的。

 

有的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又已经猜到了哥哥在想些什么。

 

也许……

 

虽然哥哥肯定没有龙猫想的那么糟糕，但可能，他也没有我原本想的那么完美吧。

 

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来的时候，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使劲儿甩了好几下头，想要赶紧忘掉它。只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我好像也明白了，这可能才是事实，而且这件事其实不一定有我原本以为的那么可怕。

 

毕竟总有一天，我也会真的变成那个要去照顾哥哥的人吧。

 

所以，我开始更认真地去写那封遗书了。

 

我倒不完全是因为觉得哥哥的态度又变得奇怪了起来才想要认真去写的。好像在李笑阳和哥哥签了那个协议的那天晚上，在听到哥哥责问李笑阳和龙猫的那些话之后，我就有了要认真写完它的想法。一开始的时候，我好像并没有真的打定主意要写多少东西进去来着。毕竟那个时候，我好像也不是很确定真的会需要用到它呢。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决定要写完它，而且要把它真的交给哥哥。

 

如果哥哥能看完的话，也许他就能理解李笑阳是什么样的了。也许，他也能理解我的想法。

 

到那时候，就算没有龙猫帮我，我也会和哥哥不吵不闹地再谈一谈。不止是李笑阳的事，还有妈妈的事，龙猫的事。

 

“傻子，其实……你写在这个笔记本上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周五的晚上，我和李笑阳一起给小哥哥道了晚安，然后就躺下藏进了被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偷偷地拿出手机之后，一人戴着一只耳机听起歌来。我们哈出的热气老是要把手机的屏幕弄糊，用手擦的时候总是搞得湿乎乎的，让人有那么点儿不舒服。大概听了那么一个多小时，我好像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那么会儿。只不过到了半夜的时候，我还是被李笑阳一巴掌拍醒了。

 

说实话，他每次打我巴掌都打脸上这件事还是让我有那么些不爽。

 

我们偷偷地起床又把衣服穿好，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坐电梯下了楼，出了小区之后便撒开腿往河边跑。

 

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李笑阳的背上还挂着个干瘪瘪的书包。虽然奇怪，不过我也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一直到我们在他以前午睡的大桥底下坐下，然后他把我上次给他的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来。

 

“倒也不是没翻开过，就是每次只读了一两行，我就老感觉哪里好像不太对”

 

拿出来之后，李笑阳一边说着，一边把本子又扔回到我的面前：“然后有一天我就突然想明白了——这东西说到底还是你写的啊！我不管怎么看都好像在偷窥一样好嘛。所以说，你还是陪我一起看吧，要不干脆直接讲给我听也行”

 

283.天上的星星不说话（中）

 

“哎呀，最近谁都不管我们，我还觉得没气氛了呢！”

 

李笑阳一边说，一边踮着脚尖，两只手撑着桥柱子的水泥壁往下慢慢地滑：“有些事还是要偷偷地做才有意思，你说对吧——而且你不觉得，我们真的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吗？”

 

有那么些对，但好像也不完全对。

 

对李笑阳的这个回答，我也说不好我是怎么想的。不过，至少他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的那句话，我是很赞成的。虽然说，我第一次和他来这里的时候，好像也只不过就是一年前——如果现在去摸李笑阳的手，我估计还能找到那时候他被炸的坑坑洼洼长出老茧来的地方。每次牵他的手，我都会不自觉地去摸他手上那些不平坦的地方，所以现在，我估计就算是从墙里只伸只手过来，我也能一摸就知道这人是不是李笑阳。

 

“你那时候还整天乱炸鞭炮呢，吓死我了。”我骂他，一边把笔记本又翻过一页。“我看灰哥说得也没错，你是不知道爱护自己”

 

李笑阳马上就发出了一阵呵呵呵的爆笑，好像机关枪一样。

 

“可是我知道怎么爱护你啊~”李笑阳说着，跑到我的身边蹲下来。“傻子，现在看得怎么样了？”

 

“哎呀，你把我的光线挡住了！”我说着就把李笑阳往边上推。

 

大桥底下，这个时候好像只剩下几盏灯还亮着了，而且还是那种带点黄的、只能照亮周围一点点的那种。我坐在了其中一个灯的底下，才能勉强看清笔记本上的字。而且就算是这样，有些字我好像也要靠记忆去猜，半猜半认才想起来当时到底都记了什么事。

 

“李笑阳，你知道你的妈妈生下你的时候只有21岁吗？”

 

一边翻看的时候，我一边问李笑阳。“那个时候，你妈妈高中才毕业三年，我哥哥都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

 

“是吗？”李笑阳这时候又趴在了河滨路的栏杆上，问我的声音隐隐约约。“那这么说，我还是早产儿喽？”

 

“嘿，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有些惊喜地对李笑阳喊起来：“不过我后来查了一下，早产儿好像是说那些没几个月就被生下来的。”

 

“反正差不多就那意思！”

 

李笑阳背过身来，两只手撑着栏杆一使劲儿，整个人坐到了栏杆上：“挺刁的呀，如果她还在的话，我要和她一起出门，说不定还能被当成姐弟呢。啊不过，那种家庭套餐就有点麻烦了，万一他们觉得我们在骗人，我们岂不是还得带上户口簿”

 

“我倒是觉得，你妈妈说不定根本不会给他们看户口簿”

 

我捂着嘴，忍住笑说：“说不定，你们俩会直接一起动手，暴打那个店员一顿！”

 

“你在说啥啊？”李笑阳有些奇怪地撇了撇嘴：“难道我妈妈还能比我更不讲道理啊？”

 

“真的有可能哦。”

 

我认真地对李笑阳点了点头：“听她以前的老师说，她好像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孩子，而且体育课的成绩比我还牛！真的打起架来，应该不会输给我吧——你知道她能做三十三个引体向上吗？”

 

“真的假的啊？”

 

李笑阳听完好像打了个哆嗦：“那我岂不是要庆幸她已经挂了。”

 

“为啥？”我有点不解，不知道李笑阳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你想想，要是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厉害的话，那她要是还好好的，我岂不是。”李笑阳说着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几步冲到我的身边，靠着水泥柱子坐下，瞪大了眼睛望着天：“一天三顿竹笋炒肉！说不定，每一顿的做法还不一样！时不时还要换点配菜！哇，那我一星期要换好几次皮了吧，比我洗澡还勤劳，不对，按这样的话，我根本连澡都不用洗了！”

 

“……”我没有说话，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下李笑阳被他妈妈花式揍个半死的熊样，然后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又想啥呢你……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想我被揍的样子？是不是？”

 

李笑阳一开始看我笑，还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着就逼问起我，过来用胳膊剪住我的脖子。“还笑那么开心，合着你很想看我被打是吧？还笑，好啊，笑，我让你笑死”

 

“没有啊，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嘛——哈哈哈……”

 

李笑阳说着挠起了我的咯吱窝，搞得我直接在地上打起了滚。

 

“不过，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是个好孩子吧。”过了一会儿，李笑阳好像玩腻了，才松开手，又正经地思考起来，推翻了他自己之前的说法：“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妈真有那么厉害，我说不定会被她打到服。然后我就变成班上那种成绩特别好特别自以为是的好学生了——呕，不行不行，不敢想象！”

 

“你怎么就知道你妈妈一定会打你？”我反驳李笑阳道。“她自己以前不也是坏学生吗，说不定她根本不管你呢？”

 

“怎么可能啊，你个傻子”

 

李笑阳轻蔑地昂起头，对我吹了口气：“妈妈这种生物可是自带揍孩子属性的好吧，就和鱼想上岸、猪爱上树一样，都是埋藏在他们心底里的天性！”

 

“鱼什么时候想上岸了？”

 

李笑阳说的实在有点太自然了，导致有一瞬间，我都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科学课上少听了老师什么话。“谁又告诉你猪爱上树了？”

 

“那你说为什么一到下雨天鱼就要浮到水面上来吐泡泡？还不是因为它们看到陆地上也变得和水里一样，蓝蓝黑黑的，以为陆地上也被水淹了，所以想上来看看吗？”李笑阳耸了耸肩：“而且你不知道野猪喜欢啃那种老树的树皮吗？你以为它为什么要啃呀，还不是因为想看看树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还是这么死不正经”听李笑阳这么说，我才确信他根本就是在胡扯。

 

“话糙理不糙呀，你看，鱼想上岸，猪想上树，都是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不是吗，可是每次它们还是会做个不停的”

 

李笑阳却还跟我较上劲了：“要我说，妈妈这种生物也是，就算知道你不可能一直是那种好孩子，可你要不是，她肯定还是要揍你的好吧。就是说，都喜欢白费劲。所以我说，揍孩子是她们的天性，如果要自己投胎，一定得找个自己打得过的投——你是不知道，我跳广场的时候碰过不少特别好说话的阿姨呢，有几次在他们家附近碰到，嚯，揍起自己家的孩子来，那叫一个山崩地裂，惊天动地”

 

“不过好像也不错”

 

我转念想了想：“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讨人厌了。”

 

“话可别说太早哦。”李笑阳对我挑了挑眉毛：“你怎么就不想想，万一我变成了梁雨那种人呢？”

 

“你不会的。”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呃……你这么相信我啊？”李笑阳被我说的一愣。

 

“当然啦，而且，就算我不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妈妈。”我很认真地盯着李笑阳：“如果你像梁雨那样，她绝对把你打到一星期坐不了椅子，等你能坐了再打回原样。”

 

说完，我问了李笑阳一个问题。

 

“李笑阳，你觉得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小时候你妈妈有给你说过吗？”

 

李笑阳好像被我刚才回答他的话说得愣住了，发呆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过神来，接着才回答起我的问题。

 

“我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这个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给我说过。或者反正我是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谁取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取的——不过，你如果要说意思的话，我倒是有一点点自己的想法，之前每次老师让写名字的故事，我都是用自己编的去写的”

 

“你编的是啥？”我有点儿好奇。

 

“你还记得我一般是怎么说自己的名字的嘛？”李笑阳说着笑起来，打了个响指：“木子李，嘲笑的笑，太阳的阳，对不？所以，我每次就写说，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嘲笑太阳的人！”

 

“嘲笑太阳的人……？”

 

李笑阳的想法总让我觉得他真的有点狂妄自大。

 

“对啊，因为太阳是我们平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里，最强大的那个了吧？”李笑阳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所以说，嘲笑太阳的人，就是说敢嘲笑那个最强大的东西的人——不过，我问你啊，傻子，如果让你选个东西，你会觉得什么东西是最强大的东西？”

 

“你不是刚刚才说了是太阳吗？”我有点莫名其妙地反问李笑阳。

 

“那个是……哎呀，问题是太阳又不会突然跑出来挡住你的路，让你给它交钱，也不可能天天追着你屁股后面让你交作业给它”

 

李笑阳憋了半天，然后才给我解释道：“你觉得，和你有关系的东西里，最强大的东西是什么？”

 

李笑阳这么问了之后，我才稍微认真地想了想。

 

“我觉得是，我爷爷……或者说，我们学校的校长吧？”

 

我这么说的时候，李笑阳看着我却只是笑，让我有点儿气恼。“你干嘛啦，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倒是说说你觉得是啥啊？你觉得什么东西是最强大的东西？”

 

“我觉得吗？”

 

李笑阳耸了耸肩：“算啦，说出来你又会觉得我在搞封建迷信。”

 

“卖关子。”我白了李笑阳一眼。

 

“不说这个了”李笑阳说着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所以呢，你刚才为啥要问我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你问到了什么吗？”

 

“嗯……是徐阿姨告诉我的。”

 

我对李笑阳点了点头，把笔记本往回翻了几页。“她说，有一次，她和你妈妈出去玩的时候，你妈妈抱着你，她问起过你的名字。然后，你妈妈就给她说了你的名字。徐阿姨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是李笑阳，还以为你的笑是那个校园的校，然后，你妈妈就说不是，说是哭笑不得的笑，还开玩笑说，你的这个名字是一个非常万用的名字。”

 

284.天上的星星不说话（下）

 

“那她自己怎么不多笑笑、不多说说话啊？”

 

和我预想的有些不一样，李笑阳似乎并不太喜欢我告诉他的这个说法。“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帮她做到她自己没做到的事情啊？这不搞笑吗！”

 

“她也没有说一定要你做到吧”

 

我感觉到李笑阳好像有些生气，安慰他的时候稍微小心了一点：“可能她只是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就是希望你能比她更好一点？”

 

“那我为什么非得变得比她更好一点啊？”

 

李笑阳赌气似的丢给我一句话，在桥底的空地上很快地来回踱步。“虽然说我觉得我肯定没有她那么闷葫芦，要按这么看我好像是做到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想变成个闷葫芦了！气死了好吧！搞得好像我是为了她才变成这样的！很不爽好吧！”

 

“那……不然你就当不知道？”我有点慌张。

 

“你都说了，还怎么当不知道啊！”李笑阳一脚踢了过来，踢在我屁股上。“你是傻子吗！傻子！”

 

说完，他就一屁股坐下了，两只手臂抱在胸前，生起闷气来。

 

我一下子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停下来盯着他。有一会儿，我都没有再给他讲什么其他的事情。然后又过了那么会儿，看他拧起来的眉头渐渐变得不那么皱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他一句。

 

“李笑阳，我还要继续给你讲下去吗？”

 

“讲吧讲吧”李笑阳挥了挥手，口气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耐烦。“不用管我。我在想事情而已。”

 

“那——”

 

“算了你别讲了。”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李笑阳又打断了我，然后两只手撑在地上朝我爬过来，又在我身边坐下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傻子，你觉得我妈妈如果现在活过来，她会喜欢我吗？”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轻声问了我一句。

 

“肯定会啊。”

 

我点了点头，觉得李笑阳问了一个很没必要的问题。“徐阿姨不是也说了吗，你出生之后，你妈妈整个人都变了很多，虽然她一直都说不想要小孩，可是，你出生之后，她甚至还为了照顾你辞掉了工作——”

 

“那也是当时啊。”李笑阳摇了摇头。“现在呢？”

 

“应该，也还是会喜欢你的吧。”我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地问李笑阳：“李笑阳，你为什么要想这种事情啊？既然你妈妈在你出生之后是喜欢你的，她现在当然也还是——”

 

“我就是觉得，我运气也有点太好了吧”

 

李笑阳耸了耸肩，撇嘴道：“她希望我不要像她一样是个闷葫芦，我就真的没有变成那种闷葫芦。她希望我的感情能丰富点，我就真的是一个那样的人——可是我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啊。”

 

“李笑阳，你在说什么啊？”我有些没有听懂他的话。

 

“我其实完全有可能变成另一个样子不是吗？”

 

李笑阳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来。“我又不知道她本来希望我变成什么样。我又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早就不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有可能变成任何样子。”

 

“李笑阳……”我还是没有听懂李笑阳说的话。

 

“你不觉得很像是一张试卷吗，上面只有一道题，可是我连卷子都没拿到，我就已经答完题了。我都不知道那道题问的是啥，我就已经交卷了。然后你告诉我，我考了一百分。真的，莫名其妙。”

 

李笑阳接着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大段话出来。“那我也有可能答零分不是吗？开什么玩笑。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因为陈俊辉的话，我本来真的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的。”

 

说完，顿了顿，李笑阳又开始问起我来。“可能就和她一样是个闷葫芦。那样的话，你觉得她还会喜欢我吗？”

 

“……”

 

说不上来的，这个时候，我好像有点能理解李笑阳在想什么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妈妈喜欢不喜欢现在的我。”想了好一会儿，我才对李笑阳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哥哥喜欢不喜欢现在的我。我妈妈以前好像希望我是一个女孩子，或者至少希望我能像一个女孩子。她现在好像不这样想了。不过有的时候，我好像也会在想，她是真的不这样想了，还是只是觉得没办法了。有时候，我好像也会在想，我妈妈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哥哥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傻子，你会害怕吗？”李笑阳这时小声问了我一句。

 

“有一点点。”我也小声地回答他。

 

我们俩互相靠着坐了几分钟，李笑阳才忽然折回到了更之前的某个话题。

 

“你知道我觉得那个最强大的东西是啥吗？”李笑阳开口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是命。”

 

“命？”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李笑阳为什么会担心我说他封建迷信了。

 

“嗯，就是命。”李笑阳像是想对我点点头，脑袋在我的肩膀上蹭了两下：“我妈妈很相信那一套来着，至于我……我也说不上来我信还是不信。也许是信的吧。不过，就算是信的好了，我也不觉得什么事都该听它的。”

 

“你是觉得，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命吗？”我问李笑阳。

 

李笑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就是听到你那么说了之后，有一点儿高兴，但是好像更多的还是害怕。”李笑阳摇了摇头之后说。“如果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碰上陈俊辉的话，我会变成我妈妈希望我变成的那种人吗？傻子，你觉得你有变成你哥哥希望你变成的那种人吗？”

 

“应该……还没有吧。”我也摇了摇头。

 

“那你想吗？”李笑阳说着说着，身子似乎发起抖来。

 

“当然……想啊。”我犹豫了一下说。

 

“我也想。我也想变成我妈妈希望我变成的那种人。”

 

李笑阳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平静了下来。“对不起，刚才我好像有点太害怕了……我就是想到，如果再早几年，如果是我的大姨妈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听她说完。我觉得，我好像只是侥幸能像现在这样听你说。”

 

“……”

 

“不过其实，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听你说吧。”

 

但说完之后没过几秒，李笑阳又改了口，一个人趴了下去，把头埋在两条腿中间。“我好像现在也没真的做到她希望的那样……我只是看起来不像个闷葫芦。但我其实还是个闷葫芦。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我还是憋在了心里，明明有很多想做的事我其实根本不敢去做。还嘲笑太阳、还李笑阳呢，还装什么天不怕地不怕，装什么不在乎……根本就是个纸老虎。笑死个人吧。”

 

我茫然地看着李笑阳，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傻子，帮我一个忙好吗？”

 

这一次，李笑阳沉默了非常久，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又变得微微有些发红。

 

“我不想再憋着了……我想要说实话。我想跟你说实话，跟灰哥说实话，跟我的大姨妈说实话。我好像还是很难过，我还是很想她，我还是没办法这么简单地就相信她回去了。我不是不相信你们，但我想亲自弄明白之后再相信你们。我一定要告诉你，告诉他们这些。我不管有多困难，我想去把还没弄清楚的问题也弄清楚。我想去找灰哥问清楚，去找我的大姨妈问清楚。我想知道她是怎么疯的，她最后又是为什么才走的。然后，我想最后见她一次，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好，我都想再见她一次——到时候，等所有这些事情都做完之后，也许我才能对得起她说的那些话，我才能变成她希望我变成的那种人——到那个时候，你能陪着我一起吗？”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要改正一个自己犯下的天大错误一般。

 

我有些发愣地盯着李笑阳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才点点头，答应了他。

 

“当然没问题了。我本来也想这么做的。”